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艺术家画像(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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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艺术家的心灵历程——译者序(3)

虽然斯蒂芬因惧怕地狱而去一座偏僻的小教堂忏悔,但宗教仍然不可能羁绊住他。在斯蒂芬心灵历程的演变中,即使当他全身心醉心于宗教时,在圣餐礼上,他被《雅歌》中的形象所召唤,关注的是Inter ubera mea commorabitur(让他在我的两乳间安卧)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旧约·雅歌》2:13)斯蒂芬恳请灵魂起来,就像去赴结婚典礼一样,并远走高飞,恳请她往下观望,一个从亚玛拿山巅、从豹子山岗来的佳偶正在那里。他的唯美的灵魂重又充斥了挥之不去的人性的肉欲的声音,肉欲的呼声在他祈祷和默想时又在他耳边絮聒不止了。天主教在与世俗的享乐的抗争之中在斯蒂芬的灵魂里终于失败。甚至在忏悔与祈祷之中,在罪愆与忏悔的交替之中,肉欲仍然一直在诱惑他年轻的心。这种诱惑是如此强烈,使他决意背弃自己做过的忏悔。他知道世界上充满了罪愆的陷阱,他甘愿让灵魂像伊卡洛斯一样静静地沉沦下去。这样他可以在心灵的自由与力量之中骄傲地创造出新的、有生命力的、美丽的、永远不会灭亡的东西来。他的堕落的罪孽成为发现自我和人生的重要的一部分。

在第三章,乔伊斯让阿纳尔神父长篇累牍地演讲天主的恩泽、耶稣的慈爱与地狱的可怖,其重要的用意就是要反衬出宗教的虚伪。一切恐怖与恫吓的词都用绝了,词也就不成其词,也就更暴露出其空洞无物,其虚妄和伪善。

耐人寻味的是,乔伊斯在第五章开头用“淡茶”“炸面包皮”暗喻了斯蒂芬在心灵中经历了圣化弥撒的一幕,斯蒂芬作为艺术宗师亲吻代表耶稣的圣坛。乔伊斯使斯蒂芬变成了耶稣,这就意味着斯蒂芬亲吻自己。疯嬷嬷的呼喊:“耶稣,啊!耶稣,耶稣!”暗喻在感恩弥撒上,斯蒂芬被命名为耶稣。乔伊斯在斯蒂芬抵达国家图书馆时,又暗喻斯蒂芬被象征性地钉上了十字架。斯蒂芬在国家图书馆的台阶上面对埃玛——圣母马利亚的肉身化,于是在雨中圣性的肉身化和斯蒂芬被钉上十字架的象征便结合在一起了。斯蒂芬英雄实质上是一个受难的“耶稣”,一个反叛天主教的“耶稣”。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斯蒂芬与宗教的断裂是通过他违背母命来表现的。在他孩提最初的嗅觉中,“他妈散发出一种比他爸好闻得多的味儿”。但他一直与妈妈处于冲突之中。当她希望他在复活节接受圣职时,他与妈妈公开决裂了。

当斯蒂芬独自行走在基德尔街上时,有人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那是克兰利。

斯蒂芬说:“今晚我吵嘴了,很不痛快。”

“跟家里的人?”

“跟我母亲。她希望我复活节接受圣职。”

“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我不想伺候上帝。”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你的心灵浸透了宗教,而你还说不信教。你在学校里的时候信教吗?”

“我那时信教。”

“你那时快乐一些吗?”

“常常快乐,又常常不快乐。我那时不是现在的我,不是我必须成为的那种人。我试图去爱上帝,我失败了。非常难。”

克兰利问:“你脑子里想过吗,耶稣并不是如他装模作样做出来的样子?”

“产生这个疑问的第一个人是耶稣自己。”

“你也不想成为新教徒?”

