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噢,公爵,热那亚和卢卡成了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了。不,我要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您还不告诉我,我们已经在进行战争,要是您还敢于为这个反基督者的所有卑劣行径、倒行逆施辩护(真的,我相信他就是反基督者),我就不认得您了,您就不是我的朋友,您就并非如您所说,是我忠实的奴仆。噢,您好,您好。我看我是吓着您了,来,请坐下谈吧。”
这是一八〇五年七月,有名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的贵族宫女和亲信,在迎接第一个前来参加晚会的达官贵人瓦西里·库拉金公爵时所说的话。安娜·帕夫洛夫娜咳嗽了几天,她说是患了流感(在当时,流感还只是少数人才用的新名词)。早晨由英俊的男仆分送的便笺,措辞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您,伯爵(或公爵),没有什么更好的安排,而出席一个可怜病人的晚会也不会使您视为畏途,那么今晚七至十时我将荣幸地在舍下恭候。安妮特·舍列尔
“天哪,多么严厉的申斥!”进来的公爵回答道,对这样的接待毫不介意。他穿着绣花朝服、长筒袜和皮鞋,佩戴着几枚星形徽章,扁平的脸上流露出开朗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我们的祖辈不仅用以说话,而且用以思维的优雅的法语,是一辈子周旋于上流社会的宫廷显要所特有的安详、庇护的语气。他走近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她低下洒了香水的发亮的秃顶,吻了吻她的手,便怡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
“亲爱的朋友,首先告诉我,您的身体怎样?请让我安心吧,”他说,不改原先的声音和语调,在礼貌和同情中透露出一丝冷漠甚至嘲弄。
“身体怎么会好呢……在精神上忍受痛苦的时候?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有感情的人难道能处之泰然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我希望,您整晚都待在我这里吧?”
“英国公使的招待会呢?今天是星期三。我是必须到场的,”公爵说,“女儿会乘车来接我。”
“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坦白地说,所有这些招待会和焰火都越来越让人厌烦了。”
“要是知道您不喜欢,他们一定早就取消了。”公爵说道,他像上了弦的钟表一样,习惯性地说了一些他根本就不指望别人会相信的话。
“别挖苦我了。喂,关于诺沃西尔采夫的紧急报告有了什么决定?您无所不知啊。”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道,语气是冷淡而厌倦的。“什么决定?决定是,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了,看来,我们也准备破釜沉舟。”
瓦西里公爵讲话总是懒洋洋的,就像演员在口述一出旧剧的台词。相反,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尽管已年届四十,却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女性,这是她的社会地位使然,有时即使她不想这样,但为了不使那些熟悉她的人失望,也就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经常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上浮现的矜持的微笑,虽然和她那青春不再的容颜不很相称,却表明她像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经常意识到自己有可爱的小小缺点,不过不想改,改不了,也觉得没有必要改。
关于政治事件的话题谈到一半,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情绪激动起来。
“哎呀,您就别对我提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也不懂,可奥地利从来不想打仗,现在也一样。它在出卖我们。俄罗斯不得不单独拯救欧洲。我们仁慈的君主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并将忠实于它。唯有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们善良而英明的皇上将扮演世界上最伟大的角色,他那么仁慈,那么高尚,上帝决不会抛弃他,他也必将完成自己的使命,把革命这条多头毒蛇镇压下去,革命现在由于以那个屠夫和恶棍为代表而更加可怕了。只有我们才会为无辜者的鲜血伸张正义。我们还能指望谁呢,请问?……英国以其生意人的头脑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高尚情操。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军。他们想看看,想探究我国的行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他们对诺沃西尔采夫说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他们不可能理解我们皇上的献身精神,皇上自己一无所求,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的福祉。他们有什么承诺吗?没有。即使有,也不会兑现!普鲁士已经宣称,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对他无可奈何……无论是哈登贝格还是豪格维茨,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普鲁士声名狼藉的所谓中立不过是陷阱而已。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亲爱的皇上的伟大未来。他将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了下来,不禁因为自己太激动而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我想,”公爵笑着说道,“倘若派去的是您,而不是我们亲爱的温岑格罗德,那么您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普鲁士国王的首肯,您是那么善于辞令。您能给我一杯茶吗?”
“就来。顺便讲一下,”她又平静地说道,“今天我这儿有两位很有意思的人物,莫特马尔子爵,他由于罗昂家族的关系与蒙莫朗西沾亲,是法国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这是一位优秀的、真正的移民。还有一位是莫里奥神甫,您认识这位深谋远虑的人物吗?皇上接见过他。您知道吗?”
“啊!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公爵说。“请您告诉我,”他又接着说,仿佛刚刚想起了什么,特别漫不经心似的,其实他来访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打听一件事,“孀居的太后想委派丰克男爵到维也纳担任一等秘书,这是真的吗?这位男爵看起来是个很平庸的人。”瓦西里公爵想给儿子安排这个职位,可是有人竭力想通过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太后把这个差使交给男爵。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表示她或任何别人都不能褒贬太后愿意做或喜欢做的事情。
“丰克男爵是太后的姐妹向她推荐的,”她只是用伤感、冷淡的口吻说了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一提到太后,她的脸上蓦地流露深挚的忠诚和崇敬之情,其中融合着淡淡的感伤。每当她在谈话中提起自己的这位尊贵的庇护者时总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很器重丰克男爵,”于是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的神情。
公爵意兴索然地沉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以她特有的廷臣和女性的乖巧和应对的敏捷,想起既要敲打公爵一下,因为他竟敢那样谈到向太后推荐的人,也要加以安抚。
“顺便谈谈您的家庭吧,”她说,“知道吗,自从您的女儿出入社交界以来,她成了整个社交界的宠儿。大家觉得她美若天仙。”
公爵点头表示恭敬和感激。
“我常常在想,”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片刻的沉默后说道,她将身子移近公爵,亲切地向他微笑着,仿佛以此表示,政治和社交的谈话结束了,现在要讲讲知心话,“我常常在想,有时人生的际遇是多么不公。命运怎么会给了您这样出色的两个孩子(除了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分说地插了一句,“这样可爱的孩子呢?可您,真的,把他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啊。”
她热情洋溢地莞尔一笑。
“有什么法子呢?拉法特一定会说,我的面相注定不是慈父,”公爵说。
“别开玩笑啦,我想认真地和您谈一谈。您知道吗,我对您的小儿子不大满意。这话只是我俩私下说说(她的脸上显出了淡淡的感伤),有人在太后那里谈到过他,都为您感到惋惜……”
公爵没有答话,可她默默地、神情凝重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起了眉头。
“我能怎么办呢?”他终于说道。“您是知道的,为了培养他们,我做到了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两个都成了浑蛋。伊波利特至少还算是比较安分的浑蛋,而阿纳托利这个浑蛋简直是恣意妄为,这是唯一的不同之处,”他说,笑得比平时更做作,更兴奋,而此时在他嘴角边形成的皱纹特别刺眼地显得出人意料地粗俗讨厌。
“像您这样的人何必生儿育女呢?如果您不是一位父亲,我对您就无可指责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往上抬起了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的奴仆,也唯有对您才能吐露心声。我的孩子们是我生活中的累赘,是我背负的十字架。我是这样看的。怎么办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示他只能俯首帖耳地听任残酷的命运摆布。
安娜·帕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您那个花花公子阿纳托利成个家?听人家讲,”她说,“老姑娘都有给人做媒的癖好。我还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弱点,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姑娘,她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很苦恼,就是我们的亲戚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没有答话,不过他有上流社会的人物所特有的机敏和好记性,便点头表示他领会了这番好意。
“不,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每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他说,看来他忍不住让自己伤心的思绪继续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这样下去的话,五年以后怎么得了?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她有钱吗,您的这位公爵小姐?”
“她的父亲非常富有,不过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认识的,此人就是著名的鲍尔康斯基公爵,先帝在位时就已退休了,有个绰号叫普鲁士王。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性情怪僻,难以相处。可怜的姑娘郁郁寡欢。她有个哥哥,就是不久前娶了丽莎·梅南的那个人,是库图佐夫的副官。他今晚也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妮特,”公爵说,突然握住对方的手,不知为什么微微往下拽。“您替我把这件事办妥,我会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如同我乡下的一个村长在给我的报告里所写的那样)。她出自名门,而且富有。这都是我求之不得的。”
于是他以他所擅长的潇洒而亲昵的优雅的动作拉着宫女的手吻了吻,又把宫女的手抖动了好几下,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眼睛望着一边。
“等一等,”安娜·帕夫洛夫娜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今天就对丽莎(鲍尔康斯基的妻子)说一说。这事也许能成。我开始为府上学着干老姑娘的行当了。”
二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地宾客满堂。来的都是彼得堡最有名望的显贵,他们的年龄和性格各异,但都生活在同样的上流社会;瓦西里的女儿,美人儿海伦来了,她是来接父亲的,要和他一起去参加英国公使的招待会。她佩戴着花字奖章,身穿参加舞会的衣裳。彼得堡最有魅力的女性,年轻矮小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来了,她在去年冬天出嫁,现在由于怀孕而不再出入盛大的交际场合,不过还出席小型的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公爵来了,他带来了莫特马尔,并为他作了介绍;莫里奥神甫和其他很多人也来了。
“你们还没有见过呢,”或:“您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对来宾们说道,并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领到头顶上打着高高的蝴蝶结、在客人们陆续到来时从另一个房间缓步而出的小老太婆跟前,向她一一介绍来宾的姓名,慢慢地把视线从来宾身上移向我的姑母,然后退后一步。
所有的来宾都按照礼节,向谁也不认识、不需要也不感兴趣的姑母表示问候。安娜·帕夫洛夫娜怀着伤感、庄重的关切注视着他们表示问候的情景,默默地加以鼓励。我的姑母对每一个人都以同样的话语谈到对方的健康、自己的健康和太后陛下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陛下今天好些了。所有向她走来的人,出于礼貌一点儿也不显得匆忙,而在离开老太婆的时候都如释重负,整个晚上就再也不照面了。
年轻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带着金丝线绣花的小丝绒口袋来了,里面装着针线活儿。她那有一抹微黑的绒毛的娇柔的上唇比牙齿略短,因此却在上唇张开时更觉可爱,尤其是在上唇伸长,覆盖着下唇的时候显得越发可爱。真正有魅力的女性往往如此,她的缺点——短嘴唇、半张着嘴,似乎成了她所独具的特殊的美。大家都愉快地看着这位充满健康活力、面容姣好的未来母亲,她在妊娠期是这样轻松。老人也好,寂寞、忧郁的年轻人也好,和她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谈谈心,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像她一样轻松了。谁和她谈话,并且看到她一讲话就浮现的开朗的微笑和时时露出的洁白闪亮的牙齿,谁就会觉得,自己今天特别殷勤有礼,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想。
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手上拿着小针线口袋,摇摇摆摆地迈着小小的快步绕过桌子,愉快地整一整衣衫,在靠近银茶炊的沙发上坐下了,仿佛她所做的一切,对她和她周围的人都是赏心悦目的娱乐。
“我把针线活儿带来了,”她说,一边翻开她的针线口袋给所有在座的人看。
“您当心点儿,安妮特,可别这样耍我呀,”她转头对女主人说。“您给我写信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您瞧瞧,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这身打扮。”
于是她伸开双臂,展示她那镶着花边的雅致的灰色衣裙,胸口下面束着一条宽宽的缎带。
“您放心,丽莎,您仍然比谁都漂亮,”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道。
“您知道吗,我的丈夫要扔下我了,”她以同样的语气转身对一位将军继续说道,“他要去送死。您说说,干吗要有这场可恶的战争呢?”她又对瓦西里公爵说,不等他回答,又和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海伦交谈起来。
“多可爱的小妇人哪,这个矮小的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悄悄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在矮小的公爵夫人之后不久,一个高大肥胖的年轻人进来了,短发,戴眼镜,穿着当时流行的浅色长裤,高高的硬领,褐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青年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名噪一时的豪门贵族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此刻伯爵在莫斯科生命垂危。这个青年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职,他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刚回国不久,在社交界露面这还是第一次。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点头致意,在她的沙龙里这是她对最低等的客人的态度。不过,虽然这是一种最低的接待方式,安娜·帕夫洛夫娜看见皮埃尔进来却流露出不安和担心的神情,就像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尽管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的其他男人更魁梧一些,但这种担心只能是与那种聪明却又腼腆,敏锐而自然的目光有关,这目光使他在客厅里显得与众不同。
“您太客气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对皮埃尔说道,一边惊恐地与姑母互使眼色,这时她正领着皮埃尔向姑母走去。皮埃尔含糊地嘟哝了一句,眼睛却在继续寻觅着什么。他喜气洋洋地向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点头问候,好像邂逅了一位至亲好友,这时他已走到了姑母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担心并非枉然,因为皮埃尔不等姑母把关于太后陛下的健康的话说完,就撇下她走开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惊慌地拿话留住了他:
“您不认识莫里奥神甫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缔造永久和平的计划,这是引人入胜的,但未必能实现……”
“您是这样想的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是想随便说句话应付一下,就去履行她作为女主人的职责,可是皮埃尔又失礼了,这次的情况恰恰相反。先是他不等别人把话说完就走;现在是缠着要走的人谈话。他低下头,叉开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甫的计划是空中楼阁。
“我们待会儿再谈,”安娜·帕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于是她摆脱了这个不知趣的年轻人,恢复了她作为女主人的活动,她继续倾听着、观察着,随时准备在谈话冷场的地方给予协助。好像一位纱厂厂长,在让工人们上岗以后,就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发现纱锭停转或发出反常、刺耳、过高的声音,就匆忙赶去关掉机器或使它正常运转,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这样,她在自己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到了停止谈话或说话太多的圈子旁边,便插上一句话或调动一下座位,使谈话机器又不疾不徐、彬彬有礼地运转起来。不过在这样张罗的时候,总是看得出她特别为皮埃尔担心。当他走过去听莫特马尔周围的人谈话,或走到神甫在说话的地方,她就忧心忡忡地不时看看他。对于在国外受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个晚会是他在俄罗斯所参加的第一个晚会,在这里聚会的都是彼得堡的知识分子,于是他好像走进玩具店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就怕错过可能听到的聪明的言谈。看着与会者自信优雅的神态,他一直期待着某种智慧过人的谈吐。最后他来到莫里奥那里,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于是他站住了,像一般年轻人那样,情不自禁地想等待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
三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启动了。四面八方的纱锭都不疾不徐而又毫不间歇地轰鸣着。只有我的姑母除外,在她身旁只坐着一位已过中年的夫人,面色憔悴,形容消瘦,在这显赫的社交界她仿佛是个外人。与会的人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圈子里男士占多数,以那位神甫为中心;另一个是年轻人的圈子,中心人物是瓦西里公爵的爱女美人儿海伦公爵小姐和面貌姣好、脸色红润,就年龄来说显得太胖的身材矮小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三个圈子以莫特马尔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为中心。
莫特马尔子爵是容貌清秀、温文尔雅的青年,他显然以名流自居。不过,由于有良好的教养,他谦和地为他所处的社交界效劳。显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以他来款待自己的嘉宾。好像餐厅领班把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看到就没有胃口吃的一块牛肉作为非凡的美味端上来,今晚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先后把子爵和神甫作为一道精致非凡的佳肴摆上了来宾的餐桌。在莫特马尔的圈子里立即谈起了当甘公爵的遇害。子爵说,当甘公爵是由于自己的豁达大度而牺牲的,而波拿巴的恼怒有其特殊的原因。
“啊,对!就给我们讲讲这个,子爵,”安娜·帕夫洛夫娜欣然觉得,这句话颇有路易十五的气派。
子爵颔首领命,谦和地笑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绕着子爵走了一圈,邀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子爵本人认识当甘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一个人耳语道。“子爵讲故事是令人惊叹的高手,”她对另一位说。“立即可以看出,他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她又对第三个人说道;于是子爵就以美好而对他最为有利的形象被呈献于在座诸君,好像炙热的盘子上的一道配上碧绿的蔬菜的烤牛肉。
子爵已经要讲他的故事了,他微妙地一笑。
“亲爱的海伦,请您过来,”安娜·帕夫洛夫娜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道,她坐得较远,是另一个圈子里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微笑着;她站了起来,带着真正的美女那一成不变的微笑,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走进客厅的。白色的舞会衣裳绣有常春藤和青苔,微微地窸窣作响,白皙的肩膀、秀发和钻石的光泽熠熠生辉。她在让开的男人们中间走过,谁也不看,却对所有的人微笑着,仿佛授权所有的人来欣赏她的腰肢和丰满的双肩之美,欣赏她按当时的时髦十分裸露的胸脯和背部之美,她仿佛随身带来了舞会的辉煌,径直来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海伦是那么美丽,以致她丝毫没有搔首弄姿的迹象,而是相反,她似乎为自己那无可怀疑的美,为自己那具有极大魅力而令人倾倒的美感到害羞。她似乎想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而不可得。
“真美!”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的对面坐下,她那不变的微笑使他也容光焕发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某种非凡的景象而惊讶得耸起双肩,垂下了眼睛。
“我,说真的,面对这样的听众为自己的能力担忧了,”他说,微笑着低下头来。
公爵小姐把自己丰满的手臂支在小桌上,不认为有什么话该说。她面带微笑等待着。在讲故事的时候,她偶尔看看自己轻轻地放在桌上的丰满美丽的手臂,看看更美丽的胸脯,整理着胸前的钻石项链;她把衣裳的皱纹整理了几次,在故事打动了听众时,她便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并且立刻露出宫女脸上那同样的表情。然后又粲然一笑安静下来。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离开茶桌跟着海伦过来了。
“请您等一下,我要拿我的针线活儿,”她说,“您怎么啦,在想什么呢?”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道。“给我把针线口袋拿过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话,突然她换了个姿势,坐好后,愉快地把衣裳整理了一下。
“这样挺舒服,”她说,于是她要求子爵讲故事,自己开始做起了针线活。
伊波利特公爵给她拿来针线口袋,跟着她过来了,又把圈椅移近她,坐在她身旁。
可爱的伊波利特和自己美貌的妹妹惊人地相像,尤其惊人的是,尽管相像,他却异常丑陋。他脸上的线条和妹妹毫无二致,然而她那生气勃勃、沾沾自喜、年轻靓丽的不变的微笑,她那古希腊式的非凡的人体美总是使她光彩照人;相反,哥哥那同样的一张脸却由于愚钝而显得懵懵懂懂,而且总是流露出自以为是的怨怼之气,身体也消瘦而羸弱。眼睛、鼻子、嘴全都缩成了一副木然、乏味的怪相,而手和脚总是摆出做作的架势。
“讲的不是幽灵的故事吧?”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好以后,急忙把自己的带柄眼镜举到眼前说道,好像没有这个玩意儿,他就不能开口说话。
“绝对不是,”子爵惊讶地耸起双肩说道。
“问题在于,幽灵的故事让我无法忍受,”伊波利特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显然是在说了这句话之后才明白它的意思。
由于他说话充满自信,所以谁也猜不透,他所讲的话究竟是聪明过人还是愚不可及。他穿着暗绿色燕尾服,碧绿的长裤,那颜色好像山林水泽的仙女受惊时的身躯似的(这是他自己的话),脚蹬长筒袜和皮鞋。
子爵讲得好极了,他讲的是当时流行的一段趣闻,据说当甘公爵秘密来到巴黎,赴女演员乔治的约会,在那里他和波拿巴不期而遇,他也得到这位著名女演员的欢心,拿破仑遇到公爵后意外地晕倒,昏迷不醒,这是他常犯的老毛病,于是他落到了公爵的掌握之中,公爵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可是后来波拿巴却不顾公爵的豁达大度而以怨报德,处死了公爵。
故事十分精彩,饶有趣味,特别是这样的场面:两个情敌蓦地不期而遇,看来女方也惊惶失措。
“好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询问似的看着矮小的公爵夫人。
“太好了,”矮小的公爵夫人轻轻地说,把针扎在针线活上,仿佛引人入胜的故事使她不能做活计了。
子爵领会了这无声的赞美,感激地一笑,又开始讲下去。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一直在不时地看看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正在过于热烈而大声地和神甫说着什么,于是她急忙赶往出事地点,以便矫正。果然,皮埃尔终于缠上了神甫,正在和他交谈关于政治均势的问题,显然,神甫被年轻人天真的热情所吸引,也在他面前发挥着自己所热衷的思想。两个人都十分活跃而自然地彼此倾听和交谈,正是这一点触犯了安娜·帕夫洛夫娜。
“办法就是实现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甫说道,“只要有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来领导旨在建立欧洲均势的联盟,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
“您怎样实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正想说;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来了,严厉地瞥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人觉得这里的天气怎样。意大利人勃然变色,露出了带有侮辱性的故作亲昵的表情,看来这种表情是他在和妇女交谈时习以为常的。
“我是如此倾倒于我有幸受到接待的上流社会的智慧和教养,尤其是女性的智慧和教养的魅力,以致我还顾不上想到天气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肯放过神甫和皮埃尔了,为了便于监视让他们加入了众人的圈子。
这时有一个新来的人走进了客厅。这个新来的人是年轻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鲍尔康斯基公爵个子不高,是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面部线条清晰、表情冷漠。他体态中的一切,从厌倦、烦闷的目光到缓慢从容的步态,都与他那位矮小活泼的妻子形成极鲜明的对照。看来客厅里所有的人不仅都是他的相识,而且都使他那么厌烦,甚至看到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都使他郁闷不堪。在所有使他感到厌倦的人之中,最使他讨厌的似乎莫过于他妻子的那张脸。他露出一副破坏了他的英俊容貌的怪相,掉头不理她。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眯着眼环顾周围的人们。
“您准备上战场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鲍尔康斯基说道,像法国人那样,在提到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要我去当他的副官……”
“那么您的妻子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您让我们失去您的美丽的妻子,这不是罪过吗?”
“安德烈,”他的妻子用娇滴滴的声音对他说道,他对别人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子爵给我们讲了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一个多么动人的故事啊!”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掉头不理。从安德烈公爵进入客厅时起,皮埃尔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快乐友好的视线,这时走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安德烈公爵头也不回,把脸皱成一副怪相,流露出对碰他手的人的恼怒。但看到皮埃尔微笑的脸,他突然亲切而愉快地笑了。
“呵!……你也涉足社交界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来啊,”皮埃尔回答道。“我要到府上吃晚饭,”他低声说,以免妨碍子爵,他在继续讲他的故事。“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笑着说,又紧紧地握一握手,表示这是不用问的。他还想说下去,不过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站了起来,男人们都起身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道,亲切地拉着他的袖子往椅子上摁,不让他站起来。“公使的这个倒霉的招待会剥夺了我的快乐,也打断了您的兴致。”他又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离开您美妙的晚会,我感到很扫兴。”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地把手按在连衣裙的褶子上,在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上绽放了更灿烂的微笑。当她在皮埃尔身边走过时,他简直是以骇然的、热情洋溢的目光望着这个美人。
“很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在一旁走过时,抓住皮埃尔的一只手,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请您替我调教这头熊吧,”他说。“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在社交界见到他。年轻人需要在上流社会与聪明的女性交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四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要在皮埃尔身上下工夫,她知道,皮埃尔就父系而论,是瓦西里公爵的亲戚。原来和我的姑母坐在一起的那位已过中年的夫人急匆匆地站起来,在前厅赶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先假装的兴致完全消失了。她那善良憔悴的脸上所流露的只有不安和恐惧。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在前厅紧跟着他说道(她在说到鲍里斯时把重音很特别地放在鲍字上)。“我在彼得堡待不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把什么消息带给我可怜的孩子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不乐意地、几乎是怠慢地听着已过中年的夫人说话,甚至显得不耐烦了,她还是对他亲切感人地微笑着,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开。
“您在皇上面前说句话还不容易,有您的一句话,他就能直接调进近卫军,”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公爵夫人,我一定尽力而为,”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不过我去求皇上是有困难的;我倒劝您去找鲁缅采夫,通过戈利岑公爵的关系,这样做比较明智。”
这位上年纪的夫人的称谓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是俄罗斯望族之一,可是她落魄了,早已退出上流社会,原先的上层联系也都没有了。她现在来到这里,为了把自己的独生子调进近卫军而奔走。只是为了能见到瓦西里公爵,她才自报家门,到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来参加晚会,只是为此才听听子爵讲的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那曾经美丽的脸上流露了愤懑之情,不过转瞬即逝。她又微微一笑,更紧地抓住瓦西里公爵的一只手。
“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今后也不会,我从来没有向您提起过家父对您的情谊。可是现在,我以上帝的名义恳求您,成全我的儿子吧,我就把您看做恩人了,”她急忙补充道。“不,您不要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但愿您像从前一样善良,”她说,竭力想笑一笑,却满眼含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转过她那古希腊式的肩膀上的美丽的脑袋说道,她正等在门口。
可是在上流社会影响力是一种资本,要加以珍惜,不能让它消失。瓦西里公爵懂得这一点,既然他明白,如果他有求必应地为别人求情,那么他很快就不能为自己有所请求了,所以他很少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不过,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这件事上,在她再次哀求之后,他仿佛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她向他提到了一个事实:他在自己仕途上所迈出的最初几步,是由于她父亲的提携。她的态度让他看出,她是那样一种女人,尤其是做母亲的,她们一旦有了什么主意,就决不放弃,直到实现她们的愿望为止,否则就会纠缠不休,甚至不顾体面地吵吵闹闹。想到最后这一点,他犹豫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以惯常的亲昵和郁闷的语气说道。“您所要求的几乎是我不可能办到的事;可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敬爱,对已故令尊的怀念,我要把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办好:令郎一定会调入近卫军,这是我对您的承诺。您满意了吧?”
