细雪(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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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妙子提心吊胆地捅了雪子一下,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多了。于是她开口劝道:“既然看到了那则报道,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是雪子对打针似乎并不积极,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对付妙子的忠告。一则固然是由于雪子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如果别人不拉着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愿意去找不熟识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再则就是尽管旁人暗暗地在为她操心,本人对自己的褐色斑却并不在乎。举个例子说,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后的某一天,悦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好奇地注视着雪子的脸,高声问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么搞的?”当时除了幸子而外,女佣们也都在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可是雪子那时却意外地冷静,叽叽咕咕地胡答应了两声,面不改色地对付过去了。幸子她们最为担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买东西。在她们眼里,现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紧要的时刻,犹如一件等着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会让人撞见,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躲在家里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话,得想办法化妆得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脸宜于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显的期间,香粉抹多了,反而会看出底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阴影,所以那时宁可少抹香粉,多涂些胭脂在脸颊上。但是,雪子平常不爱在脸上涂胭脂(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就是由于她平常不涂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却恰恰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涂不可),外出时仍然抹了一脸香粉,倒运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电车,那天她脸上的褐色斑特别明显,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递给她,说:“涂上点儿这个吧。”尽管妙子从旁指使,本人却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十三

“那么您是怎样讲的呢?”

“有什么说什么,我老老实实都讲了。——褐色斑并非经常出现,无须担心,某某杂志上登出来了,其他杂志上也读到过。我考虑到既然要去拍X光,还是顺便去大阪找皮肤科医生诊断一下,搞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杂志上说的那样能治好。我说,既然出了问题,这是应尽的义务,我会劝她这样做的。”

由于雪子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二房家,长房的姐夫、姐姐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贞之助觉得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又置之不理,这只能说明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这毕竟是新近出现的问题,以往的几次相亲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再说贞之助有鉴于幸子以前嘴唇上那块褐色斑不药自愈的事实,也就没有重视这件事。幸子呢,她认为雪子脸上的那块东西是周期性的,什么时候出现,可以事前计算好日子作出预测,相亲的日期只要避开那几天就可以了。哪里知道一则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再则由于幸子自己的大意,她估计相亲那天雪子脸上的褐色斑即使还留下一点儿痕迹,也不至于过分惹眼。结果造成了这次的失误。

今天早晨幸子在丈夫上班之后,便悄悄探问了一下雪子对于昨天相亲的感想,知道雪子愿意听从姐夫和姐姐们的安排。难得事情进展顺利,幸子担心说话不当而出岔子,当天晚上等悦子睡着了,便让贞之助也回避了,她独自把要拍X光和去看皮肤科这两件事情提出来和雪子商量,不料雪子满口应承,说什么只要二姐同去,找个医生诊断一下也行。讲定了以后,雪子眼圈上的褐色斑却又一天天消褪了下去,几乎都看不出了。幸子想一样是找医生看病,莫如等下次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去。可是,井谷的策略如愿以偿了,这次是贞之助急如星火,为了报告相亲的经过以及催促从速调查男家的身世,他第二天就赶到上本町长房家,向大姐汇报准备带雪子去大阪医科大学就诊。过了一天,他故意对女佣们说要同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大阪就医的结果,内科和皮肤科都一如预料,没有什么问题,X光透视的软片当天就洗了出来,胸部一点儿阴影也没有。过了几天,诊断报告寄到了,血沉十三,其他反应全是阴性。在皮肤科受诊时,医生把幸子叫到一旁,开口就说这位小姐应该赶快结婚。问起注射疗法,医生回答说打针固然也能治好,不过像她这种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难说,与其打针远不如早结婚,结婚是治疗褐色斑的唯一良法。就此结束了诊断。看来杂志上读到的那篇报道不假。

“那么,这些东西你去送给井谷老板娘怎么样?”贞之助问幸子。

“我送去也行,只是人家既然看中您办事迅速,专门找您打交道,还是您送去的好。并不是因为我被冷落了,就生人家的气,我实在是干不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活儿。”幸子说。

