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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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叶集》第一版前言(1855)(2)

已知的世界有一位彻底的情人,那就是最伟大的诗人。他燃烧永恒的激情,漠不关心会碰到什么机遇,和可能给他带来财富或不幸的意外之事,每日每时说服人相信他得到的有趣之物。那些妨碍或阻止别人的东西,却刺激他前往,非碰不可,还带来迷情的欢乐。别人接受乐趣的容量相比于他的简直微不足道。当他置身于黎明或冬天树林的风景时,或有孩子们在玩耍时,或当他的胳膊搂着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脖子时,他就幸福地感悟到了来自天堂、来自上帝的一切。他的爱高于所有的爱,从容、宽广……他面前留有余地。他不是优柔寡断、猜惧多疑的爱人……他靠得住……他瞧不起忽冷忽热。他的经历和骤雨般的激情并非徒然。什么都不能震惊他……苦难和黑暗不能——死亡和恐惧也不能。对于他,牢骚、嫉妒、羡慕不过是已经埋葬、烂在地下的尸体……他眼见它们被埋。他确信他的爱还有所有的极致和美会有结果,如同海洋对于海岸、海岸对于海洋那样确信。

美的结果不是偶然碰上或错失的……它像生命一样必然出现……它像地心引力一样精确和绝对。从一个视野进入另一视野,从一个听闻到另一听闻,从一个声音到另一声音,事物与人类的和谐永远让人好奇。只有完美的人才能感应到这些,他们不仅存在于据认为是代表了众人的委员会,也同样存在于众人之中。这些人懂得潜藏在大千世界、滚滚潮水里完美的法则……美的完成对于每一事物来说,是为了它本身,并从它自己向前发展……它是慷慨公允的……白天黑夜的每一分钟、陆地海洋的每一处,它无所不在——天空的每一方向、人间的生意就业、世事的每一变迁,它无所不在。这就是美的适当表现具有精确性和均衡性的原因……一部分无需超越另一部分。最好的歌手不是具有最圆润、最洪亮的嗓子的人……带来愉悦的诗歌并不是那些采用了最漂亮的格律、比喻和声音的诗。

最伟大的诗人不用费力、不着丝毫痕迹,就把所写事件、感情、风景、人物的精神在你听着、读着时,或多或少地带到你的个性中。要做好这点就要努力掌握那些紧随时代前进的规律。目的必在那里,它的暗示必在那里……最不明显的迹象是最好的迹象,会成为最清楚的迹象。过去、现在、未来,不是彼此分离而是互相结合。最伟大的诗人把将要出现的事物同已经出现的和当前存在的事物联结为统一体。他把死者拖出棺材,让他们再次站立……他对过去说,站起来,在我跟前走走,叫我认识你们。他接受教训……他把自己置身于未来成为现实的地方。最伟大的诗人不仅以其光芒照耀在人物、情景、感情之上……最终他要提升和完成一切……他展示的高峰,无人能讲出是为了什么、其后还有什么……他在那终极的边缘短暂闪现。他最精彩之处就在他最后那半遮半掩的微笑和蹙眉……那临别的一刹那的表情,会使看到的人过后多年还为之鼓舞或害怕。最伟大的诗人不做道德说教或应用道德……他深谙灵魂。灵魂极度骄傲,只承认自己的教训而从不理会别人的。但它也怀有极度的同情心,一如它的骄傲,二者彼此平衡,相伴扩展,哪一个都不会走得太远。艺术的最深的秘密是与这二者同眠。最伟大的诗人躺在二者中间,紧紧依偎二者,它们在他的风格和思想里不可或缺。

艺术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卓越和文字的光彩——在于质朴。没有比质朴更好的了……过于明确或不够明确都无法弥补。让冲动持续下去,洞悉智慧的深奥,把所有主题交代明白,这些本领既不平常,也非稀罕。然而在文学中,能以像动物活动时的完美准确而又漫不经心和森林树木、路边野草的无可指摘的情感来说话,那会是艺术的没有瑕疵的成功。如果你曾见过一位取得如此成就的人,那么你就见到了属于所有国家和时代的艺术大师之一。你会细细思考他,由此带来的愉快会胜过你凝视在海湾上飞翔的海鸥、生气勃勃的纯种马、高高倾斜的向日葵、在天上运行的太阳及随后出现的月亮。最伟大的诗人与其说他具有鲜明的风格,不如说他是不增不减地表达思想和陈述事物的喉舌,是自由地抒发他自己的喉舌。他对自己的艺术发誓,我不会多事的,在我的写作中,我不会把任何典雅、效果、新奇的东西像帘子一样悬在我和别人之间。哪怕是最漂亮的帘子,我也不要它来挡路。我要说什么,就说个一清二楚。有人可能会吹捧、吃惊、入迷或平静以对,随便吧,我的目的如同健康、热度、冰雪,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体验和描绘的东西将从我的作品里走出来,不带一丁点写作痕迹。你会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镜子。

