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艺术家画像(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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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是非常糟糕的语言,如果你问我的话,德达罗斯先生冷淡地说。

——西蒙!西蒙!查尔斯伯父说。这孩子。

——是的,是的,德达罗斯先生说。我是指……我是指铁路搬运夫的脏话。啊,就这样吧。喂,斯蒂芬,让我瞧瞧你的餐盘,老兄。吃吧。啊。

他往斯蒂芬餐盘里堆了许多菜肴,给查尔斯伯父和卡西先生夹了大块火鸡肉,浇了许多调味汁。德达罗斯夫人吃的很少,丹特两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她一脸通红。德达罗斯先生手里拿着切肉刀在餐盆末端找火鸡肉下刀,说:

——在火鸡身上有一块很鲜美的部分,我们称它为教皇鼻[79]。如果有哪位夫人或先生……

他用切肉刀叉齿戳着一块火鸡肉。没人答话。他将火鸡肉放在他的餐盘里,说:

——嗯,你们不能再说我没问过你们。最近我身体不对劲儿,还是自己享用吧。

他对斯蒂芬眨了眨眼,合上餐盘盖,又开始吃了起来。

他用膳的时候,众人一片沉默。他说:

——啊,今天天气还算不错。来了许多英国人。

没人答话。他接着说:

——我觉得今年圣诞节来访的英国人比去年圣诞节多。

他眼睛往众人溜了一圈,他们都俯着脸在用膳,没人答话,他稍等了一会儿,便不快地说:

——唉,我的圣诞筵席给毁了。

——在一个对教会大祭司毫无敬意的家里,丹特说,是不可能找到运气和上帝的恩宠的。

德达罗斯先生往餐盘上“叭”的一声摔下他手中的刀叉。

——敬意!他说。难道是对尖嘴薄舌的比利[80]和对阿尔马那肥胖笨拙的家伙的敬意吗?[81]敬意!

——难道是对教会王子们的敬意吗?卡西先生以一种温和的蔑视的口吻说。

——他们仅仅是莱特里姆大人的马车夫而已[82],仅仅是马车夫而已,德达罗斯先生说。

——他们是上天遴选的,丹特说。他们是祖国的荣耀。

——脑满肠肥而已,德达罗斯先生粗鲁地说。听着,他在悠闲自得的时候,那脸蛋儿还挺漂亮。要是你能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见到那家伙舐吃餐盘里的火腿白菜就好了。哦,约翰尼!

他扭起面颊,做了一个非常粗俗的鬼脸,用嘴唇发出“叭嗒”、“叭嗒”舐舔的声音。

——说实话,西蒙,你不应该当着斯蒂芬的面那样说话。这不妥当。

——哦,他长大后会记住这一切,丹特尖厉地说,——记住他在自己家里听见的亵渎上帝、宗教和神父的话。

——但愿他也铭记住,卡西先生在餐桌对面对着她大声说,神父们和神父的走卒们所说的使帕内尔心碎、将他驱赶进坟墓的话。但愿他长大后也记住那些。

——婊子养的!德达罗斯先生大声嚷道。当他倒霉了,他们便攻击他,出卖他,像阴沟里的耗子一般吞噬他。卑劣的狗!他们像狗!天,他们像狗一样!

——他们完全正当行事,丹特喊道。他们服从他们的主教和神父。荣耀属于他们!

——啊,在一年中任何一天这样说话都是非常可怕的,德达罗斯夫人说,我们能中止这可怕的争论吗!

查尔斯伯父温和地举起双手,说:

——得了,得了,得了!不管我们持有什么样的观点,我们能不能不发这么大的火、不用这样污秽的语言来表述呢?这太糟了。

德达罗斯夫人低声悄悄跟丹特说了几句话,而丹特则大声嚷道:

——我怎么能缄默。当我信仰的教会和宗教受到天主教叛徒侮辱和唾弃的时候,我必须捍卫它们。

卡西先生粗鲁地将他的餐盘往餐桌中间一推,将肘子撑在身前,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对他的主人说:

——告诉我,我曾经给你讲过那个关于一次闻名遐迩的喷唾沫的故事吗?

——你没跟我讲过,约翰,德达罗斯先生说。

——啊,卡西先生说,那是一个颇有教育意味的故事。这故事不久前发生在我们所在的威克洛郡。[83]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对着丹特,以一种宁静的愤懑说:

——如果你是指我的话,我正告你,夫人,我绝不是天主教叛徒。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正如我的父辈和祖辈,我们愿意献出生命以捍卫我们的信仰。

——你这么说,丹特说,更显出你的无耻。

——讲你的故事吧,约翰,德达罗斯先生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讲你的故事吧。

——好一个天主教徒!丹特鄙夷地重复一遍。即使最糟糕的新教徒也不会说出我今晚听到的话。

德达罗斯先生开始摇头晃脑,像一个乡村歌手一般轻轻低吟起来。

——我不是新教徒,我再告诉你一遍,卡西先生说,一脸通红。

德达罗斯先生仍摇晃着脑袋低吟着,他开始用粗浊的鼻音吟唱:

