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进驻奥地利大公国的乡村和城镇,还有新的部队从俄国陆续开来,分布在布劳瑙要塞附近,他们住宿在居民家中,从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总司令库图佐夫的司令部设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到达布劳瑙的步兵部队的一个团驻扎在城外半英里的地方,等待总司令的检阅。尽管地点和环境不同于俄国,见到的只是果园、石砌的围墙、铺瓦的屋顶和远方连绵的群山,尽管周围的人不是俄国人,他们好奇地看着士兵们,但这个团的军容比起在俄国国内准备接受检阅的任何一支部队都毫不逊色。
傍晚,在最后一次转移的途中接到命令,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部队。虽然团长觉得命令的措辞不清楚,产生了一个疑问,不知该怎样理解命令的意思:要穿行军服还是不穿,但在营长会议上还是作出决定,让部队穿阅兵服参加检阅,理由是礼多人不怪。于是士兵们在经过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目不交睫,通宵达旦地修补、洗刷;副官和连长进行评估,决定取舍;到了早晨,这个团已不再是昨天最后一次转移中的散漫无序的乌合之众,而是两千人的军容整肃的队伍,其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职责,每个人身上的每颗纽扣和皮带都合乎要求,非常整洁。不仅外表完好如新,而且只要总司令愿意看看军服里面,他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同样穿着清洁的衬衫,每个背囊里都装着符合规定的东西,像士兵们所说的那样,装着“小锥子和小肥皂”。只有一个情况让谁也放心不下。那就是鞋。半数以上的人都穿着破烂的靴子。但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因为他虽然一再要求,奥地利军需部门就是没有把东西发给他,而这个团刚刚经过了一千俄里的长途跋涉。
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容易激动、须眉皆白的将军,他身体健壮,胸背之间的厚度大于两肩的宽度。他身穿崭新、笔挺的军装,戴着鲜艳的金色肩章,肩章仿佛不是下斜,而是把他丰满的双肩抬得翘了起来。团长的神气仿佛他正在圆满地完成一生中极其壮丽的事业。他在队列前来回走动,每走一步都抖动一下,微微弓着背。看来团长是在欣赏自己的团队,为它而感到幸福,并把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于这个团;不过,尽管如此,他那微微抖动的步态似乎在说明,除了军事兴趣之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和女性的兴趣也在他的心里占有不小的位置。
“喂,米哈伊洛·米特里奇老弟,”他对一位营长说道(营长微笑着向前跨出一步,显然,他们都感到很幸福),“昨天夜里受罪了。不过,好像还行,这个团不孬,啊?”
营长明白,这是在愉快地打趣,便笑了起来。
“就是在女皇草场也不会把我们赶走。”
“你说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分布着信号兵的出城的路上,来了两个骑马的人,那是副官和一名跟在后面的哥萨克。
副官是受总参谋部的派遣,前来向团长澄清昨天的命令中讲得不清楚的地方,就是说,总司令希望看到该团完全处于行军时的状态——穿军大衣,军帽套上布罩,不要做任何准备。
昨天,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的一名成员从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提出尽快与费迪南德大公和马克的军队会师的建议和要求,库图佐夫并不认为会师有利,为了说明自己的这个意见,除了其他论据,他还想让这位奥地利将军看看远道而来的俄军的悲惨处境。为此他才想前来看望部队,所以部队的情况愈糟糕,总司令就会愈高兴。尽管副官并不了解这些内情,然而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的死命令,官兵一律要穿军大衣,军帽要套上布罩,否则总司令是不会满意的。
听了这些话,团长低下头,默默地耸起双肩,非常激动地摊开了双手。
“事情都白干了!”他说。“我对你说过吧,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既然说是行军中的部队,那就要穿军大衣,”他对营长埋怨道。“啊,我的上帝!”他又说,坚决地往前跨了一步。“连长先生们!”他以惯于发号施令的口气叫道。“把连副都叫来……总司令快到了吗?”他神态恭敬地问那位副官,显然这是对他所提到的那位大人物的恭敬。
“再过一个小时,我想。”
“来得及换装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列跟前,命令换装,改穿军大衣。连长各自跑回连队,连副都忙开了(军大衣还没有准备好呢),于是原来整齐肃穆的一个个方队立刻蠕动起来,队形松散了,响起了嘈杂的说话声。四面八方只见士兵来去奔跑,一只肩膀向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军大衣,高高举起手臂往袖筒里伸。
半个小时以后一切又恢复原状,只是方队都从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以抖动的步态走到全团前面,从远处打量部队。
“这又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停住脚步,大声叫道,“三连连长!……”
“三连连长来见将军!叫连长去见将军,第三连的去见将军!”队列里响起了传话声,副官连忙去找那个磨蹭的军官。
当热心的传话声一变再变,按指定的对象传到时,已经在叫“将军去三连”了,被传唤的军官从连队后面出现了,他虽已上了年纪,也不惯于奔跑,还是笨拙地踮着脚,磕磕绊绊地一路小跑来到将军面前。这位大尉神色慌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他通红的(显然由于饮酒过量)脸上现出了一个个斑点,噤若寒蝉。在大尉气喘吁吁地逐渐放慢脚步走近时,团长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您不久还会让战士们穿连衣裙吧?这是怎么了?”团长叫道,他伸出下巴颏指着三连的一个士兵,他穿的军大衣的颜色与众不同,是工厂生产的呢子的颜色。“您到哪里去了?总司令眼看就到,您却离开自己的岗位?啊?……我来教您,怎样把战士打扮成哥萨克来参加检阅!……啊?……”
连长目不转睛地看着首长,两根手指越来越使劲地贴着帽檐,仿佛他觉得,只有这样使劲才能让他得救。
“喂,您为什么不说话?谁在您那里打扮得像个匈牙利人?”团长严厉地打趣道。
“阁下……”
“哦,什么是‘阁下’?阁下!阁下!什么是阁下——谁也不知道。”
“阁下,那是多洛霍夫,那个降为……”大尉小声说道。
“什么,他降为元帅了,是吗?还是降为士兵?是士兵,那就一定要像大家一样,按规定着装。”
“阁下,您亲自准许他随便着装的。”
“准许了?我准许了?你们年轻人哪,总是这样,”团长说,稍微冷静了下来。“准许了?只要对你们说点儿什么,你们就……”团长沉默了一会儿。“只要对你们说点儿什么,你们就……什么?”他说,又要发火了。“请您让士兵按要求着装……”
于是团长回头看了副官一眼,用他那抖动的步态朝队伍走来。显然,他这样发火使他自己感到很痛快,所以在队伍前走过时,还想给自己再找个发火的借口。他厉声训斥一名军官没有把徽章擦干净,因为队列不整齐又训斥了另一名军官,然后他来到了三连。
“你是怎——么站的?腿在哪儿,把腿放在哪儿了?”团长痛心疾首地大声叫道,这时他离穿着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还隔着四五个人。
多洛霍夫慢慢地把弓着的腿伸直,他那明亮、放肆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连副!让他换装……混……”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没有义务忍受……”多洛霍夫急忙说。
“队列里不准说话!……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没有义务忍受侮辱,”多洛霍夫响亮而清晰地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没作声,悻悻地往下拉着勒紧的武装带。
“请您换装,请求您了,”他离开时说。
二
“来了!”这时信号兵喊叫起来。
团长涨红了脸,跑到马那儿,用颤抖的手抓住马镫翻身上马,端正姿势,拔出佩剑,带着幸福和坚决的表情歪咧着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像振翅欲飞的鸟儿,猛地一振,肃静下来。
“立——正!”团长以震撼人心的声音叫道,这声音是自己兴高采烈的欢呼,对全团是严厉的命令,对光临的首长是致敬。
沿着两旁栽种树木的宽阔的土路,一辆高高的蓝色维也纳马车,驾着纵列的马匹,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疾驰而来。跟在车后的是骑马的侍从和克罗地亚卫队。库图佐夫身旁坐着一位奥地利将军,他身穿在俄国人的黑色军服中显得怪异的白色军服。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将军在悄悄地交谈着什么,库图佐夫微微一笑,这时他的一只脚正沉重地跨下踏板,仿佛屏息注视着他和奥地利将军的那两千官兵并不存在似的。
口令声响起,全团又刷的一声,举枪致敬。在死寂中传来总司令微弱的声音。全团吼了一声:“祝——您健康,阁——阁——阁下!”于是一切又归于寂静。起先,当部队在做军事动作时,库图佐夫原地不动;然后,库图佐夫和白衣将军在侍从的陪同下,并肩沿着队列走过。
看着团长怎样身姿笔挺、神情庄重地向总司令举手敬礼,凝目注视,怎样身体略微前倾,跟随两位将军在队列前走过,勉强控制着抖动的步态,怎样随着总司令的每句话、每个动作而大步流星地赶上前去——不言而喻,他在履行下属的职责时,比履行官长的职责更加满怀喜悦。由于团长的严格和尽职,该团状况极佳,优于当时来到布劳瑙的其他部队。掉队的和病员只有二百一十七人。一切都十分得体,只有鞋子例外。
库图佐夫在队列前走了过去,偶尔停下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接触过的那些军官,有时也对士兵讲几句亲切的话语。看到鞋子,他几次忧愁地摇摇头,并指给奥地利将军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在这方面他并不抱怨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情况是多么糟糕。在这种时候,团长每次都跑上前去,怕漏掉总司令关于该团所说的话。跟在库图佐夫身后的大约有二十名侍从,保持着任何低语都能听到的距离。侍从先生们彼此交谈,有时笑起来。离总司令最近的是一位漂亮的副官。那是鲍尔康斯基公爵。与他并排行走的是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这是一位高个子校官,特别胖,和善漂亮的脸上带着微笑。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涅斯维茨基勉强忍着,没有被走在他身边的那位面色微黑的骠骑兵军官逗得笑出声来。骠骑兵军官不笑,不改变一双静止不动的眼睛的表情,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望着团长的后背,同时在模仿他的一举一动。每当团长抖动一下向前弯腰的时候,骠骑兵军官也同样地,惟妙惟肖地抖动一下向前弯腰。涅斯维茨基笑着捅捅别人,要他们看那个在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缓慢而懒散地在紧紧追随首长的千百双瞪圆的眼睛前边走过。走到三连,他突然停下了。这一停出乎侍从们的意料,他们不由自主地朝他拥了上去。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他认出了因蓝色军大衣而挨训的那个红鼻子大尉。
要比季莫欣在挨团长训的时候更加挺直身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在总司令对他说话的此刻,大尉把身子挺得那样直,似乎总司令只要再看他一会儿,大尉就支持不住了;库图佐夫看来很理解他的处境,倒是出于好意,急忙转过头去。在库图佐夫虚胖的有一道伤疤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是在伊兹梅尔时的战友,”他说。“一个勇敢的军官!你对他满意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于是团长的举动,就像在自己看不见的镜子里那样,反映在骠骑兵军官的身上,他抖动一下,走上前去回答道:
“很满意,阁下。”
“我们大家都难免有缺点,”库图佐夫说,微笑着走开。“他偏爱巴克科斯。”
团长大吃一惊,这是不是在归咎于他呢,便没有答话。骠骑兵军官这时注意到了收缩着肚子的红鼻子大尉的脸,于是把他的脸和姿势模仿得那么像,使涅斯维茨基忍俊不禁。库图佐夫回头看了看。显然,那位军官能随意控制自己的表情:库图佐夫一回头,军官就扮了个鬼脸,随即摆出极严肃、恭敬和一脸无辜的样子。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队,库图佐夫沉思起来,好像在回忆什么。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中走出来,用法语悄悄地说:
“您曾吩咐,要提醒您被降职的多洛霍夫在这个团里。”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已换上了士兵的灰色军大衣,没想到会呼唤他。一个身材挺拔,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的金发士兵从队列里走了出来。他上前向总司令举手敬礼。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皱眉问道。
“这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啊!”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个教训能使你改正错误,好好干。皇上是仁慈的。我也不会忘记你,只要你有出色的表现。”
明亮的蓝眼睛放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望着团长时一样,仿佛要用自己的表情撕开把总司令和士兵如此遥远地分隔在两边的虚礼的帷幕。
“我只有一个请求,大人,”他用自己那响亮而坚定、从容的声音说道。“请给我机会补过并证明我对皇帝陛下和俄罗斯的忠诚。”
库图佐夫把脸转向一边。就像在季莫欣大尉面前转过头去的时候一样,他的脸上掠过那同样的闪现在眼睛里的笑意。他转开脸,微微皱起眉头,仿佛要以此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一切,以及可能对他说的一切,他早已、早已知道,这一切已使他感到厌烦,而且是完全不用说的。他掉头朝马车走去。
全团按连队分开,向离开布劳瑙不远的指定驻地出发。希望在那里换上鞋子和衣服,能在艰难的长途转移之后得到休息。
“请您不要见怪,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团长赶上前往驻地的三连,来到走在连队前面的季莫欣大尉跟前说道。在检阅顺利结束之后,团长的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您真棒……我不能……下次在队列中再口不择言……我一定首先道歉,您是了解我的……非常感谢!”于是他向连长伸出了手。
“瞧您说的,将军,我哪敢呢!”大尉说,鼻子发红了,他微笑着,露出的门牙缺了两颗,那是在伊兹梅尔之战中被枪托砸掉的。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让他放心。请告诉我,我一直想问问,他怎样,表现如何?还有……”
“在军务上很出色,阁下……就是脾气……”季莫欣说。
“怎么,脾气怎么?”团长问道。
“他呀,阁下,天天在变,”大尉说,“有时既聪明又有教养,又善良。有时简直是野兽。在波兰差点儿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看看……”
“是啊,是啊,”团长说,“对不幸中的年轻人还是要同情,要知道,很有背景呢……所以您就……”
“是,阁下,”季莫欣说,他的微笑使人感到,他对长官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
“那好,那好。”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了多洛霍夫,便勒住马。
“等到第一次战斗,就有肩章了,”团长对他说。
多洛霍夫回头看看,一言不发,他嘲讽地微笑着,嘴角的表情依然未变。
“行,这样就好,”团长接着说道。“弟兄们,我请每人喝杯酒,”他又高声说道,要让士兵们都听得见。“谢谢大家!感谢上帝!”于是他赶过三连,来到另一个连队。
“不错,他真是个好人,是可以和他共事的,”季莫欣对走在他身旁的一个连级军官说。
“一句话,红桃!……(团长的外号叫红桃王),”连级军官笑着说。
检阅后长官们的幸福心情也感染了士兵。连队快乐地行进着。四面八方都听到士兵们交谈的声音。
“听说库图佐夫是独眼龙,一只眼瞎了?”
“可不是嘛!就是独眼龙。”
“才不是呢……他的眼,老兄,比你还尖,把靴子和包脚布全都看在眼里了……”
“老弟,他看我的脚的时候……看吧!我想……”
“而另一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奥地利人,好像用白灰抹过似的。像面粉一样雪白!看样子,就像擦洗枪械一样擦洗过!”
“喂,费德绍!……他说过什么时候开战没有?你不是站得近些吗?老是听说,波拿巴本人就在布鲁诺沃。”
“波拿巴在那里!瞧他吹的,傻瓜!他全都知道!现在普鲁士人在暴动。奥地利人就要加以镇压。等平定了,和波拿巴的战争才会开始。他却说,波拿巴在布鲁诺沃!所以说他是傻瓜嘛,你多听听吧。”
“瞧,什么军需官!你看,五连已经在拐弯进村了,等他们把粥熬好了,我们还到不了驻地。”
“给我点面包干,小鬼。”
“可是昨天你给过我烟叶吗?想想吧,老兄。喂,给你,拿去吧。”
“能休息一下就好了,否则还要饿着肚子再走五俄里。”
“要是德国人给我们送马车来,那才好呢。你就坐上去吧:神气着呢!”
“而这里,老弟,老百姓都很嚣张。那里的好像都是波兰人,都是在俄国的治下;现在,老弟,碰到的都是德国人了。”
“合唱队员们出列!”传来了大尉的喊声。
大约二十个人从各个队列里出来,跑到了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转身面向合唱队员,扬起一只手,唱起了声调悠长的战士歌曲,它的开头是:“彩霞初现,太阳在升起……”结尾是:“我们亲如兄弟,追随父亲卡缅斯基夺取光荣的胜利……”这首歌曲是在土耳其编写的,现在到奥地利来唱,只有一点改动,把“父亲卡缅斯基”改成“父亲库图佐夫”。
鼓手是四十岁左右清瘦、英俊的士兵,他在唱完最后的这些歌词后,以战士的果断猛然把双手一挥,仿佛把什么东西抛洒在地上,他严厉地向合唱队员扫视一眼,眯缝起双眼。直到确信,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于是他的双手仿佛在爱惜地把一个无形的珍宝捧到头顶上,这样停顿了几秒钟,突然猛地把它掷下:
噢,我的穿堂,我的穿堂,
“我那新颖的穿堂……”二十个人应和着唱了起来,操乐匙者尽管装备沉重,却欢快地跳了出来,在连队前倒退着走,一边晃动双肩,拿两个乐匙吓唬人。士兵们合着歌曲的节拍挥舞双手,信步走动,自然而然地跟上了脚步。这时只听在连队后面车声辚辚,马蹄嘚嘚,马车弹簧吱吱作响。库图佐夫正带着侍从回城。总司令发出信号,要战士们继续自由行动,库图佐夫和侍从们听着歌声,看着舞蹈的战士和连队中快乐而活跃地行进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马车从该连右侧赶过去,第二排右翼有一名蓝眼睛的士兵很惹人注意,那是多洛霍夫,他特别活跃而姿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节拍行进,望着从一旁经过的人们的脸,他的表情仿佛在为此时不与连队一齐行进的所有人感到惋惜。库图佐夫侍从中那个曾模仿团长的骠骑兵少尉落在马车后面,来到了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时,一度是以多洛霍夫为首的那个无事生非的集团中的一员。热尔科夫来到国外,曾遇见当兵的多洛霍夫。但认为没有必要与他相认。现在,在库图佐夫与这个受降级处分的人谈过话以后,他以老朋友的身份高兴地来接近他。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他在歌声中问道,让自己的马和连队齐步前进。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淡地回答道。“你不是看到了嘛。”
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故作愉快的腔调,和多洛霍夫故意冷落的回答,在轻松活泼的歌声中赋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你和长官相处得好吗?”热尔科夫问。
“还可以,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么混进参谋部的?”
“暂时调来的,在值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的袖筒里放出一头雄鹰,”歌中唱道,不觉激起了振奋和愉快的心情。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他们的谈话想必是另一个样子。
“奥地利人被打败了,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谁知道呢,听人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的回答简洁明快,正如歌曲所要求的那样。
“好吧,哪天晚上到我们那里去吧,你可以打法拉昂,”热尔科夫说。
“也许你们有了很多钱吧?”