“没有关系,那好办。我也来个官样文章得了。”第二天,贞之助在他的会计师事务所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井谷,大致讲了一下去大阪就医的经过情况,然后把X光照片和诊断报告书用快信挂号寄出。过了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井谷打来电话,说一小时后拜访。到了五点钟,井谷准时来到贞之助的事务所,一来就说:“昨天很快就接到回音,多谢多谢!邮件当下就转给了濑越先生。濑越先生说:‘承蒙寄来这样详细的报告书以及特地拍摄的X光片,非常过意不去。看到了报告书和X光片,不用说已经完全放心了,只怪自己当初信口开河,十分失礼,务望代为多多道歉。’”客套一番之后,井谷又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濑越先生想和雪子小姐再见一次面,从从容容地谈上个把钟头,不知府上能不能同意。”她又补充说:“濑越先生尽管已是不惑之年,可是没有恋爱经验,还有点儿天真未凿的味道,上次相亲时,不知怎么的犯了怯场的毛病,讲了些什么话,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再说雪子小姐又是害羞的性格……不,害羞倒也没什么,上次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好意思多开口吧。这回要是能见面,双方可以畅谈一番……还有,如果府上同意,不嫌简陋,可否就到阪急冈本舍下会面,因为旅馆或酒家之类的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至于会面日期,对方希望能在下星期天前后。”

“你看怎么样?雪子妹妹能答应吗?”

“雪妹倒也罢了,不知道长房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说事情还没有确定,还是避免深入为妙呢?”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想再观察一下脸上那块褐色斑的程度如何。”

“真的,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是见一次面的好。现在会面,那块斑痕不是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吗?让人家看一看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倒也是啊。要是拒绝了人家,就显得咱们不愿让人家看到这个缺点。”

夫妻俩有了这番谈话之后,第二天幸子就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长房的姐姐打了电话。因为她怕在家里打会引起麻烦。不出她的预料,长房的姐姐质问为什么必须再见面,说来说去,幸子付了五次电话费才把原因解释清楚。可是姐姐仍然推说在婚事尚未决定以前,能不能让双方单独会面,她不敢做主,要等今晚姐夫回家后商量决定,明天再给答复。为此,第二天早晨不等长房来电话,幸子先去了公用电话亭。好不容易获得了姐夫的许可,但是附有时间、地点、监督等等条件。回到家里和雪子一谈,雪子很快就领会了意思,随即应允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幸子捧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陪同雪子来到井谷家。井谷端出红茶招待他们,四个人先在一起扯了一会儿,然后井谷把濑越和雪子带上楼,自己又回到楼下和幸子边谈边等。本来约好只谈一小时,后来超过约定时间三四十分钟,两人才从楼上下来。回家的时候,幸子姐妹俩先走一步,濑越留了下来。那天是星期天,顾虑到悦子在家,因此幸子和雪子就直接去了神户,到东方饭店休息室又喝了一次茶,幸子便询问雪子双方会面的情况。

“今天确实谈了不少话。”