伟大诗人们古老的鲜红血脉和无瑕的高贵气度以他们的无拘无束为证明。英雄人物可以从容地摆脱那些不适合他的风俗、惯例和权威。在作家、学者、音乐家、发明家和艺术家这些同道中,最好的品质是以新的自由形式进行默默挑战。在有需要诗歌、哲学、政见、技术、科学、工艺、一部适合本国的大歌剧、造船或别的工艺时,他永远是最伟大的,永远能贡献出最伟大的原创而实际的范例。最纯粹的表达是它找不到与它相称的领域,于是它自创一个。

伟大诗人们给每个男女的信息是,以平等的身份来我们这里,只有来了你才懂得我们,我们不比你强,我们拥有的你也有,我们欣赏的你也可能欣赏。你以为只能有一个上帝吗?我们认定可以有无数个上帝,而且一个不会抵消另一个,如同一条视线不会抵消另一条……人们只有觉悟到自身的至高无上,他们才能至善、崇高。风暴、瓜分国土、最惨烈的战斗、沉船、自然力的肆虐、大海的威力、大自然的运动、人类由欲望、尊严、爱恨滋生的痛苦,你认为它们的伟大何在?就在于灵魂里的什么东西在说,发怒吧,奔驰吧,我在这里、在每个地方扮演大师,天空震怒、海洋碎裂的大师,自然、激情和死亡的大师,一切恐怖和痛苦的大师。

美国诗人们将以宽宏大度、富有人情味以及鼓励竞争者而著称……他们将包罗万象……没有垄断或保密……高兴把一切传给别人……整天期待着对手。他们不把财富和特权放在心上……他们就是财富和特权……他们会看出谁是最富裕的人。最富裕的人在看到一切炫富的行为后,会从自己更大的财富里拿出对等的东西与之对抗。美国诗人不会去描述一个阶级的人或一两个获利的阶层,也不会偏爱爱情、真理、灵魂或肉体……不会重视东部各州甚于西部,或北方各州甚于南方。

精密科学及其实际动向,对于最伟大的诗人不是妨碍而往往是激励和支持。那里有起始和回忆……最早地推举他、最好地支撑他的臂膀在那里……每次碰壁后他总是返回那里。水手和旅行者……解剖学家、化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骨相学家、通灵学者、数学家、历史学家和辞典编撰人,他们不是诗人,而是诗人的立法人,他们的工作为每一首完美的诗的构成打下了基础。不管诗里发生或说出什么,都是他们送来了构思的种子……可以看见的灵魂的证明来自他们,站在他们身边……从他们的精液里必然产生出一代代强健的诗人,永远如此。如果父子之间会有爱和满意,如果儿子的伟大源于父亲的伟大,那么在诗人和展示科学的科学家之间就会有爱。诗歌的美含有科学的成分和它决定性的赞许。

保证有源源涌出的知识和对于品质及事物的深度考察是重要的。诗人的灵魂在这里穿过、盘旋、壮大,但它永远主宰自我。深度因无法测量而平静。天真和赤裸的状态恢复了……它们既不谦虚也不失礼。那个关于特殊和超自然的理论以及一切与之缠结或从中引申出来的东西像一个梦消失了。曾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和可能或将要发生的,都包含在了生命的法则里……这些法则能满足任何情况、所有情况……没有一个会被加快或拖延……在那个巨大清晰的蓝图里,任何事务或人物的奇迹是不受承认的,在这个蓝图里,每个动作、每片草叶、男男女女的肉体和精神,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难以言说的完美奇迹,一切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特,各有其位。想承认在已知的世界有什么比男男女女们更神圣的东西,这种想法也与灵魂的实际情况不相符。