“你来吧。”
“不行,我发过誓,不得到提升就不喝酒,不赌博。”
“也好,等到第一次战斗……”
“到时候看吧。”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在参谋部里一切都好办……”
多洛霍夫冷冷地一笑。
“你不必费心。我需要什么,是不会求人的,自己去拿。”
“行,我随便说说。”
“是啊,我也是随便说说。”
“再见。”
“再见……”
……飞得又高,又远,
飞往自己的家乡……
热尔科夫用马刺催动马儿,马躁动起来,四蹄乱踏,不知怎样迈步,终于飞奔而去,赶过连队,追赶马车去了,也合着歌曲的节拍。
三
库图佐夫检阅回来,在奥地利将军的陪同下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叫来副官,吩咐调阅与来自国内的部队的情况有关的文件,以及指挥前方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来函。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带着需要的文件走进总司令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地利的那位御前军事会议的成员坐在桌上展开的一幅作战地图前面。
“啊……”库图佐夫回头望着鲍尔康斯基说,似乎是请副官稍候,接着用法语继续已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那令人愉快的优雅措辞和语调使人不得不倾听他从容道来的每句话。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在自我欣赏。“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问题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那么弗兰茨皇帝陛下的旨意早就被执行了。我早已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诚意:我个人乐于把军队的最高指挥权移交给一位比我更熟谙军情,更高明的将军,而在奥地利,这样的将军是数不胜数的,而我也就可以卸下如此重大的责任,何乐而不为呢?可是,形势往往比人强,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的话,而且您是否相信我,我是毫不在意的,可是您没有根据对我这样说。而这正是关键所在。”
奥地利将军面露不悦之色,但他不得不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库图佐夫。
“恰恰相反,”他以埋怨和气愤的语调说道,这语调与他话语中的奉承的意思是矛盾的,“恰恰相反,阁下参与我们共同的事业,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评价;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拖延会使光荣的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失去他们惯于在战斗中获得的荣誉。”他最后的这句话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
库图佐夫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笑容未变。
“而我深信,而且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的来函,我敢断定,奥地利军队在马克将军这样高明的助手的指挥下,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不再需要我们的支援,”库图佐夫说。
将军皱起了眉头。虽然还没有奥军失败的可靠消息,但是有太多的情况可以证实广泛流传的战局不利的传言;因而库图佐夫关于奥军获胜的断言就很像是一种嘲讽了。但库图佐夫谦和地微笑着,仍然带着那样的表情,仿佛在说,他的断言是有根据的。的确,他收到的来自马克军中的最后一封信,向他通报了胜利和军队极其有利的战略态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注意,”于是库图佐夫嘴角含着嘲讽的微笑,用德语把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的如下一段读给奥地利将军听:“我们完全集中了兵力,约七万之众,若敌军渡过莱希河,我军便可发动进攻,将敌军击溃。由于我们已占领乌尔姆,因而占有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态势,由此可见,在敌军不渡莱希河的情况下,随时可以渡过多瑙河攻击敌军的交通线,再从下游渡过多瑙河返回,并保证敌人在集中全力转而进攻我们忠诚的盟军时,其企图无法得逞。因此,我们将警觉地等待时机,在俄罗斯帝国的军队做好充分的准备后,能够轻而易举地共同待机歼敌,使之得到应有的下场。”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沉重地喘了口气,专注而亲切地望了望御前军事会议的成员。
“不过您知道,阁下,明智的规则要求作最坏的打算,”奥地利将军说道,看来他想结束戏谑,开始商谈正事。
他不满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请原谅,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头来。“这样,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去,把我们侦察员所收集的情报全都拿来。这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信,还有,”他说,顺手递给他几份文件。“你根据所有这些资料,用法语简明扼要地草拟一份备忘录,一份报告,以便对我们关于奥军行动的所有情报有必要的了解。好,就这样,然后呈交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表示听了最初的几句话,就不仅理解了他所说的话,而且理解了库图佐夫或许想对他说的话。他收起文件,向两人微微鞠躬,静悄悄地踏着地毯走进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尽管离开俄国不久,但在此期间已有了很大变化。在他的神情、举止、步态中已看不出当初的做作、倦怠和懒散。他的神态表明,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为愉快而有意义的事业尽心尽力。脸上更多地流露出对自己和战友的满意的神情;微笑和眼神更令人愉快,更有魅力了。
他在波兰就赶上了库图佐夫,受到他非常亲切的接待,他允诺在论功行赏时决不会忘记他,在所有的副官中对他另眼相看,多次带他去维也纳,并委以重任。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曾写信给自己的老战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
“令郎,”他写道,“因其学识、坚强和干练,有望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军官。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能拥有这样的下属。”
在库图佐夫参谋部的战友中,以及在部队里,安德烈公爵就像在彼得堡的社交界一样,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名声。有些人,他们是少数,认为他与众不同,期望他获得巨大的成功,服从他,钦佩他,并且以他为榜样;安德烈公爵与这些人相处,是质朴而令人愉快的。另一些人,他们占多数,认为他妄自尊大、冷漠无情而令人厌恶。但对这些人,安德烈公爵善于自处,使他们尊重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拿着文件从库图佐夫的办公室来到接待室,碰到了同事,正在值班的副官科兹洛夫斯基,他坐在窗下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奉命草拟一份报告,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再前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没有马克的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要是他真的被击溃了,应该有消息啊。”
“那是。”安德烈公爵说着便向门口走去;但就在这时,在他对面有一个人砰地带上门,快步走进了接待室,显然是外来的人,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奥地利将军,身穿常礼服,头上缠着黑色手绢,脖子上挂着玛丽亚-特雷西亚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上将?”这位外来的将军快速地问道,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他左右张望,毫不停顿地朝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说,急忙来到陌生的将军面前,拦着他的去路。“请问,我该怎样通报?”
陌生的将军从上到下轻蔑地打量了一下个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似乎感到惊讶,居然有人不认识他。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说。
将军的面色阴沉下来,他的双唇猛地一动,颤抖起来。他拿出笔记本,用铅笔迅速地写了几个字,撕下这页纸递给他,快步走到窗前,跌坐在椅子上,他环顾房间里的人,仿佛在问,为什么他们要看着他?后来将军抬起头,伸长脖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暗暗地小声哼起了歌曲,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随即中断。办公室的门开了,库图佐夫出现在门口。头上缠着手绢的将军,仿佛逃避危险似的,弓着腰迈动两条瘦长的腿,快步来到库图佐夫跟前。
“您看到的是不幸的马克,”他迫不及待地说道。
库图佐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有那么一会儿完全僵住了。随后皱纹像波浪似的在他整个脸上一闪而过,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敬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让过马克,自己随手带上了门。
先前广泛流传的关于奥军被击溃,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半小时后,副官们奉命分头出发,说明至今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俄军即将与敌军迎头相撞。
安德烈公爵在参谋部里是关注军事全局的少有的军官之一。看到马克,听到他战败的详情之后,知道战役已输了一半,明白了俄军的处境是多么困难,鲜明地想象到军队的前景,以及他在部队中应当起到的作用。他想到自命不凡的奥地利的溃败,想到也许一周后他将目睹并参加法俄两军在苏沃洛夫之后的第一次对决,不觉感到又激动又高兴。但他担心波拿巴的天才可能比俄军的英勇气概更强,同时又不愿设想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会蒙受战败的耻辱。
因这些想法而激动、恼怒的安德烈公爵回到自己的房间给父亲写信,他是每天都给父亲写信的。在走廊里,他碰到了同房间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他们像平常一样,不知在笑着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闷闷不乐?”涅斯维茨基问道,他注意到安德烈公爵面色苍白,目光炯炯。
“没什么可高兴的,”鲍尔康斯基回答。
在安德烈公爵碰到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的时候,从走廊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了施特劳赫和昨天刚到的御前军事会议成员,施特劳赫是奥地利将军,他是驻库图佐夫参谋部监督俄军的粮食供应的。宽阔的走廊有足够的空间,让将军们和三名军官可以彼此让道,自由通过;可是热尔科夫推开涅斯维茨基,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你们靠边,让开道儿!请吧,这儿走!”
将军们走了过去,希望避免烦人的礼节。诙谐的热尔科夫突然露出一脸傻笑,似乎高兴得按捺不住。
“阁下,”他走上前去,对一位奥地利将军用德语说道。“我谨向您祝贺。”
他低下头,像学跳舞的孩子一样面现羞涩,不断地并足表示恭维。
担任御前军事会议成员的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见他傻傻地笑得真诚,不能不暂时关注一下。他眯起眼睛表示在听。
“我谨向您祝贺,马克将军来了,幸而无恙,只是这儿不小心碰破了,”他满面笑容地指着自己的头补充道。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了。
“天哪,多幼稚!”他走了几步,悻悻地说。
涅斯维茨基抱着安德烈公爵哈哈大笑,但鲍尔康斯基公爵面色更加苍白,他满面怒容地把他一搡,走到热尔科夫跟前。马克的样子,关于他兵败的消息,以及对俄军处境的考虑所引起的神经质的愤懑,在对热尔科夫不合时宜的玩笑的狂怒中得到了宣泄。
“如果您,亲爱的先生,”他尖刻地说道,下巴颏在微微发抖,“想做个小丑,那我不能妨碍您;但我要正告您,如果您再胆敢当着我的面轻举妄动,我就要教训您怎样做人。”
这种态度使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鲍尔康斯基,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我只是祝贺嘛,”热尔科夫说。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嘴,”鲍尔康斯基叫道,他拉着涅斯维茨基的手,离开了不知说什么好的热尔科夫。
“喂,你是怎么了,老兄,”涅斯维茨基劝慰道。
“什么怎么了?”安德烈公爵说,激动地站住了。“你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的军官,因而为共同的胜利而喜,为共同的失败而悲,要么就是对老爷的事漠不关心的奴仆。四万人阵亡,我们的友军被歼灭,而你们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开玩笑……一个无知顽童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就像你引为知己的这位先生,可是您就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他说,似乎在用这句法语来加强自己的看法。“只有顽童可以这样找乐子,”安德烈公爵用俄语补充道,他说这个词时带有法国腔,因为他发觉,热尔科夫还能听得到他的话。
他等了等,看少尉有什么话要说。但少尉转身走出了走廊。
四
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贵族士官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被安置在德国人的村庄扎尔采涅克。骑兵连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以瓦西卡·杰尼索夫的名字闻名全师。他分到了村子里最好的房子。贵族士官罗斯托夫是在波兰赶上骠骑兵团的,从那时起就一直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兵败的消息在总司令部惊动了所有人的那一天,骑兵连连部的行军生活一切平静如常。罗斯托夫采办饲料后,清晨骑马归来,通宵打牌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到住处。罗斯托夫身穿士官军服,催马来到门口,以生气勃勃的灵巧的动作从马后甩下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一会儿,仿佛不愿离开自己的马,终于跳下马来,喊了一声通信兵。
“啊,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飞快地朝马跑过来的骠骑兵说。“牵出去遛一遛,朋友,”他以兄弟般柔和的语气愉快地说道,高尚的年轻人在他们感到幸福的时候,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说话。
“是,大人,”霍霍尔愉快地晃着脑袋答应道。
“小心,好好地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向马扑了过来,不过邦达连科已经接过了缰绳。看来这位士官给酒钱很大方,为他办事是有好处的。罗斯托夫摸摸马脖子,又摸摸马的臀部,在台阶上停了下来。
“好极了,会是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又微笑着,手扶马刀沿着台阶往上跑,马刺叮叮作响。德国房东穿着毛衣,戴着尖顶帽,拿着一把清除厩肥的叉子,从牛棚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德国人一看到罗斯托夫,脸色蓦地开朗了。他快活地笑了,又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他反复说,看来他向这个年轻人问好感到很愉快。
“已经在干活啦!”罗斯托夫说,还是带着那愉快、友爱的微笑,这微笑就没有从他生气勃勃的脸上消失过。“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乌拉,亚历山大皇帝!”他冲着德国人,重复着这个德国房东时常说的话。
德国人笑了起来,走出牛棚的门,一把扯下尖顶帽,在头顶上挥舞一下,叫道:
“全人类万岁!”
罗斯托夫也像德国人那样,在头顶上挥舞一下军帽,笑着叫道“全人类万岁!”虽然对清扫自己牛棚的德国人和带领一排人采购了干草回来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值得特别高兴的理由,这两个人却怀着幸福的狂喜和兄弟情谊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分手——德国人回到牛棚,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同住的农舍。
“你的主人呢?”他问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的闻名全团的滑头仆人。
“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大概赌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道。“我知道,他要是赢了,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早上还不见人,一定是输得精光,回来时气呼呼的。您要咖啡吗?”
“要,要。”
十分钟以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他来了!”他说。“现在要倒霉了。”
罗斯托夫朝窗外一望,看到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身材矮小,脸色赤红,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乱蓬蓬的黑胡子、黑头发。他敞开骠骑兵披风,肥大的马裤皱巴巴地往下坠,揉皱的军帽戴在后脑勺上。他垂头丧气地来到门口。
“拉夫鲁什卡,”他气冲冲地大声叫道。“喂,来脱衣服,笨蛋!”
“我不是在脱吗,”只听拉夫鲁什卡在回答。
“哦,你已经起床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间时说。
“早起床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采购了干草,还见到了马蒂尔达小姐。”
“是吗!我输得精光,昨天输得灰头土脸的!”杰尼索夫叫道,“倒霉透了!倒霉透了!……你走了以后,就一直输。喂,茶!”
杰尼索夫紧皱眉头,似乎想笑,露出了一口短而坚固的牙齿,开始用十指短小的双手抓挠着像树林一样茂密的黑头发。
“鬼叫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绰号),”他说,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脑门和脸,“你想想,他呀,连一张好牌,一张、一张好牌也没给过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燃的烟斗,攥在拳头里,在地板上一敲,敲得火星四溅,接着嚷道:
“下单注他就让,加倍下注就吃;下单注就让,加倍下注就吃。”
他把火星敲得撒了一地,把烟斗敲断,扔了。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望了望罗斯托夫。
“有女人就好了。要不,除了喝酒就没事干。还是快些开战吧……”
“喂,谁在那里?”他转头望着门,他听到有人穿着马刺叮叮作响的厚重的皮靴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咳嗽了一声。
“是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糟了,”他说,连忙把装着几枚金币的钱包扔出来。“罗斯托夫,你数一数,亲爱的,还剩多少,再把钱包塞在枕头底下,”他说着就出去见司务长。
罗斯托夫拿起钱,机械地把新旧金币分成两小堆,码齐,开始数了起来。
“啊!捷利亚宁!您好!昨天他们让我输惨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了杰尼索夫的声音。
“是谁?贝科夫,大耗子?……我就知道,”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随即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房间,他是同连的身材矮小的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丢在枕头下面,握住向他伸过来的湿润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由于某种原因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的表现很好;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他对这个军官怀有一种既无法克服,也无法掩饰的莫名的厌恶。
“哎,怎么样,年轻的骑兵,我的小白嘴鸦还行吧?”他问。(小白嘴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调教得刚能骑的小马驹。)
中尉和别人谈话,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的一双眼经常游移不定。
“我看见了,您今天骑过……”
“还行,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道,尽管他花七百卢布买下的这匹马连这个价钱的一半也不值。“左前腿有点瘸了……”他加了一句。
“马蹄裂了!没关系。钉上马掌就行,我来教您怎么钉。”
“好,请您教教我,”罗斯托夫说。
“我教,我教,这不是什么秘密。您会为这匹马感谢我的。”
“那我去叫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想要摆脱捷利亚宁,说完便出去吩咐牵马。
杰尼索夫在外屋门口,蜷缩着身子坐在司务长对面,听他汇报。看到罗斯托夫,杰尼索夫皱起眉头,用大拇指朝身后指指捷利亚宁所待的房间,疾首蹙额,厌恶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噢,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他说,尽管还有司务长在场。
罗斯托夫耸起双肩,仿佛在说:“我也一样,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于是做好安排,回到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还像罗斯托夫离开他时那样懒洋洋地坐着,搓着一双白净的小手。
“真有这样讨厌的人,”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想。
“怎么,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问道,一面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着。
“吩咐了。”
“那我们就去吧。我只是顺便来向杰尼索夫打听一下昨天的命令。您接到命令了吗,杰尼索夫?”
“还没有,您去哪里?”
“我要教这个年轻人钉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进了马厩,中尉说明怎样钉马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只见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还有一根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忧郁地望了望罗斯托夫的脸。
“我在给她写信,”他说。
他把臂肘支在桌上,手里拿着笔,显然,很高兴有机会把他要写的一切赶快说出来,便向罗斯托夫讲述着信的内容。
“你瞧,朋友,”他说。“在恋爱前,我们是麻木不仁的。我们是尘世之子……要是爱上了一个人——那你就是神,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洁……又是谁来了?把他轰走。没空!”他朝拉夫鲁什卡嚷道,拉夫鲁什卡毫不胆怯地来到他跟前。
“还有谁呢?您自己吩咐过的。司务长来要钱了。”
杰尼索夫又想叫嚷,终于没吭声。
“糟糕,”他自言自语道。“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和三枚旧币。”
“唉,糟了!喂,你干吗站着,稻草人,去叫司务长啊!”杰尼索夫朝拉夫鲁什卡嚷道。
“杰尼索夫,请你用我的钱吧,我有钱,”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囔道。
“如果你不看在战友的分上用我的钱,我会生气的。我真的有,”罗斯托夫又说了一遍。
“不要。”
于是杰尼索夫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把钱包拿出来。
“你放哪儿了,罗斯托夫?”
“在下面的枕头底下。”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都扔在地下。没有钱包。
“真是怪事!”
“等等,不是掉在哪里了吧?”罗斯托夫把枕头一个个拎起来抖着。
他又掀起被子抖了一下。没有钱包。
“难道是我忘了?不,我还想过,你把它当宝贝一样枕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我把钱包放在这里的。在哪里呀?”他问拉夫鲁什卡。
“我没进来过。您放在哪里,那就还在哪里。”
“没有嘛。”
“您老是这样,把东西扔到哪里就忘了。您在衣袋里找找看。”
“不,要是我没想到过宝贝,”罗斯托夫说,“可是我想到过,所以我记得,我是放在这里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遍了,朝床底下看,又朝桌子底下看,他翻遍了整个房间,最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杰尼索夫默默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一举一动,等到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把两手一摊说,哪里也没有,他回头看了罗斯托夫一眼。
“罗斯托夫,你别淘气……”
罗斯托夫感觉到了杰尼索夫看自己的目光,他抬起眼睛,立刻又把眼睛垂下了。他憋在喉咙下面的满腔热血,一下子涌到了他的脸上,涌进了他的双眼。他窒息了。
“没有人到房间里来过,除了中尉和您自己。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
“喂,你这个鬼东西,别站着不动,找哇,”杰尼索夫突然叫嚷起来,他满面通红,摆出威吓的架势朝仆人扑过去。“一定要找到,找不到,我劈了你,把你们全劈了!”