“我亲爱的,您是我的恩人!我知道您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了解您的心地有多么善良。”
他想走了。
“您等一下,就两句话。等他调进了近卫军……”她踌躇了一下。“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库图佐夫的关系很好,您把鲍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吧。那样我就安心了,那样嘛……”
瓦西里公爵笑了。
“这一点我不能答应。您知道,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的时候起,人们就把他缠住了。他亲口对我说过,全莫斯科的贵妇人都商量好了,要把自己的子弟全都交给他当副官。”
“不,您要答应,我不放您走,我亲爱的恩人。”
“爸爸,”美人儿又用同样的语调说了一遍,“我们要迟到了。”
“好,再见,再见了,您瞧……”
“那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向库图佐夫推荐的事我不能答应。”
“不,您要答应,您要答应,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后面说道,露出少女般撒娇的微笑,想必这曾经是她很自然的微笑,如今和她那枯槁的面容是那么不相称。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年龄,习惯性地施展女性自古有之的种种花招。可是他一走出去,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原先那冷漠、虚假的表情。她回到了子爵在继续讲故事的那个圈子,又装出在听的样子,等着离开的时候,因为她的事情办完了。
“可是你们对米兰加冕这最近的一整出喜剧有何见解呢?”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而且这是一出新的喜剧: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请愿。于是波拿巴先生顺应民意登上了王位。啊!太妙了!不,这能使人发疯。你会认为,整个世界都丧失了理智。”
安德烈公爵直视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地一笑。
“‘上帝赐我王冠。谁冒犯它,必将灾难临头’”,他说(这是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在这样讲的时候气度非凡,”他继续说道,还用意大利语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希望,”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这是终于使杯子里的水溢出的最后一滴水。各国君主决不会再容忍这个使一切都受到威胁的危险人物。”
“各国君主?我不说俄罗斯,各国君主!”子爵彬彬有礼地绝望地说道。“但是他们为路易十五,为王后,为伊丽莎白做过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他情绪激昂地继续说道。“请相信我,他们因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正在受到惩罚。各国君主!他们派遣使节去向那个篡位者表示祝贺。”
于是子爵轻蔑地叹息了一声,又变换了一下姿势。伊波利特公爵透过带柄眼镜看了子爵好久,听了这些话,突然把整个身子转向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她要了一根针,开始用针在桌子上把孔代家族的纹章画给她看。他那样郑重其事地对她讲解这个纹章,好像公爵夫人在请教他似的。
“天蓝色的兽嘴里噙着一根光秃秃的树枝,这就是孔代家族,”他说。
公爵夫人微笑地听着。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皇位上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带着对别人的话不予理睬,而只顾在他最为了解的事情上遵循自己思路的样子,“那么情况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法国社会,我说的是上流社会,将被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彻底毁灭而万劫不复,到那时……”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皮埃尔想要说什么,因为谈话引起了他的兴趣,可是正在提防着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插了进来。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每说到皇族总会有的感伤说道,“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所以我想,整个民族在摆脱篡位者而获得解放之后,无疑会拥戴合法的君主,”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竭力向那位法国移民和保皇党表示好感。
“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道,“子爵先生十分正确地认为,情况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要复辟是很难的。”
“我听到有人说,”皮埃尔红着脸又参加了谈话,“几乎所有的贵族都站到了波拿巴一边。”
“这是波拿巴分子说的,”子爵不看着皮埃尔说道。“现在要了解法国的社会舆论是很困难的。”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淡然一笑,说道。(显然,他不喜欢子爵,尽管他没有看着子爵,所说的话却是针对他的。)
“‘我向他们指明光荣之路,’”他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引述了拿破仑的原话,“‘他们不愿接受;我向他们敞开我的候见厅,他们蜂拥而入……’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利这样说话。”
“他绝对没有这样的权利,”子爵反驳道。“在杀害当甘公爵之后,甚至那些最偏激的人也不再把他视为英雄。即使他曾经是某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子爵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在当甘公爵遇害后,天上就多了一位殉难者,而地上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还没有来得及以微笑对子爵的话表示赞赏,皮埃尔又突然插嘴,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预感到,他会说一些出格的话,可是已经无法阻止他了。
“处死当甘公爵,”皮埃尔说,“是国家的需要,我认为,精神的伟大恰恰在于拿破仑不怕独自对这一行动承担责任。”
“天哪!我的天!”安娜·帕夫洛夫娜骇然地低声说道。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在杀人这件事上看到精神的伟大?”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微笑着把针线活儿往怀里挪挪。
“啊!噢!”不同的声音纷纷叫道。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道,还用手掌拍起膝盖来。子爵只是耸了耸肩。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庄重地看了看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族在革命面前逃跑了,让人民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能理解革命,并战胜它,因而他为了全民的福祉不能顾惜一个人的生命而止步不前。”
“您可以到那一桌去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但皮埃尔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自己的发言。
“不,”他说,越来越激动,“拿破仑是伟大的,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革命名义的滥用,保留了一切正确的东西,诸如公民平等,言论出版自由,正是因此才获得了政权。”
“是的,倘若他在夺取政权后,不是利用它来杀人,而是把它交给合法的君主,”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之为伟人。”
“他不可能这样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就是要他把人民从波旁家族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是因为在人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无所畏惧的挑战性的插话显示了他那不同凡响的青春和一吐为快的心情。
“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既然这么说……您能不能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提出了她的建议。
“这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子爵谦和地微笑着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说的是思想。”
“是呀,掠夺、杀人、弑君的思想,”一个讥讽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言而喻,这些都是极端的行为,但并非全部意义就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的平等;拿破仑使所有这些思想都充分保留了它们的效力。”
“自由和平等,”子爵轻蔑地说道,他似乎终于拿定主意,要严肃地向这个年轻人证明,他的话是多么荒唐,“全都是早已名声扫地的空话,谁不爱自由和平等呢?我们的救世主就宣讲过自由和平等。难道革命后人们更幸福了?恰恰相反。我们要自由,而波拿巴将自由消灭了。”
安德烈公爵微笑着,时而看看皮埃尔,看看子爵,看看女主人。在皮埃尔第一次发表越轨言论的最初瞬间,安娜·帕夫洛夫娜大吃一惊,尽管她惯于在上流社会周旋;不过等她看到,皮埃尔发表了亵渎神圣的言论,而子爵并没有怒不可遏,等到她确信,要制止这些言论已不可能,她便附和子爵向演说家发起了攻击。
“可是,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一个伟人不经审判就处死无辜的公爵,公爵终究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啊,对此您作何解释?”
“我倒想问问,”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难道这不是一个骗局?这是欺骗,完全不是伟大人物应有的行事方式。”
“还有他在非洲屠杀俘虏呢?”矮小的公爵夫人说,“太可怕了!”她耸了耸肩膀。
“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道。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环顾一下大家,笑了。他的微笑不像别人那样似笑非笑。相反,他一笑起来,他那严肃的,甚至有点儿阴沉的神情就突然在刹那间消失了,出现了另一种神情——稚气、善良,甚至有点儿傻气,仿佛是在请求原谅似的。
与他初次见面的子爵这才明白,这个雅各宾分子完全不像他的言论那么可怕,大家都沉默了。
“你们想让他一下子回答所有人的问题吗?”安德烈公爵说道,“而且在国家要人的行动中必须区分哪些是个人行为,哪些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我觉得是这样。”
“对呀,对呀,当然是这样,”皮埃尔应声说道,看到有人帮他讲话高兴极了。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作为一个人,拿破仑在阿科莱桥上,在雅法的医院里是伟大的,在医院里他和鼠疫患者握手,但是……但是也有一些行动是很难为之辩解的。”
安德烈公爵看来想缓和一下皮埃尔发言后的尴尬,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向妻子暗示了一下。
伊波利特公爵突然站了起来,用手势拦着大家,请他们坐下,同时说道:
“啊,今天有人给我讲了莫斯科的一个绝妙的笑话,我要和你们分享。请原谅,子爵,我要用俄语讲,否则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用俄语讲了起来,口音就像在俄国待了一年左右的那些法国人所讲的俄语。大家都停了下来:伊波利特公爵那样兴奋而执著地要求大家,对他的故事一定要注意听。
“莫斯科有一位太太,一位贵妇人,她很吝啬。她乘四轮轿式马车需要两个跟班。而且要身材魁梧,这才配她的胃口。她有一个女仆,身材也很高大。她说……”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踌躇起来,看来在苦苦思索。
“她说……对了,她说:‘丫头(贴身女仆),穿上号衣,跟着马车随我出门拜客。’”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抢先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这给听众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不过,很多人,其中包括那位人过中年的夫人和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是笑了。
“她坐上马车走了。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刮掉了女仆的帽子,长长的头发纷纷披散了下来……”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于是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讲完了。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讲这个故事,而且一定要用俄语讲,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很欣赏伊波利特公爵的这种上流社会的风度,他如此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不愉快的、有失体统的表现。接着大家分散开,闲聊一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起上一次和下一次的舞会、戏剧演出,以及哪些人会在何时何地见面。
五
来宾为令人陶醉的晚会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表示感谢,随即各自散去。
皮埃尔行动笨拙。他肩宽体胖,比一般人都高,有一双红彤彤的大手,如常言所说,他不懂走进客厅的礼数,更不懂离开客厅的礼数,就是说,不懂在离开之前该讲几句特别令人愉快的话。他还心不在焉。站起来时,他想拿自己的帽子,却随手抓起缀有将官羽饰的三角帽,拿在手里扯着帽缨,直到将军向他要回为止。不过,他的心不在焉和他不懂走进客厅的礼数、不善于在客厅里谈话的缺点,却由于他那和善、纯朴和谦逊的神情而得到弥补。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徒的宽容精神表示宽恕他的越轨言行,对他点了点头说道:
“希望还能见到您,不过也希望您能改变自己的看法。”她说。
她对他说了这些话,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展现了他的微笑,这微笑什么也不能说明,也许只是表示:“看法归看法,可你们看得出,我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可爱的小伙子。”于是所有的人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厅,将肩膀凑近仆人,让他给披上斗篷,冷漠地听着自己的妻子和这时也进入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谈。伊波利特公爵站在美貌的孕妇公爵夫人身旁,举着带柄眼镜,目不转睛地直瞅着她。
“请回吧,安妮特,您会感冒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告别时说。“就这么定了,”她又悄悄地添了一句。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和丽莎谈了求亲的事,她有意撮合阿纳托利和公爵夫人的小姑子。
“我指望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悄声说道,“您给她写封信吧,然后告诉我,父亲对此事的看法如何,再见。”她随即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矮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压低声音对她说着什么。
两个仆人,一个是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他的,在等他们结束谈话,他们拿着披肩和长礼服站在那里听着他们所不懂的法语,那神气仿佛他们听得懂在说什么,不过不愿表露出来。公爵夫人像平时一样,微笑地说着话,笑呵呵地听着。
“我很高兴,没有到英国公使那里去,”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透了……晚会非常好。真好,不是吗?”
“听说,那里会举办一个很好的舞会,”公爵夫人翕动着长茸毛的小嘴唇说道。“上流社会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参加。”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不参加;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高兴地笑着说道,他从仆人手里抢过披肩,甚至推了他一下,把披肩给公爵夫人披上,披上以后,他是由于笨拙还是故意(这一点谁也搞不清楚),很久没有把手放下来,仿佛把年轻的女人搂在怀里。
公爵夫人姿态优美地躲开他,但一直在微笑着,她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的眼睛是闭着的:他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昏昏欲睡。
“您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目光有意避开她。
伊波利特急忙穿上自己的长礼服,这件新式礼服长过脚跟,他磕磕绊绊地跟着公爵夫人就往台阶上跑,这时仆人正扶着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叫道,舌头也像他的腿脚一样不利索。
公爵夫人撩起衣裳,在黑暗的车厢里坐下;她的丈夫在整理军刀;伊波利特公爵借口要帮忙,妨碍着所有的人。
“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冷淡、厌烦地用俄语对挡道的伊波利特公爵说。
“我等着你啊,皮埃尔,”还是那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亲切而柔和地说道。
前导马御手催动马匹,车轮辘辘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咯咯地笑起来,站在台阶上等着子爵,他答应过要用马车送他回家。
“喂,亲爱的,您那小公爵夫人很可爱,很可爱,”子爵说,这时他和伊波利特已经坐在马车上,“非常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全就是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您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道。“我同情可怜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硬充拥有世袭权力的人物。”
伊波利特又扑哧一声笑着说:
“可是您却说过,俄罗斯女人比不上法国女人。要会物色才行嘛。”
皮埃尔先到了,他像自家人一样走进了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照平时的习惯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那是恺撒的《高卢战记》),靠胳膊肘支撑着从中间看了起来。
“你对舍列尔女士怎么了?她真的要气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时说道,一面搓着一双白净的小手。
皮埃尔整个身子转了过来,弄得沙发吱吱作响,他把兴致勃勃的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不,这个神甫很有意思,但他对问题的理解不大对头……在我看来,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善于表达,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就是不能依靠政治均势。”
看来,安德烈公爵对这些抽象的谈话不感兴趣。
“亲爱的,不能到处都想到什么就说啊。喂,你到底作出了什么决定没有?你是要加入近卫骑兵团,还是要当外交官?”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皮埃尔在沙发上坐了起来,盘着腿。
“您瞧,我还不知道呢。两样我都不喜欢。”
“但总得有个决定吧?你的父亲在等着呢。”
皮埃尔在十岁那年和当家庭教师的神甫一起被送到国外,他在国外待到二十岁。等他回到莫斯科,父亲辞退了神甫,对这个青年说道:“现在你到彼得堡去,熟悉一下环境,再作出选择。我无不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你带去,这是给你的钱。把所有的情况都写信告诉我,我会在各方面支持你。”皮埃尔选择差使选了三个月,可是毫无进展。安德烈公爵对他说的就是关于这次选择。皮埃尔擦了擦自己的脑门。
“不过,他大概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指的是他在晚会上见到的神甫。
“这些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了他,“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你到骑兵近卫军的部队去过吗?”
“没有,可是我有了一个想法,很想告诉您。现在的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如果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那我就能理解了,我会第一个去从军;然而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一位最伟大的人物……这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了皮埃尔这样幼稚的言论,只是耸了耸肩膀。他面露不屑之色,表示对这样的傻话是无法回答的;不过对这样天真的问题,除了安德烈公爵的回答,也的确很难有什么别的回答。
“要是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信念而战,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道。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也许真的太好了,但这种情况是永远不会有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这样嘛。此外,我去……”他停顿了一下。“我去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合我的心意。”
六
隔壁房间响起了女子衣衫窸窣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仿佛蓦地醒了过来,猛然一怔,脸上流露的是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的那同样的表情。皮埃尔把脚从沙发上放下。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换上一件家常衣裳,但也是那样雅致而新颖。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有礼貌地把圈椅挪到她身边。
“为什么,我常想,”她像平时一样说起了法语,急促而忙乱地在圈椅上坐下,“为什么安妮特不嫁人呢?你们都好蠢哪,先生们,竟然没有娶她为妻。请原谅,可是你们一点儿也不懂得女人,您多么爱争论哪,皮埃尔先生!”
“我和您的丈夫就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说,对公爵夫人毫无忸怩之态(年轻男人在年轻女人面前往往会露出忸怩的样子)。
公爵夫人蓦地哆嗦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
“唉,我也这么说呀!”她说,“我不懂,一点儿也不懂,为什么男人离了战争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奢望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好吧,您就来评判一下。我一直对他说,在这里他是叔叔的副官,极光彩的地位。大家都那么赏识他,器重他。前几天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听到有一位夫人在问:‘这就是有名的安德烈公爵吗?’真的!”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那么亲切的接待。他很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皇上也赏识他,十分亲切地和他谈过话。我和安妮特商量过,要当侍从武官是很容易办到的。您看呢?”
皮埃尔看了安德烈公爵一眼,发觉他的朋友不喜欢这种谈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哎呀,别对我说他要走的事,别说!我不想听,”她用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讲话的那种任性、轻佻的腔调说道,显然,这种腔调是那么不适合家庭的氛围,而在座的皮埃尔就像自家人一样。“今天,当我想到,所有这些值得珍惜的关系就要中断了……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她向丈夫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我好怕好怕啊!”她低声说,背部在抽搐。
丈夫看了她一眼,仿佛很惊讶,除了他和皮埃尔,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不过他冷淡而有礼貌地向妻子问道:
“你怕什么呢,丽莎?我无法理解,”他说。
“怎么男人都这么冷漠无情呢?全都自私自利!自己忽发奇想,天知道为什么要扔下我,把我一个人幽禁在乡下。”
“是和父亲、妹妹在一起,别忘了,”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道。
“反正我是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朋友……还叫我不要怕呢。”
这已经是抱怨的语气了,她撅起了小嘴唇,使她的脸上不是显得快乐,而是有一种凶巴巴的、好像小松鼠似的表情。她沉默了,觉得当着皮埃尔讲自己怀孕似乎不雅,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慢地说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妻子。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绝望地两手一扬。
“不,安德烈,你完全变了,你完全变了……”
“你的医生吩咐你要早点儿睡觉,”安德烈公爵说。“你去睡吧。”
公爵夫人一言不发,长着茸毛的小嘴唇突然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皮埃尔透过眼镜惊讶、天真地看看他,又看看公爵夫人,他动了动,似乎也想站起来,却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我又何必顾忌,”矮小的公爵夫人突然说道,她那姣好的容貌突然变成了难看的哭相。“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对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要去从军,一点也不可怜我。这是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是这样叫了一声;但在这叫声里既有恳求,也有威胁,而主要的是要她相信,她讲了这些话自己一定会后悔。可她还是急切地说了下去:
“你拿我当病人或孩子看待。我全都明白。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请求您不要再说了,”安德烈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他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跟前。他似乎见不得眼泪,自己也要哭了。
“您别伤心,公爵夫人。这是您的错觉,因为,您就相信我吧,我自己也经历过……为什么……因为……不,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不,您别伤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不,你等一下,皮埃尔。我要和你在一起消磨一个夜晚,公爵夫人非常善良,她是不会让我扫兴的。”
“不,他只想着自己,”公爵夫人说,忍不住流下了气愤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峻地说道,他提高了嗓门,这表示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突然,公爵夫人漂亮的小脸上那小松鼠似的气愤表情没有了,有的是楚楚动人和惹人同情的恐惧;在她紧锁的双眉下,一双美丽的小眼睛望了望丈夫,于是脸上流露出畏惧和温顺的表情,好像一条迅速地轻轻摇晃着垂下的尾巴的小狗。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叫道,一只手提起衣裙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来像对外人一样,在她的手上礼节性地吻了一下。
两个朋友都默然无语。谁也不想说话。皮埃尔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在用他的小手擦着前额。
“吃晚饭去吧,”他长叹一声说道,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重新装修过的优雅富丽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水晶器皿,都带有年轻夫妇的家庭陈设中所特有的新气象。就餐时,安德烈公爵支着胳膊肘,好像一个人心里有话,积蓄已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似的,带着神经质的激动神情,这是皮埃尔在自己的挚友身上还从未见到过的,他说:
“永远、永远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除非有一天你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完成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了,在此之前不要结婚,除非你对你所选择的女人不再有爱,除非你对她有了清楚的了解,在此之前也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下悔恨终生、无可挽回的错误。等到年老不中用的时候再结婚吧……否则你的一切优美高尚的情操都将丧失殆尽。一生都会浪费在无聊的琐事上。是的,是的,是的!你不要这样惊讶地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所期待,那么你会经常觉得,你的一生已经完了,一切都对你关上了大门,除了客厅,在那里你只能和宫廷的奴才、白痴为伍……还能怎样!……”
他用力地把手一挥。
皮埃尔摘下眼镜,这使他的脸变了样,更显得忠厚善良,他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是那种罕有的女人,做丈夫的不必为自己的名誉担心;可是,天哪,现在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但愿是一个未婚男人!这是我唯有对你才生平第一次说了这些话,因为我对你是有好感的。”
安德烈公爵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比过去更不像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的那个懒散地坐在圈椅里,眯着眼透过牙缝说着法语的鲍尔康斯基了。他那冷冰冰的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神经质地、兴奋地战栗着;过去似乎生命之火已经熄灭的那双眼睛里,闪耀着炯炯光芒。显然,他在平时越是显得萎靡不振,在激动的时刻就越是生气勃勃。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接着说道,“要知道,这就是人生的整个经历。你谈到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其实皮埃尔并未提到过波拿巴。“你谈到波拿巴;可是波拿巴在辛勤工作、逐步迈向自己的目标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他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的目标,——于是他成功了。要是把自己和女人绑在一起,就会像带上脚镣的囚徒一样,完全失去自由。于是你所有的梦想和才能只会使你苦恼,因为悔恨而痛苦不堪。客厅、流言、舞会、虚荣、琐事,这就是我无法摆脱的魔圈。我现在要出发参加战争,一场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战争,而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出色的空谈家,”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即使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大家也很愿意听我谈话。那是无聊的社交场合,我的妻子,还有那些女人,离开这种场合就不能生活……要是你能了解啊,这些贵妇人以及一般的女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父说得对。自私、虚荣、愚昧,在各方面都那么空虚——女人在露出真实面目时就是这样。你在上流社会看看她们,似乎有可取之处,可是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是的,不要结婚,亲爱的,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的话结束了。
“我觉得好笑,”皮埃尔说,“您竟然把自己,把您自己看做无能之辈,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毁了。对您而言,一切,一切都还在前面呢。而且您……”
他没有说您会怎样,可是他的语气已经表明,他对这个朋友是多么赏识,对他的未来抱有多么大的期望。
“他怎能这么说呢!”皮埃尔在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拥有一切完美品格的典范,这恰恰是因为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所没有的那些品质高度地结合于一身,这些品质可以非常贴切地概括为一个概念:意志力。皮埃尔总是惊讶于安德烈公爵泰然自若地在各色人等之间周旋的本领,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渊博的学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对什么都有独到的见解),尤其是他善于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安德烈缺乏空想式的哲学推理(这是皮埃尔所特别爱好的)能力,往往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也并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一种有力量的表现。
在极其高尚、友好而纯朴的人际关系中,奉承或赞扬也是需要的,正如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转动。
“我这个人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是来谈谈你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聊以自慰的思绪莞尔一笑,说道。这微笑立刻就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了出来。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皮埃尔说,咧开嘴露出了无忧无虑的愉快的微笑。“我算什么?我是个私生子!”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显然,他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了这句话。“没有名分,没有财产……也好,说实话……”但他没有讲,实话是什么。“我目前是自由的,我觉得很好。只是怎么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我想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和善地看着他。不过在这友好亲切的目光中,毕竟流露了一种优越感。
“你是我难得的朋友,特别是因为在整个上流社会你是唯一的性情中人。你的情况不错。你可以随意选择。你到哪里都是好样的,只是有一点:不要再和库拉金家里的那些人在一起混了,不要再过那种生活了。这对你非常不合适:纵酒胡闹,肆无忌惮,还有……”
“怎么办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着肩膀说,“那些女人,我的朋友,那些女人哪!”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道,“正派的女人倒也罢了;可是库拉金家的那些女人,女人还有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里,经常卷入他儿子阿纳托利的放荡生活。就是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人家才准备让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结婚。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似乎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真的,我早就想过。我这样混日子,根本不能作出什么决断,也不能好好思考。头痛,又没有钱。今天他邀请过我,我不去了。”
“你能向我保证不去吗?”
“保证!”