哦,从不做弥撒的罗马天主教徒们你们来吧。

他重又兴致勃勃地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并对卡西先生说:

——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吧,约翰。那会帮助我们消化。

斯蒂芬以一种爱慕的心情瞧着卡西先生的脸,那张脸正越过交叉着的手凝视着桌子对面。他喜欢在火炉边挨着他坐,仰望他那黝黑的令人生畏的脸。但是他那黑眼珠却从不凶猛,而聆听他那缓缓的说话声是一种愉悦。他为什么要反对神父呢?丹特准是对的。他曾经听见父亲说丹特是一个宠坏了的修女,当她哥哥以小玩意儿和土人做生意发了一笔财,她便离开了阿勒格尼的女修道院。[84]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她对帕内尔非常严厉。她不喜欢他和艾琳一块儿玩耍,因为艾琳是新教徒,当她年轻的时候,她认识经常和新教徒在一起玩耍的小孩,新教徒总是讪笑圣母马利亚启应祷文。[85]象牙塔[86],他们总是这么说,黄金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象牙塔,或者是黄金屋呢?到底谁对呢?他想起了在克朗哥斯医务室那个夜晚,那黑沉沉的浊浪,码头上那一星灯火,以及当人们听说时的悲哀的啜泣声。

艾琳的一双手又长又白。一天夜晚,捉迷藏[87]时,她将手蒙在眼睛上:那手长长的,白皙而细瘦,冰凉而柔软。那就是象牙:那冰凉而洁白的东西。那就是象牙塔的含意。

——这故事很简短而甜蜜,卡西先生说。故事发生在阿克洛[88],首领逝世不久前一个酷寒的日子。愿上帝宽恕他!

他疲惫不堪地闭上双眸,顿了一下。德达罗斯先生从他的餐盘里拿起一块骨头,用牙齿在那上面撕肉吃,并说:

——你是说在他被杀之前。

卡西先生张开了眼睛,唏嘘了一声,继续说道:

——一天,在阿克洛。我们在那儿举行一次会议,会议结束后,我们在人群中硬挤出一条路到火车站去。老兄,那嚷嚷声,那嘘声,你从来没听见过。人们用世界上所有的诅咒辱骂我们。得,人群中有一个年迈的女人,她准是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老丑婆,一个劲儿盯着我。她无休止地在我的身边泥地里狂舞,对着我的脸大叫大嚷:神父猎手!巴黎基金!福克斯先生!基蒂·奥谢![89]

——那你怎么办,约翰?德达罗斯先生问道。

——我让她嚷,卡西先生说。那天天很冷,为了提精神气,(说句冒昧的话,夫人)我嘴里正嚼着图拉莫尔烟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嘴里塞了一口的烟草汁水。

——然后呢,约翰?

——嗯,我让她嚷,嚷个够,嚷基蒂·奥谢什么的,后来她干脆破口咒骂起那位夫人,我不想复述她的叱骂,玷污今天圣诞节聚会,玷污您的耳朵,夫人,玷污我自己的嘴唇。

他停了一会儿。德达罗斯先生从火鸡骨上抬起头,问:

——那你干什么来着,约翰?

——干什么来着!卡西先生说。她咒骂时,抬起她那张丑陋的老脸直向我戳来,而我嘴里一口的烟草汁水。我向她躬下身子,扑哧!我就是那么对她说的。

他侧转身子,做了一个喷吐的动作。

——扑哧!我就是那么对她说的,直喷她的眼睛。

他往眼睛上猛拍了一下,发出一声嘶哑的痛苦的呻吟。

——哦,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她说。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我要给淹死了!

他顿了一下,一会儿一阵咳嗽,一会儿大笑不止,然后重复道:

——我全瞎了!

德达罗斯先生大声咯咯笑起来,背靠在椅背上,而查尔斯大伯不停地摇头。

丹特看上去非常愤怒,当他们大笑时,她说道:

——妙极了!哈!妙极了!

往一个女人眼睛里喷吐唾沫终究并不好。那女人到底咒骂基蒂·奥谢什么,卡西先生却不愿复述出来?他想像卡西先生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四轮敞篷马车上发表演说的情景。那正是为什么他去蹲了监狱,他记得有一天夜晚,奥尼尔中士来到他家,站在大厅里,低声与他父亲交谈,神经质地咬着他的帽带。那天晚上,卡西先生没有乘火车去都柏林,一辆车开到家门口,他听见父亲说什么凯宾梯利路。[90]

他献身于爱尔兰和帕内尔的事业,跟他父亲一样:丹特也是这样献身的,一天晚上,在海滨大道听音乐时,她操起雨伞猛击一位绅士的脑袋,因为当乐队奏完《上帝保佑女皇》时,这位绅士脱帽致礼了。[91]

德达罗斯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

——啊,约翰,他说。他们正是这样的。我们是一个不幸的、神父跋扈的民族,过去是,将来将永远是这样。

查尔斯伯父摇摇头,说:

——糟透了!糟透了!