罗斯托夫避开杰尼索夫的目光,开始扣上军服上衣,佩带马刀,戴上军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叫道,抓着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又把他往墙上撞。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朝门口走去,头也不抬地说道。
杰尼索夫住了手,想了想,看来他明白了,罗斯托夫指的是谁,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
“胡闹!”他大叫一声,脖子和脑门上突起了绳子般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疯了,我不允许这样。钱包就在这里;我扒了这个坏蛋的皮,钱包就有了。”
“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抖地又说了一遍,于是朝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不许你这么干,”杰尼索夫叫道,他向士官扑过去,想拉住他。
但罗斯托夫挣脱自己的手,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杰尼索夫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除了我,房间里没有人来过。显而易见,不是他,那么……”
他说不下去了,跑出了房间。
“随你去吧,随你们去吧,”这是罗斯托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处。
“老爷不在家,他到参谋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发生什么事了?”勤务兵问道,他对士官沮丧的神情感到吃惊。
“不,没什么,”
“您来晚了一步,”勤务兵说。
参谋部离开扎尔采涅克三俄里。罗斯托夫没有回家,他要了一匹马,骑马到参谋部去了。在参谋部驻扎的村子里,有一家小酒馆,军官们常来这儿。罗斯托夫来到小酒馆;他在门口看见了捷利亚宁的马。
中尉坐在小酒馆的第二个房间里。面前放着一碟小灌肠和一瓶葡萄酒。
“啊,您也来了,年轻人,”他高高地扬起眉毛,微笑着说。
“来了,”罗斯托夫说,似乎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他在邻桌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房间里还有两个德国人和一个俄国军官。没有人说话,只有餐刀碰在碟子上的响声和中尉吃东西吧嗒嘴的声音。捷利亚宁用完早餐,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双层钱包,弯弯地翘起细小白净的手指拉开钱包的环儿,取出一枚金币,抬起眉毛将钱交给堂倌。
“请快点儿,”他说。
金币是新的。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身旁。
“请让我看看钱包,”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
捷利亚宁目光游移,但还是那么扬着眉毛把钱包递了过去。
“是的,一个挺好的钱包……是的,……是的,……”他说,突然面色煞白。“您看看吧,年轻人,”他加了一句。
罗斯托夫把钱包拿在手里,看看它和里面的钱,又看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性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似乎非常高兴。
“要是我们到了维也纳,我会把钱都花在那里,可现在,在这蹩脚的小镇里有钱没处花,”他说。“好,钱包给我吧,年轻人,我要走了。”
罗斯托夫没有说话。
“您怎么?也要用早餐?饭菜很不错,”捷利亚宁接着说道。“给我啊。”
他伸手抓住钱包。罗斯托夫松开了手。捷利亚宁拿了钱包,往马裤的裤兜里放,他的眉毛漫不经心地抬了起来,嘴微微张着,似乎在说:“是的,是的,我把自己的钱包放进裤兜里,就这么简单,这和谁都不相干。”
“唉,怎么样,年轻人?”他叹了口气,从抬起的眉毛下面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看了一下说道。眼睛的一种光芒以电光石火的速度从罗斯托夫的眼里射进捷利亚宁的眼睛又反射过来,反射过去又反射过来,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您过来,”罗斯托夫抓住捷利亚宁的手说。他几乎是把他拖到了窗前。“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拿了他的钱……”他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什么?……什么?……您竟敢这么说?什么?……”捷利亚宁说。
但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一种绝望的哀号,又像是在祈求宽恕。罗斯托夫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不再有丝毫的怀疑。他感到高兴,同时又可怜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不幸的人;但必须把已经开始的事进行到底。
“天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想,”捷利亚宁喃喃自语,一把扯下军帽,朝一个不大的空房间走去,“必须讲讲清楚……”
“我知道,而且我有证据,”罗斯托夫说。
“我……”
捷利亚宁惊恐、苍白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抖动起来;眼睛还是那样游移不定,但在那下面,在不高于罗斯托夫脸部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伤心啜泣的声音。
“伯爵!……不要毁了我吧……我还年轻……这些倒霉的……钱,您拿去吧……”他把钱扔在桌上。“我还有年迈的父亲、母亲!……”
罗斯托夫拿了钱,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但在门口他站住了,又走了回来。
“我的天!”他含泪说道,“您怎么能干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朝士官走过去说。
“别碰我,”罗斯托夫闪开说,“要是您缺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他把钱包扔给他,跑出了小酒馆。
五
当天晚上,骑兵连的军官们在杰尼索夫的住处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谈话。
“我要告诉您,罗斯托夫,您必须向团长道歉,”一位骑兵上尉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斑白,有一部大胡子,脸上布满线条粗犷的皱纹。
基尔斯滕上尉两次因决斗被降为士兵,又两次复职。
“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说,我在撒谎!”罗斯托夫叫道。“他对我说,我在撒谎,我也对他说,他在撒谎。情况就是这样。可以每天都派我值班,可以关我禁闭,不论是谁,要我道歉办不到。如果他作为团长,认为接受我的决斗要求有失尊严,那么……”
“等一等吧,老弟;您听我说两句,”上尉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一面抚摩着自己长长的胡须。“您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对团长说,有一个军官偷了……”
“当着其他军官的面谈起这件事,错不在我。也许,有他们在场,我不该说,可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参加骠骑兵,就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不需要见风使舵,他却对我说,我在撒谎……那就让他和我决斗吧……”
“这都很好,谁也不认为您是胆小鬼,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一名士官要求团长同意决斗,这像话吗?”
杰尼索夫咬着胡子,神情阴郁地听着谈话,看来他不想介入。对上尉的问题,他否定地摇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讲起这种无耻行径,”上尉接着说。“波格丹内奇(人们称呼团长波格丹内奇)制止了您。”
“不是制止,而是说我造谣。”
“是啊,您就对他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应该道歉。”
“不行!”罗斯托夫叫道。
“我没有想到您会这样,”上尉认真而严厉地说。“您不愿道歉,而您,老弟,不仅对不起他,而且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所有的人。是这样:您本该想一想,再找人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您倒好,直接就捅了出去,还当着军官们的面。这叫团长怎么办呢?把一个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全团?为一个无赖而使全团名誉扫地?要这样吗,您看呢?而我们认为,不能这样。波格丹内奇是好样的,他对您说,您是造谣。听了不愉快,可是怎么办呢,您是自找的。现在,大家想息事宁人,而您出于倨傲还是任性,不愿道歉,反而想把内情和盘托出。要您值一会儿班,您生气了,而向一位正直的老军官道个歉,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波格丹内奇毕竟是勇敢而正直的老团长,可您觉得委屈;使全团蒙羞倒无所谓!”上尉的声音开始发抖。“您哪,老弟,在团里才几天哪;今天在这里,明天到哪里去当小副官了;您哪管别人会说:‘巴甫洛格勒团的军官里有小偷!’我们可不是无所谓啊。是吧,杰尼索夫!不是无所谓吧?”
杰尼索夫一直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他那闪亮的黑眼睛望望罗斯托夫。
“您把自己的倨傲看得很重,不愿道歉,”上尉接着说,“而我们这些老兵,是在团里成长的,但愿也有机会在团里死去,我们珍惜团的荣誉,波格丹内奇也了解这一点。噢,多么珍惜啊,老弟!这样可不好,不好!不怕您生气,我向来实话实说。不好!”
上尉站起来,转身不再理睬罗斯托夫。
“说得对,太对了!”杰尼索夫跳起来叫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
“不,先生们,不,……你们不要以为……我很理解,你们何必把我看成那样的人呢……我……对我来说……我是维护团的荣誉的……那又怎样呢,这是我要用行动来表现的,军旗的荣誉对我……好吧,反正一样,说真的,我错了!……”他热泪盈眶。“我错了,完全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说呢?……”
“这就对了,伯爵,”上尉转过身来大声说道,用他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告诉你,”杰尼索夫叫道,“他是非常好的小伙子。”
“这样好些,伯爵,”上尉又说,仿佛为了他这样的表白而用封号来尊称他了。“您去道个歉吧,大人。”
“先生们,我一切照办,谁也不会再听到我多说一句,”罗斯托夫用恳求的声音说,“可是道歉不行,真的,我办不到,随你们怎么说!我怎么能像个孩子一样去道歉、求饶呢?”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这样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是爱记仇的,您会因为固执而付出代价,”基尔斯滕说。
“说真的,这不是固执,我无法向你们描述,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无法描述……”
“好了,您自己看着办吧,”上尉说,“那个坏蛋躲到哪里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自己有病,已经吩咐过了,明天下达开除的命令,”杰尼索夫说道。
“要说有病,否则没法解释,”上尉说。
“不管是不是有病,他不要让我碰到,我要杀了他!”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叫道。
热尔科夫走进了房间。
“你怎么来了?”军官们立刻向进来的人齐声问道。
“要行军打仗了,先生们,马克率全军投降,完蛋了。”
“胡说!”
“我亲眼看到的。”
“怎么?你见到活的马克了?有手有脚的?”
“行军打仗了!行军打仗了!为这个消息该赏他一瓶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又被赶到团里来了,就因为鬼东西马克。奥地利将军告了我一状。我曾向他祝贺马克来了……你怎么了,罗斯托夫,就像刚洗过澡一样?”
“这两天,老兄,我们这儿乱成一锅粥了。”
团部副官进来了,他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命令明天出发。
“行军打仗了,先生们!”
“谢天谢地,闲得腻味了。”
六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沿途炸毁因河(在布劳瑙)及特劳恩河(在林茨)的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军越过恩斯河。中午俄军的辎重、大炮和队伍沿着大桥两侧在恩斯城鱼贯而过。
那是秋季温暖多雨的一天。掩护大桥的几个炮兵连驻扎在一片高地上,广阔的视野展现在高地前面,忽而斜斜飘落的细雨仿佛薄薄的纱幕,忽而视野开阔,远方在阳光下闪烁的景物历历在目。脚下是小城白屋红顶的民居、教堂和大桥,俄军庞大的部队成群结队地在大桥两侧川流不息。在多瑙河的拐弯处,船舶、小岛、恩斯河与多瑙河汇合处碧水环绕的要塞及公园一览无余,多瑙河左岸地势陡峭,松林郁郁苍苍,在神秘的远方,绿意盎然的群峰隐约可见,近处是浅蓝色的峡谷。在仿佛人迹罕至的原始松林后面,高耸着修道院的尖塔,正前方,在恩斯河彼岸的山上,敌军的几个骑兵侦察小分队遥遥在望。
高处,在炮群中,一位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和一名侍从军官站在前面,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在稍后的地方,涅斯维茨基坐在炮架尾部,他是总司令派到后卫部队来的。跟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涅斯维茨基便拿出小馅饼和真正的茴香甜酒款待军官们。军官们高兴地围在他身旁,有的双膝着地,有的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盘腿而坐。
“是啊,在这里建要塞的那个奥地利公爵真不傻。是个好地方。你们怎么不吃呢,先生们?”涅斯维茨基说。
“非常感谢,公爵,”一个军官回答道,高兴地和这样一位参谋部的重要官员交谈。“这地方真好。我们从花园旁边经过,看到有两只鹿,房子也造得那么漂亮!”
“请看,公爵,”另一个军官说道,他很想再拿一个小馅饼,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假装在察看地形,“您看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了那里了。瞧,在那片草地上,村子那边有三个人在抬着什么。他们要把这座豪宅洗劫一空了。”他显然是赞赏地说道。
“那还用说,”涅斯维茨基说道。“不,我倒想,”他接着说,他那好看的湿润的嘴在咀嚼着小馅饼,“能到那里去。”
他指着山上那座有尖塔的修道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眯细了,闪闪发亮。
“那可就太好了,先生们!”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
“哪怕去吓唬一下那些小修女呢。听说有些意大利女人很年轻,真的,我情愿少活五年!”
“她们也寂寞嘛,”一个比较大胆的军官笑着说。
这时站在前面的侍从军官指着什么给将军看;将军举起望远镜看着。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将军放下望远镜,耸着双肩说,“果然如此,要炮击渡口了。他们在那里磨蹭什么呢?”
肉眼就看得见对面的敌军和炮兵连,那里升起了一团乳白色的烟。
随着白烟升起,传来了远处的炮声,于是可以看到,我们渡口上的部队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涅斯维茨基喘着气站起身来,微笑着来到将军面前。
“阁下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
“情况不妙,”将军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的人慢了一步。”
“要去一趟吗,阁下?”涅斯维茨基问。
“好,请您去一趟吧,”将军说,又把详细下达过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告诉那些骠骑兵,要他们最后渡河,按照我的命令把大桥烧毁,还有,再检查一遍桥上的引火材料。”
“很好,”涅斯维茨基回答道。
他叫哥萨克牵马,吩咐他收拾好行囊和军用水壶,他那沉重的身躯轻松地跨上了马鞍。
“我真的找修女去了,”他对笑着看他的军官们说道,便沿着蜿蜒的小径下山了。
“喂,打到哪儿算哪儿,大尉,放他一炮!”将军对炮兵军官说。“消遣一下。”
“炮手,各就各位!”军官命令道,片刻后炮兵们兴高采烈地从篝火旁跑过来,装上了炮弹。
“放!”
一炮手利索地跳开。大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钢铁声,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我军头顶,落向山下,离敌军还很遥远,一团白烟指明了它落下的地点,随即爆炸了。
听到这一声爆炸,官兵们喜笑颜开;大家都站起身来,开始观察山下我军的了如指掌的行动,以及前方逐渐逼近的敌军的行动。就在这时,太阳完全穿出云层,这唯一的一发炮弹的悦耳的声音和太阳的灿烂光芒融合成一种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印象。
七
大桥上空已有两颗敌人的炮弹飞过,桥上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公爵在大桥的半中腰下马,肥胖的身躯紧贴栏杆站着。他笑着回头望望自己的哥萨克,他牵着两匹马,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只要涅斯维茨基公爵想朝前走,士兵和马车就又拥上来,把他挤在栏杆上。他无可奈何,只好苦笑。
“你呀,老弟!”哥萨克对驾车的辎重兵说,他挤压着聚集在车轮和马匹旁边的步兵,“你呀!不行,你得等一等:你瞧,将军要过去。”
但辎重兵不理会将军的头衔,对堵塞在他路上的士兵们嚷道:
“喂!乡亲们!往左边靠靠,停一下!”
但乡亲们肩膀挤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好像一个整体在桥上移动着。涅斯维茨基公爵隔着栏杆往桥下一看,只见恩斯河低低的湍急、喧嚣的波浪一浪赶过一浪地奔腾而前,在几根桥桩旁,激浪交汇、翻卷、泛起粼粼波光。再望望桥上,他看到了同样单调的由士兵汇成的活的波浪,满眼是帽穗、套着布罩的高筒帽、背包、刺刀、长枪和高筒帽下高颧骨、双颊下陷、表情冷漠疲惫的脸,以及在桥板上的遍地污泥中移动的脚。有时在士兵的单调的波浪中,仿佛恩斯河的波浪溅起的一片浪花,一名军官披着斗篷,带着不同于士兵的面容在人群中挤过;有时仿佛一片在河水中回旋的木片,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居民在桥上被步兵的浪潮席卷而去;有时仿佛一根漂在河上的木头,一辆被裹在中间的连队或军官的马车装得满满的,蒙着兽皮,在桥上流动。
“瞧他们,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哥萨克停下来,绝望地说。“你们还有多少人哪?”
“一百万差一个!”一个身穿破旧军大衣从旁走过的快乐的士兵挤挤眼说,他渐渐地走得不见了;跟着走过的是一个年老的士兵。
“他们现在要是往桥上来一通炮火,”老兵阴沉地对一个同伴说,“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
老兵也过去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士兵。
“见鬼,你把包脚布塞哪儿了?”一个勤务兵追着大车说,在大车的尾部摸索着。
他也跟着大车过去了。
接着来的是一群快乐的士兵,看来是喝多了。
“他呀,亲爱的,就用枪托对准他的一口牙齿那么捅了一家伙……”一个把军大衣掖得高高的士兵,使劲挥着一只手说。
“可不是嘛,这条火腿味道不错。”另一个士兵笑呵呵地说。
他们也走了过去,所以涅斯维茨基没有搞清楚,谁的牙齿挨了枪托,火腿又指的是什么。
“瞧他们惊慌的样子!他冷不丁放一炮,就以为能把所有的人都炸死了,”一个军士悻悻地责备道。
“那东西从我身旁飞了过去,我说的是炮弹,大叔,”有一张大嘴的年轻士兵强忍着笑说,“简直把我吓蒙了。真的,吓死了,倒霉!”这个士兵说,好像在炫耀,他真的怕得要死。
这个人也走过去了。他后面是一辆马车,它和此前过去的所有马车都不一样。这是一辆双套德国大车,好像把全部家当都装上了;一个德国人牵着马,大车后面拴着一头漂亮的满身花斑、乳房肥大的奶牛。羽毛褥子上坐着一个怀抱吃奶婴儿的妇人,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年轻、面色红润、健康的德国姑娘。显然,这些移民过桥是获得特别准许的。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女人们身上,在大车缓缓地通过时,士兵们都针对两个女人评头论足。所有的脸上都浮现出几乎同样的对那个女人怀有邪念的微笑。
“瞧,德国佬也在逃难呢!”
“把女人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对德国人说,德国人垂下眼睛,又气恼又恐惧地大步走着。
“打扮得真好看!这些鬼东西!”
“你住到他们家去多好,费多托夫!”
“见得多了,老兄!”
“你们是去哪里?”一个吃着苹果的步兵军官问,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漂亮的姑娘。
那个德国人闭上了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想吃就拿去,”军官把苹果递给姑娘说。
姑娘微笑着接在手里。涅斯维茨基也和桥上所有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女人,直到她们走过去为止。等到她们过去以后,又是那样的士兵在行进,又是那样的谈话,最后人们都停了下来。像时常会发生的那样,连队马车的那几匹马到了桥头不肯走了,一大群人只好等着。
“怎么停下来了?全乱了!”士兵们说。“往哪儿挤,见鬼!不能等等吗。要是他们把桥烧掉,那就更糟。瞧,一位军官也被挤在这里,”停下来的人群到处在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在往前挤。
涅斯维茨基回头望望桥下恩斯河的水,突然,他听到了一种他还不曾听到过的新奇的声音……某种巨大的东西迅速接近,又扑通落到水里的声音。
“你瞧,打到哪里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望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警觉地说。
“它在激励我们快点儿过去呢,”另一个不安地说。
人群又动了起来。涅斯维茨基明白了,那是一颗炮弹。
“哎,哥萨克,把马牵过来!”他说。“喂,我说你们呢!闪开,闪开!让路!”