皮埃尔从自己的朋友家里出来,已是夜里一点多钟了。这是彼得堡的六月之夜,恍若白昼。皮埃尔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回家。但他离家越近,越是觉得在这更像黄昏或清晨的深夜难以入眠。在阒无人迹的大街上可以看得很远。他在半路上想起,今晚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有一群时常见面的赌徒,赌局之后通常是开怀畅饮,而以皮埃尔所爱好的某种娱乐作为结束。
“到库拉金那里去才好呢,”他想。不过当即想起,他是向安德烈公爵保证过不去的。
可是,就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那样,他立刻兴致勃勃地渴望再体验一次他如此熟悉的那种堕落的生活,于是决定前去。而且他立刻有了一个想法,觉得保证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向安德烈公爵保证之前,已经向阿纳托利公爵保证过,一定到他那里去;最后他想,所有这些保证都是一种相对的说法,没有什么确定的含义,特别是考虑到,也许他明天就会死掉,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以至有无信誉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里时常会出现这种论断,结果他的一切决定和计划都被推翻了。他向库拉金家驶去。
他来到近卫骑兵的营房附近阿纳托利所居住的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他登上有灯光的台阶,踏上楼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到处乱扔着空酒瓶、斗篷和套鞋;散发着一股酒气,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叫嚷声。
赌博和饮宴已经结束,但客人还没有散。皮埃尔扔下斗篷,走进了第一个房间,残羹剩饭仍留在那里,一个仆人以为没有人会看到他,在偷偷地喝着杯子里的剩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喧闹声、笑声、叫声和熊的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聚集在打开的窗子旁,三个人在和一头幼熊玩耍,其中的一个拉着铁链牵着幼熊,用它吓唬另一个人。
“我拿一百卢布打赌,史蒂文斯赢!”有一个人叫道。
“不许扶!”另一个叫道。
“我赌多洛霍夫赢!”第三个叫道。“你当见证人,库拉金。”
“喂,别玩小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一口气喝干,否则就算输了,”第四个叫道。
“雅科夫,拿酒来,雅科夫!”主人自己在叫,他是个子高高的美男子,站在人群中间,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敞着胸脯。“等一等,先生们。他来了,彼得鲁沙,我的朋友,”他转身对皮埃尔说道。
另一个声音从窗口那儿叫了起来,那是个子不高、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的人,在所有这些醉醺醺的声音当中,他的声音以它清醒的表达特别令人惊讶,他叫道:
“你过来,给我们当见证人!”这是多洛霍夫,谢苗诺夫近卫团的军官,有名的赌徒和无事生非的家伙,他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笑着,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呢?”他问。
“你们等一下,他没有醉。把酒给我!”阿纳托利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走到了皮埃尔跟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皱起眉头打量着又聚在窗口的醉醺醺的客人们,倾听着他们的谈话。阿纳托利不住地给他倒酒,告诉他,多洛霍夫和在场的一个海员,英国人史蒂文斯打赌,他要坐在三楼窗台上,把两条腿垂在窗外,喝干一瓶朗姆酒。
“喂,把这杯干了,”阿纳托利说,一面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不想喝了,”皮埃尔说道,推开阿纳托利,走到了窗口。
多洛霍夫握着英国人的手,清晰、明确地提出打赌的条件,主要是说给阿纳托利和皮埃尔听。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一头鬈发,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二十五岁左右。和所有的步兵军官一样,他没有留胡子,他那完全显露出来的嘴是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部分。嘴的线条非常秀气地弯成弧形。在嘴部正中,上唇呈尖锥形有力地下垂在坚实的下唇上,而在两个嘴角仿佛经常会形成两个笑窝,一边一个;这一切,特别是加上那坚定、放肆、聪明的目光,构成了这样一种印象,使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张脸。多洛霍夫不富裕,没有任何上层关系。尽管阿纳托利的花费成千上万,但多洛霍夫和他在一起懂得自重,以致阿纳托利和所有与他们相识的人对他的尊敬都胜过对阿纳托利的尊敬。多洛霍夫参加各种赌博,几乎每赌必赢。不论他喝多少酒,从来不会失去清醒的头脑。库拉金和多洛霍夫都是当时彼得堡的浪子和酒徒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一瓶朗姆酒拿来了;窗框碍事,无法坐到窗外倾斜的窗台上去,两个仆人正在拆除窗框,看来,周围老爷们的瞎指挥和不断的吆喝使他们忙乱而畏缩。
阿纳托利带着他那胜利者的架势走到窗前。他想把什么东西拆掉。他推开两个仆人,把窗框一拉,窗框却纹丝不动。他打碎了玻璃。
“哎,你来吧,大力士,”他转头对皮埃尔说道。
皮埃尔抓住横档一拉,咔嚓一声,有的地方拉坏了,有的地方橡木窗框被拽了出来。
“全拆了,不然还以为我会扶着窗框呢,”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在吹牛……啊?……好了吗?……”阿纳托利说。
“好了,”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说道,多洛霍夫手里拿着一瓶朗姆酒走到窗前,窗外天色发白,灿烂的朝霞和晚霞在天空交融。
多洛霍夫带着那瓶朗姆酒纵身跳上了窗台。
“听着!”他叫道,他站在窗台上,转身面向房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我打赌(他讲的是法语,好让那个英国人能听懂,不过讲得不大好)。赌注是五十金币,您想不想押一百呢?”他向英国人问了一句。
“不,就五十,”英国人说。
“好吧,赌五十金币,我要坐在窗外,一口气喝干一瓶朗姆酒,就坐在这个地方(他弯腰指指窗外墙壁上一个倾斜的突出部),而且不许扶任何东西……是这样吧?……”
“很好,”英国人说道。
阿纳托利转向英国人,揪着他燕尾服上的一个纽扣,由上而下地看着他(英国人是小矮个儿),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对他又说了一遍。
“等一等,”多洛霍夫叫道,一边用酒瓶敲着窗子,想引起人们的注意。“等一等,库拉金;大伙听着。有谁能同样做到的话,我愿付给他一百金币。懂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可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究竟愿不愿按新的条件打赌。阿纳托利没有放开他。尽管他点着头,表示他全都听明白了,阿纳托利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译成英语讲给他听。一个在今晚赌输了的清瘦的少年,近卫骠骑兵军官,爬上窗子,探身往下看了看。
“哎哟!”他看着窗下的石板人行道惊呼。
“别动!”多洛霍夫叫道,将那个军官往窗下一拽,他被马刺绊着,笨拙地跳进了房间。
多洛霍夫把酒放在窗台上,待会儿拿起来方便,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子。他垂下两条腿,双手撑着两旁的窗沿,打量了一下,松开双手,坐好,向左右挪了挪,拿了酒瓶。阿纳托利拿来两支蜡烛,放在窗台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他的背部和长着鬈发的脑袋被两旁的烛光照着。所有的人都聚到了窗口。英国人站在最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言不发。在场的一位年长些的人,面露惊恐和气愤的神情,突然冲到前面,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先生们,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这个比较理智的人说道。
阿纳托利拦住了他。
“别碰他,你让他受了惊吓,他真的会摔死的。啊?……那可怎么办……啊?……”
多洛霍夫又用双手撑着窗沿,坐坐稳,转过头来。
“谁要是再来多管闲事,”他说,罕见地从抿紧的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挤出话来,“我就马上把他从这儿扔下去。哼!……”
他“哼”了一声,又把头转过去,松开双手,拿起酒瓶凑到嘴边,将头后仰,并把空着的那只手往上抬起,以保持平衡。正在收拾碎玻璃的一个仆人停了下来,仍旧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口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了眼睛,站得笔直。英国人努着嘴唇,从一旁望着。曾经试图阻止的那个人,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脸冲着墙壁。皮埃尔捂着脸,一时忘情,那淡淡的微笑还留在脸上,尽管这时脸上所流露的是惊骇和恐惧。大家都默不作声。皮埃尔放下了捂着脸的手。多洛霍夫还是用那样的姿势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后脑勺上卷曲的头发已经碰到了衣领,拿着酒瓶的手举得越来越高,手在使着劲儿,微微颤动。酒瓶眼看着就要空了,这时还在往上举,使脑袋更往后仰。“怎么会这么久呢?”皮埃尔想。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突然多洛霍夫的背部向后一动,他的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这样的颤动足以使他坐在斜坡上的整个身躯往下滑。他全身滑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和脑袋在使着劲儿,颤抖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抬了起来,想抓住窗台,不过又放了下来。皮埃尔又闭上了眼睛,并且对自己说,永远也不要睁开。突然他觉得,周围的人们起了一阵骚动。他抬头一看:多洛霍夫站在窗台上,脸色又苍白又快活。
“酒瓶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接在手里。多洛霍夫跳下窗台,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酒气。
“太棒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真了不起!”四面八方一片叫嚷声。
英国人取出钱袋,在数钱。多洛霍夫皱起眉头,默不作声。皮埃尔跳上了窗台。
“先生们!谁愿同我打赌?我也能做到,”他突然叫道。“也不用打赌,就这样。叫人拿酒来。我一定做到……叫人拿酒吧。”
“让他来,让他来!”多洛霍夫笑着说。
“你疯了吗?谁会让你来?你在楼梯上还头晕呢,”人们纷纷说道。
“我一定喝光,拿一瓶朗姆酒给我!”皮埃尔叫了起来,一面用醉醺醺的手势坚决地捶着桌子,随即往窗口爬。
大家抓住他的双手,可是他那么有劲,谁靠近他,他就把谁推得远远的。
“不,这样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他的,”阿纳托利说,“等一等,让我来哄他。你听我说,我跟你打赌,不过要等明天,现在我们都要到某某家里去。”
“好,”皮埃尔叫道,“好!……我们把小熊也带上……”
于是他一把抓住小熊,把它搂在怀里抱起来,抱着它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子。
七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上对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承诺,当时她为自己的独生子鲍里斯有求于他。鲍里斯的情况已奏明皇上,他被破例调入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鲍里斯未能被任命为副官或充当库图佐夫的随员,尽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曾多方奔走,费尽心机。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之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到莫斯科,直接来到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里,她在莫斯科时就在他家落脚,她疼爱的鲍连卡从童年起就在这个家庭受教育,一来就住上好几年。他被提升为陆军准尉不久,随即被调入近卫军。近卫军已于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出发,儿子留在莫斯科置备军装,要在前往拉济维洛夫的路上赶上部队。
罗斯托夫家有两个娜塔莉娅在过命名日——母亲和小女儿同名。从早晨起,载着客人登门祝贺的马车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是全莫斯科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在波瓦尔大街上的一座高大的府邸。伯爵夫人和长女陪着客人们坐在客厅里,进进出出的宾客交替入座。
伯爵夫人是有东方型瘦削面庞的妇人,四十五岁左右,她有十二个孩子,看来众多的子女使她疲惫不堪。她由于体力衰弱而缓慢的举止和言谈,使她自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端庄的风度。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像自家人一样坐在那里,帮着接待客人,陪客人谈话。年轻人都待在后面的几个房间里,他们觉得自己不必参与对来宾的接待。伯爵送往迎来,并邀请所有的人前来赴宴。
“我代表自己和过命名日的妻女非常非常感谢您,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都毫无例外、毫无差别地称呼亲爱的,不论是地位比他高还是比他低的人)。您可别忘了,一定来我家赴宴。我要生气啦,亲爱的。我代表全家由衷地邀请您,亲爱的。”在对所有的人讲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丰满、快乐、刮得非常光洁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同样地紧紧握手、频频点头,毫无例外,始终如一。送走一位客人,伯爵就回到还逗留在客厅里的某一位男宾或女宾那里;挪一下圈椅,摆出爱生活也善于享受生活乐趣的架势,英姿勃勃地叉开两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不时意味深长地摇晃一下身躯,和客人猜猜天气会怎样,谈谈健康问题,有时讲俄语,有时满怀自信地说着一口蹩脚的法语,然后又以疲惫然而坚定地忠于职守的姿态去送客,一边理着秃顶上稀疏的白发,于是又请人赴宴。有时,在从前厅回来的时候,他顺便从花房和厨房仆役的房间旁经过,来到大理石的大厅,那里正在摆着有八十份餐具的宴席,他看着仆役们搬着银器和瓷器,把几张餐桌摆开,铺上提花桌布,于是把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一名为他打理一切事务的贵族叫到跟前说道:
“喂,喂,米坚卡,你要注意,一切都要搞得漂漂亮亮的。行,行。”他说,满意地望着摆开的盛大宴席。“主要是餐桌的摆设。就是,就是……”于是他走了,得意地叹息着,又回到客厅。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女儿到!”伯爵夫人高大的随从男仆走进客厅,用男低音禀报道。伯爵夫人想了一想,拿起镶有丈夫肖像的金质鼻烟壶嗅了嗅。
“这些拜访让我受够了,”她说。“好吧,我就再接待最后一个。她是很古板的。有请,”她对仆人用忧郁的声音说道,仿佛在说:“唉,你们来把我搞死算了。”
一位高大肥胖、神情高傲的夫人和她那圆圆脸的微笑着的女儿衣衫窸窣地走进了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好久不见了……这可怜的孩子有病来着……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真高兴……”只听妇女们在活跃地交谈,她们彼此抢着讲话,其中还混合着衣裙窸窣和挪动椅子的响声。此刻开始的是这样一种谈话,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便在谈话出现第一次停顿时,及时衣裙窸窣地站起身来,说:“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随即又响起衣裙窸窣的声音,来到前厅,穿上皮大衣或披上斗篷走人。谈话涉及的是当时城里的一个重大新闻——关于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有名的富翁和美男子别祖霍夫老伯爵的病情,以及他的私生子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他的言行那样出格。
“我很为可怜的伯爵感到遗憾,”一位女宾说道,“他的健康状况非常不好,现在又加上儿子给他带来的烦恼。这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啦?”伯爵夫人问道,仿佛不知道女宾在说什么,其实关于别祖霍夫伯爵烦恼的原因,她已经听说了不下十五次。
“这就是现在的教育!还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呢……”女宾接着说,“这个年轻人没有人管束,不久前他在彼得堡闯了骇人听闻的乱子,结果被警察押送出境。”
“您瞧瞧!”伯爵夫人说。
“他交友不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进来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和他,还有一个叫多洛霍夫的,据说他们天知道干了些什么。有两个人受到了惩处。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被驱逐到莫斯科。至于阿纳托利·库拉金,他的父亲替他暗中了结了,但还是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呢?”伯爵夫人问道。
“完全是一伙歹徒,特别是多洛霍夫,”女宾说。“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那样一位可敬的夫人,可是怎样呢?您可以想象一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头熊,带着它坐上马车,还把它带到了几个女戏子那里。警察赶来加以制止。他们竟捉住警察分局长,把他背靠背地捆在熊身上,又把熊放到了莫伊卡河里;熊在泅水,而分局长就在熊背上。”
“那分局长的样子,我亲爱的,可就太妙了,”伯爵嚷道,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噢,多可怕!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可是夫人们自己也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把倒霉的分局长救了起来,”女宾继续说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样异想天开地找乐子!”她又补了一句。“可是人家却说,他又有教养又聪明。这就是国外全部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没有人会接待他,尽管他很富有。有人要带他来见我,我断然拒绝了:我是有女儿的人。”
“为什么您说他很富有呢?”伯爵夫人问道,又俯身避开几个女孩子,姑娘们立刻装出不想听的样子,“要知道,他只有私生子啊,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宾把手一挥。
“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
这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插嘴了,看来是想表明,她也有上层关系,而且对上流社会的情况相当了解。
“情况是这样,”她也压低嗓音,意味深长地说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这个皮埃尔是他所钟爱的。”
“就在去年,”伯爵夫人说道,“老头子还是那么漂亮!我没有见到过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现在他是完全变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所以我想说,”她接着说道,“从妻子方面来说,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是瓦西里公爵,可是皮埃尔深受父亲的宠爱,父亲一直在培养他,而且曾上书皇上……所以没有人知道,如果他死了(他病情那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连洛兰大夫也从彼得堡赶来了),谁能得到这笔庞大的遗产,是皮埃尔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以百万计的财产。这个情况我很了解,因为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的。何况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是我的远房舅舅。他还是鲍里亚的教父,”她补了一句,仿佛对这一点毫不在意似的。
“昨天瓦西里公爵到了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是来视察的,”女宾说道。
“是的,不过,我们私下谈谈,”公爵夫人说道,“这是借口,其实他是得知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病危,才赶来见他的。”
“不过,亲爱的,那真是妙极了。”伯爵说,他发现年长的女宾没有听他说话,就转向小姐们。“警察分局长的样子太妙了,我能想象得到。”
于是他想象着分局长双手乱舞的样子,又响亮而低沉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那胖胖的身躯整个儿地前仰后合,只有总是吃得好,特别是酒喝得痛快的人才会这样笑。“好,请务必到我们家来赴宴,”他说。
八
大家都沉默了。伯爵夫人面露愉快的微笑看着女宾,不过并不掩饰,倘若这位女宾站起来告辞,她现在一点儿也不会觉得遗憾。女宾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衣衫,询问地望着妈妈。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男孩和女孩奔向门口的脚步声和椅子被绊得砰然倒地的巨响,接着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跑进了房间,她用细纱短裙掩盖着什么,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显然,她是收不住脚步,无意中冲得这么远的。门口立即出现了一个有深红色衣领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和一个穿童装的胖胖的、面色红润的男孩。
伯爵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迎上去,张开双臂环绕着跑进来的女孩。
“啊,这就是她!”他笑着叫道。“今天是她的命名日!我亲爱的孩子!”
“亲爱的,胡闹也得看时候。”伯爵夫人故作严厉地说道,“就你老是宠着她,埃利,”她又对丈夫说。
“您好,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宾说,“多可爱的孩子!”她又对那位母亲说。
这是个黑眼睛、大嘴巴、并不漂亮却生气勃勃的女孩,她那稚嫩的双肩裸露着,这是由于跑得太快上衣滑下来的缘故,卷曲的黑发偏到了后面,袒露着两条纤细的胳膊,下身是一条镶花边的女式齐膝短裤,小小的脚上穿着一双敞口小皮鞋,她正处于那样一种美好动人的年华,已经不是孩子了,而这个女孩还不是大姑娘。她挣脱父亲,向母亲跑去,毫不理会她的责备,把通红的脸蛋藏在母亲的花边披肩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不知在笑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她从裙子下面拿出的布娃娃。
“看见了吗?……布娃娃……咪咪……您看哪。”
这时娜塔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好笑)。她扑在母亲身上,那样大声而清脆地哈哈大笑,连那位古板的女宾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行了,走开,带着你的丑八怪走开!”妈妈说,假装生气地推开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儿,”她转头对女宾说道。
娜塔莎把头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来一会儿,她含着笑出来的眼泪从下面抬眼看了妈妈一眼,又把脸藏了起来。
女宾适逢其会地欣赏了家庭中的天伦之乐,觉得有必要参加谈话,应应景儿。
“告诉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的什么人哪?是女儿,对不对?”
娜塔莎不喜欢女宾对她讲话的那种迁就孩子的语气。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看她。
这时那些小一辈的人:鲍里斯,他是军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他是大学生,伯爵的长子;索尼娅,伯爵的十五岁的表侄女,还有年幼的彼德鲁沙,伯爵的小儿子,都在客厅里各自坐下了,看来竭力在礼貌的范围内保持着活跃、欢快的情绪,这种情绪还洋溢在他们的脸上。显然,在那里,在他们匆匆离开的后面的几个房间里,他们有过更有趣的谈话,不像在这里谈些城市的流言蜚语,讲什么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他们偶尔彼此看看,勉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大学生和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两人同岁,而且都很漂亮,但并不相像。鲍里斯是有一头浅褐色头发的高个子青年,文静英俊的脸蛋上线条纤细而匀称。尼古拉个子不高,头发卷曲,神情坦率开朗。他的上唇已经冒出了黑色的髭须,整个面庞都焕发着充满活力和热情洋溢的神采。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很明显,他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相反,鲍里斯立刻就应付裕如,平静而戏谑地讲起,他在这个布娃娃咪咪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时她的鼻子还没有破损,在他的记忆中,五年来她已经衰老了,整个脑壳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说完,他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掉头不理他,看了看小弟弟,他正在眯缝着眼睛,无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她受不了啦,跳起来跑出了房间,她那快捷的小腿能跑多快就有多快。鲍里斯没有笑。
“您好像也想走了吧,妈妈?要车吗?”他微笑着问母亲。
“要,你去吧,去吩咐备车,”她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地出了门,去找娜塔莎。胖胖的小男孩气恼地跟着跑了出去,仿佛因为他的活动受到了干扰而恼怒似的。
九
年轻人,不算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经像大人了)和前来做客的那位小姐,留在客厅里的只有尼古拉和表侄女索尼娅。索尼娅是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温柔的眼神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着,变得朦胧了,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特别是在裸露的清瘦然而优美、强健的手臂和脖子上,肤色微微发黄。举止的从容,纤纤四肢的柔韧,以及有点儿狡黠和矜持的风度,使她很像一只美丽,但尚未长成的猫崽儿,将来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小猫。看来她认为,以微笑参与大家的谈话是得体的;可是她的眼睛违反她的意志,从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面看着即将参军的表兄,流露了少女那样热烈的爱慕之情,以致她的微笑骗不了任何人,很明显,这只小猫之所以蹲下,只是为了更有力地一跃而起,和自己的表兄尽情嬉戏,不过要等他们也像鲍里斯和娜塔莎那样,从这客厅里脱身而去。
“对了,亲爱的,”老伯爵指着自己的尼古拉对女宾说道,“您瞧,他的朋友鲍里斯被提升为军官,他为了友谊也不甘落后;他要扔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参军呢,亲爱的。在档案馆已经给他安排了工作,这下算是白忙活了。这叫友谊,啊?”伯爵问道。
“是呀,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宾说。
“早就在说了,又反复说,反复说,后来也就不提了。亲爱的,这叫友谊!”伯爵又说了一遍。“他是去当骠骑兵。”
女宾不知说什么好,摇了摇头。
“根本不是为了友谊,”尼古拉回答道,激动得面红耳赤,仿佛受到了可耻的污蔑而在辩解似的。“根本不是为了友谊,我只是觉得,参军是自己的天职。”
他看看表妹和来做客的小姐,她俩都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今天舒伯特要来我家参加宴会,他是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的上校,在这里度假,要把他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起双肩说道,他以玩笑的口吻所说的这件事,看来使他受了不少煎熬。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儿子说,“要是您不愿放我走,我就留下。不过我知道,除了参军,我没有别的本事;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他说,不时以美好的青春年华那惹人喜爱的神态望望索尼娅和那位来做客的小姐。
猫儿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似乎随时准备嬉戏,展现一下猫儿的天性。
“行了,行了,好吧!”老伯爵说。“总是很急躁。都是波拿巴使人们晕头转向;人人都在想,他是从一个中尉登上皇位的。也好,但愿如此,”他又添上一句,没有发觉女宾嘲讽的微笑。
大人们谈起了拿破仑。卡拉金娜的女儿朱丽对年轻的罗斯托夫说:
“多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没有您我觉得好寂寞,”她说,温柔地对他微笑。
被诱惑的年轻人带着青春年华惹人喜爱的微笑,坐到了更靠近她的地方,开始和嫣然微笑的朱丽单独谈话。丝毫没有发觉,他那下意识的微笑就像刀子一样刺痛了索尼娅的忌妒心,她脸上泛起红晕,假装在微笑。在谈话中他回头看了看她。索尼娅迷恋而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保持着唇边假意的微笑,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尼古拉的兴奋劲儿陡地消失了。他等到谈话的第一个间歇,就带着沮丧的神情找索尼娅去了。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真是一望而知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正在离去的尼古拉说道。“表兄妹嘛,很麻烦的。”她又加了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说,随着这些年轻人一起进入客厅的阳光此刻已经消失,她仿佛在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谁也没有向她提出过,却总是让她放心不下。“有过多少烦恼,多少焦虑,为的是现在能为他们而感到高兴!可是现在,真的,也还是担心多于高兴。总是担心,总是担心!就因为在这个年纪是有很多危险的,对女孩和男孩都一样。”
“一切都取决于教育,”女宾说。
“不错,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了下去。“直到现在,感谢上帝,我始终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的完全信任,”伯爵夫人说,她在重复许多父母的错觉,认为他们的孩子对他们没有秘密。“我知道,我永远是自己的女儿们的第一个顾问,尼科连卡由于他那热情的性格,即使胡闹(这是男孩子免不了的),也终究不会像彼得堡的那些纨绔子弟。”
“是啊,都是非常好的孩子,非常好,”伯爵附和道。他在面对自己的难题时,总是作出同样的结论:一切都非常好,问题也就解决了。“真奇怪!他要当骠骑兵!既已如此,您还想怎样呢,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可爱!”女宾说。“火爆的性子!”
“是的,火爆的性子!”伯爵说。“像我!多好的嗓子,虽然她是我女儿,我也要实话实说,她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尼第二。我们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声乐。”
“太早了吧?听说,这时学声乐对嗓子有害。”
“啊,不,早什么!我们的母亲那一代怎么在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呢?”