德达罗斯先生重复道:

——一个神父跋扈、被上帝遗弃的民族!

他指了指右手墙上的祖父的画像。

——你看见那老人吗,约翰?他说。当神职人员不拿俸禄的时候,他是一个绝顶好的爱尔兰人。他作为白衣党人被处死了。[92]关于我们的教士朋友,他有一句名言,他绝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人将腿伸进他的餐桌下。[93]

丹特一腔怒火冒了出来:

——要是我们的民族是一个神父跋扈的民族,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他们是上帝的眼珠。基督说,别触动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眼珠。[94]

——难道我们不能热爱我们的祖国吗?卡西先生问道。难道我们不应该追随生来就是我们领袖的人物吗?

——祖国的叛徒!丹特回答道。叛徒,奸夫!神父们抛弃他是完全正当的。神父们一直是爱尔兰真正的朋友。

——他们是信仰的真正朋友吗?卡西先生问。

他往桌上击一猛拳,愤怒地皱起眉头,将手指一个挨一个地伸将出来。

——当拉尼根主教向康沃利斯侯爵发表效忠演说时,难道爱尔兰主教们没有在大不列颠与爱尔兰合并[95]时出卖我们吗?难道主教们和神父们没有在1829年为了换取天主教解放[96]而出卖了他们祖国的希望吗?难道他们没有在讲道坛上或在忏悔室里谴责芬尼亚运动[97]吗?难道他们没有玷污特伦斯·贝柳·麦克马纳斯的骨灰[98]吗?

他的脸因愤怒而胀得通红,这些话语使斯蒂芬感到深深的震惊,他感到一股热潮涌向了他的双颊。德达罗斯先生发出一阵含有明显蔑视的哄笑来。

——哦,上帝。他大声喊道,我忘记了那矮小的老保罗·卡伦[99]!另一位上帝的眼珠!

丹特躬身伏在餐桌上,对卡西先生嚷道:

——对呀!对呀!他们总是对的!上帝、道德和宗教为先。

德达罗斯夫人见她如此激动,对她说:

——赖尔登夫人,答话时别让自己太激动了。

——上帝和宗教高于一切!丹特高声喊道。上帝和宗教高于世上的一切。

卡西先生高举起他紧捏的拳头,往餐桌“嘭”一下捶下去。

——好极了,他嘶哑地吼道,要真是那样的话,爱尔兰没有上帝!

——约翰!约翰!德达罗斯先生大声喊道,一把抓住他客人的外衣袖子。

丹特凝视着餐桌的上方,双颊在抽搐。卡西先生从椅子里颤巍巍站了起来,全身伏在餐桌上正对着她,一只手在眼前空挥了一下,仿佛要撕开一层蜘蛛网似的。

——爱尔兰没有上帝!他大声吼道。在爱尔兰,我们受够了上帝的罪。打倒上帝!

——亵渎神祇!魔鬼!丹特尖声喊道,猛一下站起来,几乎要往他脸上吐唾沫了。

查尔斯伯父和德达罗斯先生将卡西先生硬按回椅子里去,坐在两边劝说他。他那黝黑的冒着火焰的眼珠直视前方,重复道:

——打倒上帝,我就这么说!

丹特猛一下子将椅子推向一边,离开餐桌,随手打翻了餐中套环,那套环沿着地毯缓缓地滚开去,停靠在安乐椅腿上。德达罗斯先生迅疾地起身,追着她来到门口。在门口,丹特猛一转身,对着房间大声嚷道,双颊飞红,因为愤怒而在抽搐:

——地狱里出来的魔鬼!我们胜利了。我们将他镇压!魔鬼!

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

卡西先生从两人手中挣脱开手臂来,突然将脑袋枕在手上痛苦地抽泣起来。

——可怜的帕内尔!他大声哭道。我的长眠的王!

他大声而痛苦地哭泣起来。

斯蒂芬抬起了他充满惊惧的脸,看见他父亲眼中噙满了泪水。

***

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聊天。

一个同学说:

——他们是在莱昂斯山[100]被逮住的。

——谁逮的他们?

——格利森先生[101]和学院副教区长。他们正乘着一辆四轮出租马车。

这位同学接着说:

——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告诉我的。

弗莱明问:

——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我知道为什么,塞西尔·桑德尔说。因为他们从学院教区长房间里偷了钱。[102]

——谁偷的?

——基克海姆的哥哥[103]。他们平分偷来的钱。

——那是偷窃。他们怎么能干那种事?

——你知道的真多,桑德尔!韦尔斯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逃跑。[104]

——告诉我们为什么。

——我不能说。

——哦,说吧,韦尔斯,所有的人都说。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不会说给别人听。

斯蒂芬伸长了脑袋倾听着。韦尔斯往四周扫了一眼,瞧瞧是否有人走来。然后,他神秘地说:

——你们知道在圣器保藏室柜子里保管着祭坛酒吗?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