男人、女人、世界及其上的一切,只有按其实际来接受,对它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考察不应中止,而应完全公正地完成。在这个基础上,哲学的沉思永远面对诗人,永远认为,所有人向往幸福的永恒趋向和对于感官、灵魂十分清晰的那种东西从来不是不相符的。因为只有所有人向往幸福的永恒趋势能为合情合理的哲学作证。凡内涵单薄的东西……但凡它逊色于光与天文学运动的法则……或者逊色于掌管盗贼、骗子、吃货、酒鬼的此生来世的法则……或者逊色于时间的巨大伸展、物质的缓慢形成、地层的漫长隆起——都没有价值。凡要把上帝放入一首诗里或一个哲学体系里,以抗衡某种存在或力量的东西也没有价值。杰出的大师的特点在于明智和具有整体性……一条原则搞砸就全盘搞砸。杰出的大师和奇迹不沾边。他因自己作为群众的一份子而理解了健康……他在非凡的卓越中看出了漏洞。完美的形体来自共同的基础。服从普遍的法则是伟大的,那意味着与法则相符。大师知道他是难以言说的伟大,一切都是难以言说的伟大……例如没有什么比孕育孩子、把他们抚养成人更加伟大……生存就像感觉、说话一样伟大。

在杰出大师们的思想里,政治上的自由观念必不可少。只要有男女存在的地方,自由都为英雄们信奉……而诗人对自由的信奉与欢迎从来都超过了任何人。他们是自由的呼声和体现。无论哪个时代,他们都配得上这个庄严的思想……自由已委托于他们,他们必须维护它。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没有什么能歪曲它、诋毁它。伟大诗人们的态度是为奴隶们喝彩,让暴君们震惊。他们的一回头、一挥手,他们的脚步声,对暴君们全是威慑,给奴隶们带来希望。仅仅是接近他们一会儿,虽然他们不讲话不劝告,你也会学到关于美国的可靠知识。有些人由于一两次或多次挫折,或由于人民偶尔的冷淡或忘恩负义,或由于权势者锋芒毕露的轻蔑、武力和刑法的威胁,他们良好的意图就消退了,这些人不可能为自由效劳。自由依靠自己,不求人,不许诺,冷静从容地潜伏着,情绪饱满泰然,不知道什么叫灰心丧气。战斗进行时,一次次警报鸣响,频繁的前进、撤退……敌人胜利了……监狱、手铐、铁枷、脚镣、绞架、绞索和子弹派上了用场……事业沉寂了……他们的大嗓门被自己的血堵住了……年青人擦肩而过时都低眼看地……那么,自由离开了那个位置吗?不,永不。如果自由要离开,它不会是第一个、第二个或第三个离开……它要等所有的都离开了……它是最末一个……当过去的殉难者已被彻底遗忘……当爱国者的英名被演说家在公共大厅嘲笑……当男孩们受洗时不再用圣者的名字,而用暴君、叛徒的名字……当人民不愿接受自由的法律,而偏袒告密者和血钱的法律倒满合他们的口味[4]……当我和你们出国到世界上行走,看到无数以平等的友谊回报我们,不叫任何人为主人的兄弟时却心生怜悯——当我们怀着崇高的喜悦,深受鼓舞地看到奴隶们时……当灵魂在夜间冷漠的圣餐时休退,省察它的经历,那将一个清白无助的人推入掌权者的手中、推入残酷的卑下境地的言行叫它欣喜若狂时[5]……当全国各地那些本可轻易认识美国的真实性格的人却闭上眼睛时——当大批马屁精,傻瓜,不反对奴隶制的北方人,政治小人,为了在市政府、州立法院、国会、总统府谋个肥缺而策划诡计的人,无论他们得逞与否,却都得到了人民的爱戴和惯常的尊敬时……当笨蛋、流氓在办公室里受着约束、拿着高薪,胜过了自由却最贫穷的机械工和不必脱帽,目光坚定,心地正直、慷慨的农夫时……当市、州、联邦政府或任何压迫者能够以或大或小的规模测试人民的奴性,而它在事后却不会及时受到完全应当且无法逃避的惩罚……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所有男男女女的生命和灵魂从整个地球被清除——只有在那时,自由的天性才会从地球被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