“可她现在正爱着鲍里斯!想得到吗?”伯爵夫人说道,默默地含笑望着鲍里斯的母亲,又继续说了下去,看来在回答她时刻萦怀的想法:“嗯,您瞧,要是我对她严加管束,禁止她……天知道他们会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伯爵夫人的意思是,他们就会接吻),而现在我知道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晚上她自己会跑来把一切讲给我听。也许我是在宠她,可是真的,这样似乎更好些。我过去对大女儿是管得很严的。”
“是的,我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伯爵小姐薇拉微笑着说。
不过,微笑并没有美化她的容貌,虽然微笑往往能使人的面貌显得更美丽。相反,她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因而令人反感。长女薇拉很美,也不笨,学习很出色,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有一副悦耳的嗓音,说话又实在又得体,可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女宾和伯爵夫人在内,都回头看着她,仿佛感到惊讶:为什么她要这样说呢?觉得很尴尬。
“对年长的子女总是异想天开,想让孩子成为不平常的人物,”女宾说。
“不必讳言,亲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是有点儿异想天开,”伯爵说。“不过还好,毕竟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他补充道,向薇拉赞许地眨眨眼。
两位女宾站起身来告辞了,答应来赴宴。
“什么作风!老是在这里坐着,坐着!”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十
娜塔莎走出客厅,撒腿就跑,她只跑到了花房。在这个房间里,她止住脚步,倾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鲍里斯出来。她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一跺脚要哭了,怪他没有马上跟来。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年轻人不紧不慢、文质彬彬的脚步声。娜塔莎连忙跑到几只栽培着鲜花的木桶之间躲了起来。
鲍里斯在房间里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用手掸一掸军服袖子上的灰尘,走到镜子跟前,打量着他的漂亮的容貌。娜塔莎一动不动,从自己的隐身之处向外张望,看他要做什么。他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向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可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去找吧,”她心里说,鲍里斯刚刚走出去,索尼娅从另一扇门进来了,她含着眼泪,满脸通红,气呼呼地低声絮叨着什么。娜塔莎忍住了朝她跑过去的最初冲动,留在自己的藏身之处,仿佛戴上了隐身帽,要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全新的乐趣。索尼娅在低声说着什么,频频回头,朝客厅的门张望。尼古拉走了进来。
“索尼娅!你怎么啦?怎能这样呢?”尼古拉说,一边向她跑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索尼娅声泪俱下地痛哭起来。
“不,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既然知道,那好啊,您到她那儿去吧。”
“索——尼娅!就一句话!你怎么能这样想入非非,既折磨我又折磨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把手抽出来,止住了哭声。
娜塔莎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从藏身之处看着。“现在会怎样呢?”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尼古拉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好吧,不说了,你就原谅我吧,索尼娅!”他把她拉过来,吻了吻她。
“啊,多么美好!”娜塔莎想,等到索尼娅和尼古拉走出花房,她跟着出去,要把鲍里斯叫来。
“鲍里斯,过来呀,”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狡黠的样子说道,“我要对您说件事儿。来呀,来呀,”她说,并把他带进花房,来到几个木桶之间她刚才藏身的地方。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
“什么事儿啊?”他问。
她害羞了,她向周围望望,看见了她扔在木桶上的布娃娃,就把它拿在手里。
“您吻一下布娃娃,”她说。
鲍里斯专注而亲切地看着她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不愿意吗?那您到这儿来,”她说,她走到花丛深处,扔掉布娃娃。“来呀,靠近点儿!”她小声说道。她伸出双手,拉着军官的两只袖子,她那泛着红潮的脸上流露出庄重和惊惧的神情。
“您愿意吻我吗?”她以勉强听得见的轻声细语说道,皱着眉头望着他。她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好笑啊!”他说,一边向她弯下腰去,他的脸更红了,不过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等待着。
她蓦地跳上一只木桶,这样就比他高了,于是伸开双臂拥抱他,这样两条纤细裸露的胳膊就在他脖子的上方弯了过来,她头部一摆,把头发甩到后面,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一下。
她从花盆中间溜过去,在花丛的另一边低下头,站住了。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不过……”
“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的,我爱您,不过,请答应我,我们不要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吧……那时我来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一想。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岁……”她说,扳着细细的指头数着。“好!那就讲定了?”
快乐和安心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讲定了!”
“直到永远?”女孩说。“至死不变?”
于是她挽起他的胳膊,带着幸福的神情和他并肩缓缓地向陈设着沙发的休息室走去。
十一
伯爵夫人太累了,不再吩咐接待任何人,门房接到指示,若再有贺客前来,只是邀请他们务必参加宴会。伯爵夫人想和自己儿时的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单独谈谈,她从彼得堡来了以后,她俩还不曾好好地相聚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经常以泪洗面,此刻高兴地坐到离伯爵夫人的圈椅更近的地方。
“我对你会坦诚相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老朋友剩下的不多了!所以我非常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看薇拉,住口不说了。伯爵夫人紧紧地握了握自己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长女说道,显然她不喜欢这个女儿。“您怎么这样不懂事呢?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儿是多余的吗?到姐妹们那里去吧,或者……”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笑了笑,看来丝毫没有觉得受了委屈。
“如果您早对我说,妈妈,我早就走了,”她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在走过休息室的时候,她发现室内的两扇窗下分别坐着两对情侣。她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笑。索尼娅坐在尼古拉身旁,靠得很近,他在给她抄写自己第一次作的诗。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下,薇拉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愧疚和幸福的神情望了望薇拉。
看着这些恋爱中的女孩,令人高兴而感动,可是她们的样子显然没有在薇拉的心里激起愉快的感觉。
“我对您讲过多少次了,”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您有自己的房间。”她从尼古拉那里拿走了墨水瓶。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说,一边用笔尖蘸着墨水。
“你们做什么事都不看时候,”她说。“竟突然跑进客厅,让所有的人都为你们感到羞愧。”
尽管,或者说,正因为她所说的话非常有道理,谁也没有回答她,四个人只是彼此看看。她拿着墨水瓶在房间里迟迟不走。
“在你们这样的年纪,在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在你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呢,全都是胡闹。”
“嗨,这与你何干,薇拉,”娜塔莎小声地以辩护的口吻说道。
显然,她在这一天对所有的人都比平时更和善而亲切。
“真荒唐,”薇拉说,“我为你们感到害臊。有什么秘密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来招惹你和贝格,”娜塔莎暴躁地说道。
“我想,你们是不会招惹我的,”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就无可指责。瞧着吧,我要告诉妈妈,你怎样对待鲍里斯。”
“娜塔莉娅·伊里尼什娜对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说。
“您算了吧,鲍里斯,您是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孩子们当中很流行,不过被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简直无聊,”娜塔莎以受委屈的颤抖的声音说道。“她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这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她转头对薇拉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有心肝,你不过是个让利斯夫人(这个绰号非常叫人恼火,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你最大的乐趣就是让别人不痛快。你去和贝格尽情撒娇吧。”娜塔莎快嘴快舌地说道。
“我呀,大概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追着年轻的男人跑。”薇拉说。
“嗬,她的目的达到了,”尼古拉插嘴道。“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使大伙儿都不痛快。我们到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好像一群受惊的鸟儿,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是你们对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对谁也没说什么,”薇拉说道。
“让利斯夫人!让利斯夫人!”门外传来了一阵笑语声。
美丽的薇拉给大家造成了这样气人的、不愉快的影响,却笑了,他们的话似乎并没有触怒她,她走到镜子跟前,理了理围巾和头发,望着自己美丽的容貌,好像变得更淡漠、更冷静了。
客厅里的谈话仍在继续。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里,也并不总是花团锦簇。难道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财产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这都怪俱乐部,怪他太厚道。我们住在乡下,难道就能得到休息?戏剧、狩猎,还有天知道的什么。何必谈我呢!哎,你是怎样把这些事情办妥的?我对你常常感到惊讶,安妮特,在你这样的年纪,怎能独自坐着马车到处奔波呢,到莫斯科,到彼得堡,去见大臣,见名流,和所有这些人周旋,我感到惊讶!我是根本做不到的。”
“噢,我亲爱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道。“但愿你不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一个爱若掌上明珠的儿子是多么艰难。什么事都能学会的,”她不无自豪地继续说道。“是我的生活经历教会了我。如果我要见某个大人物,我就写一张便条:‘某某公爵夫人希望会见某某人’,然后就坐上出租马车,哪怕去两趟、三趟,哪怕四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
“那当然,鲍连卡的事你是求谁的?”伯爵夫人问道。“你的儿子已经是近卫军军官了,可尼科卢什卡还是个士官生。没有人为他张罗。你求的是谁?”
“我求了瓦西里公爵。他很热情,马上就答应了,奏明了皇上,”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兴高采烈地说道,完全忘了,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经受的那些屈辱。
“他老了吧,瓦西里公爵?”伯爵夫人问道。“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戏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微笑着回忆道。
“还是老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道,“非常殷勤,讲了很多怀旧的话。他没有因为飞黄腾达而改变。‘很遗憾,我能为您做的事情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您吩咐就是。’不,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亲戚。但你知道,娜塔莉娅,我对儿子的爱。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有什么事是我不肯做的。而我的状况非常糟糕,”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压低声音,忧伤地继续说道,“非常糟糕,我现在的处境可怕极了。我不幸的经历吞噬了我所有的一切,却毫无进展。你想想,我有时身无分文,不知道拿什么为鲍里斯置装。”她拿出手绢哭了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这就是我的处境……我唯一的指望是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倘若他不肯帮助自己的教子——他是鲍里斯的教父啊——不给他留一笔生活费,那么我的奔走就全都白费了,因为我没有钱为他置装。”
伯爵夫人流泪了,默默地若有所思。
“我常常在想,也许这是罪过,”公爵夫人说,“可我常常在想,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孤单地活着……那是一笔庞大的财产……他为什么要活着呢?生活对他是沉重的负担,而鲍里斯刚开始生活。”
“他大概会给鲍里斯留下一点遗产,”伯爵夫人说。
“天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富翁和达官贵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不过我还是要立刻带着鲍里斯去见他,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他。随便人家怎么看我,说实话,我无所谓,既然事关我儿子的命运。”公爵夫人站了起来。“现在是两点,你们四点就餐。我能赶回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善于利用时间,她以彼得堡干练的太太的派头,派人去把鲍里斯叫来,和他一起到前厅去。
“再见,我的朋友,”她对送她到客厅门口的伯爵夫人说道,“祝我成功吧,”她又代表儿子小声地说。
“亲爱的,您到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伯爵说,他正从餐厅出来,也要到前厅去。“如果他好些了,就邀请皮埃尔来赴宴。过去他常来我家,和孩子们跳舞。一定要请他来,亲爱的。就让我们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样卖弄他的厨艺。”他说,“奥尔洛夫伯爵家里也不曾有过我们这样的宴席。”
十二
“亲爱的鲍连卡,”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道,这时他们已乘着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四轮轿式马车驶过铺着干草的街道,进入了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宽敞的院子。“亲爱的鲍连卡,”母亲说,她从穿旧了的女式大氅下面抽出手来,怯生生地、亲切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要态度亲切,要殷勤有礼。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毕竟是你的教父,你未来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记住,我的朋友,你要尽可能地和蔼可亲……”
“但愿我能知道,这样除了屈辱还能有什么结果……”儿子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答应过您,我会为了您而这样做的。”
尽管门前停着谁家的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门房还是打量着母子二人(他们没有吩咐通报,直接走进了两排壁龛里放着雕像的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件穿旧了的女式大氅,问他们要见几位公爵小姐还是伯爵,知道要见的是伯爵,就说今天大人的病情更沉重了,不接待任何人。
“我们可以走了,”儿子用法语说道。
“我的朋友!”母亲以恳求的语气说道,又按着儿子的手,好像这样的接触能使他平静下来或得到鼓励。
鲍里斯不吭声了,他不脱军大衣,询问地看着母亲。
“兄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声柔气地对门房说道,“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病势沉重……所以我才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去打扰他,兄弟……我只是要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暂时住在这里。请通报一下。”
门房闷闷不乐地拉了拉通往楼上的铃绳,转过身去。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向一个穿着长筒袜、皮鞋和燕尾服的男仆叫道,他从楼上跑下来,正站在楼梯下向外张望。
母亲抻开自己染过色的丝绸衣裙的褶子,照照嵌在墙壁上的威尼斯穿衣镜,于是穿着一双旧皮鞋精神抖擞地踏上了铺在楼梯上的地毯。
“我的朋友,你答应过我,”她又对儿子说,拍拍他的手以示鼓励。
儿子垂下眼睛,平静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扇门通往拨给瓦西里公爵居住的内室。
母子二人走到大厅中间,正准备向一个在他们进门时连忙跳起来的老仆问路,就在这时有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一下,瓦西里公爵出来了,身穿家常天鹅绒小皮袄,佩戴着一枚星章,他正在送一位漂亮的黑发男子出来。此人就是彼得堡闻名遐迩的洛兰大夫。
“这是真的吗?”公爵问。
“公爵,‘人是会犯错误的’,不过……”大夫回答道,他用小舌发颤音,所说的拉丁语带有法语口音。
“那就好,那就好。”
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他的儿子,瓦西里公爵向大夫点头作别,默默地,但带着疑问的样子来到他们跟前。儿子发觉,母亲的眼睛突然流露出深深的悲痛,不禁莞尔。
“是的,我们处于多么忧伤的境地啊,公爵……唉,我们亲爱的病人怎样了?”她说,仿佛没有发觉那凝视着她的冷冷的、厌烦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疑问地,简直困惑莫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鲍里斯。鲍里斯有礼貌地微微鞠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他转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头部和双唇的动作回答她的问题,这个动作意味着对病人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真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叫道。“啊,这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鲍里斯又说道。“他要亲自来向您表示感谢。”
鲍里斯又一次有礼貌地微微鞠躬。
“请您相信,公爵,母亲的心永远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说道,一面整理着高高的硬领,面对受他庇护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莫斯科这里,比起在彼得堡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他的姿态和声音都流露出远为高傲的神气。
“您要努力履行军职,无愧于自己的使命,”他又转身对鲍里斯严厉地说道。“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度假?”他用他那冷淡的语气询问道。
“我在等候命令,大人,准备按照新的任命出发,”鲍里斯回答道,既没有因公爵语气生硬而面有愠色,也没有流露介入谈话的愿望,公爵不禁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是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又尊称一声:“大人。”
“就是娶了娜塔莉娅·申升娜的那位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
“认识,认识,”瓦西里用他那单调的语调说道。“我永远也不能理解,娜塔莉怎么会决意嫁给这个肮脏的猪,完全是个愚蠢而可笑的家伙。据说还是个赌徒。”
“不过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出道,感动地微笑着,似乎她也知道,那样的责难是罗斯托夫伯爵所应得的,不过是请他对可怜的老人心存怜悯。
“大夫们怎么说呀?”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又在自己由于哭泣而形容憔悴的脸上露出深切的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很想再一次感谢舅舅,感谢他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情。这是他的教子,”她补充了一句,那声调仿佛这个消息一定会使瓦西里公爵非常高兴。
瓦西里公爵沉吟起来,皱起了眉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了,他怕在别祖霍夫伯爵的遗嘱问题上,她会成为一个竞争对手。她急忙安慰他。
“要不是我对舅舅怀有真挚的爱心和忠诚,”她说,在说到舅舅这个词时,她显得特别自信而平淡,“我了解他的性格,高尚、正直,可是只有几个公爵小姐在她身边……她们还太年轻……”她低头小声说道:“他履行了最后的义务吗,公爵?这最后的时刻多么宝贵啊!要知道,情况不可能更坏了;必须让他事先有个精神准备,因为他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女人家,公爵,”她温柔地一笑,“任何时候都知道,这些事该怎样去说。必须见到他。不管这对我来说有多么痛苦,反正我受苦受难已经惯了。”
公爵大概明白了,正如在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一样,明白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个人是很难摆脱的。
“但愿这次见面不要让他太难过,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等到晚上吧,大夫们预料会有危象出现。”
“可是,公爵,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再等待了。您想想,这是他的灵魂能否得救的问题。啊,这太可怕了!基督徒的义务……”
通往几间内室的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走了出来,她是伯爵的几个表侄女之一,面色阴沉而冷淡,她的腰长得与腿非常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朝她转过身去。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你们要干什么呀,这样喧哗……”公爵小姐说道,像对陌生人一样,看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啊,亲爱的,我简直认不出您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喜形于色,步履轻快地迎上前去。“我来是帮你们服侍舅舅。我想,你们一定累坏了,”她又说道,同情地翻着白眼。
公爵小姐没有搭理,甚至笑也不笑,马上走了出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手套,在她占领的阵地上舒适地坐到圈椅上,请瓦西里公爵坐到自己身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道,莞尔一笑。“我去见伯爵,见舅舅,你暂且到皮埃尔那里去,亲爱的,别忘了向他转达罗斯托夫家的邀请。他们请他去赴宴。我想,他不会去吧?”她问公爵。
“相反,”公爵说,看来他很沮丧。“我会非常高兴,要是您能让我摆脱这个年轻人的话……他无所事事地守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起他。”
他耸了耸肩膀。男仆领着鲍里斯下楼,又踏上另一道楼梯,带他去见彼得·基里洛维奇。
十三
皮埃尔终于未能在彼得堡为自己选择一个职业,而且的确是因为胡闹而被驱逐到莫斯科来。人们在罗斯托夫家里所讲的故事是真实的。皮埃尔参加了把警察分局长和熊捆在一起的行动。他在几天前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住在自己父亲的家里。虽然他也估计到,他的故事在莫斯科已经闹得尽人皆知,父亲身边那些向来对他不怀好意的女人一定会利用这个事件激怒伯爵,他还是在回来的当天就去了父亲的那一套房间。他走进客厅,那是几个公爵小姐通常所待的地方,他向几位小姐问好,她们在刺绣和看书,其中一个在朗读。她们一共是三个人。在朗读的是年长的姑娘,她有长长的腰身,整洁、严肃,就是出来见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那个;两个年幼的在刺绣,面色红润,容貌姣好,区别在于其中的一个唇上有一颗痣,使她更添妩媚。她们对皮埃尔的态度就像是遇到了死人或鼠疫患者。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朗读,瞪着惊骇的眼睛默默地看了看他;年幼的没有痣的那个也流露出完全一样的表情;最小的有痣的那个,生性快活爱笑,她在绣架上弯下了腰,掩饰着大概是眼前的场面所引起的笑容,这个有趣的场面是她预见到了的。她把细毛线往下拉,弯下腰,好像在审视花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不认识我了?”
“我太认识您了,太认识了。”
“伯爵身体怎样?我能见他吗?”皮埃尔像平时一样,不好意思地问道,但毫不犹豫。
“伯爵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看来,您是想加剧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了一遍。
“哼……要是您想在精神上折磨他,把他折磨死,那就可以见他。奥莉加,你去看看,给表叔熬的汤好了吗,快到时候了,”她又添了一句,以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很忙,忙于使他的父亲得到安慰,而他,显然只是忙于使他伤心。
奥莉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看姐妹俩,点了点头,说道:
“那我回去了。什么时候能看他,请告诉我。”
他走了出去,这时传来了脸上有颗痣的小妹的清脆的、低低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在伯爵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他把皮埃尔叫去,对他说:
“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还像在彼得堡那样行为不检,您的结果会很糟糕;这是肯定的。伯爵病得很重很重,您千万别去见他。”
从那时起,就没有人来惊动皮埃尔了,他独自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每一天。
鲍里斯进去看他时,皮埃尔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偶尔站在屋角,面对墙壁做着威胁的架势,好像在挥舞一柄长剑,要刺穿一个无形的敌人。并且从眼镜上方威严地瞪着,接着又开始踱步,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还耸起肩膀,摊开双手。
“英国完了,”他说,还皱起眉头,举起一根手指直指着谁。“皮特先生背叛国家,践踏民权,判决如下……”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对皮特的判决,此刻他在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本人,他和自己的英雄一起渡过危险的加来海峡,并占领了伦敦,蓦地看到一个年轻英俊、身材挺拔的军官正朝他走进来。他住口不说了。皮埃尔出国时,鲍里斯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完全不记得他了;尽管如此,还是以其素来的敏捷、热情的态度握着他的手,友好地微笑着。
“您还记得我吗?”鲍里斯带着愉快的微笑,平静地问道。“我和母亲来看望伯爵,不过,他好像身体不大好。”
“是的,好像不大好。老是有人来惹他生气,”皮埃尔回答道,竭力在回忆,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鲍里斯知道,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觉得没有必要作自我介绍,也丝毫不感到尴尬,只是直视着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邀请您今天到他家去赴宴,”他在久久的、使皮埃尔感到尴尬的沉默之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道。“那您就是他的儿子,伊利亚。我呀,您想想看,乍一见面没有认出来。记得吗,我们曾和雅克太太一起去过麻雀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搞错了,”鲍里斯带点儿嘲弄意味的微笑,毫不拘束地说道。“我是鲍里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老罗斯托夫名叫伊利亚,他的儿子叫尼古拉。而雅克太太我并不认识。”
“唉,这是怎么搞的!我全都弄混了。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人!您是鲍里斯……可不是嘛。我们总算讲清楚了。哎,关于从布洛涅出征您有什么看法?拿破仑一旦渡过海峡,英国人的处境就不妙了吧?我想,这次出征是有可能的。维尔纳夫可不能疏忽大意!”
鲍里斯对这次出征一无所知,他不看报,维尔纳夫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在莫斯科这里,更关注的是宴请和流言,而不是政治,”他以自己那平静、嘲讽的口吻说道。“我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感兴趣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道。“现在人们谈论的是您和伯爵。”
皮埃尔露出了他那善良的微笑,似乎在为对方担心,唯恐他说出什么会使他自己后悔的话来。但鲍里斯的话说得清晰、明确,然而很冷淡,并且直视着他的眼睛。
“莫斯科除了散布流言蜚语,就无所事事,”他接着说。“大家都在关心,伯爵会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谁,虽然他也许会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活得更长久,我由衷地希望会这样……”
“是的,这一切都叫人很难受,”皮埃尔接口道,“很难受。”皮埃尔还是在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中介入使他自己感到尴尬的谈话。
“您想必觉得,”鲍里斯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没有改变语调和姿态,“您想必觉得,人人都只关心,怎样能从富豪那里得到些什么。”
“正是如此”,皮埃尔想。
“我就是想告诉您,不要误会,如果您把我的母亲也看做这样的人,那么您就错了。我们很穷。但至少我可以代表自己说:正因为令尊是一位富豪,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他的亲戚,不论是我还是母亲都不会要求或接受什么。”
皮埃尔很久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等到明白了,不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以他素来的敏捷和笨拙从下面抓住鲍里斯的手,脸涨得比鲍里斯更红,又羞愧又气恼地开始说道:
“这就奇怪了!难道我……又有谁会想到……我很了解……”
但鲍里斯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高兴,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许您会不高兴,请原谅,”他反而这样安慰皮埃尔,而不是让皮埃尔来安慰他。“不过我希望,我没有冒犯您。我习惯于有话直说……我怎样回话呢?您到罗斯托夫家去赴宴吗?”
鲍里斯又心情愉快起来,看来是因为他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让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而让别人陷入了窘境。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说道,渐渐平静下来,“您是令人惊叹的一个人。您刚才说得真好,真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分别太久了……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您可能以为我……我理解您,非常理解。像您这样讲话我就做不到,我缺乏勇气,不过这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能与您结识。奇怪,”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又微笑着说道,“您会那样看我!”他笑了起来。“嗯,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您会更好地彼此了解的。但愿如此。”他握着鲍里斯的手。“您知道吗,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伯爵。他没有召唤过我……我很可怜他这个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成功地渡过海峡吗?”鲍里斯笑着问道。
皮埃尔明白,鲍里斯想转换话题,于是顺着他的话,开始陈述布洛涅渡海作战的利弊。
仆人来叫鲍里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答应赴宴,目的是更亲近鲍里斯,他紧紧地握着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亲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走后,皮埃尔还久久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不是用长剑刺穿无形的敌人,而是含笑回忆着这个可爱、聪明而刚强的年轻人。
正如在青春期,特别是在处境孤独的时候所常有的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怀有莫名的柔情,并起誓一定要和他成为朋友。
瓦西里公爵在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角,满面泪痕。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但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我一定来守夜。不能没有人照顾啊。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不懂,公爵小姐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找到办法让他能做好准备……再见,公爵,愿上帝扶助您……”
“再见,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一边转过身去。
“唉,他的情况太可怕了,”他们又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我不明白,妈妈,他和皮埃尔是什么关系?”儿子问道。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朋友;遗嘱也决定着我们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您认为,他会给我们留下遗赠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而我们这样贫穷。”
“这并不是充分的理由啊,妈妈。”
“唉,我的天!我的天!他的情况不妙啊!”
十四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儿子到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去以后,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独自坐了很久。她终于拉铃叫人。
“您怎么了,亲爱的,”她对让她等了好几分钟的女仆生气地说道。“不想干了,是吧?那我给您另找地方。”
自己朋友的痛苦和有损尊严的贫困使伯爵夫人很难受,因而情绪低落,她的这种心情总是表现为称呼女仆“亲爱的”和“您”。
“对不起,太太,”女仆说。
“请伯爵来一下。”
伯爵摇晃着身躯,来到妻子跟前,像平常一样,脸上带着几分愧疚的神情。
“哎,伯爵夫人!浇上马德拉葡萄酒的松鸡好极了,我尝了尝;给塔拉斯支付的一千卢布不是白给的。值!”
他坐到妻子身旁,英姿勃勃地把两手支在膝盖上,并把灰白的头发挠得蓬松起来。
“您有什么吩咐,夫人?”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这儿怎么弄脏了?”她指着夹克衫问道。“这一定是油渍,”她又笑着说。“是这样,伯爵,我需要钱。”
她显得很忧伤。
“啊,夫人!……”伯爵慌忙取出了皮夹子。
“我需要很多钱,伯爵,我需要五百卢布呢。”她拿出麻纱手绢,擦着丈夫夹克衫上的油渍。
“马上,马上。喂,谁在那里?”他叫道,只有确信被召唤的人一定会飞快地应声而至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声调叫人。“给我把米坚卡叫来!”
米坚卡就是伯爵的家庭所抚养的那个贵族之子,现在他管理着伯爵的所有事务,这时轻轻地走进了房间。
“是这样,亲爱的,”伯爵对进来的态度恭敬的年轻人说道。“你给我拿……”他想了想。“对,拿七百卢布来,对。注意,像上次那样又破又脏的不要,要好的,这是给伯爵夫人的。”
“是的,米坚卡,请拿干净的来,”伯爵夫人说,伤感地叹息着。
“大人,要什么时候送来?”米坚卡问道。“您是知道的……不过,请您放心吧,”米坚卡又说,他发觉,伯爵已经急促地喘着粗气,这总是怒气勃发的前兆。“我差点儿忘记了……要立刻送来吗?”