他费了好大劲才挤到马那里。他不住声地吆喝着往前闯。士兵们挤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又挤了回来,甚至踩痛了他的脚,可是不能怪他身边的那些人,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八怪!”这时从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叫声。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望,隔着一大群移动着的步兵,看见了十五步开外的脸色黑里透红、头发蓬乱、军帽歪在后脑勺上、英姿勃勃地披着骠骑兵披肩的瓦西卡·杰尼索夫。
“你命令他们让路啊,这些鬼东西,这些恶魔,”杰尼索夫叫道,看来他爱冲动的脾气发作了,黑炭般乌黑的眼球在发炎的眼白中闪闪发光地转动着,他挥舞着没有出鞘的马刀,握刀的小手赤裸着,像他的脸一样通红。
“哎,瓦夏,”涅斯维茨基高兴地回应道。“你怎么了?”
“骠骑兵连走不过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露出一排白牙叫道,一边用马刺催动自己漂亮的黑马贝都因,它抖动两只耳朵避开撞上的刺刀,打着响鼻,马嚼子上白沫四溅,洒在马的周围,马蹄踏在桥板上叮当做响,看来只要骑手允许,它宁可从栏杆上跳过去。
“这是怎么了?像一群绵羊!简直就是一群绵羊!滚开……让路!站在那里别动!你,大车,见鬼!我拿马刀砍了你!”他叫道,真的抽出马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大惊失色,彼此簇拥在一起,于是杰尼索夫和涅斯维茨基会合了。
“怎么今天你没有喝醉啊?”涅斯维茨基在杰尼索夫来到跟前时问他道。
“连喝酒的时间都不给!”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道。“整天拖着一个团被调来调去。要打就打呗。这样算什么事!”
“你今天好帅气!”涅斯维茨基打量着他的新披肩和新鞍鞯说。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皮囊里拿出一块散发着香水味的手绢,塞到了涅斯维茨基的鼻子底下。
“不这样不行,有正事要办!刮了脸,刷了牙,还洒了香水。”
带着一名哥萨克的涅斯维茨基的威严仪表,挥舞马刀、拼命叫嚷的杰尼索夫的刚毅果敢发挥了作用,他们终于到达了大桥的另一端,并且阻止了步兵。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团长,因为要向他传达命令,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便掉头回去了。
杰尼索夫打开通道后,站在上桥的入口。他漫不经心地勒住挣扎着要去找自己的同类,用蹄子刨地的公马,望着迎面而来的骑兵连。桥板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好像只有几匹马在奔驰,军官们走在前面,骑兵连四人一列,排成长长的队伍,开始奔往对岸。
被挡住的步兵聚集在桥边被踩得稀烂的污泥里,他们怀着一种特别的冷漠、嘲讽的不友好的心情,看着从他们身边列队通过的整洁、神气的骠骑兵,不同的兵种相遇时往往会有这样的心情。
“好漂亮的小伙子们!可以去参加博德诺文斯科耶游艺会了!”
“他们有什么用!只能摆摆样子!”另一个说。
“步兵们,别发火!”骠骑兵调侃道,他骑的马调皮起来,溅了步兵一身泥。
“最好让你背着行囊连续行军两昼夜,把带子全都磨断!”步兵擦着脸上的污泥说,“要不,人不像人,倒像是鸟在孵卵!”
“的确,济金,真该让你骑马,那你一定是灵巧的骑手!”上等兵取笑那个被行囊压得弯腰曲背的瘦小的士兵。
“你把两腿之间的小棍子拿出来,那就是你的马了,”骠骑兵打趣道。
八
其余的步兵急忙过桥,在桥口挤成了漏斗形。马车终于全部过完,不再那么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上了桥。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们留在大桥的那一头阻击敌军。从对面山上可以看见的远处的敌军,从下面的桥这里还看不见,因为从河水流经的洼地望去,视线被对面不到半俄里的高地挡住了。前面是一片荒地,有些地方有我军骑兵侦察小分队的几个哥萨克小组在活动。突然,在对面高地的路上出现了身穿蓝外套的部队和炮兵。那是法军。哥萨克骑兵侦察小分队策马小跑着退回坡下。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全体官兵虽然左顾右盼,竭力谈些别的事,但心里只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不停地注视着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那些黑点,他们认定那是敌军。午后,天气又放晴了,灿烂的太阳坠落在多瑙河上和它周围的阴暗的群山之上。一片寂静,偶尔从那边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小股骑兵侦察小分队之外,已空无一人。两军之间隔着大约三百俄丈的空旷地带。敌人停止了射击,这使人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敌我两军之间的那条严酷、恐怖、不可逾越而又难以捉摸的分界线。
“这条线仿佛把生和死分隔在两边,越过一步,那——就是不可知的命运、灾难和死亡。那边有什么?那边有谁?就在这片田野、这棵树、这沐浴在阳光下的屋顶那边?谁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越过这条线是可怕的,可又想越过它;而且你知道,早晚不得不越过它,并了解到在界线那边的是什么,正如必然会了解到,在死亡的那一边是什么。而自己身强力壮,快乐而兴奋,周围也都是这样健康、快乐而兴奋的人们。”即使不是这样想,每个面对敌人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而这种意识一定会使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产生特别灿烂、特别欢快的鲜明印象。
敌军山头上腾起一股硝烟,一颗炮弹从骠骑兵连的头上飞了过去。聚集在一起的军官们分散开,纵马驰往各自的岗位。骠骑兵们竭力把战马排齐。骑兵连里鸦雀无声。全体官兵不断看着前方的敌人和骑兵连连长,等待着命令。第二颗、第三颗炮弹飞了过去。显然,敌方炮击的目标是骠骑兵;但炮弹带着呼啸声平稳而迅速地飞越骠骑兵的头顶,落到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们没有回头看,但每当听到炮弹飞过的呼啸声,仿佛听到口令似的,全连官兵便带着单一而多样的表情,屏住呼吸,只要炮弹还在头顶上飞,他们就在马镫上欠起身来又重新坐下。士兵们并不左顾右盼,只是乜斜着眼睛彼此打量,好奇地想看出战友的感受。从杰尼索夫到号手,每张脸上都在双唇和下巴颏旁边形成了一道相似的皱纹,显示着愤怒和焦躁的激烈斗争。骑兵连连副皱着眉头环顾士兵,仿佛在以处分相威胁。贵族士官米罗诺夫每逢炮弹飞过就弯下腰。罗斯托夫在左翼,骑着腿脚有点毛病的骏马小白嘴鸦神情得意,好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中应试而自信成绩突出的小学生。他开朗而愉快地环视大家,仿佛要他们看看,他在炮火下是多么平静。但在他的脸上也有一道皱纹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嘴边,表现出一种严峻的新感受。
“是谁在那里鞠躬?米罗诺夫士官!那样不好,看看我吧!”杰尼索夫叫道,他不是待在一个地方,而是骑着马在连队前不停地转动。
瓦西卡·杰尼索夫长着翘鼻子的满是黑毛的脸、矮小结实的身材、握着出鞘马刀的青筋暴露的手(短小的五指长着浓重的汗毛),完全像平时一样,特别是在傍晚喝了两瓶酒的时候。他只是比平常脸色更红,并且像鸟儿饮水那样昂起乱发蓬松的脑袋,短小的双腿用马刺无情地猛击良驹贝都因的两肋,仿佛要向后倒下似的往骑兵连的另一翼疾驰而去,用嘶哑的嗓子大叫大嚷,要大家检查枪支。他来到了基尔斯滕跟前。骑兵上尉骑着背部宽阔的稳重的母马,慢步迎向杰尼索夫。蓄着长须的骑兵上尉,像平时一样表情严肃,只是眼睛比平常更加炯炯有神。
“怎么样?”他对杰尼索夫说。“看来不会交火了。你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撤退。”
“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杰尼索夫嚷道。“啊!罗斯托夫!”他看到士官那愉快的神情,便大声说道。“总算等到了吧。”
他赞许地微微一笑,看来他很高兴见到这位士官。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太幸福了。这时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纵马迎了上去。
“阁下!让我们进攻吧!我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谈什么进攻。”团长无精打采地说道,仿佛看到讨厌的苍蝇一样皱起了眉头。“你们怎么待在这里呢?您看,两翼守军已经在撤退了。把骑兵连带回去吧。”
骑兵连过了桥,脱离了敌军的炮火,无一人伤亡。随后散兵线上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一批哥萨克也撤离了那个地方。
巴甫洛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后,相继往山上撤退。团长卡尔·波格丹诺维奇·舒伯特骑马来到杰尼索夫骑兵连,走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对他却丝毫不予理会,尽管现在是他们为捷利亚宁发生冲突后的初次相遇。罗斯托夫现在认为自己对这个人是有过错的,而在前线自己是处于他的控制之下,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大力士般的后背,长着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假装漫不经心,而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考验他这个士官的勇气,于是便挺直腰杆,愉快地左顾右盼;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是故意走在他的近旁,要向罗斯托夫显示自己的勇敢精神。时而又认为,他的这个仇人现在会故意派骑兵连投入狂热的进攻,以便惩罚他罗斯托夫。时而想,在进攻之后团长会来到他跟前,宽宏大量地向负伤的他伸出表示和解的手。
巴甫洛格勒团的官兵所熟悉的热尔科夫(不久前他离开了该团)两肩高耸着来见团长。热尔科夫被赶出总参谋部以后,没有留在团里,他说,他不是在前线干苦差事的傻瓜,在参谋部什么事不干,也能得到更多的报酬,于是设法在巴格拉季翁公爵身边谋得一个传令官的差使。他是带着后卫部队首长的命令来见自己过去的长官。
“团长,”他带着抑郁而严肃的神情对罗斯托夫的仇人说,一边环顾着战友们,“命令你们停下来,把桥烧掉。”
“谁的命令?”团长愁眉不展地问道。
“团长,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道,“不过公爵吩咐我:‘去告诉团长,要骠骑兵赶快回去把桥烧掉’。”
在热尔科夫之后,侍从军官也来了,给骠骑兵团团长下达了同样的命令。在侍从军官之后,肥胖的涅斯维茨基骑着一匹不堪重负的哥萨克马赶到。
“怎么,团长,”他在奔驰的马背上就大声嚷道,“我对您说过要把桥烧掉,现在却有人把话传错了;那里所有的人都要急疯了,不知是怎么回事。”
团长从容不迫地让全团停下来,然后转向涅斯维茨基。
“您对我说到过引火材料,”他说,“至于烧桥,您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呢,老兄,”涅斯维茨基勒马说道,一边摘下军帽,用一只胖手捋着汗湿的头发,“怎么会没说要烧桥呢,既然引火材料也布置好了?”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没有对我说过要烧桥!我知道自己的职责,向来严格执行命令。您说,桥要烧掉,可是由谁来烧桥呢,我可不知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唉,老是这样扯皮,”涅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道。“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热尔科夫。
“也是为这件事。你的衣服湿透了,让我帮你拧干。”
“校官先生,您说……”团长气愤地接着说。
“团长,”侍从军官打断了他的话,“必须抓紧时间,不然敌军的大炮就会推进到更近的距离发射霰弹了。”
团长默不作声地望望侍从军官,望望肥胖的校官和热尔科夫,皱起了眉头。
“我去烧桥,”他语气庄重地说,仿佛以此表示,尽管有这些使他不愉快的遭遇,他还是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他用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把马猛地一夹,似乎全都是它的错。团长策马向前,来到第二骑兵连,这就是罗斯托夫在杰尼索夫指挥下服役的那个连队。他命令该连掉头回到桥上。
“嘿,果然如此,”罗斯托夫想,“他是要考验我!”他的心揪了起来,血涌到了脸上。“那就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他想。
骑兵连全体官兵愉快的脸上又出现了一条严峻的皱纹,当他们处于敌军炮火下的时候,脸上就有过这样的皱纹。罗斯托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仇人团长,想在他的脸上找到能证实自己的猜想的证据;但团长对他连看也不看,目光像平时在前线一样,严峻而庄重。传来了口令声。
“快!快!”他身边有好几个声音说道。
马刀绊着缰绳,马刺叮叮作响,骠骑兵匆忙地纷纷下马,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骠骑兵们画着十字。罗斯托夫不再看着团长——他顾不上了。他担心,担心得呼吸都停止了,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他把马交给马夫时,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血液正突突地涌入他的心脏。杰尼索夫身子后仰,大声叫嚷着什么,从他身旁驰过。罗斯托夫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他周围的骠骑兵们在奔跑,他们被马刺绊着,马刀铿锵作响。
“担架!”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叫喊。
罗斯托夫没有想一想,要担架是什么意思。他在奔跑,竭力要冲在所有人的前面;可是就在桥边,他一不留神,踏进了黏稠、稀烂的污泥,脚下一绊,跌得两手着地。别人跑到他前面去了。
“靠两边走,大尉,”他听到了团长的声音,团长已绕到前面,骑着马得意洋洋地停在离桥不远的地方。
罗斯托夫在马裤上擦着满是污泥的双手,向自己的仇人看了一眼,想继续朝前跑,觉得往前跑得越远越好。但波格丹内奇没有看他,也没有认出他,却对他吼了起来。
“谁在桥当中跑?靠右!士官,回来!”他生气地叫道,又转向杰尼索夫,他在炫耀勇气,骑着马冲上了桥板。
“您干吗要冒险,大尉!还是下马吧,”团长说。
“哎!炮弹专找有过错的人,”瓦西卡·杰尼索夫在马鞍上转过身来回答道。
与此同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一起站在大炮射程之外,他们有时看着一群为数不多的人,他们头戴黄色的高筒军帽,身穿镶有丝带的深绿色军服和蓝色马裤,在桥旁活动,有时看着对面从远处渐渐逼近的一群群身穿蓝外套带着马匹的军人,一望而知那是炮队。
“他们来得及烧桥吗?谁能抢先一步呢?是他们先跑到那里,纵火烧桥,还是法军赶到近处,发射霰弹把他们击毙?”这支庞大部队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他们站在大桥附近望着大桥和骠骑兵,望着对面带着刺刀和大炮渐渐逼近的身穿蓝外套的法军。
“噢!骠骑兵要吃亏了!”涅斯维茨基说。“已经在霰弹的射程之内。”
“他不该把那么多人带去,”侍从军官说。
“可不是吗,”涅斯维茨基说。“就是派两个人过去,也是一样的。”
“唉,阁下,”热尔科夫插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骠骑兵,但仍然带着他那天真的神态,使人猜不透,他讲的究竟是不是真话。“唉,阁下!瞧您说的!派两个人过去,那么谁会给我们发系着绶带的弗拉季米尔勋章呢?现在嘛,虽然会有伤亡,却可以为骑兵连请功,自己也能得个勋章。咱们的波格丹内奇是深知其中奥妙的。”
“看,”侍从军官说,“这是霰弹!”
他指着法军从前车卸下并急忙移开的几门大炮。
在法军阵地上,在有大炮的人群中出现了一股硝烟,又是一股,又是一股,三股硝烟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就在第一声炮响传来的瞬间,又出现了第四股硝烟。炮声一声接一声,随即又是第三声炮响。
“噢,哎哟!”涅斯维茨基抓住侍从军官的手,仿佛忍受着剧痛似的呻吟着。“您看,倒下了一个,倒下了,倒下了!”
“好像是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就永远不打仗,”涅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道。
法军大炮又在忙着装填炮弹。穿蓝外套的步兵跑步冲向大桥。又出现了一股股硝烟,不过间隔的时间长短不一,霰弹在大桥上噼噼啪啪地炸响。但这一次涅斯维茨基看不清桥上的情况了。大桥上冒起了一股浓烟。骠骑兵们终于把大桥烧着了,因而法军炮队向他们发炮,已经不是为了阻止他们烧桥,而是因为大炮已经瞄准,可以向人射击。
在骠骑兵们回到马夫那里之前,法军发射了三发霰弹。两发打得不准,全部霰弹都偏离了目标,可是最后一发却落在一群骠骑兵当中,有三人中弹。
罗斯托夫在为他和波格丹内奇的关系操心,站在桥上不知如何是好。既无人可以砍杀(他总是把战斗想象为砍杀),也不能帮着烧桥,因为他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带上一捆干草。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突然,桥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是散落的核桃,离他最近的一名骠骑兵呻吟着倒在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别人一齐跑到他身边。又有人在叫:“担架!”四个人托着骠骑兵,要把他抬起来。
“哎——哟!……快放下,看在基督分上,”伤兵叫道;但他还是被抬起来放上了担架。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好像在寻觅什么,他开始看远方、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太阳!天空显得多么美好,那么蓝,那么宁静、深邃!夕阳多么明媚而庄严!远处,多瑙河的粼粼波光多么柔和而璀璨!更美的是多瑙河那边遥远的青翠的山岭,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霭弥漫的松林……那里静谧、幸福……“但愿我能到那里去,我便一无所求,一无所求了……”罗斯托夫在想。“在我心里,在这太阳里,便有无限的幸福,而这里……呻吟、痛苦、恐惧,以及这迷茫,这匆遽……人们又在叫嚷什么,又纷纷涌向后面的什么地方,而我要和他们一起逃跑,瞧,这就是它,就是它,死亡,它在我头上,在我周围……转瞬之间——我就再也看不见这太阳,这流水,这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地隐入乌云;在罗斯托夫前面出现了其他担架。于是对死亡和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命的爱——全都融合为一种病态的、惶惶不安的感受。
“主啊!天上的主啊,拯救我,宽恕我,保佑我吧!”罗斯托夫小声地暗自说道。
骠骑兵们跑到了马夫跟前,人们的说话声响亮些、平静些了,几个担架已经从眼前消失。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儿啦?……”瓦西卡·杰尼索夫的嗓音在他的耳边大声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而我是个胆小鬼,是的,我是胆小鬼,”罗斯托夫想,沉重地叹息着,他从马夫手里接过瘸腿的小白嘴鸦,开始上马。
“刚才那是什么,霰弹?”他问杰尼索夫。
“是啊,多么猛烈的霰弹!”杰尼索夫叫道。“小伙子们干得漂亮!可是这活儿太窝囊!进攻才痛快呢。你就只顾砍吧,可是刚才,鬼知道这算什么,给人家当靶子打。”
杰尼索夫拨马走到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几个人那里,他们是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
“嗳,看来谁也没有发觉,”罗斯托夫暗自想道。确实,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因为每个人都很了解,一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士官,初上战场会有怎样的体验。
“关于您的战功,会通报嘉奖的,”热尔科夫说,“眼看我也要晋升陆军少尉了。”
“请报告公爵,大桥是我烧的,”团长又激动又高兴地说道。
“要是公爵问起损失呢?”