“我说过我已丧失了信仰,但我还没有丧失自尊。放弃了一种合乎逻辑、严谨而荒唐的信仰,而去拥抱另一个不合逻辑、杂乱不堪的荒唐的信仰,算什么解放呢?”斯蒂芬接着说,“我可能得远走高飞了。”

“到哪儿去?”

“到我能去的地方。”

“我记得你曾说过,去寻觅、发现一种生活方式或艺术方式,你的精神可以在其中毫无阻拦地自由表达。”

“喂,克兰利,我不想伺候我不再信仰的东西,不管那称之为我的家,我的祖国或者我的教会:我将在一种生活或艺术方式中尽量自由自在地、尽量完整地表达我自己,我将使用我允许自己使用的惟一武器来自卫——那就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这一段对话对于理解斯蒂芬思想的脉络在全书中是至关重要的。它表明:(1)斯蒂芬是在一个具有浓厚的天主教气氛的都柏林社会与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他的心灵里浸透了宗教;这是斯蒂芬情感悲剧的根源;(2)他曾试图去爱上帝,但因为肉欲与美学的原因,和路济弗尔一样,他不想伺候上帝;(3)他怀疑,要是圣餐礼上的酒变酸而成醋,献祭的面包发霉变质,那么耶稣基督作为上帝和作为人是否还存在于其中:他失去了对耶稣的信仰,因为耶稣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形象,连耶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4)他认为,一切宗教信仰都有可能使他丧失自我、丧失自尊。他想获取自我的解放,必须摒弃一切信仰;(5)他的生活的目标就是在一种生活或艺术方式中尽量自由自在地、尽量完整地表达自我。

斯蒂芬——这个“具有永恒想像力的祭司”——是在给同学林奇在运河大桥阐述阿奎那的美学观(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之后不久,决意作出违抗母命的决定来的。阿奎那的美学观和“一种恣肆放任的充满少年美的”偶像破坏的易卜生精神是斯蒂芬决定与宗教决裂的思想基础;而斯蒂芬的最终的解放仍具体体现在一个新的艺术方式中得到自由表达的权利,是自我流放。这可以说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天主教的宣言。正是斯蒂芬对宗教的反叛,正是他对于拒绝感官快乐的生活的惧怕,使他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艺术的道路,走上了探索美的真谛的道路,走进了自我流放的精神家园。

因为这样,斯蒂芬向世界宣告,他不会为任何他不再皈依的信念去献身,不管那是他的家、他的祖国或者是他的宗教。他要自由自在地完整地在人生和艺术的方式中去表达自己,而他的武器便是:缄默、流放、狡黠。最终,他将自己从小资产阶级家庭、爱尔兰与天主教中脱离出来,希望灵魂自由自在,想像也自由自在,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样试图摆脱民族、语言与宗教的羁绊,他成为一个永恒的孤独的英雄。

在小说的结尾,乔伊斯将小说的第三人称戏剧性地改为第一人称,用日记的形式表现出来。据艾琳·亨迪·蔡斯,这是一种升华,从生物学意义上的升华(童年——成年)到心理的与道德的升华,也即从被动的接受到自我意志。在日记中,行将自我流放的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写下:离去吧!离去吧!欢迎,哦,生活!我将百万次地去迎接现实的经验,在我的灵魂的作坊里去锻冶我这一类人尚未被创造出来的良知。

在这里,乔伊斯表述了他的美学理论的基础。他认为自我主义,是不可磨灭的,自我主义是“救世主”;艺术家是“一个拥有永恒想像力的教士,一个能将日常的经验演化成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光辉灿烂的东西的人”。斯蒂芬也跟乔伊斯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灵魂”,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斯蒂芬终于在与天主教的决裂中找到了自我,“灵魂自由,想像自由驰骋”,他找到了真正的“救世主”——他自己的灵魂,“诞生以体验”,实践了乔伊斯的美学理论。