“对,对,这就对了,拿来吧,就交给伯爵夫人。”
“我的这个米坚卡真难得,”这个年轻人出去后,伯爵笑着说。“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否则我就不能容忍。一切都是可以办到的。”
“唉,金钱哪,伯爵,金钱,世上多少苦难是由金钱而起!”伯爵夫人说。“这些钱,我非常需要啊。”
“夫人,您花钱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他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房去了。
等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又从别祖霍夫那里回来,钱已经放在伯爵夫人身边了,全都是崭新的票子,放在小桌上用手绢盖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发觉,伯爵夫人非常激动。
“哎,怎么样,我的朋友?”
“啊,他的状况多可怕!叫人认不出来了,病情那么凶险,那么凶险,我待了一会儿,没说上两句话……”
“安妮特,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拒绝我,”伯爵夫人突然说,两颊泛起红晕,这在她那不再年轻的清瘦端庄的脸上显得那样奇怪,她边说边从手绢下把钱拿了出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弯下腰来,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给他置备军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她们哭,因为她们情同姐妹;也因为她们心地善良;也因为她们,两个青年时代的女伴,要为金钱这种低贱的东西操心;也因为她们青春已逝……不过两人的泪水都是令人动容的……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儿们已经陪着众多的来宾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宾送往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所爱好的收藏品土耳其烟斗。他偶尔出来询问:她来了吗?他们在等候上流社会称之为恶龙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这是一位不因财富、地位,只因为人正派、待人坦率质朴而闻名遐迩的夫人。皇室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也都知道她,这两个城市的人们在对她感到讶异的同时,暗地里嘲笑她粗鲁,讲述她的趣闻;尽管如此,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尊敬她、忌惮她。
在烟雾腾腾的书房里正在谈论战争和征兵。大家都知道宣战诏书已经颁布,但谁也没有看到过。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夹在两个抽烟、谈话的人之间。伯爵本人不抽烟也不说话,他时而把头低向这边,时而低向那边,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抽烟的人,倾听着两位邻座的交谈,他们的争论是他挑起的。
交谈的人一个是文官,剃得光光的瘦削刁钻的脸上满是皱纹,这个人已近老年,衣着却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他像家里人那样把双脚放在沙发上坐着,将琥珀烟嘴深深地斜插在嘴里,一阵阵地猛吸,眯缝着眼。看来他对交谈的对方是居高临下的态度。那是老单身汉升申,伯爵夫人的堂兄,诚如莫斯科的客厅里所说,是一个刻薄鬼。另一个是精力充沛、两颊绯红的近卫军军官,军容严整,梳洗得无可挑剔,他把琥珀烟嘴衔在嘴的中间,绯红的双唇轻轻地吸着,从好看的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儿。这就是贝格中尉,谢苗诺夫团的军官,鲍里斯前往该团时曾与他做伴同行。娜塔莎拿他打趣年长的伯爵小姐薇拉,说贝格是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之间倾听着。伯爵除了他非常喜爱的打波士顿牌赌博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个听众,尤其是在他成功地挑起两个饶舌者争辩的时候。
“喂,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升申笑眯眯地说,把极其普通的俄罗斯民间用语和文雅的法语词句混用在一起(这就是他说话的特点)。“您想从政府领取薪金,想从连队得到收入?”
“不,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只是想证明,当骑兵远不如当步兵。就说现在,请您想想我的情况吧,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贝格说话总是准确、平静而有礼貌。他的谈话永远只涉及他个人;只要别人的谈话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总是平静地保持沉默,他能这样沉默几个小时,丝毫不觉得局促不安,也丝毫不会惹得别人局促不安。可是谈话一涉及他本人,他就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讲起来。
“您想想我的情况,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当骑兵,我四个月的收入不会超过二百卢布,即使有中尉的军衔;而现在我可以拿到二百三十卢布。”他面带洋洋自得的微笑说道,一边看看升申和伯爵,他似乎深信不疑,他的成功永远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主要目标。
“此外,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调入近卫军以后,我受到重视了,”贝格接着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的空额多得多。还有,您想想看,我可以拿这二百三十卢布作出多好的安排。我可以储蓄,还给父亲寄点钱,”他继续说,吐出了一个烟圈儿。
“确实不错……德国人能在刀背上打出粮食来,这是一句俗语,”升申说,他把琥珀烟嘴从嘴角的一边调到另一边,又向伯爵挤挤眼。
伯爵不禁哈哈大笑。其他客人看到升申在引导谈话,就走过来想听听。贝格对人们的嘲讽和无动于衷毫未觉察,继续说道,由于调入近卫军,他已比骑兵军的战友提升了一级军衔,连长在战时可能被击毙,那么他就能很容易地当上连长,又说在团里大家多么喜欢他,爸爸对他多么满意。看来他在这样讲的时候非常得意,没有想一想,别人也会有自己感兴趣的事啊。不过他所讲述的一切都那么娓娓动听,不卑不亢,年轻人的利己主义显得那么天真无邪,听众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喂,老弟,您无论当步兵还是当骑兵,到哪里都会得到重用,这是我可以预言的,”升申拍拍他的肩膀说,把脚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贝格高兴地笑了笑。伯爵要到客厅去,来宾也都跟着走了。
这是招待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相聚的客人们只是简短地交谈,等候应邀开始餐前小吃,同时觉得必须活动活动,也不能沉默,以表示他们一点儿也不急于入席。主人们不断朝门口张望,偶尔彼此交换一下眼色。来宾根据他们的目光猜想,他们还在等人或者在等什么东西,在等某一位迟到的重要亲戚或一道尚未准备就绪的菜肴。
皮埃尔在眼看就要开席时才到,不好意思地在客厅中间他碰到的第一把圈椅里坐下,挡着所有人的路。伯爵夫人想引他说话,可是他不知趣地透过眼镜看着周围,好像在找人,对伯爵夫人的所有问题都给予只言片语的回答。他很拘谨,只有他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大多数客人都知道他和熊的故事,好奇地看着这个高大肥胖、性格温和的人,感到困惑莫解,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老实人怎么会和警察分局长开了那么大的玩笑。
“您刚到吗?”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回答,一边东张西望。
“您还没有见到我的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完全不合时宜地一笑。
“不久前您好像到过巴黎?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彼此瞥了一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了,这是请她引起这个年轻人的注意,于是坐到他身旁,谈起他的父亲;可是他就像对伯爵夫人一样,对她的回答也是极其简短。客人们都互相交谈起来。
“拉祖莫夫斯基一家……那真是好亲切……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来宾们纷纷闲谈起来。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到大厅去了。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厅里响起了她的声音。
“是啊,”传来一个妇女的粗嗓门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即走进了房间。
小姐甚至夫人们,除了最年长的几位,全都站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耶夫娜站在门边。这位胖妇人高高抬起披着一绺绺灰白鬈发、年届五十的头颅,傲然环视来宾,似乎在捋起袖子,从容不迫地把连衣裙宽大的袖子整理了一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总是讲俄语。
“今天是亲爱的夫人的命名日,向您和孩子们道喜,”她说,她的粗声大嗓压倒了所有其余的声音。“你怎么样,老坏蛋,”她对正在吻她手的伯爵说道,“我想,在莫斯科很寂寞吧?不能寻欢作乐了?可是怎么办呢,老爷子,这些小妞儿眼看就长大了……”她指着女孩们,“不管你愿不愿意,该找女婿了。”
“哎,怎么样,我的哥萨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管娜塔莎叫哥萨克)”娜塔莎毫不胆怯,快乐地来到她的身边,她爱抚着姑娘说道,“我知道,这丫头是个小狐狸精,可我喜欢。”
她从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副心形的红宝石耳环,给了过命名日的容光焕发、满面绯红的娜塔莎,又立刻转过身去,面朝皮埃尔。
“哎,哎!亲爱的!你过来,亲爱的,”她假装低声细语地说道。“你过来,亲爱的……”
她威严地把两只袖子更加高高地捋了起来。
皮埃尔走了过来,透过眼镜天真地看着她。
“过来,过来,亲爱的!在你父亲权势显赫的时候,也只有我敢对他讲真话,别说你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默默地等着看下文,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场白。
“行哪,没说的!行,这孩子真行!……父亲卧病在床,他却去找乐子,把警察分局长绑在熊背上。可耻啊,老弟,可耻!还不如去打仗呢。”
她转身向伯爵伸出手,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喂,怎么,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前面;随后是伯爵夫人,由骠骑兵上校陪着,这是一个用得着的人,尼古拉要和他一起追赶部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升申做伴。贝格把手伸给薇拉。面带微笑的朱丽·卡拉金娜和尼古拉同行。他们后面还有其他成双成对的人们,在整个大厅排成了长队,最后是单独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们忙碌起来,响起了椅子挪动的声音,敞廊上奏起了音乐,宾客纷纷入座。伯爵家庭乐队的奏乐声被刀叉声、宾客的谈话声、仆人们轻轻的脚步声所代替。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主位。右首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首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宾。另一端坐着伯爵,左首是骠骑兵上校,右首是升申和其他男宾。长餐桌的一侧是年长些的青年: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挨着鲍里斯;另一侧是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隔着那些水晶酒瓶和高脚果盘望望妻子和她的那顶系着蓝色缎带的高高的包发帽,殷勤地给身旁的客人斟酒,也不忘记给自己斟上。伯爵夫人也没有忘记主妇的职责,隔着菠萝向丈夫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觉得他那通红的秃顶和面色与灰白头发的反差更强烈了。妇女的一端在低声细语地闲谈;男人的一端喧哗声越来越大,尤其是骠骑兵上校的声音,他猛吃猛喝,脸色越来越红润,伯爵已经把他树为客人们仿效的榜样。贝格带着温柔的微笑对薇拉说,爱情不是尘世的感情,而是天上的感情。鲍里斯向自己的新朋友皮埃尔介绍在座来宾的姓名,又和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莎眉来眼去。皮埃尔打量着那些新面孔,话说得很少,吃得很多。在两道汤中他挑中了甲鱼汤,从几张大馅饼直到松鸡,他没有放过一道菜肴,也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仆人把餐巾裹着的酒瓶偷偷地从他邻座的肩后塞过去,一边说:“马德拉酒”,或“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每套餐具前都放着四只刻有伯爵名字的水晶杯,他随手拿起一只让仆人斟酒,心满意足地喝着,越来越兴高采烈地望着客人们。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莎看着鲍里斯,那是十三岁的女孩看男孩的目光,而这个男孩刚刚和她有过初吻,双双堕入情网。她这样的目光偶尔也投向皮埃尔,在这可笑、活泼的女孩的注视之下,他莫名其妙地直想笑。
尼古拉离索尼娅较远,坐在朱丽身边,又带着那下意识的微笑对她说着什么。索尼娅装样子地微笑着,可是内心想必正受着忌妒的折磨: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凝神倾听着尼古拉和朱丽之间的谈话。女教师在不安地察言观色,似乎随时准备反抗,要是有谁让孩子们受委屈的话。有一个男教师是德国人,他竭力想记住各种菜肴、甜点和酒类,以便在寄往德国的家信里把一切都详细地描写一番,他感到很气愤,仆人拿裹着餐巾的酒瓶斟酒时居然把他给漏了。德国人皱着眉头,佯装并不想要这种酒,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谁也不理解,他需要酒不是为了解渴,不是贪杯,而是出于强烈的求知欲。
十六
在餐桌的男人一端谈话越发热烈了。上校说,宣战诏书已在彼得堡颁布,他亲自看到的一份,今天已由信使送达总司令。
“为什么我们鬼使神差地要和拿破仑作战呢?”升申说。“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傲气,我怕现在就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是一个德国人,身材高大结实,容易激动,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忠于职守的军人和爱国者。升申的话使他难以接受。
“为什么,阁下?”他带着德语口音说道。“皇上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中说,他不能眼看俄罗斯面临危险而无动于衷,事关帝国的安全、尊严和神圣同盟,”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同盟”这个字眼,仿佛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他以其准确无误的记忆一本正经地背诵着诏书的序言:“……陛下的愿望,即唯一既定的方针乃是:在稳固的基础上建立欧洲和平,兹决定派遣部分军队越出国境,为实现此项意图作出新的努力。”
“这就是为什么,阁下,”他以教训的口吻结束道,他喝干杯中的酒,回头望着伯爵,期望得到鼓励。
“您知道有一句俗话:‘叶廖马,叶廖马,你还是待在家里,磨你的纱锭吧’,”升申皱着眉头,含笑说道。“这句话对我们再适合不过了。把苏沃洛夫派去又怎样了呢,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我们的苏沃洛夫们在哪里呢,请问?”他说,不断地从俄语跳到法语。
“我们要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捶着桌子说,“为自己的皇帝而死,这样就行了。要尽可——能(他特别在说到“可能”这个字眼时把声音拖长),尽可——能少发议论,”他说,又转头望着伯爵。“这就是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我的话完了。您怎么看呢?您是年轻人,又是年轻的骠骑兵。”他向尼古拉问道,尼古拉一听到谈起战争,早就撇下朱丽,全神贯注地看着上校,倾听他的谈话。
“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尼古拉回答道,他突然满面通红,以坚决而无所畏惧的神态转动碟子,摆布几只杯子,仿佛此刻正面临极大的危险,“我坚信,俄国人或死或胜,别无选择。”他说,和别人一样,话既已出口,才感到在当前的情况下,说得太冲动,太夸张,因而觉得不好意思。
“好极了!您说得太好了。”坐在他身旁的朱丽叹息着说道。在尼古拉说话的时候,索尼娅浑身颤抖起来,脸上泛起的红晕波及了耳门、耳根、脖子,连肩膀也红了起来。皮埃尔凝神倾听上校的谈话,赞同地连连点头。
“说得真好,”他说。
“您是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叫道,又捶了一下桌子。
“你们在那里嚷什么呢?”突然隔着桌子响起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低沉的声音。“你干吗敲桌子啊,”她对上校说,“对谁发火呢?大概你以为,在你面前的都是法国人吧?”
“我说的是实话嘛,”上校微笑着说道。
“老是谈战争,”伯爵隔着桌子叫道。“要知道,我的儿子要去打仗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儿子要上战场了。”
“我有四个儿子在部队里,可我不后悔。一切都是天意:躺在炕上也会死,在战斗中上帝会保佑的,”从桌子的另一端毫不勉强地响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有力的声音。
“确实是这样。”
于是妇女一边和男人一边又分头交谈起来。
“你就不敢问,”小弟彼佳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敢问,”娜塔莎说。
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表现了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欢快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目光示意坐在他对面的皮埃尔,要他听着,接着她转向母亲。
“妈妈!”餐桌上响彻了少女清脆的嗓音。
“你要干什么?”伯爵夫人吃惊地问道,不过从女儿的脸色看出她是在淘气,就严厉地对她摇摇手,头部做出威吓和制止的动作。
人们的谈话停止了,一片寂静。
“妈妈!最后一道是什么甜点?”娜塔莎的尖嗓子更坚决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伯爵夫人想皱起眉头却办不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举起一根粗指头威吓她。
“哥萨克!”她威吓地叫道。
客人们大都看着两个大人,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场闹剧。
“看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说。
“妈妈!甜点是什么呀?”娜塔莎已经大胆地、又调皮又快活地嚷道,她相信,她的淘气不会惹人不快。
索尼娅和胖嘟嘟的彼佳在偷偷地笑。
“瞧,我问了,”她悄悄地对小弟和皮埃尔说,又朝皮埃尔看了一眼。
“是冰激凌,就是不给你吃,”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到没什么好怕的,所以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不怕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冰激凌?奶油的我可不喜欢。”
“胡萝卜的。”
“不,什么冰激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是什么冰激凌?”她几乎是在叫喊,“我想知道嘛!”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笑了,客人们跟着也都笑了。大家笑的不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而是这小姑娘不可思议的勇气和乖巧,既善于也敢于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样周旋。
等到有人告诉她是菠萝冰激凌,娜塔莎这才不再纠缠。在冰激凌之前上了香槟酒。又奏响了音乐,伯爵吻了伯爵夫人,于是客人们站起来向伯爵夫人表示祝贺,隔着餐桌和伯爵碰杯,和孩子们碰杯,又互相碰杯。仆人们又奔忙起来,响起了椅子的挪动声,客人们按照原来的顺序回到了客厅和伯爵的书房,只是脸色更红了。
十七
打波士顿的牌桌摆开了,凑齐了几个牌局,于是伯爵的客人们分散在两个客厅、休息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扑克牌铺开呈扇形,勉强抵制着午睡的习惯,无缘无故地傻笑。年轻人受伯爵夫人的鼓动,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旁边。朱丽首先应大家的要求,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带变奏的小乐曲,又和别的姑娘一起请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大家都知道他们有音乐天赋。娜塔莎看到别人把她当大人看待,显然非常自傲,但也很胆怯。
“我们唱什么呢?”她问。
“唱《泉水》吧,”尼古拉回答道。
“那就快点儿吧。鲍里斯,您过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在哪里呀?”
她东张西望,发现她的朋友不在房间里,便跑去找她。
跑进索尼娅的房间,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娜塔莎又跑到儿童室,那里也没有索尼娅。娜塔莎知道了,索尼娅是在走廊里的木箱子上。走廊里的木箱子是罗斯托夫家的少女们避着人黯然神伤之地。索尼娅穿着粉红色薄纱连衣裙,俯伏在木箱上保姆用的肮脏的条纹布羽毛褥子上,把衣裳也压皱了,纤纤十指捂着脸,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她那裸露的小肩膀在微微耸动。娜塔莎整天节日般兴致勃勃的脸上陡地变色:她的眼睛发愣,宽宽的脖子颤动了一下,嘴角弯了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了?……你,你这是怎么了?呜—呜—呜……”
于是娜塔莎张开大嘴,变得丑陋不堪,孩子似的号哭起来,她不知缘由,只因索尼娅在哭泣。索尼娅想抬起头,想回答她,可就是做不到,于是更使劲地把脸隐藏了起来。娜塔莎坐到蓝色羽毛褥子的边上,抱着索尼娅哭着。索尼娅使劲撑起身子,擦干眼泪,开始诉说原委。
“尼科连卡过一个星期就要走了,他的……通知书……来了……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可我本来还不会哭(她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给她看:那是尼古拉写的一首诗)……我本来还不会哭,但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他的心肠有多好。”
她又哭了,他的心肠竟那么好。
“你的情况很好……我不忌妒……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说,略微振作了起来,“他很可爱……你们不会有障碍。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需要……都主教亲自认可……那还不行。再说,要是妈妈(索尼娅认为伯爵夫人就是母亲,也以母亲相称)……她让我觉得,我会破坏尼古拉的前程,我没有心肝,忘恩负义,其实……说真的(她画了十字)……我那么爱她,爱你们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对不起她?我那样感激你们,乐于为你们奉献一切,可我一无所有啊……”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把头藏在双手和被褥里。娜塔莎开始安慰她,可是娜塔莎的脸色说明,她了解自己朋友的痛苦的全部重要含义。
“索尼娅!”她突然说,似乎猜到了表姐这样痛苦的真正原因。“薇拉大概在饭后跟你说了什么,是吗?”
“是的,这首诗是尼古拉自己写的,我还抄写了另外几首;她在我的桌上看到这些诗就说,她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妈妈决不会允许他娶我为妻,他会娶朱丽的。你看到了,他整天和她……娜塔莎!为什么呀?……”
她哭得更伤心了。娜塔莎扶起索尼娅,搂着她,噙着眼泪含笑安慰她。
“索尼娅,她的话你别信,亲爱的,别信。你记得吧,我们三个人和尼科连卡曾在休息室里谈到过;记得吗,在晚饭以后?我们把一切都讲妥了,将来要怎么办。我已经不记得要怎样,可是你一定记得,一切都那样美好,一切都有可能。升申舅舅的一个兄弟就娶了表妹,而我们还远了一层。所以鲍里斯说,这太可以了。你知道,我什么都对他说了。而他那么聪明,又那么高尚,”娜塔莎说,“你,索尼娅,别哭呀,亲爱的小鸽子,小心肝,索尼娅。”她笑着吻了她一下。“薇拉坏透了,别理她!未来是美好的,她也不会对妈妈说;尼古拉自己会告诉她,而且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朱丽。”
于是她在她的头上吻了一下。索尼娅欠起身来,小猫儿又神采奕奕,小眼睛光彩四射,好像马上就要竖起尾巴,柔软的脚爪霍地一扑,玩起线团来,这才合乎它的天性。
“你这样想?是实话?真的?”她说,迅速地整理着衣裙和发式。
“是实话!真的!”娜塔莎一面回答,一面为自己的朋友整理露在辫子下面的一绺硬头发。
她俩都笑了。
“走吧,我们去唱《泉水》。”
“走。”
“你知道吗,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胖胖的皮埃尔真逗!”娜塔莎突然停下来说。“我觉得很开心!”
于是娜塔莎沿着走廊跑了起来。
索尼娅抖落羽毛,把诗稿藏在怀里,靠近脖子,那儿有几条隆起的肋骨,她两颊绯红,迈开轻松愉快的脚步,跟着娜塔莎沿着走廊向休息室跑去。应客人们的要求,几个年轻人唱了《泉水》四重唱,受到了大家的赞赏;然后尼古拉唱了他新学的一首歌:
在月色明媚的愉快的夜晚,
美妙的想象浮现在心间,
世上还有一位佳人
也在把你思念!
她那美丽的手
在金色的竖琴上曼舞,
激情洋溢的和声,
也在殷殷期盼,把你召唤!
再有一天、两天,乐园就要降临……
可是呀!你的朋友行将就木,与你无缘!
他还没有唱完末尾的歌词,大厅里的年轻人已准备翩翩起舞,敞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和乐师们的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升申和他这个从国外回来的人谈起了使皮埃尔感到乏味的政治话题,其他人也参加了进来。音乐奏响时,娜塔莎进了客厅,径直走到皮埃尔跟前,眼睛含着笑意,羞红了脸说:
“妈妈吩咐我请您跳舞。”
“我怕会踩错了舞步,”皮埃尔说,“不过,要是您肯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向身材纤细的小姑娘伸出胖乎乎的手,把手放得很低。
在一对对舞伴重新站位、乐师调音时,皮埃尔和自己的小舞伴坐了下来。娜塔莎感到十分幸福:她和从国外回来的大人跳过舞了。她坐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和他交谈着。她手里有一把扇子,那是一位小姐托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最高雅的姿态(天知道,她这是在哪里学会的),摇着扇子,和自己的男舞伴隔着扇子含笑交谈。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指着娜塔莎说道。
娜塔莎脸红了,笑了起来。
“哎,您干吗呀,妈妈?您这又何必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第三支苏格兰舞曲的中间,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打牌的客厅里,椅子挪开了,大部分贵宾和老者在久坐之后伸着懒腰,把皮夹子和钱包收进衣兜,来到大厅的门口。走在前面的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两个人都喜笑颜开。伯爵诙谐而有礼貌地,竟摆出芭蕾舞的姿态把圆滚滚的手臂伸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挺直身子,脸上露出特别豪迈而又狡黠的微笑,只等人们跳完苏格兰舞的最后一个舞姿,他就向乐师们击掌,对着敞廊的第一小提琴手叫道:
“谢苗!你会演奏丹尼洛·库珀舞曲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一种舞,他年轻时常跳。(丹尼洛·库珀舞其实是英格兰舞的一种。)
“你们看爸爸呀,”娜塔莎叫得整个大厅都听得到(完全忘了她正在和大人跳舞),她把一头鬈发的小脑袋深深地弯向膝盖,她那响亮的笑声在大厅里回荡。
果然,大厅里人人都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快活的老头儿,他和身材比他高的威风凛凛的舞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一起,把双臂围成环形,随着节拍微微抖动,展开双肩,扭动双腿,轻轻地踏着拍子,他那丰满的脸上越来越舒展的微笑使观众期待着下面的表演。一听到丹尼洛·库珀舞曲的欢快、挑逗的声音酷似特列帕克舞曲,大厅的所有门口突然挤满了仆人们的笑脸,门口的一边是男仆,另一边是女仆,他们跑出来是要看看尽情作乐的老爷。
“我们的老爷呀!真是一头雄鹰!”保姆在门口大声说道。
伯爵跳得很好,他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的舞伴根本不会跳,也不想好好跳。她的肥硕的身躯站得笔直,垂下健壮的双臂(她把手提包交给了伯爵夫人);只有她的严肃但美丽的面庞在跳舞。伯爵整个身姿所表现的一切,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身上完全表现在越来越笑意盈盈的脸上和翘得越来越高的鼻子上。但是,如果说越来越兴奋的伯爵以他出人意料的灵巧的转身和柔软的双腿的轻松跳跃令人倾倒的话,那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和顿足时略尽心意地动动肩膀、抡圆双臂,就引起了毫不逊色的效果,每个人都欣赏她,尽管体态臃肿、向来不苟言笑,却能有这样难得的表现。舞蹈越来越生气勃勃。在他俩对面的人们丝毫也不能引起注意,甚至放弃了引人注意的努力。人人都被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所吸引。娜塔莎不断拽着身边人们的袖子和衣裙,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尽管人家本来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舞者,伯爵在跳舞的间隙喘着粗气,向乐师们挥手、叫喊,要他们演奏得更快些。伯爵时而踮着脚,时而用鞋后跟着地围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飞快地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剽悍,越来越剽悍,终于他把自己的舞伴送回她的座位,完成了最后一个舞步:把一条柔软的腿向后跷起,满面笑容地低下汗水淋漓的头颅,在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特别是娜塔莎狂热的掌声和笑声中扬起右手,在身前画了一条弧线。两位舞者都停下来了,沉重地喘息着,用麻纱手绢擦着汗水。
“当年人们就是这样跳舞的,亲爱的,”伯爵说。
“这要命的丹尼洛·库珀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沉重地呼出一口长气,卷着袖子说道。
十八
正当罗斯托夫家的大厅里,人们在乐师由于疲惫不堪而走调的伴奏下跳第六节英格兰舞,倦怠的仆人和厨师们在准备晚餐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中风了,这已是第六次中风。大夫们宣称,已无康复的希望;神父已为病人行了告解,让他领了圣餐;正在进行终傅的准备,家里是一片忙乱的景象和不安的等待,这是在这样的时刻常有的现象。大门外是成群的棺材匠,他们躲避着驶近的车马,在等待伯爵葬礼的巨额订单。莫斯科总司令曾不断派遣副官来探视伯爵的病情,这天晚上他亲自前来向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名臣别祖霍夫伯爵告别。
豪华的接待室已经座无虚席。大家都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因为总司令单独和病人待了近半个小时后出来了,他微微答谢人们对他的鞠躬致意,尽快地走过注视着他的那些大夫、神职人员和亲戚。这些天来变得消瘦而苍白的瓦西里公爵在送总司令,并且好几次小声地对他反复说着什么。
送走总司令,瓦西里公爵独自在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臂肘支着膝盖,一只手蒙着眼睛。这样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不习惯地步履匆匆,惊慌地扫视着周围,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府邸的后一半,去见年长的公爵小姐。
灯光暗淡的房间里,有一些人在时断时续地小声交谈,这个房间有一扇门通往临危病人的卧室,只要有人进出,那扇门就会发出细微的声音,于是交谈的人就会静下来,以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朝门口张望。
“人生有限,”年老的神职人员对一个女人说道,她坐在他身旁,天真地听他讲话,“大限一到,是无法逾越的。”
“我想,终傅会不会太晚了?”女人给他加上一个神职的尊称问道,好像在这方面她毫无主见似的。
“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圣礼啊,太太,”神职人员回答道,一只手摸着秃顶,秃顶上有几绺向后梳的花白的头发。
“那是谁呀?是总司令本人?”房间的另一头有人问道。“显得多年轻!……”
“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听说伯爵已经认不出人了?有人要行终傅礼?”