“微不足道!”团长以低沉的声音说道,“两名骠骑兵负伤,一名当即毙命,”他喜形于色地说,按捺不住幸福的微笑,响亮地断然说出一个文绉绉的字眼毙命。
九
后有波拿巴统率下的法国十万大军的追击,沿途遭遇不再信任自己盟军的异国民众的敌意,军粮短缺,而又不得不在不可预见的战争条件下采取军事行动,三万五千俄军在库图佐夫的统帅下向多瑙河下游紧急撤退,沿途在敌军迫近的地方停下来,投入后卫部队进行防御作战,仅仅是为了能在不致丧失辎重和重武器的情况下退却。在兰巴赫、阿姆施泰滕和梅尔克都有过战事;俄国人在战斗中的英勇顽强,连敌人也承认,尽管如此,这些战事的结果只是更迅速地退却。在乌尔姆城下逃脱被俘命运,而在布劳瑙附近与库图佐夫会合的奥地利部队,现在已经离开俄军独立行动,于是库图佐夫只能依靠自己的弱小、疲惫之师。再要去保卫维也纳已无可能。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期间,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曾交给他一份根据最新科学——战略学的规律,经过深思熟虑制定的计划,要进行攻势作战,现在放在库图佐夫面前的唯一的、几乎是无法达成的目标是不要像马克在乌尔姆城下那样全军覆没,而与正从俄国赶来的部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率军转移到多瑙河左岸,第一次停下来,与法军主力隔河对峙。三十日,他向位于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的一个师发起进攻并将其击溃。俄军在此战中初次俘获战利品:一面军旗、数门大炮和敌军的两位将领。在两周来连续撤退之后,俄军第一次驻扎下来,经过战斗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驱逐了法军。尽管部队缺少衣服,疲惫不堪,由于掉队、伤亡和染病减员三分之一;尽管伤病员带着库图佐夫要求敌人给予人道待遇的一封信留在多瑙河彼岸;尽管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改成野战医院的民房已容纳不下所有的伤病员——尽管如此,在克雷姆斯驻扎并战胜莫蒂埃大大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司令部和全军都流传着极其乐观然而失实的谣言,说来自俄国的几支部队即将到达,奥军打了一个胜仗,惊慌失措的波拿巴正在退却。
安德烈公爵在交战时正在此役中阵亡的奥地利将军施密特身边。他的坐骑受伤,他本人的手臂也被子弹稍微擦伤。为了表示总司令特殊的知遇,他受命带着这次胜利的捷报前往奥地利宫廷,此时奥地利宫廷已不在维也纳,而是在布吕恩。在交战的那一天,他十分激动,但并不感到疲乏(安德烈公爵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强壮,但他比那些极其强壮的人更能忍受生理上的疲劳),星夜带着多赫图罗夫的报告骑马赶到克雷姆斯去见库图佐夫。当夜安德烈公爵就作为信使被派往布吕恩,担任信使,除了受奖,还是日后晋升的重要一步。
夜色昏暗,满天星斗。头天,即交战之日下了一场雪,道路在闪着白光的积雪中显得黑黝黝的。时而逐一回想这次战役中的种种印象,时而愉快地想象着他带去的胜利消息所产生的影响,回忆库图佐夫和战友们送行的情景,安德烈公爵坐在奔驰的驿车里,体验着一个人久久期盼,而终于到达梦想中幸福的起点时的感觉。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枪声和大炮的轰鸣,枪炮声、车轮的辚辚声和胜利的观感融为一体。他时而觉得,俄军在溃逃,他本人被击毙;但他匆匆醒来,满怀喜悦地仿佛重新认识到,这一切并未发生,相反,逃跑的是法国人。他重又回忆起胜利的详情细节,回忆起自己在战斗中从容不迫的英勇气概,于是安心地打起瞌睡来……昏暗的、满天星斗的夜晚过去,灿烂的愉快的黎明降临。雪在阳光下融化,马儿在疾驰,无论是从左面还是右面过去的都是崭新的多姿多彩的森林、田野、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了运送俄国伤兵的车队,一名带领车队的俄国军官躺在第一辆大车上高声叫骂,用粗话斥责一个士兵。那些车身很长的德国马车,每一辆都载有六名或更多的伤兵,他们在石子路上颠簸着,面色苍白,裹着绷带,满身污垢。他们有些人在说话(他听出是俄国话),其他人在吃面包,伤势最重的那些人温顺、虚弱、带着孩子般的兴趣默默地望着一旁驶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停车,问一名士兵是在哪次战斗中负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边,”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拿出钱包,给了士兵三枚金币。
“这是给大家的,”他对走上前来的军官说。“早日康复,弟兄们,”他对士兵们说,“还有很多仗要打。”
“有什么消息吗,副官先生?”军官问,看来他想攀谈几句。
“好消息!走吧,”他对车夫吆喝道,于是疾驰而去。
天完全黑了,安德烈公爵才进入布吕恩市,只见周围高楼林立,沿街的商铺、路灯、家家窗口都灯光粲然,一辆辆漂亮的轿式四轮马车在马路上辚辚驶过,繁华都市所特有的那整个氛围对来自军营的军人永远那样有魅力。安德烈公爵虽然经过长途奔波和不眠之夜,但在驶近皇宫时,他觉得自己比昨天还更加生气勃勃。只是眼睛闪耀着狂热的光芒,思想的嬗变非常迅速而清晰。他想象着战役的全部细节,这种想象不再含糊不清,而是十分明确,形成了简明扼要的陈述,这就是他要向弗兰茨皇帝禀报的内容。它生动地想象着皇帝或许会向他提出的出乎意料的问题,以及他要做出的回答。他认为他会立刻被带去觐见皇帝。可是在宫廷的大门外一位官员急忙出来见他,得悉他是信使,便把他送到另一扇门前。
“从走廊向右拐,在那里,大人,您能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这位官员对他说。“他会带您去见陆军大臣。”
迎接安德烈公爵的侍从武官请他稍候,便去找陆军大臣。五分钟后,侍从武官回来,特别恭敬地弯着腰,礼让安德烈公爵先行,送他经过走廊到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侍从武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看来是要避免俄国副官亲昵的表现。安德烈公爵来到陆军大臣办公室的门口时,愉快的感觉已大为减弱。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而受辱的感觉一刹那间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便转化成了毫无理由的蔑视的感觉。机智的头脑在同一刹那就向他提示了一个视角,使他有理由既蔑视那个副官,也蔑视陆军大臣。“他们没有闻过火药味,大概觉得,战胜敌人是轻而易举的!”他想。他的眼睛蔑视地眯缝起来;特别缓慢地走进了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一见陆军大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在最初的两分钟对进来的人丝毫不予理睬,他的蔑视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陆军大臣在两支蜡烛之间低着两鬓斑白的谢顶的头阅读文件,一边用铅笔做记号。在房门打开,响起脚步声时,他头也不抬,继续把文件看完。
“把这拿去传阅,”他对自己的副官说,把几份文件递给他,对信使还是不理不睬。
安德烈公爵觉得,或者在陆军大臣所处理的所有事务中,他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库图佐夫的军事行动,或者是他认为,有必要给俄国信使留下这个印象。“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完全是无所谓的,”他想。陆军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收拢在一起,把它们的边缘对齐,接着抬起头来。他的头部显得聪明而有个性。然而在他转向安德烈公爵的瞬间,陆军大臣脸上聪明而坚定的表情倏地变了:他的脸上只留下了愚蠢、虚伪而并不掩饰其虚伪的微笑,就像一个人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接待许多前来求告的人。
“是库图佐夫元帅派来的吗?”他问。“我希望,是好消息吧?和莫蒂埃发生了军事冲突?胜利了?早该这样了!”
他接过写给他的紧急通报,神情忧郁地看了起来。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密特!”他用德语说道。“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他把紧急通报浏览一下,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
“唉,多么不幸!您说,这次战役是决定性的?可是,莫蒂埃没有被俘。(他沉吟了一下。)很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尽管施密特之死是为胜利付出的沉重代价。陛下想必要见您,但不是在今天。谢谢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请您在明天阅兵后觐见。不过,我会通知您的。”
谈话时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出现在陆军大臣的脸上。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帝陛下想必会接见您的,”他又说了一遍,于是颔首送客。
安德烈公爵走出宫廷后,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全部利益和幸福,现在都被他留在那里了,留在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的冷酷无情的手中。他的思绪转瞬间完全变了:战役对他来说已是时过境迁的遥远的回忆。
十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时,住在相识的俄国外交官比利宾家里。
“噢,亲爱的公爵,没有更受欢迎的客人了,”出来迎接安德烈公爵的比利宾说。“弗兰茨,把公爵的东西拿到我的卧室去!”他对陪送鲍尔康斯基的仆人说。“怎么,带来了捷报?好极了。您瞧,我病着呢。”
安德烈公爵洗脸更衣,来到外交官豪华的书房,坐下来享用已经准备好的午餐。比利宾安静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经过了长途跋涉,而且经过了完全失去高贵、优雅、舒适的生活环境的军旅生活,此刻感受着在自幼熟悉的豪华的生活环境中休息的愉悦。此外,在受到奥地利官方的接待之后,他很高兴能和一个俄国人谈谈,尽管不是说俄语(他们讲的是法语),而且他估计,比利宾也同样抱有俄国人对奥地利人的那种普遍的憎恶(现在他的憎恶之情特别强烈)。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独身,与安德烈公爵出身于同样的社会阶层。他们在彼得堡就相识了,进一步结识是在安德烈公爵和库图佐夫最近一同到维也纳来的时候。正如安德烈公爵是军事舞台上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比利宾在外交舞台上也是如此,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还年轻,但已是颇有阅历的外交官,因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供职,到过巴黎、哥本哈根,目前在维也纳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外交大臣和我国驻维也纳公使都认识他,器重他。他不属于那种为数众多的外交官之列,他们只以被动地奉命行事为己任,不干众所周知的坏事,并且讲法语,希望成为合格的外交官;他是热爱工作也善于工作的外交官之一,尽管懒散,有时却通宵达旦地伏案工作。不论工作的实质如何,都能干得同样出色。他感兴趣的不是“为什么干”的问题,而是“怎么干”的问题。外交事务的意义何在,他觉得无所谓;函件、备忘录或呈文,他都草拟得巧妙、准确、文采斐然,在其中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比利宾的表现之所以得到器重,除了案头工作,还因为他在上层社会的高明的周旋和谈吐。
比利宾像热爱工作一样喜欢交谈,不过只是在有可能进行优雅而机智的谈话的时候。在社交界他往往能等到机会讲一些耸人听闻的警句,没有这样的一些前提他是不会加入谈话的。比利宾的谈吐往往夹杂着别致、机智、惹人注意的意思完整的语句。这些语句是比利宾在心里预先准备的,仿佛故意带有言简意赅的特点,便于社交界那些无聊的人们记忆,并把它们从一个客厅带到另一个客厅,诚如人们所说,比利宾的警句在维也纳的客厅里广泛流传,而且常常对所谓的重要事态发生影响。
他的瘦削、憔悴、微微发黄的脸上布满粗大的皱纹,这些皱纹仿佛有洁癖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沐浴后的指尖。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皱起前额,形成一层层宽阔的褶子,眉毛高高抬起,时而眉毛下垂,于是双颊布满粗大的褶皱。一双深陷的小眼睛总是愉快地坦然直视。
“好吧,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他说。
鲍尔康斯基非常谦虚,绝口不提自己,只是叙述了战况和陆军大臣的接待。
“他们对我和这个消息的态度,就像对待跑进禁区的狗一样,”他总结道。
比利宾冷然一笑,松开了皮肤上的褶子。
“然而,亲爱的,”他说,一边远远地打量着自己的一个指甲,皱起左眼上方的皮肤,“虽然我对‘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战士’满怀敬意,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并不那么辉煌。”
他仍然用法语继续说了下去,讲俄语只是要以鄙视的态度强调那些话。
“怎么?你们以自己全军之众猛攻仅有一个师的倒霉的莫蒂埃,而这个莫蒂埃却从你们的手里逃脱。试问胜利何在?”
“不过,说真的,”安德烈公爵回答道,“我们毕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比乌尔姆之战略胜一筹……”
“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们俘虏一个,哪怕一个元帅呢?”
“因为并不是一切都能像预期的那样做到,也不能像在阅兵式上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我对您说过,我们预定在早晨七时前深入敌人后方,可是傍晚五点还没有到达。”
“为什么你们不在早晨七时前到达呢?你们必须在早晨七时到达,”比利宾微笑着说,“必须在早晨七时到达。”
“为什么你们不通过外交途径说服波拿巴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声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了他的话,“您在想,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奢谈俘虏元帅是很容易的,不错,但我还是要问,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俘获元帅呢?您不要惊讶,不仅陆军大臣,而且至尊的弗兰茨皇帝兼国王也不会因为你们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俄国使馆秘书,也并不感到特别高兴……”
他坦然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蓦地松开了前额上的皮肤。
“现在该轮到我问您‘为什么’了吧,亲爱的?”鲍尔康斯基说。“我承认,我不明白,也许这里有我的薄弱智力所难以理解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我就是不明白:马克全军覆灭,费迪南德大公和卡尔大公毫无奋发有为的迹象,而且错误连连,最后只有库图佐夫获得了真正的胜利,打破了法国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而陆军大臣甚至不想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原因就在这里,亲爱的。您看:乌拉!为了沙皇,为了罗斯,为了信仰!这一切都好极了,可是你们的胜利与我们,我说的是奥地利宫廷,有什么相干呢?您要是给我们带来了卡尔大公或费迪南德大公——您是知道的,两个大公是难兄难弟——的胜利消息,哪怕只是战胜了波拿巴的消防队,那就不同了,我们就要鸣炮庆祝了。而现在这样,倒像是存心让我们难堪,只能激怒我们。卡尔大公无所作为,费迪南德大公蒙受耻辱。你们却要放弃维也纳,不再保卫它了,你们好像在对我们说:上帝保佑我们,而你们,你们的首都就听天由命吧。我们大家都敬爱的一位将军,施密特,你们把他带去挨枪子儿,却向我们祝贺胜利!……您就承认吧,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您带来的消息更令人愤慨了。倒像是存心的,存心的。再说,就算你们真的获得了辉煌的胜利,甚至是卡尔大公获得了胜利,这对战争的全局能有什么作用呢?现在为时已晚,维也纳已被法军占领了。”
“您说什么,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已在美泉宫,而伯爵,我们亲爱的弗尔布纳伯爵即将出发,前去听命于他了。”
鲍尔康斯基经过旅途的劳顿和印象,在受到接待之后,尤其是在用餐之后,觉得对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无法透彻地理解其意义。
“今天早晨利希特费尔斯伯爵到这里来过,”比利宾继续说道,“他给我看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的阅兵式。缪拉亲王以及其他等等……您看,你们的胜利并不那么令人高兴,您不可能被当做救星来接待……”
“说真的,我觉得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说,他开始明白,考虑到奥地利的首都失陷之类的事件,关于克雷姆斯战役的消息确实是无关紧要的。“维也纳怎么会失陷呢?大桥呢,还有著名的防御工事、奥尔施佩格公爵呢?我们听说,奥尔施佩格在保卫维也纳,”他说。
“奥尔施佩格在我们这一边,他在保卫我们;我想,他的保卫是靠不住的,但毕竟在保卫我们。维也纳是在那一边。不,大桥还没有失守,而且我希望不会失守,因为大桥已布上了地雷,有命令要把桥炸掉。否则我们早就在波希米亚山区了,而您和你们的军队就会在双方的炮火下度过糟糕的时刻。”
“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安德烈公爵说道。
“而我想已经结束了。这里的大人物也都这样想,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情况正如我在会战初期所说的那样,不是你们在迪伦施泰因的互相射击解决问题,总之,不是前线的炮火,而是高瞻远瞩的那些人在解决问题,”比利宾说,重复着他的一个警句,他的前额舒展开了,这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题取决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王在柏林的会晤。如果普鲁士加入反法同盟,他们就会迫使奥地利就范,于是战争就能打起来。否则问题仅仅在于商定,在哪里拟定新的坎波福米奥和约的最初条款。”
“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安德烈公爵突然握紧自己的小手击桌惊叹。“这个人又多么幸运!”
“您是说布拿巴?”比利宾问,他的前额又布满了皱纹,表示马上就会有一个警句。“布拿巴?”他说,特别加重‘布’的读音。“不过我认为,现在,当他在美泉宫制定奥地利法律的时候,应当为他换掉这个‘布’字。我坚决用新的叫法,只称他波拿巴。”
“不,说正经的,”安德烈公爵说道,“您真的认为,战争结束了?”
“我的想法是这样。奥地利被愚弄了,它是不甘心的。它一定会报复。它之所以被愚弄,首先是因为各省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他们说,信奉东正教的俄军大肆劫掠),军队溃败,首都陷落,而这一切仅仅是由于对撒丁国王的偏袒。因而,咱们私下谈谈,亲爱的,我凭政治嗅觉感觉到,他们在欺骗我们,我感觉到,他们在勾结法国,在秘密地单独媾和。”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那就太卑劣了!”
“让我们等着瞧吧,”比利宾说,他脸上的皮肤又松展开了,表示谈话结束。
安德烈公爵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穿着清洁的内衣在羽毛褥子和温暖、喷香的枕头上躺下,这时他觉得他带来捷报的那场战斗已离他非常遥远。他思考的是普鲁士的结盟,奥地利的背叛,波拿巴的新胜利,以及明天弗兰茨皇帝的上朝、阅兵和接见。
他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耳朵里立刻响起炮声、枪声和车轮的滚动声,火枪手的散兵线又从山上下来了,法国人在射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于是他和施密特并辔冲向前去,子弹在他周围快乐地呼啸着,他体验到了增强十倍的欢乐,这是他从幼年起就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他说,暗自露出幸福的孩子般的微笑,沉入了年轻人的酣睡。
十一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在重温往事时,他首先想到了今天要觐见弗兰茨皇帝,想起了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地利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晚的谈话。他为了前往宫廷穿上好久未曾穿过的全套礼服,神采奕奕,英俊挺拔,一只手裹着绷带,走进了比利宾的书房。书房里有外交使团的四位先生。担任使馆秘书的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鲍尔康斯基是认识的;比利宾为他介绍了其他几位。
这些先生常到比利宾这里来,他们都是上流社会富有而快乐的年轻人,无论在维也纳还是在这里都构成一个单独的小圈子,比利宾称之为自己人,他是其中的头儿。看来,这个几乎全是外交官的小圈子,具有上流社会的那种对某些女人的兴趣,对官场上的官样文章的兴趣,这些兴趣与战争和政治毫无关系。这些先生们显然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当做自己人(这是他们只给予少数人的荣誉)接纳进自己的小圈子。出于礼貌,也作为开始交谈的对象,他们向他提了几个关于军队和战争的问题,接着谈话便分散为漫无边际的快乐的戏谑和闲聊。
“不过,特别妙的是,”其中一位说,他在讲外交界一个同事所遭到的挫折,“特别妙的是,外交大臣干脆对他说,派他到伦敦任职是对他的重用,叫他也要这样看。你们能想象他这时的模样吗?”