乔伊斯对他的斯蒂芬·德达罗斯的态度是什么呢?这是国际学术界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约翰·V·凯莱赫认为,乔伊斯对斯蒂芬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一方面认为斯蒂芬相当学究气,另一方面怀着讥讽的态度来描述他。也就是说,乔伊斯一方面同情他,另一方面对他怀有一种柔和的、幽默的自豪感。休·肯纳认为,斯蒂芬仅仅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唯美主义者,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或者可能成为的艺术家。

持有与凯莱赫和肯纳相同观点的学者认为,乔伊斯把斯蒂芬看成是一个自传性的主人公,他战胜了污秽、愚蠢、叛变的环境,与家庭、民族、教会决裂去寻觅自己(或者说“灵魂”)的归属。

有的学者如威廉·约克·廷德尔则认为,乔伊斯将斯蒂芬看成是作家的自传性的代表,一幅由一位年长的长者描摹的“青年艺术家画像”。他认为,小说标题中的“作为青年的”短语是至关重要的,斯蒂芬不是乔伊斯,而是过去的乔伊斯。在创作《青年艺术家画像》时,乔伊斯作为一个成熟的人回眸他的青春期的自我;他这样做,并不是要歌颂他,而只是给予艺术家应得的那一份罢了。斯蒂芬只是乔伊斯手中的材料而已。正如所有的艺术家那样,他沉迷于他的材料之中,通过写作,他给这些材料以正式的形式,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个过程中,他创造了这个富有个性的人物,并赋予它以象征的形式,这样,象征的形式一旦摆脱了情感与个性,便会提供进一步审视现实的可能性。

肯尼思·伯克则认为,乔伊斯对寄托在斯蒂芬身上的自己的过去的感情是复杂的,它既含有揶揄,又含有浪漫与同情感。但斯蒂芬决不是乔伊斯。这可以在乔伊斯对朋友弗兰克·巴奇说的话中得到证实。乔伊斯曾经对他评论斯蒂芬时说:“我没能让这位年轻人过轻松的日子,是吗?”他还说:“我对这位年轻人太苛刻了。”

里查德·埃尔曼与廷德尔的看法在本质上相近。他认为,乔伊斯回忆叙述他的过去,主要是为自己的过去辩护,而不是为了揭露它。他认为,乔伊斯的“艺术的受孕、妊娠和生产”比喻是理解《青年艺术家画像》的关键。艺术家在描摹他的画像的过程中,便成为“他自己的母亲”;他“似乎重组了他的家庭关系,将他自己从作为一个孩子对自己看法的矛盾中摆脱出来,以充分地利用这些矛盾,克服他母亲的庸俗和对父亲的憎恨,成为他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通过超人的创造性的过程,变成詹姆斯·乔伊斯,而不是任何别的人”。

乔伊斯确实是在自己最初20年的经验的基础上创造《青年艺术家画像》的。作家创作的这类小说被称为艺术小说,或者说描述艺术家成长的小说。这类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的性质。但是,文学创作终究是一个带有强烈的想像力色彩的创造过程。它不可能是生活的原封不动的翻版,也不可能是生活的简单的再现。纵然小说主人公带有作家的气质,带有他的优点和缺憾,他的期望和野心,但小说主人公不可能是作家本人。乔伊斯在与朋友巴奇的谈话中带有的那种揶揄的语调表明,他是站在高处,在一个远处审视他的主人公的。作家的经验、生活和灵魂通过想像力的作坊的锻冶便成为新的浓缩的赋予了暗喻、比喻和象征意义的经验、生活和灵魂。正如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拉斯写的,“《青年艺术家画像》不是一部自传,而是一部艺术创作。”(见哈利·莱文:《詹姆斯·乔伊斯》1960年新方向版)所以,斯蒂芬是乔伊斯,又不是乔伊斯,这就是结论。

朱世达

Et ignotas animum dimittit in artes

—Ovid,Metamorphoses,VIII,188.[1]

注释:

[1]拉丁文:用心灵以使艺术黯然失色。奥维德:《变形记》第8卷第1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