“我认识一个人,行了七次终傅礼。”
排行第二的公爵小姐从病人的房间出来,眼睛都哭肿了,她坐到洛兰大夫身旁,他姿态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下面,臂肘支在桌子上。
“很好,”大夫说,他是在回答关于天气的问题,“天气很好,公爵小姐,而且莫斯科很像乡村。”
“是吗?”公爵小姐深深地叹息道。“他可以喝了吧?”
洛兰沉吟了一下。
“他服药了吗?”
“服了。”
大夫看了看怀表。
“您去拿杯开水来,再放一小撮酒石(他用几根纤细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是多少)……”
“这样的事还不曾有过呢,”德国大夫对副官说道,“中风了三次,还能活着。”
“他是多么精神的一个人啊!”副官说。“财产会归谁呢?”他小声问道。
“想得财产的人总是有的,”德国人笑着答道。
大家又朝门口张望了:门吱地响了一下,二小姐按照洛兰的吩咐,调好饮料给病人送去。德国大夫来到洛兰跟前。
“也许,还要拖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用蹩脚的法语问道。
洛兰抿着嘴唇,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的鼻子前严肃地、否定地摇摇。
“今天夜里,不会更晚,”他悄悄地说,彬彬有礼地露出因为能清楚地了解和说明病情而自鸣得意的微笑,随即离去。
这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间里半明半暗,只有圣像前燃着两盏长明灯,散发着烟雾和鲜花的好闻的气息。整个房间摆满了小衣柜、小书橱、小桌子等小家具。在屏风后面可以看到铺着羽绒被子的高高的床上盖着白色床单。一只小狗吠叫起来了。
“啊,是您,表叔?”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总是非常光滑,即使在这个时候也一样,好像和头是用整块材料雕成再涂上油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她问。“我已经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我来只是要和你谈一件事,卡季什,”公爵说,疲惫地坐到她刚才坐的圈椅上。“哎呀,你把圈椅坐得好热!”他说,“喂,坐到这里来,我们谈谈。”
“我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公爵小姐说,带着她那不变的严峻的表情坐到公爵对面,准备听他说。
“我想睡觉,表叔,就是睡不着。”
“哎,怎么样,亲爱的?”公爵说,他握着公爵小姐的一只手,习惯地把她的手往下拉。
显然,这“哎,怎么样”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是他俩心照不宣的。
公爵小姐挺着与腿不相称的长长的、干瘦的腰,鼓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淡漠地望着公爵。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看圣像。她的姿态可以解释为悲哀和忠诚的表现,也可以解释为她厌烦了,想快点儿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这个姿态解释为厌烦的表现。
“而我,”他说,“你觉得会比你轻松吗?我就像一匹驿站的马,累得要死;可我还是要和你谈一谈,卡季什,而且要非常认真地谈一谈。”
瓦西里公爵不说了,他的面颊开始抽搐,时而是这一边,时而是那一边,这使他的脸上有了一种令人望而生厌的表情,当瓦西里公爵光临人家的客厅时,这样的表情从未在他的脸上出现过。他的眼睛也和平时不一样,这双眼睛时而肆无忌惮而又玩世不恭地望着,时而惊恐地环顾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双干瘦的手臂把小狗抱在膝上,注意地看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但显然,她不会提出什么问题来打破沉默,哪怕是沉默到第二天早晨。
“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公爵小姐和表侄女,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接着说,看来他在继续说话之前不无内心的斗争,“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一切都要想一想。要想一想将来,想一想你们……我爱你们姐妹,就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你是知道的。”
公爵小姐仍然目光暗淡、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也要想一想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气愤地推开面前的桌子,眼睛避开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卡季什,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姐妹,还有我的妻子,我们才是伯爵的直接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讲起或想起这些事情,你的心情有多么沉重。我也不好受;可是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必须对一切有所准备。我派人去找皮埃尔了,因为伯爵直接指着他的画像,一定要他赶来,你知道吗?”
瓦西里公爵询问地看着公爵小姐,但他不清楚,她在考虑他所说的话,还是仅仅在看着他……
“我不断地为一件事向上帝祈祷,表叔,”她回答道,“但愿上帝保佑他,让他美好的心灵能安宁地离开这个……”
“对,这是不错的,”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接着说,一边擦着秃顶,又气恼地挪近被推开的小桌子,“可是,说到底……说到底,问题在于,你是知道的,去年冬天伯爵写了一份遗嘱,撇开直接继承人和我们,把全部财产都给了皮埃尔。”
“他写的遗嘱还少吗,”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他不能把财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道,他紧挨着小桌子,来了精神,话也讲得更快了,“可是,如果那封信是写给皇上的,而且伯爵正式把皮埃尔认作儿子,那又会怎样呢?你要明白,伯爵是有功之臣,他的请求一定会受到尊重……”
公爵小姐微微一笑,人们认为自己比对方更了解情况时就是这样笑的。
“我还要告诉你,”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接着说道,“信已经写好了,虽然还没有发出去,而且皇上知道有这样的一封信。问题仅仅在于,信销毁了没有。要是信还没有销毁,那么很快就全都完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以此暗示,他说全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人们会翻开伯爵的文件,遗嘱和信件将呈交皇上,他的请求想必会得到尊重。皮埃尔作为合法的儿子将继承一切。”
“我们的那一份呢?”公爵小姐问道,她讥讽地微笑着,仿佛一切都可能发生,唯独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亲爱的卡季什,这是昭然若揭的呀。那时他就是全部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你一定知道,遗嘱和信件写了没有,是否已经销毁。要是由于什么原因这些文件被人遗忘了,那么你一定知道它们在哪里,一定要找出来,因为……”
“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公爵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了尖刻的笑容,眼睛的表情丝毫未变。“我是一个女人;在您看来,我们女人都是愚蠢的;可是我非常了解,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她补充道,觉得这样用法语再说一遍就足以向公爵彻底说明,他的话毫无根据。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卡季什!你那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伯爵写信给皇上,请求皇上承认这个儿子是合法的,那么皮埃尔就不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那时他就能根据遗嘱继承一切。如果遗嘱和信件未被销毁,那么你除了以道德高尚及其后果而聊以自慰之外将一无所获。这是肯定的。”
“我知道写了遗嘱,不过我也知道,遗嘱是无效的,而您似乎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表叔,”公爵小姐带着女人们自以为说话机智而唐突时的表情说道。
“我亲爱的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彼此挖苦,而是要和亲爱的、高尚的、善良的、真正的亲人谈谈你本人的利益。我要第十次告诉你,如果给皇上的信和有利于皮埃尔的遗嘱在伯爵的文件里,那么你,亲爱的,以及你的两个妹妹就不是继承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应该相信内行的人:我刚才和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伊奇(他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他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公爵小姐的想法突然起了变化;薄薄的嘴唇发白了(眼睛还是老样子),她的声音在开始说话时迸发成阵阵怒吼,这想必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这样很好嘛,”她说。“我什么都没有要过,也不想要。”
她从膝盖上扔下自己的小狗,整理一下连衣裙上的褶子。
“这就是对为他牺牲一切的人的感谢,这就是报答,”她说。“好极了!太好了!我一无所求,公爵。”
“好的,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两个妹妹,”瓦西里公爵回答道。
但公爵小姐听也不听。
“是呀,这一点我早已知道,可是我忘了,除了卑鄙、欺骗、忌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恶毒的忘恩负义,在这个家庭里我不能有任何别的期待……”
“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份遗嘱在哪里?”瓦西里公爵问道,他的双颊比刚才抽搐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真蠢,我还相信人家,爱他们,为他们牺牲自己。然而只有卑鄙龌龊的人才会成功。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拉住了她的手。公爵小姐的脸上是一个突然对全人类感到绝望的人的表情;她恶狠狠地望着对方。
“还有时间,我的朋友。你要记住,卡季什,所有这些事都是在愤怒和病痛时无意中做出来的,后来也就被忘记了。我们的义务,亲爱的,就是要纠正他的错误,不让他做出这样的不义之举,以此减轻他最后时刻的痛苦,不让他想起使一些人遭到了不幸而怀着负罪感死去……”
“这些人为他牺牲了一切,”公爵小姐接口道,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公爵不肯松手。“对于这一点,他永远不懂得珍惜。不,表叔,”她又叹息地补充道,“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期待奖赏,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尊严,也没有正义。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一个狡猾凶恶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激动;我了解你的美好心灵。”
“不,我有一颗凶恶的心。”
“我了解你的心,”公爵又说了一遍,“我珍惜你的友谊,但愿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要激动,我们好好地谈谈,趁现在还有时间,也许只有一昼夜了,也许只有一个钟头;你要把你所了解的有关遗嘱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主要的是要告诉我,它在哪里:你一定知道。我们马上就把它拿去给伯爵看。他想必已经忘了这件事,很愿意把它销毁。你要明白,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神圣地执行他的遗愿;我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帮助他和你们。”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
“这就是您所庇护的人,您的可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我当女佣我都不要,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女人。”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哎哟,您听我说!去年冬天她钻到这里来,对伯爵讲了许多关于我们,特别是关于索菲的卑鄙下流的坏话,我简直说不出口,伯爵气得病倒了,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写了这份可恶的该死的文件;不过我当时以为,这份文件是不起作用的。”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以前不对我说呢?”
“在镶嵌式公文包里,他把公文包塞在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若有罪孽,有重大的罪孽,那就是仇恨这个坏女人,”公爵小姐几乎是在大声叫嚷,腔调完全变了。“为什么她要钻到这里来?不过我会对她把一切、一切全都说出来。到时候看吧!”
十九
人们在接待室和公爵小姐的房间里进行这样一些谈话的时候,一辆轿式四轮马车载着皮埃尔(他是派人找来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有必要与他同来)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庭院。车轮在窗下铺垫的稻草上响起了柔和的沙沙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想对自己的同伴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才发觉他在车厢一角睡着了,就叫醒了他。皮埃尔醒来,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下马车,这时才想到要和正在等着他的病危的父亲相见了。他发现,他们不是来到正门,而是在后门的入口处。当他走下踏板时,有两个穿着小市民衣服的人匆匆跑开,躲进了墙边的阴影里。皮埃尔停住脚步,看到在府邸两边的阴影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但无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是仆人、车夫,虽然不可能没有看见这些人,却都不予理会。于是皮埃尔暗暗断定,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走了过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步履匆匆,沿着光线暗淡的狭小石梯上楼,一面招呼着落在后面的皮埃尔,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去见伯爵,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走后门的楼梯,可是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自信和匆忙的样子,便暗自断定,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在楼梯的半中腰,他们差点儿被几个拎着水桶的人撞倒,他们踩得皮靴咚咚作响地迎面跑了下来。这些仆人贴着墙壁,给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路,在看到他们时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
“这里是几位公爵小姐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其中的一个。
“是的,”仆人放肆而响亮地回答道,仿佛现在怎么做都是可以的,“门在左边,太太。”
“也许伯爵并没有叫我,”皮埃尔在踏上楼梯平台时说道,“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住脚步,等皮埃尔赶上来。
“唉,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儿子一样,以同样的手势碰碰他的手,“请相信,我的悲痛不亚于您,可是您要挺住,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真的要去吗?”皮埃尔问,透过眼镜亲切地望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我的朋友,您要忘掉人家对您不公道的地方,您要想想,他是您的父亲……也许就要死了……我一见到您,就像爱儿子一样爱您。您要信得过我,皮埃尔。我是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又更强烈地感到,这一切都是理应如此,于是顺从地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已经在推门了。
这扇门通往后门的前厅。公爵小姐的老年男仆坐在角落里编织袜子。皮埃尔从未到过这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些房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一个从身后往前赶的用托盘托着长颈玻璃瓶的女仆(称呼她亲爱的和好姑娘)问候小姐们的健康,又领着皮埃尔沿着石廊往前走。石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公爵小姐们的内室。托着长颈玻璃瓶的女仆在忙乱中(此刻在这座宅子里一切都显得很忙乱)没有带上门,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由自主地朝房间里看了看,只见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坐得很近,正在交谈。看到有人经过,瓦西里公爵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身子朝后一仰;公爵小姐跳起来,用十分激烈的手势使尽全力把门砰地关上。
这个手势那么不像素来文静的公爵小姐的为人,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情与他的傲慢是那么不相称,皮埃尔不禁站在那里,透过眼镜询问地望着自己的领导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不出她之所料。
“做个男子汉,我的朋友,我会维护您的利益的,”她说,这是在回答他目光中的疑问,接着她沿着走廊走得更快了。
皮埃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维护他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这一切都应当是这样。他们经走廊来到半明半暗的大厅,它紧挨着伯爵的接待室。这个大厅是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上所看到的阴冷、豪华的房间之一。然而即使是这个房间,也在中央放着一个空澡盆,地毯上还溅了水。迎面踮着脚出来了一个仆人和带着香炉的教堂执事,对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走进了皮埃尔所熟悉的接待室,那里有两扇意大利式的窗户朝着冬季花园,有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一座大型半身雕像和一幅全身画像。还是那些人,几乎还是那样的姿态,坐在接待室里交头接耳。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回头望着进来的哀伤、苍白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望着肥胖、高大的皮埃尔,他低着头,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色表明,她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她以彼得堡干练女性的风度,比早晨更勇敢地迈进了房间,不让皮埃尔离开一步。她感到,既然她带来的是病危者希望看到的人,那么她就必然会受到接待。她迅速地环顾房间里所有的人,看到了伯爵的忏悔神甫,她并没有弯腰曲背,却突然变得矮了一截,缓缓地来到神甫跟前,恭敬地接受一位又一位神职人员的祝福。
“感谢上帝,总算赶到了,”她对一位神职人员说,“我们所有的亲人都十分担心。这个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悄悄地添了一句。“这是可怕的时刻啊!”
她说了这些话,又走到大夫那里。
“亲爱的大夫,”她对大夫说,“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大夫一言不发,迅速地抬眼、耸肩。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完全同样的动作耸肩、抬眼,几乎把眼睛闭上了,她叹息一声,离开大夫,转身来到皮埃尔跟前,对他特别恭敬、温柔而忧伤。
“信赖上帝的仁慈吧!”她对皮埃尔说,指指一张小沙发,要他坐下等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朝大家都望着的那扇门走去,随着门极轻微地一响,她在门里消失了。
皮埃尔决定凡事都服从自己的领导者,朝她所指的小沙发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消失,他就发觉,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目光不只是好奇和同情。他发觉,大家在窃窃私语,用眼睛瞟着他,脸上似乎流露出恐惧甚至谄媚奉迎的神情。人们向他表示的敬意,是他过去从未感受到的:正在和神职人员谈话的一位陌生的女士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请他坐下,副官拾起皮埃尔失落的一只手套,递给他;他从大夫们的身边走过,他们恭敬地默默闪在一旁,给他让路。起初皮埃尔想坐到别处,以免女士受拘束,想自己拾起手套绕开大夫,而他们并没有站在挡道的地方;但他突然意识到,那样做是不礼貌的,他意识到,今晚他必须履行某种骇人的仪式,是众望所归的人物,因此他应当接受人们的效劳。他默默地从副官手里接过手套,在女士的座位上坐下,把一双大手放在对称地摆开的膝盖上,一副埃及木偶的天真姿态,他暗自断定,这样做是恰如其分的,今晚为了不茫然失措,为了不干蠢事,他不可按自己的想法行动,而要完全听凭那些领导他的人摆布。
过了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身穿佩戴着三枚星章的上衣,高傲地昂首走进房间。他似乎从早晨起又瘦了;当他环顾房间,看到皮埃尔的时候,他的双眼比平时大了。他来到皮埃尔面前,握着他的手(过去他从未握过他的手),把它往下拽,似乎他要检验一下,这只手是否牢固。
“别灰心,别灰心,我的朋友。他吩咐把您叫来。这就好了……”于是他想走开。
但皮埃尔认为有必要问一下:
“身体怎么样……”他踌躇起来,不知道称呼病人伯爵是否得体;称呼父亲又觉得不好意思。
“半小时前又中风了。他又中风了。别灰心,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思想很乱,听说“中风”误以为是受到某种物体的打击。他茫然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病的名称。瓦西里边走边对洛兰说了几句话,踮脚走进了门。他不会踮着脚走路,整个身躯不断笨拙地耸动着。跟着他进去的是大小姐,然后是神职人员和教堂执事们,仆人们也进去了。门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最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了出来,她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但带着坚决履行职责的神气,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说: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终傅马上开始。我们进去吧。”
皮埃尔进去了,他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发现一个副官、一个陌生的女士以及一些仆人全都跟着他进去了,似乎现在进入这个房间已经不需要得到允许。
二十
皮埃尔很熟悉这个用几根圆柱和一个拱门隔开的到处铺着地毯的宽敞的房间。在一列圆柱后面,一边是挂着丝绸帐子的高高的红木床,另一边是挂着几幅圣像的巨大壁龛,圆柱后面的这部分房间灯火辉煌,红艳艳的,好像晚祷时的教堂。壁龛前,在圣像的灿烂的金属衣饰下面,放着一把长长的伏尔泰式安乐椅,安乐椅上围着几只雪白光洁的枕头,看来是刚刚换上的,一条翠绿的被子盖到病人的腰部,躺在那里的是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庄严肃穆的身影,宽阔的前额上面还是那一头狮鬣般的浓密灰白的长发,漂亮的橘红色的脸上还是刻着那显示高贵气质的深深的皱纹。他直接躺在圣像下面,从被子里抽出来的一双胖胖的大手放在被子上。手掌向下的右手,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插着一支蜡烛,由一个老年男仆在安乐椅边弯腰扶着。几个神职人员站在安乐椅旁,身穿闪闪发亮的庄严的法衣,长长的头发披在法衣上,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缓慢而庄严地祈祷着。在他们稍后的地方站着两个较年轻的公爵小姐,拿着手绢捂在眼角,在她俩之前的是大小姐卡季什,一副凶狠而坚决的神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圣像,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一旦她环顾四周,她就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温顺、悲哀和宽恕一切的神情,与一个陌生的女士站在门边,瓦西里公爵站在另一边,靠近安乐椅,面前是一把雕花的丝绒椅子,他把椅子转过来,让椅背对着自己,用拿着蜡烛的左手的臂肘支在椅背上,用右手画十字,每当手指举到额前时,就抬起双眼。他的脸上表现出平静的虔诚和对上帝意志的忠诚。“要是你们不理解这种感情,对你们来说那就更糟”,他的神情似乎在这样说。
站在他背后的是副官、大夫们和那些男仆;好像在教堂里那样,男女是分开的。人人都默默地画着十字,只听见祈祷声,低音乐器那沉稳而浑厚、悦耳的声音以及寂静时脚步移动和叹息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表示她知道在做什么,穿过整个房间来到皮埃尔跟前,把一支蜡烛递给他。他点燃蜡烛,由于只顾观察周围的人们,竟用拿着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面色红润,爱笑,长着一颗痣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索菲看着他。她莞尔一笑,拿手绢遮掩着脸,好久没有把脸露出来;可是,看了看皮埃尔,又笑了起来。大概她觉得,看着他不能不发笑,又忍不住想看他,于是为了避开诱惑,悄悄地躲到了圆柱后面。祈祷进行到一半,神职人员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彼此小声说了些什么;扶着伯爵手的老年男仆直起腰来,找妇女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上前去,弯腰探视病人,又在背后做手势招呼洛兰。这位法国大夫靠在圆柱上站着,没有拿点燃的蜡烛,他抱着一个外国人恭而敬之的态度,表明尽管信仰不同,但他完全理解眼前仪式的重要性,甚至是赞赏的,这时他迈着悄然无声的脚步尽快赶到病人身边,用白皙纤细的手指从翠绿的被子上抓起他那只不拿蜡烛的手,转过头去,开始把脉并沉吟起来。人们给病人服了药,在他身边忙碌着,然后又各自散开,于是祈祷仪式恢复了。在仪式暂停的时候,皮埃尔发觉,瓦西里公爵从椅背后面出来,也带着那种神气,表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别人不理解他,对他们来说那就更糟,他不是去看病人,而是经过病人身边去和大小姐会合,与她一起朝卧室深处的那张挂着丝绸帐子的高高的床走去。从床那里,公爵和公爵小姐都走出后门不见了。但在祈祷结束前又先后回到了各自的原处。比起其他情况,皮埃尔对这个情况并未多加注意,他早已断定,今晚在他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教会音乐的声音停止了,传来了一位神职人员说话的声音,他在恭贺病人受了圣礼。病人仍旧那样躺着,毫无生气,一动不动。他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听得到脚步声和低语声,其中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低语最为急切。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要抬到床上去,放在这里绝对不行……”
病人被大夫、公爵小姐和仆人们围在中间,皮埃尔已经看不到那面色橘黄,长着浓密的灰白长发的头颅了,皮埃尔虽然眼睛看着别人的脸,但在祈祷的时候病人的头颅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视野。皮埃尔根据围着安乐椅的人们小心翼翼的动作,猜想濒危的病人已被托起来抬着走了。
“抓住我的手,这样要掉下去的,”他听到了一个仆人惊恐的低语,“从下面托着……再来一个人,”几个声音在说,人们沉重的呼吸和脚步的移动变得更急促了,似乎他们搬动的重量是他们的力气难以胜任的。
抬着病人的那些人,其中也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时来到了皮埃尔跟前,他在短暂的瞬间从人们的脊背和脑勺后面看见了人们托着病人腋下抬起的他那裸露的高高隆起的胖墩墩的胸脯、肥硕浑圆的肩膀,以及长着卷曲的灰白色头发的雄狮般的头颅。他的头颅上有非常宽阔的前额和颧骨,好看、性感的嘴和威严冷漠的目光,死亡的临近并没有改变他的形象。他的头颅仍然是三个月前伯爵去彼得堡时皮埃尔所看到的那样。可是由于抬他的人脚步不稳,他的头颅无助地摇晃着,漠然的目光不知着落何处。
床前忙乱的几分钟过去了;抬病人的人散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碰碰皮埃尔的手,对他说:“我们去看看。”皮埃尔和她来到床前,人们已使病人在床上保持着幸福美满的姿态,这姿态大概和刚才举行的祈祷仪式有关。他躺着,头颅高高地靠在枕头上。他的两条手臂对称地伸在绿色的丝绸被面上,手掌朝下。皮埃尔走近时,伯爵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过那目光的目的和含义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也许这目光并不表示什么,只能说明长了眼睛总得往什么地方看,也许它有太多的含义。皮埃尔手足无措地站着,回头疑问地看了看自己的领导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急忙用眼睛向他示意,瞟着伯爵的手,又用双唇给那只手送去一个飞吻。皮埃尔为了不碰到被子,便竭力伸长脖子,按照她的主意,恭敬地吻了吻骨骼宽大的胖乎乎的手。伯爵的手和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一动。皮埃尔又疑问地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想知道现在他该怎么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睛瞟着床边的安乐椅。皮埃尔便顺从地开始往安乐椅上坐,一边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还是不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赞许地点了点头。皮埃尔又摆出了埃及木偶的那种对称、质朴的姿势,看来他感到遗憾,他那笨拙肥胖的身躯竟占了那么大的空间,因而费尽心思,想尽可能显得小一些。他看着伯爵。伯爵看着皮埃尔刚才站着的时候他的脸所在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说明,她意识到了父子相见的这最后时刻所具有的感人的重大意义。这个情况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觉得好像过了一个小时。突然,在伯爵脸上的肌肉和深深的皱纹中出现了颤动的迹象。颤动在加剧,好看的嘴歪了(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离死亡是多么近),从歪斜的嘴里吐出含糊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心地看着病人的眼睛,竭力猜测他需要什么,时而指着皮埃尔,时而指着药水,时而询问地小声叫着瓦西里公爵的名字。病人的眼睛和脸色都显得不耐烦了。他费力地对寸步不离,站在床头的仆人看了一眼。
“老爷要翻身,”仆人小声说道,他站了起来,要把伯爵沉重的身躯翻过去,让他脸朝墙壁。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在帮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后,他徒劳地想把手拖过去。伯爵是发觉了皮埃尔看着这只毫无生气的手时那骇然的目光,还是此刻在他那垂死的头脑里闪过了什么别的念头,反正他看看不听使唤的手,看看皮埃尔脸上骇然的神情,又看了看手,于是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与他的容貌那么不相称的软弱的苦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力。突然,在看到这笑容时,皮埃尔觉得心在颤抖,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们帮病人翻了身,让他面壁而卧。他叹了口气。
“他睡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到来换班的公爵小姐便说。“我们走吧。”
皮埃尔出来了。
二十一
接待室里已经空了,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下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指导者,就住口不说了。皮埃尔觉得,公爵小姐好像把什么东西藏了起来,还压低声音说道:
“我受不了这个女人。”
“卡季什已经吩咐把茶送到小客厅去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还是到那里去吧,喝杯茶提提神,不然您会挺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什么也没说,只是充满感情地握了握他的上臂。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往小客厅去了。
“熬过一个不眠之夜,要想恢复元气,来一杯这样的上等俄罗斯茶是再好不过的,”洛兰持重而兴奋地说道,一边端着不带把的中国细瓷杯子品着茶,他站在圆形小客厅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和晚间的冷餐,这天夜晚在伯爵家里的所有人都聚在桌边略进饮食。这个带有几面镜子和几张小桌子的圆形小客厅,皮埃尔记得很清楚。在伯爵府上举行舞会的时候,不会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个带镜子的小客厅里,观察女人们身穿舞会盛装,裸露的肩膀上挂着钻石和珍珠项链,在走过这个房间时,在灯光璀璨的镜子前顾影自怜,几面镜子一次又一次地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两支蜡烛的微弱光线,深夜里小桌子上还乱放着茶具和食物,形形色色、没精打采的人们坐在那里低声交谈,一言一行都表明,谁也没有忘记卧室里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情况。皮埃尔没有吃东西,虽然他很想吃点儿。他回头疑问地看了看自己的领导者,只见她踮着脚又要去接待室了,留在那里的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应当的,于是迟疑一下,也跟着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小姐身旁,两个人同时都在激动地小声讲话。
“公爵夫人,我倒想知道,什么可以,什么又不可以,”公爵小姐说,看来她很激动,激动得就像当初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那样。
“不,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谦和而坚决地说道,她挡着去卧室的路,不放公爵小姐走,“这不是让可怜的舅舅太难受了吗?他现在需要休息啊。怎能在这样的时候谈世俗问题呢,他的灵魂已经准备……”
瓦西里公爵坐在圈椅上,摆着毫不拘礼的姿态,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的两颊强烈地抽搐着,一松弛下来,脸的下部就像粗了一些;可是他装出一副样子,好像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大感兴趣。
“不要这样嘛,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就让卡季什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
“我并不知道这份文件的内容,”公爵小姐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嵌式公文包,对瓦西里公爵说道。“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是在他的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遗忘的文件……”
她想绕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轻轻一跳,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知道,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一手抓住公文包,而且抓得紧紧的,显然她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求您啦……”
公爵小姐默不作声。只听见使劲争夺公文包的声音。显然,如果她开口说话,那决不是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恭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紧抓不放,但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她那悦耳的委婉柔和的语调。
“皮埃尔,您过来,我的朋友。我想,在亲属的商谈中,他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吧,公爵?”