“不过,最糟糕的是,先生们,我要向你们揭发库拉金:人家遭到了不幸,而这个唐璜,这个可怕的人,却在利用这一点!”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圈椅上,把两条腿搁在一个扶手上。他笑了起来。
“讲啊,讲啊,”他说。
“噢,唐璜!噢,毒蛇!”几个人说。
“您不知道,鲍尔康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道,“比起这个人在女人当中所干的那些事,法军(我差点儿讲了俄军)的所有恶行都算不了什么。”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嘛,”伊波利特公爵说,他举起带柄眼镜望着自己跷起的腿。
比利宾和那些自己人都看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哈哈大笑。安德烈公爵看出来了,这位伊波利特,他(应当承认)曾为自己的妻子几乎对他产生过醋意的这个人,在这个圈子里是个小丑。
“不,我要让您欣赏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小声地对鲍尔康斯基说道,“他在谈论政治的时候,简直妙极了,应当看看他的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他坐到伊波利特身旁,于是皱起前额的褶子,和他谈起了政治话题。安德烈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俩围在中间。
“柏林的内阁不能表达自己对反法同盟的意见……”伊波利特开始了,一本正经地环视大家,“既然如此……正如在其最近的照会中那样……你们是了解的……你们是了解的……不过,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同盟的实质……”
“请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呢……”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对他说道,“我认为,干涉比不干涉更可靠。而且……”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能认为,不接受我国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紧急建议,就是问题的结束……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这样。”
于是他放开鲍尔康斯基的手,这表示他的话终于讲完了。
“狄摩西尼,凭你可爱的嘴里含着的石头,我就认出了你!”比利宾说,高兴得满头头发被牵动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伊波利特笑得最响亮。看来他很不好受,喘不过气来了,可就是忍不住狂笑,笑得他那向来呆板的脸被拉长了。
“喂,听我说,诸位,”比利宾说,“在家里也好,在布吕恩这里也好,鲍尔康斯基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尽我所能地款待他,让他在这里尽情地享乐。若是在维也纳,这是很容易办到的;可是在这里,在这样闭塞的可恶的摩拉维亚,就不大容易了。所以我请大家都来帮助我。要让他不虚此行。你们负责戏剧,我负责社交,而您,伊波利特,不言而喻,负责女人。”
“要给他把阿梅利带来,太迷人了!”自己人之一吻着指尖说。
“总之,要让这位嗜杀成性的大兵,”比利宾说,“更富于人情味。”
“诸位,我未必能接受你们的殷勤款待,我现在就要走了,”鲍尔康斯基看着钟说。
“到哪里去?”
“觐见皇帝。”
“噢,噢!噢!”
“好吧,再见,鲍尔康斯基!再见,公爵;早些回来用餐,”人们说。“我们来招待您。”
“对皇帝讲话时,要尽可能多多赞扬在提供给养和行军路线方面的安排,”比利宾把鲍尔康斯基送到前厅时说。
“我倒是想赞扬,可是不行,因为我了解实际情况,”鲍尔康斯基笑着回答道。
“好吧,那就尽可能多说话,他的癖好是接受朝觐;而他本人不爱说话,也不善于说话,您会看到的。”
十二
在弗兰茨皇帝上朝时,安德烈公爵站在奥地利军官中的指定位置,皇帝只是对他凝神注视,点了点他那长长的头。不过,上朝后,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转告他,皇帝要接见。弗兰茨皇帝接见他时,站在房间中央。开始谈话之前,安德烈公爵非常惊讶,皇帝似乎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脸都涨红了。
“告诉我,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仓促地问道。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紧接着是一些同样简单的问题:“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讲话时的神情,仿佛他的全部目的只是要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太明显了,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可能引起他的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我无法向陛下奏明,正面战场的战斗是几点钟打响的,不过,我所在的迪伦施泰因,部队是在傍晚五点多钟发起进攻,”鲍尔康斯基说,他兴致勃勃,以为这时他能胸有成竹地把他的所见所闻如实地描述一番。
但皇帝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多少英里?”
“从哪里到哪里,陛下?”
“从迪伦施泰因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敌军是在夜里乘木筏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给养充足吗?”
“给养没有按定量供应……”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施密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好像是在七点钟。”
“七点钟?太可悲了!太可悲了!”
皇帝说,他很感谢,便点了点头。安德烈公爵一出来便被宫廷权贵团团围住了。人们从四面八方亲切地望着他,说着亲切的话语。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埋怨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请他光临自己的府邸。陆军大臣上前来祝贺他获得了皇帝授予的玛丽亚-特蕾西亚三级勋章。皇后的高级侍从邀请他觐见皇后陛下。太子妃也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俄国公使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到窗口,和他交谈起来。
和比利宾的说法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受到了热烈欢迎。决定举行感恩祈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蕾西亚大十字勋章,全军都获得嘉奖。鲍尔康斯基得到各方的邀请,整个上午都不得不去拜会奥地利的几位重臣。安德烈公爵在傍晚四点多结束拜访,在回到比利宾住处的途中构思着给父亲的信,谈到战争和自己的布吕恩之行。在驶往比利宾的住处之前,安德烈公爵来到书店,购置供军旅中阅读的书籍,在那里耽搁了很久。比利宾住处的台阶旁停着一辆装载了半车物品的轻便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兰茨正吃力地拖着一个皮箱从屋子里出来。
“怎么回事?”鲍尔康斯基问。
“啊,大人!”弗兰茨说,一边费劲地把皮箱堆到马车上,“我们又要走了。那个恶棍又跟在我们后面追上来了。”
“什么?怎么回事?”鲍尔康斯基问。
比利宾迎着鲍尔康斯基出来了。比利宾向来平静的脸上神色惊慌。
“不,不,您得承认,这简直太奇妙了,”他说,“塔博尔桥(维也纳的一座桥)的这个故事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过了桥。”
安德烈公爵听得莫名其妙。
“您是从哪里来的,城里的马夫全都知道的事,您居然不知道?”
“我从太子妃那里来。我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听说。”
“也没有看见,到处在往车上装行李?”
“没看见……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安德烈公爵迫不及待地问道。
“出了什么事?法国人过了奥尔施佩格所守卫的大桥,桥也没有炸掉,现在缪拉的部队正在通往布吕恩的大路上快速推进,今天或明天就能到达这里。”
“到达这里?既然大桥已布上了地雷,怎么会没有炸掉呢?”
“我倒想问您呢。这一点谁也不知道,甚至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鲍尔康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大桥失守,军队也就完了,因为退路被切断了,”他说。
“问题就在这里,”比利宾回答道。“听我说吧。法国人进入维也纳,我对您说过,一切都很好。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几位元帅,缪拉、拉纳和贝利亚尔骑马向大桥出发。(请注意,他们三个都是加斯科涅人。)‘诸位,’一个说道,‘你们知道,塔博尔桥布设了地雷和排雷装置,桥前有可怕的桥头堡,还有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奉命炸桥,不让我们过去。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拿破仑皇帝陛下会高兴的。我们三个去拿下这座桥吧’。‘那就走吧,’其他两个说;于是他们就去把桥拿下了,过了桥,现在正和全军向我们、你们和你们的交通线扑来。”
“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道。
这个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感到痛苦,同时也感到高兴。当他了解到俄军处于如此绝望的境地时,他当即想到,正是他注定要担负起从这样的险境中挽救俄军的使命,这就是他的土伦,它将使他从众多默默无闻的军官中脱颖而出,为他开辟第一条荣誉之路!他一面听比利宾讲,一面已经在考虑,回到部队以后,他将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挽救俄军的见解,于是他将受命独自去执行这个计划。
“别开玩笑了,”他说。
“我没有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道,“没有更真实、更可悲的了。这些先生来到桥头,举着白手绢;说是休战了,他们这几位元帅是来和奥尔施佩格公爵谈判的。一个值班军官把他们放进了桥头堡。他们对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加斯科涅人的胡言乱语:他们说,战争结束了,弗兰茨皇帝决定与波拿巴会晤,他们希望能见到奥尔施佩格公爵,等等。军官派人去请奥尔施佩格;这些先生们和军官们拥抱,说笑,坐到大炮上,这时,法军的一个营悄悄地上了桥,把装着引火材料的麻袋抛进河里,向桥头堡逼近。中将本人,我们可爱的奥尔施佩格·冯·毛特恩公爵终于出现了。‘亲爱的敌人!奥地利军队之花,土耳其历次战争的英雄!敌对状态结束了,我们可以握手言和了……拿破仑皇帝热切地期望与奥尔施佩格公爵结识。’总之,这些先生不愧为加斯科涅人,他们对奥尔施佩格喋喋不休地花言巧语,而他为自己与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亲密关系所迷惑,对缪拉的外套和鸵鸟花翎目眩神迷,以致他只看到他们热情似火,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向敌人开火。(尽管话说得生动流畅,比利宾却没有忘记,在讲了这句警句后停顿一下,让人有时间品味品味。)法军的那个营跑进桥头堡,把大炮钉死,于是大桥被占领了。不,最妙的是,”他接着说道,因为自己美妙的叙述而激动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一个中士所管理的那门大炮一旦发出信号,就会引爆地雷,炸掉大桥,这个中士眼看法军冲上大桥,已经要发射信号,但拉纳把他的手拉开。显然,中士比自己的将军聪明,他走到奥尔施佩格跟前说:‘公爵,他们在欺骗您,看哪,法国人上来了!’缪拉明白,如果让中士说下去,他们就必败无疑。他假装非常惊讶(真正的加斯科涅人),转身对奥尔施佩格说:‘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奥军的纪律吗,’他说,‘您居然让下级这样和您说话!’这是天才的机变。奥尔施佩格公爵觉得受到了污辱,于是下令逮捕中士。您不能不承认,这简直妙极了,塔博尔桥这整个荒唐的故事真是妙极了。这不是愚蠢,也不是卑劣……”
“也许是背叛。”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地想象着灰大衣、伤口、硝烟、密集的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这使宫廷的处境十分糟糕,”比利宾继续说道。“这不是背叛,不是卑劣,不是愚蠢;这和乌尔姆城下的情况一样……”他似乎在沉思,在寻觅恰当的说法:“这……这是马克现象。我们马克化了。”他总结道,觉得自己说了一个警句,而且是令人耳目一新、必将众口传颂的警句。
一直布满前额的褶子这时很快地舒展开了,这表示他感到很满意,于是他面带笑意,开始审视自己的指甲。
“您去哪儿?”他突然问道,转头望着安德烈公爵,因为他已经站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回部队。”
“您不是想再逗留两天吗?”
“而现在我要立刻动身。”
于是安德烈公爵在做了动身的安排之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您要知道,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了一下。您何必走呢?”
为了证明他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他脸上的褶子全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问地看了看对方,没有回答。
“您何必走呢?我知道,您认为目前军情危急,您的职责就是火速赶回部队。我理解,亲爱的,这是英雄主义。”
“完全不是,”安德烈公爵说。
“但您是一位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您就会明白,您的职责,恰恰相反,是要保存您自己。这种事让别人去干吧,他们是没有别的用处的……您并没有接到返回部队的命令,而这里也没有准许您离开:因而您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走,随便不幸的命运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据说,他们要去奥洛穆茨。奥洛穆茨是一个可爱的城市。我和您可以悠闲地乘我的马车走。”
“不要开玩笑了,比利宾,”鲍尔康斯基说。
“我对您说的这些话,是出于诚挚的友情。考虑考虑吧。您是可以留下的,那么您为什么要走,又去哪里呢?等待您的无非是两种情况(他左边太阳穴上方出现了皱纹):或者在您还没有到达部队的时候,和约已经签订,或者库图佐夫的全部军队蒙受了战败的耻辱。”
比利宾松开了皮肤上的褶皱,觉得他的二者必居其一的论点是无可辩驳的。
“这一点我无法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道,而心里在想:“我要走,因为我要去挽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一位英雄,”比利宾说道。
十三
当夜鲍尔康斯基公爵就向陆军大臣告辞,返回部队,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部队,而且担心在前往克雷姆斯的途中会被法国人抓住。
在布吕恩,宫廷里的人都在收拾行装,笨重的东西已运往奥洛穆茨。安德烈公爵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来到一条大路,俄军正沿着这条路仓皇撤退,秩序极其混乱。路上塞满了大车,四轮轿式马车已无法通行。安德烈公爵向哥萨克部队的长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忍着饥饿和疲倦,赶过一辆辆大车,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他一路上听到了有关战争形势的种种可怕的传闻,而军队仓皇逃跑的情形似乎在证实这些流言蜚语。
“英国人的黄金把俄国军队从天涯海角运到这里,我们要使俄军遭到同样的命运(乌尔姆城下奥军的命运),”他想起了波拿巴在战前向自己的军队下达命令时所说的话,这些话在他心里同样地激起了对天才的英雄人物的惊叹、受伤的自豪感和对荣誉的渴望。“倘若只剩下死路一条呢?”他想。“也好,既然非死不可!我决不落于人后。”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看着那一望无际、混乱不堪的军队、大车、炮车和大炮,接着又是形形色色的马车、马车、还是马车,它们争先恐后,三辆一排、四辆一排,把泥泞的道路挤得满满当当。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只要去听,处处是车轮的辚辚声,马车、大车和炮车的隆隆声,马蹄嘚嘚声,鞭子的噼啪声,赶马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道路两旁,不断地映入眼帘的或是剥了皮和未剥皮的死马,或是损坏的马车和坐在车旁等待着什么的孤单的士兵,或是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向邻近的村子或从村子里出来,拎着鸡,牵着羊,抱着干草或扛着装满东西的麻袋。在上坡和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加稠密,叫骂声响成一片。士兵们踩着齐膝深的污泥,双手抬起大炮和载货马车;鞭子在挥舞,马蹄不断打滑,套索时常绷断,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指挥交通的军官们骑着马在车流中往返奔波。他们的声音在人声鼎沸、车马喧阗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他们的脸上流露着对恢复秩序力不从心的绝望。
“这就是他们,可爱的信仰东正教的军队,”鲍尔康斯基在寻思,他想起了比利宾的话。
为了向这些人打听总司令在哪里,他来到车队旁。正对着他驶来的是一辆奇怪的驾着一匹马的马车,看来是军人就地取材手工制造的,样子介于大车、轻便马车和轿式马车之间。赶车的是一名士兵,皮车篷和帘子里坐着一个用几条披肩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纵马上前,已经要向士兵问路了,这时坐在小马车上的女人的绝望的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管理车队的军官正在抽打在小马车上驾车的士兵,原因是他要赶超别的车辆。鞭子落在车厢的帘子上。女人尖叫起来。一看到安德烈公爵,她就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从毯子似的披肩里伸出一双瘦瘦的胳膊挥舞着叫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分上……保护我们吧……这算什么事嘛?……我是第七骑兵团军医的妻子……他们不让我过去;我们掉队了,和自己人失散了……”
“我揍扁了你,马上掉头!”军官向士兵恶狠狠地叫道。“带着你的婊子滚回去!”
“副官先生,保护我们吧。这是什么事啊?”女人叫道。
“请放这辆马车过去。难道您没看见是妇女吗?”安德烈公爵上前对军官说。
军官看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又回头对士兵说:
“我看你超车……回去!”
“我告诉您,放行,”安德烈公爵抿紧嘴唇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带着醉汉的暴怒对他说道。“你是什么人?你(他特别着重你字)是长官吗?这里的长官是我,而不是你。你,回去,”他重复道,“我揍扁了你。”
看来军官很喜欢讲这句话。
“对这个小副官顶撞得好,”背后有人说道。
安德烈公爵看到,军官处于醉汉无缘无故地怒气勃发的状态,这种人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看到,他为小马车里的军医妻子出头,充满了他在世界上最怕的一种危险,这危险就是所谓的惹人笑话。但他的本能不以为然。不等军官把话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纵马上前,并且举起马鞭:
“请您—放—行!”
军官把手一挥,急忙拨马离开。
“都是这些人,这些参谋部的人,搞得一团糟,”他嘟囔道。“您就看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眼也不抬,急忙离开称他为恩人的军医妻子,厌恶地回忆着这个有损尊严的情景的一切细节,向一个村子疾驰而去,有人告诉他,总司令就在那里。
进入村子以后,他下马向第一栋屋子走去,想至少休息片刻,吃点东西,清理一下这些使他感到屈辱和痛苦的思绪。“这是一群坏蛋,而不是军人”,他想,来到第一栋屋子的窗前,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着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一下。涅斯维茨基从一个小窗口伸出了他那漂亮的脸蛋。涅斯维茨基红润的嘴在咀嚼着什么,一边挥舞着双手,招呼他过去。
“鲍尔康斯基,鲍尔康斯基!你听不见,是吗?快来,”他叫道。
安德烈公爵走进屋子,看见了正在进食的涅斯维茨基和另一位副官。他们急忙向鲍尔康斯基打听,是否知道什么新闻。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如此熟悉的脸上看出了惊慌不安的神情。这种神情在涅斯维茨基总是笑容可掬的脸上格外显眼。
“总司令在哪里?”鲍尔康斯基问。
“在这里,在那栋屋子里,”副官回答道。
“喂,怎么样,真的讲和投降了吗?”涅斯维茨基问道。
“我正想问你们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才来到你们这里。”
“而我们这里,老兄,说什么呀!太可怕了!我很后悔,老兄,不该嘲笑马克,现在我们的处境还不如他呢,”涅斯维茨基说。“坐啊,吃点东西吧。”
“公爵,现在找不到大车,什么也找不到,您的彼得也不知下落,”另一位副官说。
“司令部在哪里?”