雪子这回也比较轻松地一一作了说明。濑越先问起四姐妹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雪子和妙子老住在二房,很少住长房;又问到妙子的那次登报事件,对后来的发展情况问得尤其仔细,雪子在可以答复的范围内都作了答复,但对那些会引起人家误解长房大姐夫的话则只字未提。濑越还说不能由他一个人提问题,希望雪子也问问他。由于雪子客气不肯问,他就主动自我介绍,说什么他所追求的是“古典美”而不是“现代美”,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还没结婚。要是能娶雪子小姐这样的人为妻,真是三生有幸,他还一再地说什么“高攀不上”。至于和女人的关系,他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什么沾染,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她,接着他就讲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巴黎的时候,他曾结识过一个百货店里的女售货员。详情虽则没有细讲,最后似乎是他被那个女的欺骗了。他的思乡病和追求纯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骗的反作用。濑越还告诉雪子这件事只有他的老朋友房次郎知道,雪子是听到这件事的第二个人,其他的人谁都不知道。他还要求雪子相信他和那个法国女子的交往是纯洁的。幸子从雪子嘴里听到的大体上就是这些,至于濑越为什么要对雪子讲出他在国外的艳遇,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井谷紧跟着给贞之助打来了电话,说昨天给了那样好的机会,濑越先生已经没话可说了,昨天他才看清楚小姐脸上的那块褐色斑,诚如您所说,根本不成问题。现在他只有静候府上的回音,看他能不能雀屏中选。井谷在传达对方意思的同时,还催问长房调查的结果如何。在井谷看来,这桩亲事从开始介绍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她来芦屋拜访时,以及几天以后在东方饭店相亲时,两次向她打招呼都说“请再等个把星期”,现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实际上幸子最初去长房商量这桩亲事,还是十天或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而且长房在这些事情上又喜欢小题大做,不可能马上作出答复。总之,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幸子随口说了一句“一星期后答复”,贞之助又不得不随声附和,因此就把事情弄僵了。其实,长房去向濑越原籍的乡公所索取他家户口本的副册,两三天前才寄到,至于信用调查所关于男方家乡情况的报告,需要更多的时间,最后在定局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派人去男方的家乡实地调查。所以弄得贞之助夫妇特别尴尬,除了一再推说“再等四五天”、“再等四五天”而外,没有别的办法。这中间,井谷到芦屋来催了一次,又到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去过一次,说什么好事多磨,这种事情办得越快越好,要是合适的话,年内就可以举行婚礼。到后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竟然直接打电话给从未谋面的大姐鹤子,催问这件事。受惊的大姐事后打电话来告诉幸子。幸子一想起比自己更慢条斯理、要考虑五分钟才回答人家一句话的大姐,在接到井谷电话时的那副狼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据说井谷在电话里又搬出好事多磨这句话,滔滔不绝地劝说了大姐一番。

十四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女佣来说长房的太太来电话了,幸子去接了电话,电话里说:“上次那桩亲事,调查研究耽误了许多时间,最近才大致搞清楚,今天我去芦屋看你。”电话刚要挂断时,又听到里面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甭高兴。”其实没有最后那两句说明,幸子一听到大姐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觉得这次又要吹了。她挂上电话回到会客室,独自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沙发里坐了下来。过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每到关键时刻就吹,已经习以为常了,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泄气。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觉得这并不是特别值得惋惜的一桩亲事,可是内心深处却感到相当失望。也许是因为过去几次自己总是和长房站在同一立场上,都是不赞成的,而这次自己倒觉得颇有圆满缔姻的把握吧。毕竟这次的亲事有井谷这样一位总干事,女方的处境就特别不一样。贞之助他们过去一直置身事外,只是被动地当当差而已,这次他却奔走斡旋,非常卖力。再说雪子本人的态度也不同往昔,那么仓促的相亲她同意去,两次单独谈话的要求她也答应了,甚至连X光透视和皮肤科的诊察都不厌其烦地接受了。这些都可以说是雪子从来没有的态度。是不是急于成婚的心情暗中有些抬头,以致产生这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有,对于眼皮上的那个阴影,她表面上似乎若无其事,其实也可能影响到她的情绪。总之,由于种种原因,幸子觉得这次无论如何希望其成功,而且一定要成功。

因此,幸子在没有和姐姐见面听取详情以前,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是总觉得还可以想点办法,没有完全绝望。等到她听了详情,才不得不承认事情确实无可挽回。大姐和幸子不一样,身边有许多孩子,她是趁上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们回家以前,利用下午的一两个小时,抽身来到芦屋的,正巧她又得知这天下午两点钟雪子要出去学习茶道,便和幸子在会客室里谈了一个半小时。看到悦子放学回家,她就告辞说:“至于怎样回绝人家,一切拜托你们两位,请和贞之助妹夫好好商量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