“为什么您不说话,表叔?”公爵小姐突然大声叫道,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大吃一惊。“有人竟敢到这里来掺和,在濒危病人的房门口闹事,为什么您不说话?女阴谋家!”她恶狠狠地低声道,使尽全力猛拽公文包,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跨几步,以便紧跟着公文包,并抓住她的手。
“噢!”瓦西里公爵以责备和惊讶的语气叫道。他站了起来。“这太可笑了。喂,都放手。我在对你们说话呢。”
公爵小姐放开了。
“您也放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听他的。
“放手,我告诉您!我承担全部责任。我去问他。我……这样总行了吧?”
“不过,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举行了这样重要的圣礼之后,您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还有,皮埃尔,谈谈您的看法吧,”她对年轻人说,他走到他们跟前,惊讶地看着公爵小姐那凶恶的完全失态的脸,以及瓦西里公爵那抖动的脸蛋。
“记住,您要对全部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干什么。”
“坏女人!”公爵小姐叫道,突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过去,要夺回公文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摊开双手。
这时,门,皮埃尔久久看着的那扇可怕的门,平时开门的声音很轻,这时被猛然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二小姐从门口奔了进来,情绪激动地扬起双手轻轻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呀!”她不顾一切地说道,“他要死了,你们却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大小姐手里的公文包掉了下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迅速地弯腰接住那个引起争端的东西,向卧室跑去。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醒悟过来,也跟着去了。几分钟以后,大小姐第一个从卧室里出来,面色苍白、冷漠,咬着下嘴唇。看见皮埃尔,她的脸上流露了无法抑制的憎恶。
“是啊,您现在高兴了,”她说,“你等的就是这个。”
于是她号啕大哭,用手绢蒙着脸跑出了房间。
跟着公爵小姐出来的是瓦西里公爵。他摇摇晃晃地来到皮埃尔坐过的沙发跟前,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眼睛。皮埃尔发觉,他面色苍白,下巴颏跳动着,颤抖着,像发了疟疾一样。
“唉,我的朋友!”他握着皮埃尔的臂肘说道;在他的声音里听得出真诚和软弱,这是皮埃尔在他身上从未感受到的。“我们作了多少孽,我们干了多少骗人的勾当,这都是为了什么呢?我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要知道,我……所有的人都不免一死,所有的人。死亡是可怕的。”他哭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轻轻地,缓缓地来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疑问地看着她。她吻了吻他的前额,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他不在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看着她。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您哭出来吧:只有眼泪能减轻您的痛苦。”
她把皮埃尔送到昏暗的客厅,他很高兴,在那里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离开他走了,等到她回来,他把一只手枕在头下,已经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对我们大家都是极大的损失,更不用说您了。但上帝会帮助您,您还很年轻,而您现在,我希望,已经是一份庞大财产的主人了。遗嘱还没有宣布。我很了解您,相信这不会让您冲昏头脑;但这会使您承担起很多责任;所以您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
皮埃尔默然无语。
“也许以后我会告诉您,要是我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您知道,舅舅前天答应我,不会忘记鲍里斯,可是来不及了。我希望,我的朋友,您会完成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一点儿也听不懂她的话,腼腆地红着脸,默默地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和皮埃尔交谈以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到罗斯托夫家里,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后,她对罗斯托夫夫妇和所有认识的人讲了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死了,她但愿也能像他那样死去,他的死亡不仅感人,而且有教育意义;父亲和儿子的最后一面是那样令人动容,使她一想起来就要流泪,她不知道,在这可怕的时刻,谁的表现更高尚,是父亲还是儿子:父亲在临终的时候那样回忆了往事和亲友,对皮埃尔讲了那样令人感动的话语;皮埃尔叫人看着都心疼,他伤心欲绝,然而竭力掩饰自己的悲哀,以免临终的父亲伤心。“这使人心情沉痛,但极有教益;看到老伯爵和他的好儿子这样的人,心灵就会得到升华。”至于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她是不赞成的,但还是讲了,不过是极其秘密地悄悄地讲的。
二十二
在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每天都在等待着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到来;但等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在家里有条不紊的生活秩序。步兵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社会上有个外号叫普鲁士王,自从保罗皇帝在位时被流放到乡下,便深居简出,与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安娜小姐生活在一起。在新朝治下,虽然准许他进入两京,他还是住在乡下闭门不出,他说,要是有谁需要见他,那就从莫斯科长驱一百五十俄里到童山来,而他谁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他说,人的罪恶只有两个根源:闲散和迷信,美德也只有两个:工作和智慧。他亲自教育自己的女儿,为了培养她的两个主要美德,给她教授代数和几何,在他的安排下,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不断地学习。他自己经常在忙,有时写回忆录,有时学习高等数学,有时在旋床上旋鼻烟壶,有时修整花园或在建筑工地上监督施工,在他的庄园建筑活动是从不停止的。因为工作的主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秩序达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他在同样的、永远不变的条件下,不仅在同一钟点,而且是在同一分钟出来就餐。对他周围的人们,从女儿到仆人,公爵态度生硬,总是严格要求,因而他虽然为人并不残酷,却令人又畏惧又敬重,这是极残酷的人也不容易做到的。尽管他已退休,现在对国务活动没有任何影响,但公爵的庄园所在的那个省份的每一位首长,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前来拜见,像建筑师、花匠或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高大的侍者室里等候公爵在指定的时间出来接见。在书房那扇高大的门打开,老人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的时候,侍者室里的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敬重,甚至畏惧的感觉,老人身材不高,戴着扑粉的假发,有一双干瘦的小手和两道下垂的灰色眉毛,有时他皱眉蹙额,灰色的眉毛便遮掩着那双聪明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在青年夫妇预定要到达的那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早晨固定的时间进侍者室请早安,她惊恐地画着十字,暗暗地默念着祷词。她每天都来,每天都祈祷,但愿这每日必有的见面能顺利地过去。
坐在侍者室里,头发上扑了粉的老年男仆静悄悄地站起来,禀告道:“请吧。”
门内传来旋床发出的均匀的声音。公爵小姐胆怯地拉开轻便灵活的门,站在门口。公爵在旋床上干活,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干他的活儿。
巨大的书房放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一张大桌子上堆着书籍和图表,几个玻璃书橱的橱门上插着钥匙,一张供站着写字用的高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还有一台旋床以及分别摆开的工具和散落在周围的金属碎屑——这一切都说明,这里经常在进行多种多样的秩序井然的工作。那只穿着绣有银色花纹的鞑靼式皮靴的不大的脚的动作,一只枯瘦的青筋暴露的手稳稳地抵压着什么,显示出公爵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仍然拥有顽强的坚持不懈的力量。旋了几圈之后,他把脚从旋床踏板上放下来,擦干净刀具,把它扔进挂在旋床上的皮口袋里,走到桌旁,把女儿叫了过来。他从不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把今天还没有刮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过去给她吻一吻,严厉而又关切、温柔地打量她一下说:
“身体好吗?……那就坐下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一册几何学,用脚把自己的椅子拖过去。
“明天的作业!”他说,迅速地翻到那一页,用坚硬的指甲从一节划到另一节。
公爵小姐弯腰看着桌上的那本小册子。
“等一等,有你的一封信,”老人突然说,一边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取出信封上是女人笔迹的信,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到信,脸上布满了红斑点。她急忙拿起来,低头看信。
“是爱洛绮丝的吧?”公爵问道,他冷然一笑,露出了仍然坚固的微微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丽的,”公爵小姐说,腼腆地抬头望望,又腼腆地微微一笑。
“我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看了,”公爵严厉地说,“我担心你们会胡说八道。第三封我是要看的。”
“这一封您也可以看嘛,爸爸,”公爵小姐把信递给他说,她的脸更红了。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简短地叫道,他把臂肘支在桌上,将画有几何图形的小册子移到面前。
“哎,小姐,”老人开始说道,他靠近女儿,弯腰看着小册子,一只手搭在公爵小姐所坐的圈椅的椅背上,这样一来,公爵小姐就觉得,自己被她所熟悉的父亲的烟草气味和他那老年人的刺鼻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起来。“哎,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似的;你看,abc角……”
公爵小姐惊恐地望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红斑点在她的脸上闪闪发光,看来她完全不懂,非常害怕,这种恐惧心理妨碍她理解父亲以后的讲解,不论他讲得多么清楚。这是老师的错还是学生的错呢,反正每天都出现同样的情况:公爵小姐头晕眼花,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感到严厉的父亲那冷漠的脸就在自己身边,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只想快点儿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自由自在地把习题弄清楚。老人火气上来了:他把自己坐的圈椅一会儿砰地推开,一会儿呼地拉回来,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火,可是几乎每次都发火、骂人,有时还把小册子甩了。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唉,怎样才能懂呢!”公爵推开小册子,猛地转身叫道,但他立刻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双手拍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重新坐下。
他靠近桌子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他在公爵小姐拿起作业本合上,已经准备走的时候说道,“数学是伟大的事业,我的小姐。我不愿你也像我们那些愚昧无知的太太一样。忍一忍吧,你会爱上它的。”他伸手拍拍她的脸蛋。“脑子里的蒙昧就会被赶走了。”
公爵小姐想走了,他用手势拦住了她,从高桌子上拿了一本没有裁开的新书。
“这里还有一本《自然奥秘解答》,是你的爱洛绮丝给你寄来的,这是宗教著作。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浏览过了。拿去。好了,走吧,走吧!”
他拍拍她的脸蛋,自己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公爵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带着忧郁和惊恐的表情,这个表情很少离开过她,使她难看的病态的面貌变得更难看,她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上面摆满了小型画像,堆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这儿的凌乱和他父亲的秩序井然正好相反。她放下几何学小册子,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写信的是公爵小姐从童年起最亲密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是曾出席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丽·卡拉金娜。
朱丽写道:
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离别是多么可怕而令人痛苦呀!不论我多少次告诉自己,我的生命和幸福的一半在于有您,告诉自己,无论把我们分开的距离多么遥远,我们的心总是被不可分割的纽带联系在一起,可我的心总是在愤怒地反抗命运,尽管欢欣和娱乐围绕在我身边,我却无法克制从我们离别之日起,在我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某种隐秘的忧伤。为什么我们不像去年夏天那样,共处于您宽敞的书房,坐在蓝色的沙发上,坐在那“倾诉隐衷”的沙发上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之前那样,从您谦和、平静而聪慧的目光中汲取新的道德力量呢?我是那么喜爱您的目光,在我给您写信的此刻,我正看着您的目光,它就在我的面前。
看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扭头看着立在她右边的窗间镜。映在镜子里的是难看、孱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她的一双总是忧郁的眼睛,现在特别绝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是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转过头来继续看信。朱丽并没有恭维自己的朋友:的确,公爵小姐的眼睛大而深邃,光彩照人(那温暖的光辉有时仿佛一缕一缕地流泻出来),这双眼睛是那么美,尽管整个容貌难看,这双眼睛却往往比美丽更有魅力。可是,公爵小姐从未看到过自己的眼睛的美好表情,因为这样的表情是在她没有想着自己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的。和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脸上就会露出做作、不自然的傻气的表情。她接着看下去:
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兄弟,一个已在国外,一个正随着近卫军进军边境。我们亲爱的皇上要离开彼得堡了,正如人们的预料,他准备让自己宝贵的生命听凭战争的偶然性摆布。上帝保佑,但愿扰乱欧洲安宁的科西嘉恶魔被我们的皇上打倒,他是万能的仁慈的上帝派来当我国君主的天使。姑且不说我的两个兄弟,这场战争还使我失去了我的内心最亲密的联系之一。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那么热情,不忍坐视,于是离开大学参军去了。我坦白地告诉您,亲爱的玛丽,尽管他非常年轻,他的参军使我感到很痛苦。我在去年夏天对您谈起过的这个青年那样高尚,那样洋溢着真正的青春的朝气,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那些二十岁的老头子当中是十分罕见的!他特别坦诚,特别善解人意。他那么纯洁、富于诗意,我和他的关系,尽管昙花一现,却是我可怜的心中最甜蜜的快乐之一。有一天我要向您讲述我们的离别,以及在离别时所说过的所有话语。这一切还恍如昨日……啊!亲爱的朋友,您是幸福的,您不了解这种令人陶醉的喜悦,这种难以忍受的悲伤。您是幸福的,因为悲伤往往比喜悦更强烈。我很清楚,尼古拉伯爵太年轻,除了做我的朋友,谈不上别的。但这甜蜜的友谊,这如此富于诗意、如此纯洁的关系,正是我的心所向往的。不过,不谈了。轰动莫斯科的主要新闻是别祖霍夫老伯爵之死和他的遗产。您想想,三位公爵小姐所得甚微,瓦西里公爵一无所获,而皮埃尔继承了全部财产,不仅如此,他被承认为合法的儿子,因而现在是别祖霍夫伯爵了,是俄罗斯最庞大的产业的所有者。据说,在这全部过程中瓦西里公爵扮演了很卑劣的角色,非常羞愧地到彼得堡去了。坦白地说,我不大了解那些与处理财产的遗嘱有关的事情;我只知道,我们都认识的那个简单地叫做皮埃尔的年轻人,自从成了别祖霍夫伯爵和俄罗斯最好的一份产业的所有者之后,我的一个消遣就是观察那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妈妈,以及小姐们本人对这位先生的腔调的变化,我一直觉得他是(只是顺便说说)一个很渺小的人。两年来大家为了消愁解闷,都在为我物色夫婿,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人,莫斯科关于婚姻的街谈巷议居然把我说成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但您是了解我的,我一点儿也不希望这样。顺便谈谈婚姻。您知道吗,不久前我们大家的阿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极其秘密地告诉我,有人想为您择偶。那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人家想让他成亲,娶一位富有、高贵的姑娘,他的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道,这件事您会怎么看,不过我认为自己有义务预先告诉您。听说,他很漂亮,是个纨绔子弟。我所能了解到的就是这些。
不过聊得够了。第二页要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要到阿普拉克辛家去赴宴。
请读一读我寄给您的那本神秘主义的书;它在我们这里很受欢迎。虽然其中有一些内容,人类薄弱的智力很难理解,但这是一本好书;阅读这本书使人的心灵得到安慰和升华。谨向令尊致敬并向布里安娜小姐致意。热烈地拥抱您。
朱丽
请告知令兄和她可爱的夫人的近况。又及。
公爵小姐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要注意,她的脸被光芒四射的眸子所照耀,完全变了样),突然欠身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边。她拿起一张纸,于是她执笔的手在纸上迅速地游走。她是这样答复的:
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十三日来信使我深感快慰。您还仍然爱我呢,我的有诗人气质的朱丽。关于离别您说了那么多傻气的话,看来离别对您并没有发生它通常使人疏远的作用。您抱怨离别,那么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敢说的话?——我所有可亲可爱的那些人都离我而去了。啊,倘若我们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是很凄惨的。为什么当您谈到您对一个年轻人的爱慕时,认为我会持有严厉的看法呢?在这方面我只对自己严厉。我理解别人的这种感情,如果说我没有亲身体验而不能赞同他们,那么我也不会责备他们。我只是觉得,基督教对他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起年轻男子的漂亮眼睛在易感而多情如您的年轻女子心中所引起的那种感情,更可敬、可喜,更美好。
在您来信之前我们已得到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家父感触很深。他说他是伟大时代的又一个代表人物,现在该轮到他追随伯爵而去了,但他表示,要竭尽所能推迟这一天的到来。上帝保佑,让我们不要遭到这样的不幸吧!
我不能赞同您对皮埃尔的看法,我在童年时就认识他了。我觉得,他有美好的心灵,这是我最看重的品质。至于他的遗产和瓦西里公爵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可悲的。啊,我的朋友,我们的救世主说,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太对了!我可怜瓦西里公爵,更可怜皮埃尔。如此年轻就要承受这样庞大的财产的重负,他将来要经历多少诱惑的考验!要是有人问我,我在世上最希望的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我希望比赤贫者中最穷的人更穷。为这本书我要感谢您一千次,亲爱的朋友,它是您给我寄来的,而且它在你们那里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不过,您告诉我,书中除了许多好的内容,也有人类薄弱的智力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因而我觉得没有必要从事这种令人不解的阅读,这样的阅读正因为令人不解而没有任何好处。我永远不能理解某些人的热情,他们热衷于神秘主义读物而使自己的思想陷于混乱,这些书只能使人们怀疑自己的理智,刺激他们的臆想,从而养成浮夸的特点,这是和基督教的质朴完全对立的。最好还是阅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不要试图钻研这些书中的那些神秘的内容,因为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怎能认识神意的可畏而神圣的秘密呢?只要我们还带着肉体的躯壳,它就使我们和永恒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帷幕。最好只学习我们的救世主留给我们的伟大准则,用以指导我们在这里,在尘世中的生活;我们要努力遵循这些准则,并且力求相信,我们越是不放纵我们的理智,就越是能取悦于上帝,上帝否定一切不是来自于他的知识,我们越是不去深究他想隐瞒我们的东西,他就会越早以其神圣的智慧给予我们有关的启示。
父亲没有对我谈过求婚的事,只说他收到了一封信,等着瓦西里公爵来访;至于我的配偶问题,我要对您说,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在我看来,婚姻是上帝的安排,必须服从。不论我觉得多么痛苦,但如果万能的上帝要让我承担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我会竭尽所能忠实地履行我的义务,而不费心去考虑我对上帝赐予我的配偶的感情。
我收到了兄长的信,他通知我,他即将偕妻子前来童山。相逢的喜悦将是短暂的,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参加这场战争,天知道我们怎么会卷进了这场战争。不仅在你们那里,在各种事件和社交活动的中心,就是在这里,正如城市居民通常对乡下所想象的那样,在农事和僻静之中,也能听到战争的回声,人们沉重地感到战争的临近。家父老是在谈行军和转移,我却一窍不通,前天我像平常一样在村道上散步,看到了令人悲痛欲绝的场面。那是我们这里征召的一批被派去参军的新兵,应该看一看那些即将离去的人们的母亲妻儿的惨状,听一听双方的哀号!你会觉得,人类忘记了自己的救世主的戒律,他教导我们要爱别人,宽恕别人的罪过,人类似乎认为自己的主要尊严就在于互相残杀的本领。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我们的救世主和圣母把您置于自己神圣而万能的庇护之下。
玛丽
“啊,您要寄信,我的信已经寄出去了,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布里安娜小姐微笑着以清脆悦耳的声音很快地说道,含糊地发着颤音,把完全不同的轻浮、快乐的世界带进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凝神思索的悲伤、抑郁的氛围。
“公爵小姐,我要提醒您,”她压低声音接着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痛骂了一顿,”她说,特别地用小舌发颤音,并欣赏着自己的声音,“他心情很坏,那么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
“唉,我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曾请求您,永远不要对我讲老爷的心情如何,我不允许自己议论他,希望别人也不要议论。”
公爵小姐抬头看了看钟,发觉练钢琴的时间已过了五分钟,便惊慌地朝休息室走去。按照规定,十二点到午后两点公爵休息,公爵小姐练钢琴。
二十三
头发灰白的近侍昏昏欲睡地坐着,倾听公爵在大书房里的鼾声。宅子的远方,从关着的房间里传来弹奏杜塞克奏鸣曲的一些繁难乐句、每个乐句重复二十遍的琴声。
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近门口的台阶,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里出来,扶妻子下车,并让她走在前面。白头发的吉洪,戴着假发,从侍者室的门后探出头来,小声禀告道,公爵在睡觉,随即把门关上。吉洪知道,无论是儿子的到来,还是有什么非常事件,都不能破坏作息制度。看来安德烈公爵也像吉洪一样了解这一点;他看看钟,仿佛要确认一下,在他久违的这段时间里,父亲的习惯是否有了改变,在确信没有改变以后,便回到妻子身边。
“他过二十分钟起来,我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里去吧。”他说。
矮小的公爵夫人在这段时间里胖了一些,但她说起话来,还是那样愉快而可爱地抬起眼睛,翘起长着茸毛、带着微笑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宫殿啊!”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那神情好像是在恭维舞会的主人。“喂,快点,快点!……”她回头既是对丈夫,也是对陪送他们的侍者微笑道。
“这是玛丽在练琴吗?我们悄悄地去,别让她看到我们。”
安德烈公爵带着谦恭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
“你见老了,吉洪,”他边走边对吻着他手的老人说道。
走到有钢琴声的房间前面,突然从侧门出来了一个漂亮的法国金发女子,布里安娜小姐好像高兴得发狂了。
“啊!公爵小姐会多开心哪!到底来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不,不,别去……您是布里安娜小姐;就凭我的小姑子和您的友谊,我就认出您了,”公爵夫人在和她亲吻时说道。“她料不到我们会来!”