“我们要在茨纳伊姆过夜。”
“我叫人把我需要的东西都改装成驮子,由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改装的驮子好极了。即使在波希米亚山区溜来溜去也行。不妙啊,老兄。怎么了,你在打哆嗦,有病吗?”涅斯维茨基问,他发觉安德烈公爵像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没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道。
此刻他想起了不久前与军医妻子和辎重兵军官的相遇。
“总司令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知道一点,一切都可恶、可恶、可恶,”安德烈公爵说着便到总司令所在的屋子去了。
安德烈公爵经过库图佐夫的马车、侍从们疲乏的坐骑和大声交谈的哥萨克们,走进了门廊。库图佐夫本人,正如人们对安德烈公爵所说的那样,在农舍里和巴格拉季翁公爵以及魏罗特在一起。魏罗特是接替阵亡的施密特的奥地利将军。门廊里,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蹲在文书面前。文书卷起军服的翻袖,趴在倒扣的小木桶上奋笔疾书。科兹洛夫斯基满面倦容,显然,他也是通宵未眠。他抬头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甚至没有点头致意。
“另起一行……写好了吗?”他继续给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利斯克团……”
“太快了,跟不上,阁下,”文书打量着科兹洛夫斯基,怠慢而气愤地说道。
这时从门后传来了库图佐夫热烈而不满的声音,他的话不断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所打断。根据这些话语声,根据科兹洛夫斯基对他漫不经心的一瞥,根据疲惫不堪的文书的怠慢态度,根据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在离总司令那么近的地方蹲在小木桶旁的地板上,根据牵着马的哥萨克们在屋子的窗下大声哄笑——根据这一切,安德烈公爵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而不幸的事件。
安德烈公爵执著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这是给巴格拉季翁的书面命令。”
“要投降?”
“没有的事;已经拟定了作战命令。”
安德烈公爵朝传出说话声的那扇门走去。但他正要把门推开的时候,房间里的谈话声停止了,门自动开了,虚胖的脸上长着鹰钩鼻的库图佐夫出现在门口。安德烈公爵正好站在库图佐夫的面前;从总司令一只独眼的表情来看,他是那么专注于自己的思绪和烦恼,仿佛使他视而不见。他直视着自己副官的脸,却没有认出他来。
“怎么,写完了吗?”他问科兹洛夫斯基。
“马上就好,殿下。”
巴格拉季翁跟着总司令出来了,他个子不高,有一副坚定而呆板的东方人脸型,身材干瘦,还未显老态。
“荣幸地向您报到,”安德烈公爵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一面把一个信封呈递给他。
“啊,从维也纳回来了?好。待会儿,待会儿!”
库图佐夫和巴格拉季翁来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好吧,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神情突然柔和了,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他用左臂把巴格拉季翁揽在怀里,而戴着一枚戒指的右手仿佛是以习惯性的动作为他画了十字,并把虚胖的面颊凑近他,巴格拉季翁吻了吻他,不过吻的不是面颊,而是脖子。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随即走到带弹簧的四轮马车跟前。“跟我走,”他对鲍尔康斯基说道。
“殿下,我希望在这里效力,请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里。”
“坐下,”库图佐夫说,他发觉鲍尔康斯基有些迟疑,“我自己需要优秀的军官,自己需要。”
他们坐上了马车,默默地走了好几分钟。
“前面还会发生很多、很多难以逆料的事情,”他带着老者洞察一切的神情说道,仿佛对鲍尔康斯基的所有内心活动都了如指掌。“如果他的这支部队明天能有十分之一回来,我就要感谢上帝了,”库图佐夫又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库图佐夫,不由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库图佐夫鬓角上洗得很干净的伤疤上的几道褶皱,伊兹梅尔的一颗子弹就是在这里击穿了他的头部,也看到了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睛。“是啊,他有权利这样平静地谈到那些人的牺牲!”鲍尔康斯基想。
“因此我才请求派我到这支部队去,”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答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所说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五分钟,在马车柔软的弹簧上轻轻地摇晃着,库图佐夫向安德烈公爵转过头来。他的脸上已毫无激动的痕迹。他带着微妙的嘲讽,向安德烈公爵询问他和皇帝会见的详情,在宫廷听到的对克雷姆斯战事的反映,还问起他们都认识的几个女人。
十四
库图佐夫收到侦察兵十一月一日的情报,得悉他所统帅的军队几乎处于绝境。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过了维也纳大桥之后,以重兵扑向库图佐夫和来自俄国境内的部队之间的交通线。假如库图佐夫决定屯兵克雷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会切断他的所有交通线,将他四万疲惫不堪的俄军团团围住,那么他的处境就是当初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假如库图佐夫决定离开大路,放弃与来自国内的部队联络的交通线,就不得不在荒野中跋涉,在敌军优势兵力的追击下退入情况不明的波希米亚山区,从而放弃与布克斯赫韦登联络的任何希望。假如库图佐夫决定,沿着大路从克雷姆斯向奥洛穆茨撤退,与来自国内的部队会师,那么越过维也纳大桥的法军有可能抢先占据这条通道,那样就不得不带着所有辎重在行进中接战,被三倍于己的敌军两面夹击。
库图佐夫选择了最后这个方案。
据侦察兵报告,法军越过维也纳大桥,即以强行军的速度向茨纳伊姆推进,它位于库图佐夫撤退途中,离俄军一百多俄里。在法军之前抢先赶到茨纳伊姆,这就意味着军队有望得救;法国人先到茨纳伊姆,那么军队必将蒙受类似乌尔姆之役的耻辱,甚至全军覆没。但率领全军抢先赶到是不可能的。法国人从维也纳到茨纳伊姆的道路,比俄国人从克雷姆斯到茨纳伊姆的道路较短也较好。
在得到情报的当夜,库图佐夫派遣巴格拉季翁的四千先头部队向右翻山越岭从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插向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巴格拉季翁应当不眠不休地走完这段路程,面向维也纳背对茨纳伊姆驻扎下来。如果他能成功地抢在法军前头,那么他要竭尽全力阻滞法军前进。库图佐夫亲自带重装备向茨纳伊姆出发。
率领忍饥挨饿、没有鞋穿的士兵,在荒野的山区,在暴风雨之夜走了四十五俄里,由于掉队而减员三分之一,巴格拉季翁终于来到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比从维也纳向霍拉布伦赶来的法军提前数小时到达。库图佐夫带着重装备,还要走一昼夜才能赶到茨纳伊姆,因此,为了挽救军队,巴格拉季翁要在这一昼夜率四千饥饿疲惫之师挡住在霍拉布伦相遇的全部敌军,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奇特的命运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法国人成功地不战而夺取维也纳大桥的欺骗行动促使缪拉试图故伎重演,再来欺骗库图佐夫。缪拉在茨纳伊姆大道上遭遇巴格拉季翁的弱小部队后,以为那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军队。为了有把握地全歼这支军队,他要等待从维也纳出发的后续部队,为此他建议停战三天,条件是双方军队不改变自己的态势,也不离开原地。缪拉说,和谈已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他建议停战。驻守前哨阵地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相信了缪拉军使的话,退出了阵地,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暴露在敌人面前。另一名军使来到俄军散兵线,也宣布了和谈消息,并建议俄军停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说,他无权同意或拒绝停战,于是派自己的副官带着有关停战建议的报告去见库图佐夫。
对库图佐夫来说,停战是唯一的办法,可以赢得时间,让巴格拉季翁疲惫的部队得到休整,让辎重和重装备(它们的运动是隐蔽的)再向茨纳伊姆多走一程也好。停战建议为挽救军队提供了唯一的意料之外的机会。库图佐夫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派遣属下的将军衔副官温岑格罗德前往敌方的军营。温岑格罗德不仅要同意停战,而且要提出投降条件。与此同时库图佐夫派自己的副官们回去,督促全军的辎重队沿着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尽快行进。巴格拉季翁的又饥又乏的部队要独自掩护辎重队和全军的行动,要面对兵力超过自己八倍的敌军而屹立不动。
库图佐夫的预料都实现了,他曾预料,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停战建议能为运送一部分辎重赢得时间,他还预料,缪拉的失误会很快被发现。离霍拉布伦二十五俄里的美泉宫里的波拿巴,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停战和投降的草约,便发现其中有诈,并给缪拉写了一封信如下:
致缪拉亲王。美泉宫,一八〇五年
雾月二十五日晨八时
我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只是指挥我的先头部队,没有我的命令,您无权实行停战。您使我丧失了整个战役的胜利果实。立即撕毁停战协定,并发起进攻。您向他宣布,签署投降书的将军无权这样做,除了俄国皇帝,谁也没有这个权力。
不过,倘若俄国皇帝同意有关条件,那么我也同意;然而这只是一个诡计而已。立即前进,消灭俄国军队……您可以俘获俄军的辎重和大炮。
俄国皇帝的将军衔副官是个骗子……没有得到授权的军官是不起作用的;他也没有得到授权……奥地利人在通过维也纳大桥这件事上受骗了,而您受了俄皇副官的骗。
拿破仑
波拿巴的副官带着这封严厉的信件策马飞驰而去。波拿巴信不过自己的将军们,亲自率领自己的近卫军直扑战场,担心会失去到手的猎物。而巴格拉季翁四千人的部队快活地燃起篝火,他们在烤火取暖,烘烤着身上潮湿的衣服,三天来第一次在熬粥,部队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去想,部队会有什么遭遇。
十五
安德烈公爵坚决的请求获得了库图佐夫的批准,于是他在下午三点多钟来到格伦特,向巴格拉季翁报到。波拿巴的副官还没有到达缪拉的部队,战斗也还没有开始。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对战局毫无所知,他们谈论和平,但不相信会有和平;谈论战斗,也不相信战斗迫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知道,鲍尔康斯基是受到宠信的副官,接待他时表现出长官的特别优遇和宽厚,向他说明,也许今天或明天就会有战斗,战斗时他可以自己决定,留在他身边,还是在后卫部队监督退却的秩序,“这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今天也许不会有战事,”巴格拉季翁说,仿佛在安慰他。
“如果他是参谋部里一般的公子哥儿,被派到这里来是为了获得十字勋章,那么他在后卫部队也能受奖,要是他想和我在一起,也行……只要他是一名勇敢的军官,就能用得上,”巴格拉季翁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要求让他到阵地上到处走走,了解一下部队的部署,以便在执行任务时知道该往哪儿去。部队的值班军官,一个漂亮的男子,衣着讲究,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爱说法语,却说得很差,他自愿给安德烈公爵带路。
四面八方都能看到汗水淋漓、脸色忧郁、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军官和拖着门板、长凳和栅栏从村子里出来的士兵。
“您看,公爵,我们周围总是有这种人,”校官指着那些人说道。“官长们太放纵他们了。您再看看这里”,他指指随军商贩搭的帐篷,“都扎堆儿坐在这里。今天早晨我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瞧,又坐满了人。我要过去,公爵,把他们轰走。就一会儿。”
“我们一起去吧,我要买点儿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顾上吃东西。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我会款待您的。”
他们下马走进随军商贩的帐篷。几个脸色通红、满面倦容的军官坐在桌旁饮酒吃东西。
“哎,怎能这样呢,诸位!”校官以责备的语气说道,看来他已经多次重复过这句话了。“随便离开岗位可不行。公爵下过命令,不准任何人到这里来。喂,还有您,上尉先生,”他对一个矮小瘦削、满身污垢的炮兵军官说。这个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了随军商贩,让他拿去烘干),只穿着一双长筒袜,在他们面前站了起来,不大自然地微笑着。
“喂,图申上尉,您怎么不害臊?”校官继续说道,“您作为炮兵军官,应该做出表率,却不穿靴子。要是拉起警报,您没有靴子,那样子真够瞧的。(校官微微一笑。)诸位,请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都走,都走,”他以长官的语气补充道。
安德烈公爵看了上尉一眼,不禁莞尔。图申微笑地沉默着,倒换着赤裸的两脚,疑问地睁着一双聪明和善的大眼,时而望望安德烈公爵,时而望望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更灵活,”图申上尉带着腼腆的微笑说,看来他想用玩笑的口吻来改变自己尴尬的处境。
不过,话未说完,他就感到玩笑开得不合时宜,没有人理睬。他感到难为情了。
“请大家回去吧,”校官说,竭力保持着严肃的态度。
安德烈公爵又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炮兵军官看了一眼。他的身上有某种特别的、完全不像军人的地方,有点滑稽,却非常引人注目。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继续往前走。
出了村,他们不断超越不同部队的官兵,或遇到官兵们迎面而来,他们看到了左面正在构筑的防御工事,新翻的泥土泛着红色。有几个营的士兵不顾寒风刺骨,只穿着衬衣,像白色的蚁群在这些工事上忙碌着;土堤后面看不见是哪些人在不断地挥动铁铲,抛出红土。他们走近一个工事,参观后又继续赶路。就在工事后面,他们碰到了几十名士兵,交替地不断从工事上跑下来。他们不得不催动坐骑,掩鼻而过,逃离这污浊的空气。
“这就是军营中煞风景的地方,公爵,”值班的校官说。
他们登上了对面的山冈,在这座山上已经看得见法国人。安德烈公爵勒马观察。
“我们的炮兵连就在那里,”校官指着制高点说,“这就是不穿靴子的那个怪人的炮兵连;在那里什么都看得见:我们去吧,公爵。”
“非常感谢,现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安德烈公爵说,他想摆脱这位校官,“请您放心。”
校官留下了,安德烈公爵独自前往。
他越向前走,离敌人越近,部队越是显得秩序井然,士兵们越是心情开朗。最混乱、最抑郁的是早晨安德烈公爵在茨纳伊姆前面赶上的辎重队,他们离法国人有十俄里之遥。在格伦特也能感觉到某种惊恐不安的情绪。但安德烈公爵越是接近法军散兵线,只见部队越是充满自信。列队的士兵穿着军大衣,连副和连长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排头兵的胸脯,命令他举起一只手。分散在周围地区的士兵拖来木柴和树枝,搭建临时的小板棚,一片欢声笑语;坐在一堆堆篝火旁的士兵,有的穿着衣服,有的赤裸上身,在烘烤衬衣、包脚布,或修补靴子和军大衣,有的士兵聚集在行军锅和炊事兵旁边。有一个连队已经准备开饭,士兵们热切地望着冒热气的大锅,等管理员用小木碗盛一碗送给坐在自己板棚对面一根原木上的军官检验。
另一个连队比较幸运,因为并不是每一个连队都能搞到伏特加,士兵们聚在膀大腰圆的麻脸连副身边,他扳倒酒桶往轮流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的杯形盖里倒酒。士兵们如获至宝地把水壶举到嘴边倾倒,把酒含在嘴里,用军大衣的袖子擦着嘴唇,喜形于色地从连副身边走开。人人的神情都那么平静,仿佛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敌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不是在部队至少有一半官兵将倒在战场的战斗前夕,而是在祖国的某处等待平静的宿营。安德烈公爵骑马走过轻步兵团,在剽悍的基辅掷弹兵的队伍里,官兵们也在忙于日常的事务,在离团长与众不同的高大板棚不远的地方,他碰上了掷弹兵一个排的队列,队列前面趴着一个赤裸的人。两名士兵按住他,还有两个人挥动柔韧的树条有节奏地抽着他裸露的脊背。受罚者装腔作势地号叫着。胖少校在队列前走来走去,不理会他的叫嚷,不住声地说道:
“士兵偷窃是可耻的,士兵应当正直、高尚、勇敢;偷自己战友的东西,就是没有正直的品格。再打,再打!”
于是只听枝条着肉的抽打声和呼天抢地的号叫声,不过那号叫声是装出来的。
“再打,再打,”少校号令道。
一个年轻的军官脸上带着困惑和痛心的神情离开了受罚者,一面望着从旁经过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线,沿着战线视察。敌我双方的散兵线在左右两翼都相距甚远,但在中央,在军使们早晨通过的地方,却如此接近,以至看得清对方的脸,甚至可以彼此交谈。在这个地方,除了散兵线上的士兵,两边还站着好奇的民众,他们一边取笑,一边打量着奇怪而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尽管禁止靠近散兵线,可是长官们始终无法驱散好奇的民众。处于散兵线上的士兵,好像向观众展览稀罕物的人,已经不看法国人,而是自己在观看那些看客,由于乏味,不耐烦地等着换岗。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地观察着法国人。
“看呀,你看,”一个士兵指着俄军一个火枪兵对同伴说,火枪兵和一位军官走到散兵线上,和法军的一个掷弹兵快速而热烈地说着什么。“你瞧,他叽里咕噜地讲得多溜!啊,那个法国人跟不上他了。喂,你也来露一手,西多罗夫……”
“别急,你听。真溜!”西多罗夫说,他被认为是讲法语的能手。
人们笑着指点的那个士兵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了他,于是听他在说什么。多洛霍夫和他的连长是从左翼来到散兵线的,他们的团驻扎在那里。
“喂,再讲,再讲!”连长鼓励道,他向前弓着腰,竭力不漏过每一句话,尽管一句也听不懂。“请你讲得再快些。他在说什么?”
多洛霍夫没有搭理连长;他正在和法国掷弹兵进行热烈的争论。他们理所当然地在谈论战争。法国人混淆了奥地利人和俄国人,硬说俄军在乌尔姆城下缴械了,逃跑了;多洛霍夫说,俄军没有缴械,而是打败了法国人。
“我们奉命在这里赶走你们,我们一定能把你们赶走,”多洛霍夫说。
“那就试试吧,可别和你们的哥萨克一齐当了俘虏,”法国掷弹兵说。
在一旁看着、听着的法国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要像当年苏沃洛夫那样,打得你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洛霍夫说。
“他在那里唠叨什么?”一个法国人问。
“一个古老的故事,”另一个回答,他猜到是在讲以前的战事。“皇帝会像教训别人那样教训你们的苏瓦拉……”
“波拿巴……”多洛霍夫刚想说,法国人打断了他的话头。
“没有什么波拿巴。是皇帝!见鬼……”他气愤地叫道。
“该死,你们的皇帝!”
多洛霍夫用士兵的粗话谩骂了一通,背起长枪走了。
“走吧,伊万·尼基奇,”他对连长说。
“这才叫讲法语,”散兵线上的士兵们说。“喂,西多罗夫,你也说上几句!”