他们走到休息室门前,从里面传出一再重复弹奏乐句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站住,皱起了眉头,好像会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公爵夫人走了进去。乐句中断了;传出了叫声、玛丽亚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亲吻声。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房间的时候,只在安德烈公爵的婚礼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搂在一起,彼此的嘴唇紧贴着最初偶然碰到的地方。布里安娜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心口,十分虔诚地微笑着,看来又想哭又想笑。安德烈公爵耸着双肩,疾首蹙额,好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了走调的音符。两个女人放开了对方;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抓住对方的手,吻了又吻,接着又开始互相吻着面颊,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两个女人竟哭了起来,接着又开始亲吻。布里安娜小姐也哭了。显然,安德烈公爵有些尴尬;但对两个女人来说,哭似乎很自然,她们简直不能想象,这次见面还能有别的景象。
“噢,亲爱的!……噢,玛丽!……”她俩同时说话,又同时笑了起来。“我梦见您了。您没料到我们会来吧?……噢,玛丽,您可瘦了。”“您却胖了……”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娜小姐插话道。
“我根本没有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叹道。“啊,安德烈,我还没看到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挽着手亲吻了一下,对她说,她还像往常一样,那么爱哭。玛丽亚公爵小姐转身面对哥哥,把泪水盈盈的关怀、亲切、柔和的目光凝注在安德烈公爵的脸上,此刻她的一双光芒四射的大眼睛非常美丽。
公爵夫人的话没完没了。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嘴唇常常飞快地触及一下红润的下嘴唇的某个地方,又目光闪闪地粲然微笑。公爵夫人在讲述他们在斯帕斯克山上遇到的事故,这对怀孕的她是有危险的,接着又马上谈起,她把衣裳全都留在彼得堡,在这里天知道以后穿什么,她说安德烈完全变了,说基蒂·奥登佐娃嫁了个老头子,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位合适的求婚者了,不过这事儿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还是静静地看着哥哥,非常美丽的眼睛满含着爱和忧伤。显然,她现在有自己固定的思路,是嫂子的话语所不能左右的。在她关于彼得堡最近一次盛会的故事讲到一半时,她对哥哥说:
“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她叹了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口气。
“甚至明天就走,”哥哥回答道。
“他把我丢在这里,天知道是为什么,而他是有可能得到提拔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听完她的话,她沿着自己的思路,把温柔的目光投向她的腹部。
“真的有了?”她问。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口气。
“真的,”她说。“噢,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一片小嘴唇垂了下来。她把脸凑近小姑子的脸,又突然哭了起来。
“她需要休息,”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对吧,丽莎?你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去,我去看爸爸。他怎么,还那样?”
“还那样,一点没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看法,”公爵小姐愉快地回答道。
“按时在林荫道上散步?旋床?”安德烈公爵带着勉强可以察觉的微笑问道,这说明,尽管他爱戴和敬重父亲,然而也了解他的弱点。
“按时,旋床,还有数学和我的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愉快地回答,仿佛几何课是她生活中最愉快的感受之一。
老公爵起身所需要的二十分钟期限过去以后,吉洪来叫小公爵去见父亲。为迎接儿子的到来,老人破例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秩序:他吩咐让儿子在午饭前穿衣的时间到自己的住处来。公爵是老式打扮:身穿长对襟的上衣,头发上扑粉。当安德烈公爵(不是带着在社交场合假装的落落寡合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和皮埃尔谈话时的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情)走进房间时,老人坐在更衣室里宽大的山羊皮面的圈椅上,身上披着扑粉时用的披肩,把头交给吉洪的双手摆布。
“啊!战士!要和波拿巴作战吗?”老人说,摇晃了一下扑了粉的脑袋,这动作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正在编结的辫子还握在吉洪的手里。“你可要好好地对付他,否则他很快就要把我们算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啊!”于是他把自己的面颊伸过去。
老人在饭前小睡后心情很好(他说,饭后睡是银,饭前睡是金),他愉快地从下垂的浓眉下瞟了儿子一眼。安德烈公爵走上前来,在他指点的地方吻了吻父亲。他没有理会父亲喜爱的话题:取笑现在的军人,尤其是取笑波拿巴。
“是的,我来看望您了,爸爸,怀孕的妻子也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以生气勃勃、满怀敬意的眼睛注视着父亲面容的每一个变化。“您身体好吗?”
“老弟,身体不好的只有傻瓜和生活腐化的人,你是了解我的:从早到晚都在忙,生活有节制,所以身体很好。”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和上帝不相干。喂,你讲讲,”他接着说,回到了自己喜爱的话题。“德国人怎样教你们按照所谓的战略这门新科学和波拿巴作战。”
安德烈公爵笑了。
“让我喘口气吧,爸爸,”他微笑着说,这微笑说明,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的敬爱。“我还没有安置呢。”
“胡说,胡说,”老人叫了起来,一边摇晃摇晃他的那条小辫子,想试试辫子系得牢不牢,又抓着儿子的手。“你妻子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看的,而且有三箩筐的话要对她絮叨呢。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我喜欢她。你坐着,讲讲。米赫尔松的军队我了解,托尔斯泰的军队我也了解……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怎么办呢?普鲁士,中立……这些我都知道。奥地利怎样?”他说,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吉洪跟着跑,给他递上一件件衣服。“瑞典怎样?怎样穿越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看到父亲坚持他的要求,便开始叙述拟议中的战役作战计划,起先还不大乐意,后来却越来越兴致勃勃,由于习惯成自然,讲到中间竟不讲俄语而改讲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将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而卷入战争,这些部队的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德与瑞典军队会合,二十二万奥地利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会合,在意大利和莱茵河流域展开行动,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那不勒斯登陆,总计五十万大军要从四面八方向法国人发起进攻。老公爵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好像不在听似的,他继续边走边穿衣服,三次突然打断他的话。一次制止了他,叫道:
“白的!白的!”
这意思是,吉洪拿给他的背心不是他要的那一件。第二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分娩了吧?”他责备地摇摇头说:“糟糕!你接着说,接着说。”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的叙述即将结束时,老人用苍老和走调的嗓音唱了起来:“马尔布鲁克去出征,不知何时回家乡”。
儿子只是笑了笑。
“我并不是说,这是我所赞同的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叙述它的内容。拿破仑已制定了毫不逊色的计划。”
“唉,你对我讲的没有一点新东西。”老人若有所思,极快地轻轻说道:“‘不知何时回家乡’,你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在规定的时间,头发扑了粉、刮了脸的公爵到餐厅来了,等候在那里的有他的媳妇、玛丽亚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以及公爵的建筑师,他是由于公爵的任性而被允许上餐桌,虽然这个地位低微的小人物是不敢奢望这样的荣誉的。公爵在生活中严格地遵循等级差别,甚至很少让省府的重要官员坐上餐桌,却突然拿角落里正在用方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来证明,人人都是平等的,还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的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比你我差。在餐桌上公爵和沉默寡言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接触最多。
和府邸里的所有房间一样高大宽敞的餐厅里,每把椅子旁都站着家人和仆人,等候公爵的到来;管家手臂上搭着餐巾,环视餐桌上的陈设,向仆人们挤眉弄眼,不断地以不安的目光看看挂钟,又望望公爵将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初次见到的金色大镜框里的历代鲍尔康斯基公爵的谱系表,它挂在一个同样的大镜框的对面,其中是一幅戴着冠冕、拥有世袭政权的公爵的画像,画得很粗劣(显然出于家庭画师之手),这位公爵想必是留里克的后裔,鲍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着那张谱系表,摇摇头,笑了笑,那神气仿佛在看着一幅像极了的画像而不禁发笑似的。
“在这儿我对他的整个为人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对来到他身边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讶地看了看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激起不容指摘的仰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以他高超的智慧竟会做这样无谓的事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放肆的议论,正想反驳时,从书房传来了人们久等的脚步声:公爵像平时一样,愉快地快步走来,仿佛要以急匆匆的步态表明,这与家庭的严格制度是完全不相符的。就在这时,大钟敲响了十二点,客厅里别的钟也应声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公爵站住了;生气勃勃、炯炯有神的严厉的眼睛从下垂的浓眉下向大家扫视了一遍,便停留在小公爵夫人身上。此时小公爵夫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就像廷臣在皇上驾临时所体验到的一样,那是老人在身边所有的人身上所激起的敬畏之感。他摸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动作笨拙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对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下,便快步走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您坐,您坐!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您坐。”
他对媳妇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一个仆人为她拉开椅子。
“呵呵!”老人打量着她圆滚滚的腰说道,“你太急了,不好!”
他笑了起来,那是令人不快的冷淡的干笑,像平时一样——只有嘴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
“要走动,尽可能多走动,尽可能,”他说。
他的话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不想听。她沉默着,显得很害羞。公爵问到她的父亲,公爵夫人才开口说话,笑了一笑。他向她问到共同的熟人,公爵夫人便更加活跃地讲开了,向公爵转达别人的问候,转述着城里的流言蜚语。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失去了丈夫,眼都哭肿了,真可怜,”她说,越来越活跃了。
随着她的活跃,公爵越来越严峻地看着她,突然,好像已经把她研究透了,对她有了明确的看法,便转头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话。
“喂,怎么样,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布拿巴处境不妙啊。安德烈公爵(他总是这样称呼儿子)对我讲了讲,已经集结重兵来对付他了!而咱俩却一直把他看做无足轻重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完全不知道,“咱俩”什么时候这样谈到过波拿巴,但他明白,这是在利用他引起心爱的话题,于是惊讶地向小公爵看了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
“他是我身边一位伟大的谋略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于是谈话又涉及战争、波拿巴以及当代的将军和政界人物。显然,老公爵不仅深信,所有现在的活动家都是无知小儿,对战事和国务的基本情况缺乏了解,深信波拿巴是个渺小的法国佬,他之所以成功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和苏沃洛夫与之抗衡;而且他甚至深信,欧洲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难题,也没有战争,有的只是当代的人们所扮演的一出木偶戏,他们假装在干一桩大事业。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了父亲对当代人物的嘲笑,显然很高兴能挑起父亲的谈兴,姑且听着。
“好像从前的一切都好似的,”他说,“难道那个苏沃洛夫不是落入了莫罗所设下的圈套,而且无法脱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公爵叫道。“苏沃洛夫!”他把碟子一扔,吉洪连忙接住。“苏沃洛夫!……想想再说吧,安德烈公爵。两个人:腓特烈和苏沃洛夫……莫罗!要是苏沃洛夫不被捆住手脚的话,莫罗就会当了俘虏;可是他手上捧着御前香肠烧酒军事会议。鬼也替他发愁。你去打仗,就能尝到这些御前香肠烧酒军事会议的滋味了!苏沃洛夫对付不了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哪里对付得了呢?!不,朋友,”他接着说道,“你们和自己的将军们势必要对抗拿破仑;要找法国人来,让他们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自相残杀。派德国人帕伦到美国纽约去请法国人莫罗了,”他说,指的是今年曾向莫罗发出邀请,请他参加俄军。“咄咄怪事!怎么,难道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都是德国人?不,老弟,要不是你们都疯了,就是我老糊涂了。祝你们好运,但我们要等着瞧。在他们的心目中,波拿巴成了伟大统帅!哼!……”
“我并没有说,所有的举措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说,“只是我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议论波拿巴。您尽情地笑吧,而波拿巴毕竟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叫道,这时建筑师正在吃烤肉,但愿人家把他忘了才好。“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伟大的策略家,是吧?瞧,他也这么说。”
“那还用说,公爵大人,”建筑师回答道。
公爵又冷冷地干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就运气好。他有出色的士兵。而且他首先进攻的就是德国人。而德国人,只有懒汉才不去打他们。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人都打过德国人。而他们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只打自己人。他是靠打德国人起家的。”
于是公爵开始按照自己的见解,分析波拿巴在他所进行的所有战争,甚至在国家的政务中所犯的种种错误。儿子没有反驳,但看得出,不论向他提出多少理由,他也像老公爵一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
安德烈公爵听着,忍住不加反驳,同时不禁感到惊讶,这位老人多年来独自蛰居乡下,怎么竟能如此透彻而细致地了解并探讨近几年欧洲的军事和政治形势。
“你以为我老了,不了解当前的形势了?”他归结道。“我告诉你吧!我往往通宵不眠。嗯,你的这位伟大统帅在哪里,究竟在哪里大显神通了?”
“这说来话长,”儿子回答道。
“你就去找自己的布拿巴去吧。布里安娜小姐,您的那个无赖皇帝在这里还有一个崇拜者呢!”他用一口漂亮的法语叫道。
“您知道,公爵,我不是波拿巴主义者。”
“不知何时回家乡……”公爵唱走调了,笑得更加不自然,他离开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争论和其余的就餐时间里一直沉默着,惊恐地时而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看看公公。在她们离开餐桌时,她拉着小姑子的一只手,把她喊到另一个房间。
“您的爸爸是多么聪明的人哪,”她说,“也许,因此我才怕他。”
“噢,他那么慈祥!”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要在第二天傍晚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自己的作息制度,午餐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公爵夫人在小姑子那里。安德烈公爵穿上不佩戴肩章的旅行常礼服,和一名侍从在他的内室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和装上车的几只箱子,便吩咐套车。房间里只剩下安德烈公爵总是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个小匣子、一个装银餐具的大箱子、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把军刀,军刀是父亲从奥恰科夫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所有这些旅行用品都井井有条地放在安德烈公爵那里: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尘不染,放在呢套子里拿编织的细带子细心扎好。
在即将出发和生活发生变化的时候,善于缜密地思考自己的行动的人往往会沉浸于严肃的思绪。在这样的时候,往往会回首往事并拟定未来的计划。安德烈公爵的面色是耽于沉思,温情脉脉。他背着双手,在房间的两个角落之间快步地走来走去,目视前方,沉思地摇着头。是因为要走上战场而恐惧,还是因为要丢下妻子而忧伤呢——也许两者都有,只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这种神态。听到门廊的脚步声,他连忙放下两手,站到桌边,似乎在把小匣子的呢套子扎起来,露出他平时那平静而不可捉摸的神情。那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的脚步声。
“听说你吩咐套车了,”她喘了喘气(显然她是跑着来的)说,“而我很想再和你单独谈谈。天知道,我们又要分别多久。我来了,你不会见怪吧?你变了,安德留沙,”她添了一句,仿佛在解释为什么她要那样问。
她在称呼“安德留沙”时微微一笑。看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个严峻、漂亮的男人就是那个安德留沙,瘦瘦的、顽皮的小男孩,她儿时的玩伴。
“丽莎在哪儿?”他问,只是用微笑回答她的问题。
“她太累了,在我房间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噢,安德烈!你的妻子是多好的人儿,”她说,一面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个孩子,那么可爱、快乐的孩子。我那么爱她。”
安德烈公爵沉默着,但公爵小姐发觉,他的脸上流露了嘲笑和蔑视的神情。
“不过,对小小的弱点要有宽容的态度;谁没有弱点呢,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教养和成长起来的。而且她现在的处境不大好。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你想,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会有什么感受呢?脱离自己所习惯的生活之后,又离别丈夫,一个人留在乡下,还怀着孩子。这是非常痛苦的。”
安德烈微笑地看着妹妹,我们也是这样,在听人说话的时候,觉得对这个人看得很透彻的时候就会这样微笑。
“你住在乡下,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可怕啊。”他说。
“我是不同的。何必提我呢!我不希望过别的生活,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希望,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可你想想,安德烈,一个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被幽禁在乡下,独自一人,因为爸爸总在忙着,而我……你是了解我的……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缺乏情趣。只有一个布里安娜小姐……”
“我很不喜欢她,你们这个布里安娜,”安德烈公爵说道。
“噢,不!她是很可爱、很善良、主要是很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亲人,一个也没有。老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拘束。你知道,我向来怕见生人,现在更甚。我喜欢独处……爸爸很喜欢她。对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这两个人他总是亲切而仁慈,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正如斯特恩所说:‘我们爱一个人,与其说是因为他有恩于我们,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有恩于他’。她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被爸爸收留,而且她很善良。爸爸喜欢听她读书。她每天晚上都为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好。”
“喂,说真的,玛丽亚,我想,父亲的脾气有时会使你受不了吧?”安德烈公爵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始而讶异,继而大吃一惊。
“我?……我?!我受不了?!”她说。
“他向来严厉,而现在变得专横了,我是这样想的,”安德烈公爵说,看来他这样轻浮地议论父亲,是有意要刁难或考验妹妹。
“你样样都好,安德烈,可是你在思想上有傲气,”公爵小姐说,她更多的是遵循自己的思路,而不是谈话的过程,“这是很大的罪过。难道可以议论父亲吗?即使可以,对爸爸这样的人,除了崇拜,还能有别的什么感情吗?和他在一起,我感到那么满意和幸福!但愿你们也和我一样感到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有一件事使我难以接受,我坦白地对你说,安德烈,那就是父亲在宗教方面的思维方式。我不明白,他这样有大智慧的人,怎么会看不清明明白白的事情,竟然那样误入歧途呢?这就是我的一个不幸。不过在这方面我近来也看到了改变的迹象。近来他的嘲笑不那么刻薄了,而且有一个修士受到了他的接待,还交谈了好久。”
“嗯,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你和修士会白费劲呢,”安德烈公爵嘲笑而又亲切地说道。
“啊,我的朋友,我只能向上帝祷告,希望他能听到我的祈求。安德烈,”她沉默了一会儿,胆怯地说,“我对你有一个重要的请求。”
“什么呢,我的朋友?”
“不,你要答应我决不拒绝。一点也不要你费事,也丝毫不会有损于你的尊严,不过你能让我得到安慰。答应我吧,安德留沙,”她说,她把手伸进手提包,在里面拿着一样东西,不过还不肯给他看,好像她拿着的就是与她的请求有关的东西,似乎在请求得到允诺之前,她不愿把这个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
她以胆怯、恳求的目光看着哥哥。
“即使要我非常费事……”安德烈公爵回答道,仿佛在猜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你怎么想!我知道,你就是爸爸那样的人。随你怎么想,但为了我这么做吧。请答应我!这还是我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祖父,在所有的战争中带在身上的……”她还是没有把手里的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那你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要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要是它没有两普特重,不坠得脖子疼……为了让你满意……”安德烈公爵说,但他当即发觉,在他这样开玩笑时,妹妹的脸上流露了悲伤的表情,他懊悔了。“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的朋友,”他连声说道。
“它会违背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让你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只有它包含着真理和平安,”她说,激动得声音发抖,她在哥哥面前以庄严的神态双手捧着面色黝黑、身披银质衣饰的救世主的椭圆形古老圣像,它系在一条做工精细的银链子上。
她画了十字,吻了圣像,把它交给了安德烈。
“请拿着,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放射着善良、腼腆的光辉。这双眼睛使她整个病态、消瘦的面庞焕发着光彩,变得非常美丽。哥哥伸手想拿圣像,但她制止了他。安德烈明白了,他画了十字,吻了圣像。他的神情既温柔(他被感动了),同时又带有嘲笑的意味。
“谢谢你,我的朋友。”
她亲吻了他的前额,又在沙发上坐下。两人默然无语。
“我对你说过了,安德烈,做个善良而宽宏大度的人吧,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不要苛求丽莎,”她开始说道,“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而她现在的处境又很艰难。”
“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什么,玛莎,责备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好或对她不满。为什么你老是和我谈这些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斑点,她不说话了,似乎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我对你什么也不曾说过,可是有人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使我感到很悲伤。”
红斑点更明显地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前额、脖子和面颊上出现了。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哥哥猜到了:小公爵夫人在午餐后哭过,说她预感到会难产,很害怕,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抱怨公公和丈夫。她哭过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开始可怜妹妹了。
“你要知道一点,玛莎,我不会责备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好,我没有责备过也永远不会责备她,自己在与妻子的关系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地方;这种情况将永远存在下去,不论我的境况如何。但如果你想知道实情……想知道,我是否幸福?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不幸福。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到妹妹跟前,弯腰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闪耀着聪明而善良的罕有的光辉,但他不是看着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看着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
“我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告别!或者你一个人先去,叫醒她,我随后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对侍从叫道。“过来,把东西拿走。这个放在座位里面,这个放到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停了下来。
“安德烈,要是你有信仰,你就能向上帝祷告了,祈求他把你没有感觉到的爱情赐予你,你的祷告会被听到的。”
“哪有这种事!”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在连接两座房子的回廊上,安德烈公爵遇到了嫣然微笑的布里安娜小姐,她在这一天已是第三次带着热情而天真的微笑,在僻静的过道里与他不期而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不知为什么她脸红了,低下了头。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看她。安德烈公爵的脸上突然露出暴怒的神情。他什么也没说,但朝她的前额和头发,而不是朝她的眼睛,十分轻蔑地看了一眼,法国女人满面通红,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当他走近妹妹的房间时,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来了她那连珠炮似的快乐的声音。她在说话,好像在憋了很久以后,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似的。
“不,您想想,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弄无情的岁月似的……哈哈哈,玛丽!”
关于祖博夫伯爵夫人的这同样的话,这同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当着外人的面,已从妻子的口中听到了大约五遍。他悄悄地走进了房间。面色红润的胖胖的公爵夫人拿着针线活儿坐在圈椅上,喋喋不休地逐一复述对彼得堡的回忆甚至词句。安德烈公爵走过去,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劳顿后休息好了吗。她回答了,又继续原来的谈话。
一辆六套马车停在大门口。外面是黑黢黢的秋夜。车夫看不见车辕。人们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奔忙。高大府邸的窗户都亮着灯火。前厅里聚集着要和小公爵道别的仆人们;家人都站在大厅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娜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
安德烈公爵被叫到父亲的书房,他想单独和儿子道别。大家都在等他们出来。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眼镜,穿着他的白色睡衣坐在桌旁写信,除了儿子,他穿睡衣时不接待任何人。他回头看了一眼。
“要走了?”他说着又写了起来。
“我来辞行。”
“吻这儿,”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延期出发,没有守着婆娘的裙子。把军人的职责放在首位。谢谢,谢谢!”于是他接着写,只见簌簌的笔尖上墨水飞溅。“有话就说。这两件事我可以同时做,”他补了一句。
“关于妻子……我已经很内疚了,把她托付给您……”
“胡说什么?说有用的。”
“到妻子分娩的时候,您派人到莫斯科请个妇产科大夫来……要他待在这里。”
老公爵停了下来,一双严峻的眼睛似乎不解地望着儿子。
“我知道,谁也无法帮助她,如果造化不帮助她的话,”安德烈公爵似乎羞愧地说。“我同意,在一百万事例中只有一例会是不幸的,不过,她和我的臆想在作怪。人们对她说得太多了,她也梦见了,所以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低声说,继续写信。“我照办。”
他挥笔签了名,突然迅速地转身对着儿子,笑了起来。
“情况不妙,啊?”
“什么不妙,爸爸?”
“妻子!”老公爵简短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没办法,朋友,”公爵说,“她们都是这样,你总不能离婚吧。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用自己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抬头以他敏锐的目光直视着儿子的脸,这双眼好像能把人看透了,他又冷冷地笑起来。
儿子叹了口气,用这声叹息承认,父亲是理解他的。老人继续以他惯常的敏捷的动作把信折好,封上口,把火漆、印章和信纸抓起来扔开。
“怎么办呢?她很漂亮嘛!我一切照办。你放心,”在封信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没吭声,父亲的理解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人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别为妻子操心:能办到的事,一定办到。现在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我写信要他把你用在合适的位置上,不要长期留在身边当副官:那是很坏的差事!你对他说,我记着他、爱他。要写信告诉我,他对你怎样。如果不错,你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的儿子决不委曲求全地在任何人手下当差。哎,现在你过来。”
他讲话的速度很快,有些话说不到一半,但儿子听惯了,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把儿子领到写字台前,掀开盖子,拉出抽屉,拿起一个笔记本,里面用粗长紧凑的笔迹写满了字。
“我想必会死在你前面。记住,这里有我的回忆录,在我死后把它交给皇上。还有一张证券和一封信:这是给将来写出苏沃洛夫战争史的作者的奖金。要寄给科学院。这里是我的笔记,我死后你留着自己看,对你是有益的。”
安德烈没对父亲说,他还会长久地活下去。他明白,这是不必说的。
“一切遵命,爸爸,”他说。
“好,现在分手吧!”他让儿子吻了自己的手,又拥抱他。“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如果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是很悲痛的……”他陡然沉默了,突然又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接了下去,“要是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是尼古拉·鲍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感到……耻辱!”他尖叫道。
“这话您不必对我说啊,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人不作声了。
“我还想请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如果我被打死,而我有了一个儿子,不要让他离开您,就像我昨天对您说过的那样,让他在您身边成长……务必。”
“不交给妻子?”老人说,笑了起来。
他们默默地相向而立。老人那双敏锐的眼睛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脸庞下部的什么地方颤抖了一下。
“告别过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生气地大声叫道,打开了书房的门。
“什么事,怎么了?”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问道,她们看到了安德烈公爵,看到老人一刹那间探出门外的身影,他穿着白睡衣,没戴假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生气地尖声大叫。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好了,”他转身对妻子说,这声“好了”听起来像是冷冷的嘲讽,仿佛在说:“现在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安德烈,怎么,就走?”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发白,吃惊地望着丈夫。
他拥抱了她。她惊叫一声,晕倒在他肩上。
她扑在他肩上,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肩膀,看看她的脸,爱惜地扶她在圈椅上坐下。
“再见,玛莎,”他轻轻地对妹妹说,和她手挽手地亲吻了一下,于是快步走出了房间。
小公爵夫人躺在圈椅上,布里安娜小姐在给她揉太阳穴。
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子,一双哭红了的美丽的眼睛还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口,画着十字为他祈祷。书房里,像一阵又一阵枪响一样,传来老人连续不断地、气冲冲地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一走,书房门很快就开了,老人穿着白睡衣的严厉的身影向外张望了一下。
“走了?那就好!”他说,生气地看了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责备地摇摇头,砰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