西多罗夫眨眨眼,转身对着法国人,开始连珠炮似的叽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卡利,马拉,塔法,萨费,穆特,卡斯卡。”他叽里咕噜、有腔有调地说道。
“呵呵呵!哈哈哈哈!呜!呜!”士兵们发出健康的、快活的哄然大笑,这笑声不由地也感染了散兵线对面的法国人,在此之后,似乎应该赶快退出枪弹,销毁弹药,各回各的家乡。
然而依旧是子弹上膛,房屋和工事的枪眼还是那样威严地注视着前方,卸下前车的大炮还像过去一样瞄准着对方。
十六
安德烈公爵骑马从右翼到左翼视察了全部战线,登上炮兵连所在的高地,那位校官说,在这片高地上,看得见整个战场。他在这里下马,站在卸去前车的四门大炮靠边的一门大炮旁。大炮前面,一名值岗的炮兵来回走动,见了军官正要立正,但看到军官的示意,他恢复了步履均匀单调的走动。大炮后面是几辆前车,再往后,是拴马的地方和炮兵们的几堆篝火。左边,离靠边的大炮不远,有一个新搭的小窝棚,那里传来了军官们热烈的谈话声。
的确,站在这炮兵阵地上,俄军和大部分敌军的态势几乎一览无余。阵地的正前方,在对面山冈的地平线上就是申格拉伯恩村;在这个村庄的左边和右边,可以分辨出,有三个地方大批法国部队在他们篝火的烟雾中隐约可见,显然,这支部队的大部分是在村子里和山后。在村子左边,似乎有一个炮队,但肉眼看不清楚。我们的右翼位于一片相当陡峭的高地上,对法军阵地居高临下。部署在高地上的是我们的步兵,在高地的前沿可以看见龙骑兵。中央是图申的炮兵连,也就是安德烈公爵在观察阵地的所在,有一道非常平缓的笔直的下坡和上坡,通往我军和申格拉伯恩村之间的小河。左边我们的部队紧挨着树林,我军步兵在树林里砍伐木柴,他们的篝火烟雾腾腾。法军的战线比我军战线长,显然,他们能很容易地从两面包抄我军。我们的阵地背后是又陡又深的峡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峡谷撤退。安德烈公爵臂肘支在炮身上,取出小文件夹,为自己画了一张军队的部署图。他用铅笔在两处记下观感,准备向巴格拉季翁报告。他设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结于中央,其次,将骑兵撤回峡谷的另一边。安德烈公爵经常追随总司令左右,注视大部队的运动和总的布局,经常研究战争的历史记述,因而面对当前的战事,不觉只是从大体上考虑各种军事行动的过程。“如果敌军对右翼发起进攻,”他自言自语道,“基辅掷弹兵团和波多利斯克步兵团应当坚守阵地,直到中央的预备队前来支援。在这种情况下,龙骑兵可以突击侧翼,将他们击退。如果中央阵地受到攻击,我方就把中央炮队布置在这片高地上,并在炮队的掩护下收缩左翼,成梯队退往峡谷,”他在暗自策划……
他站在大炮旁的这段时间,像往往会发生的那样,他虽然不断听到窝棚里军官们谈话的声音,对他们的话却一句也不明白。突然,窝棚里的谈话的一种亲切的语调打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
“不,亲爱的,”一个悦耳的、似乎熟悉的声音说道,“我说,要是能知道死后的情况,我们就没有人会害怕死亡了。是吧,亲爱的。”
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反正都一样,总逃不了一死。”
“可还是会害怕!你们这些钻牛角尖的人哪,”第三个洪亮的声音把两个人的话都打断了。“你们这样爱钻牛角尖,就因为你们是炮兵,能随身带着伏特加和下酒菜。”
于是这个声音洪亮的人笑了,他想必是步兵军官。
“可还是会害怕,”第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说道。“你害怕的是不可知的情况,这才是你所害怕的东西。不管怎么喋喋不休地说,灵魂会进入天堂,可是我们知道,天堂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大气层。”
声音洪亮的人又打断了炮兵的话。
“喂,还是请我喝点儿你们的草药酒吧,图申,”他说。
“啊,这就是那个不穿靴子待在随军商贩那里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想,他高兴地认出了那悦耳的高谈阔论的声音。
“要喝酒可以,”图申说,“可是领悟未来的生活……”他的话没有说完。
这时空中传来了呼啸的声音;近了,更近了,愈来愈快也愈来愈清楚,愈来愈清楚也愈来愈快,一颗炮弹仿佛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以非人的力量猛地炸得弹片横飞,栽在离窝棚不远处的地里。大地仿佛受了可怕的一击而惊叫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矮小的图申咬紧叼在嘴角的烟斗,首先跳出窝棚;他那和善聪明的脸上微微发白。跟着他出来的是声音洪亮、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队跑去,边跑边扣着纽扣。
十七
安德烈公爵勒马站在炮台上,遥望发出炮弹的那门大炮的一股硝烟。他放眼广阔的空间,只见原来不动的大批法军蠕动起来,左边果然有炮队。炮队上的硝烟还未散尽。两个骑马的法国人大概是副官,在山上驰过。法军一支排成纵列的小部队正在向山下运动,想必是为了加强散兵线。第一次发炮的硝烟还未散尽,就出现了第二次发炮的硝烟。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拨回马头,驰往格伦特,去找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到背后此起彼伏的炮声更密集而响亮。显然,我军已开始还击。下面,在有几个军使经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勒马鲁瓦带着波拿巴措辞严厉的信件刚刚赶到缪拉这里,深感愧疚的缪拉想弥补自己的过失,立刻命令自己的部队向中央推进,并迂回两翼,要在傍晚之前,在皇帝驾临之前,粉碎弱小的当面之敌。
“开战了!瞧这架势!”安德烈公爵想,感到血液更急剧地涌入他的心房。“可是在哪里呢?我的土伦会怎样表现出来呢?”他想。
在驰过一刻钟之前还在吃饭饮酒的那些连队时,他到处看见士兵们都以同样敏捷的动作列队、拿起枪支,在人人的脸上都看得出在他的心里涌动的那种兴奋的情绪。“开战了!瞧这架势!又可怕,又开心!”每个官兵的神情都在这样说。
他还没有到达构筑工事的地方,就看见在阴沉沉的秋天的暮色里,有一队骑马的人迎面而来。为首者身披斗篷,头戴羔皮帽,骑着一匹白马。那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了下来,等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对他点了点头。在安德烈公爵向他陈述自己所看到的情况时,他继续望着前方。
“开战了!瞧这架势!”的表情甚至也出现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脸上,他那坚强的浅褐色面庞上浑浊的眼睛半闭着,仿佛没有睡醒似的。安德烈公爵带着忐忑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凝然不动的脸,他想知道,这个人有想法,有感受吗?此刻他在想什么,有何感受呢?“究竟有没有什么思绪隐藏在这凝然不动的脸后面?”安德烈公爵望着他问自己。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所说的话,他说“好”,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人们所告诉他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安德烈公爵由于一路策马飞奔,喘息不已,讲得很快。巴格拉季翁的话带有东方口音,讲得特别慢,似乎在暗示,不必那么着急。不过,他催动坐骑小跑着往图申的炮台去了。安德烈公爵和侍从们跟在他后面。骑马跟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后面的有:侍从军官、公爵本人的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一匹英国骏马的值班校官和一个当军事法庭检察官的文官,这位文官出于好奇也请求上战场。检察官身躯肥胖,有一张胖乎乎的脸,带着天真快乐的微笑东张西望,在马背上吓得直哆嗦,他穿着厚呢子的条纹军大衣骑在辎重队的马鞍上显得怪模怪样,周围是一群骠骑兵、哥萨克和副官。
“他想看看战火纷飞的场面,”热尔科夫指着检察官对鲍尔康斯基说,“可这会儿已经心惊肉跳了。”
“得了吧,您哪,”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黠的微笑说,似乎成为热尔科夫嘲笑的对象,使他感到得意,又似乎在故意装傻。
“真逗,公爵先生(mon monsieur prince),”值班校官说。(他记得,法语中对公爵这个封号有一个特别的叫法,可就是想不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图申的炮台,一颗炮弹在他们前面爆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检察官天真地笑着问道。
“法国馅饼,”热尔科夫说。
“他们就是用这个东西打仗,是吗?”检察官问。“多可怕啊!”
于是他好像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的话刚落音,又意外地响起了可怕的呼啸声,紧接着突然发出在柔软的东西上拍击的声音,啪——嗒,检察官身后靠左的一个哥萨克连人带马栽倒在地。热尔科夫和值班校官伏在马鞍上拨马就走。检察官停在哥萨克跟前,好奇地仔细端详着他。哥萨克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一下,明白了引起惊慌的原因以后,漠然地掉头不顾,似乎在说:“值得大惊小怪吗!”他以优秀骑手的动作勒住马,微微弯腰,拨正绊住斗篷的佩剑。这是一柄古老的佩剑,不是现在佩带的那种。安德烈公爵想起了苏沃洛夫在意大利把自己的佩剑赠与巴格拉季翁的故事,此刻这段回忆使他感到特别愉快。他们来到了炮兵连,安德烈公爵曾在这里观察战地情况。
“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问站在炮弹箱旁边的连副。
他问的是:“谁的连队?”,实际上他是问:“你们在这里不会胆怯吧?”连副明白了这层意思。
“是图申上尉的连队,大人,”深褐色头发、满脸雀斑的连副挺直身躯,愉快地高声叫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若有所思地说,他从前车旁来到靠边的大炮那里。
就在他们走近的时候,这门大炮响起了发炮的金属声,震得他和侍从们的耳朵嗡嗡作响,而在突然弥漫于大炮周围的浓烟中,可以看到炮兵们托起炮身,急忙使尽全力把它滚回原位。膀大腰圆的一号炮手带着洗膛杆,大踏步地赶到轮子旁。二号炮手用一只颤动的手把炮弹填进炮膛。身材矮小,背有点驼的军官图申在炮架上绊了一下,向前跑去,他没有发觉将军,只顾用一只小手搭着凉棚瞭望。
“再加两俄分,那就正好,”他用尖细的声音叫道,竭力要使他的声音具有雄赳赳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又和他的身材不相称。“二号,”他尖叫道。“给我狠狠地打,梅德维杰夫!”
巴格拉季翁呼唤军官,于是图申畏缩而笨拙地把三个手指贴在帽檐上,完全不像军人敬礼,倒像神甫祝福似的,他就这样走到将军跟前。虽然图申的几尊大炮的任务是轰击谷地,他却向前面的申格拉伯恩村发射了燃烧弹,因为村前有大批法军正在向前推进。
谁也没有命令图申发射什么炮弹,轰击哪里,于是他同他非常尊重的连副扎哈尔钦科商量后,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烧毁。“好啊!”巴格拉季翁听了图申的报告后说,开始观察暴露在他面前的整个战场,同时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右边的法军来得最近。在基辅团驻守的高地下,小河的河谷里,惊心动魄的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侍从军官指给公爵看,在更加靠右的地方,在龙骑兵的那一边,一队法军正向我军侧翼迂回。左边的视界只到附近的树林为止。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中央的两个营增援右边的部队。侍从军官大胆地向公爵指出,这两个营调离后,几门大炮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季翁公爵朝侍从军官转过头来,用呆板的眼睛看看他,没有说话。安德烈公爵觉得,侍从军官的意见是对的,的确没有什么话好说。但这时副官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疾驰而来,带来的消息是:法军一支庞大的部队从洼地蜂拥而来,该团已溃不成军,正向基辅掷弹兵防地撤退。巴格拉季翁低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拨转马头向右走去,派副官命令龙骑兵进攻法军。但派去的副官半小时后带回消息,龙骑兵团长已把部队撤到峡谷的那一边,因为敌人向该团集中强大的火力,使之遭到不必要的伤亡,因此已命令一批射击手下马进入树林。
“好!”巴格拉季翁说。
在他离开炮台时,左边的树林里也响起了枪声,因为离左翼太远,不能亲自及时赶到,巴格拉季翁公爵便将热尔科夫派去,告诉那位曾率领他的团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老将军,要尽快撤到峡谷那一边,因为右翼对敌人的阻击也许不能持久。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忘记了。安德烈公爵仔细倾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长官们的谈话以及他所发出的命令,惊奇地发现,他不曾发出任何命令,巴格拉季翁公爵只是竭力装装样子,似乎所有由于必然性、偶然性和个别官长的意志而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是遵循他的命令的结果,却符合他的意图。安德烈公爵发觉,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这种恰到好处的表现,尽管事态的发展带有偶然性,并不取决于长官的意志,他的亲临却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惊慌失措的官长们来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那里,就变得泰然自若,士兵和军官都兴高采烈地欢迎他,有他在场,官兵们更加生气勃勃,看来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
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登上我军右翼的制高点,开始往下走,下面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由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离下面的河谷越近,越是一无所见,然而越是强烈地感觉到真正的战场就近在眼前。他们开始见到伤兵了。一个满头是血、不戴帽子的伤员由两名士兵架着走。他声音嘶哑,吐的是血。看来子弹击中了他的嘴或喉咙。他们遇到的另一个伤兵很精神地独自走着,没有带枪,他大声呻吟,一条手臂由于新伤的剧痛而挥动着,伤口流出的血就像从小玻璃瓶里倒出来一样,流在军大衣上。他的表情主要是恐惧,而不是痛苦。他是刚刚受的伤。横穿大路以后,他们开始沿着陡坡往下走,在斜坡上看见了几个躺在那里的人;他们又遇到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不曾负伤的。士兵们喘着粗气往山上走,尽管见到了将军,仍旧挥舞着手臂大声交谈。在前面的硝烟里已经看得见穿灰色军大衣的队伍,一个军官看到巴格拉季翁,连忙叫喊着跑去追赶那些三五成群的士兵,叫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来到了队伍附近,队伍里此起彼伏地很快响起了砰砰枪声,淹没了说话声和口令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得乌黑,人人都很振奋。有的用通条装填火药,有的把火药往火药池里撒,从布袋里取出炸药,有的在射击。但是看不清他们是在向谁射击,因为硝烟还没有被风吹散。常常能听到悦耳的嗖嗖声和呼啸声。“这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渐渐走近这群士兵时想。“这不可能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在一堆!不可能是冲锋,因为他们没有向前推进;不可能是方阵,因为他们的站位不对。”
团长看上去是个瘦弱的小老头,面带愉快的微笑,一双老眼大半被眼皮遮住了,这使他显得比较温和,他来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对他就像主人对贵宾一样。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团发起冲锋,虽然冲锋被打退了,但他的团伤亡过半。团长说,冲锋被打退了,是打定主意要用这种军事用语来说明他的团里所发生的情况;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他所指挥的部队在这半个钟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确切地说,是冲锋被打退了,还是他的团被冲锋所击溃。在战斗开始时他只知道,炮弹和榴弹纷纷向他的全团阵地飞来,造成伤亡,后来有人大叫:“骑兵”,于是我军开始射击。射击一直不断,现在他们射击的已不是消失了的骑兵,而是在河谷里出现并向我方射击的法军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这一切完全符合他的愿望和预料。他朝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从山上调来第六步兵团的两个营,他们刚才是从这两个营旁边经过的。这时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大吃一惊。他的脸表现了一种专注的和欣幸的决心,好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纵身入水,并且正在做最后的助跑。那双没有睡醒的、黯淡无神的眼睛不见了,那种假装深思熟虑的神态也不见了,他那瞪圆的、坚定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兴奋而略带几分轻蔑地望着前方,目光显然没有停留在任何地方,而他的动作依然那样缓慢,那样从容不迫。
团长恳求巴格拉季翁公爵往回走,因为这里太危险。“怎能这样呢,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说,他瞅瞅侍从军官,想求得支持,可是他掉头不理。“请您看看吧!”他要公爵注意就在他们身旁不停地尖叫着、呼啸着、咝咝作响的子弹。他说话用的是请求和责备的语气,好像一个木匠对操起斧头的老爷说:“我们干惯了这活儿,而您的手会磨出茧子的。”他这样说,仿佛他自己不会被这些子弹打死似的,他那半闭着的眼睛使他的话显得更具有说服力。校官也和团长一齐来劝说;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予理睬,只下令停止射击和整理队伍,给前来增援的两个营腾出地方。在他说话的时候起风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自右至左拉开了遮掩着谷地的烟幕,于是对面的山和山上运动着的法军便暴露在他们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正向他们推进的一支排成纵队的法军,随着地势而改变着队形。已经看得见士兵的毛茸茸的帽子;已经分得清士兵和军官;可以看到,他们的军旗飘拂着旗杆。
“他们走得真漂亮!”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人说。
法军纵队的前锋已经下到谷底。冲突应当发生在这边的山坡上……
刚才在作战的我军一个团的残部匆忙整队赶往右翼;在他们后面,第六步兵团的两个营驱赶着掉队的官兵,步伐整齐地过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面前,就可以听到全体官兵迈着沉重威猛的步伐,齐步行进的声音。走在左侧离巴格拉季翁最近的是连长,他体格匀称,圆脸,面带傻呵呵的幸福的表情,他就是刚才从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显然,这时他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想雄赳赳地从首长身边走过去。
他带着走在前列的自豪感,轻松地迈动强健的双腿,仿佛在游泳似的毫不费力地挺直身姿,这种轻松自如不同于士兵们合着他的脚步行进的沉重的步伐。他腿边挂着一柄出鞘的又薄又窄的佩剑(一柄不像是兵器的弯弯的短剑),时而看看首长,时而看看身后,脚步却一丝不乱,柔韧地扭动着强有力的身躯。他似乎一心只想着,要以最出色的姿态在首长身边通过。他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感到很幸福。“左,左,左,”他似乎每隔一步就在心里这样喊着,士兵们带着各不相同的严峻的面容,他们的身影像一堵墙似的也合着这个节拍向前推进,似乎这数以百计的士兵人人都每隔一步就在心里喊着“左,左,左”。胖胖的少校喘息着,脚步错乱地绕过路边的一丛灌木;一名落在后面的士兵气急败坏,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而神色惊慌,小跑着追赶连队;一颗炮弹冲破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的头顶上飞过,也合着节拍:“左——左!”击中了队伍。“靠拢!”响起了连长花哨的口令声。士兵们在炮弹落下的地方成弧形地绕着某些障碍走,一位勋章获得者,作为排头的老士官在阵亡者身旁落到后面了,连忙赶上自己的队伍,轻轻一跳,换步合上了节拍,气愤地回头看了看。在紧张的沉默中,在同时整齐地踏在地上的单调的脚步声中仿佛也可以听到“左,左,左”的声音。
“好样的,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为了……噢嗬—嗬—嗬—嗬—嗬!”队伍里响起惊雷似的轰鸣。一个走在左侧的面色阴沉的士兵大声喊着,一面拿眼睛瞟了瞟巴格拉季翁,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知道为谁而战”;另一个士兵没有转头看,好像怕分心,张大嘴巴边喊边走。
下令停止前进,放下背囊。
巴格拉季翁公爵越过在他身旁行进的队伍,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一名哥萨克,又脱下斗篷交给他,伸展一下双腿,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法军纵队的前锋在山下出现了,军官们走在队伍的前面。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坚定地高声说道,转身向队伍注视片刻,于是微微摆动双手,迈着骑手不灵巧的步子,好像吃力似的在坑坑洼洼的田野前进。安德烈公爵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向前,体验到了一种无上的幸福感。
法军离得很近了;走在巴格拉季翁身边的安德烈公爵已经能清晰地分辨法国人的肩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部。(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法国老军官,穿着皮鞋的两只脚向外撇,攀着灌木丛费劲地往上爬。)巴格拉季翁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仍旧那样默默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在法国人当中突然砰地响起了枪声,第二声,第三声……队形已乱的敌军队伍中到处硝烟弥漫,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我们的几个军人倒下了,其中之一就是刚才在行进中那样心情振奋的圆脸军官。但就在第一声枪响的那一瞬间,巴格拉季翁回头大叫:“乌拉!”
“乌拉——拉!”我们的战线上响遍了悠长的呐喊声,我们的人有的冲到了巴格拉季翁前面,我军不再保持队形,争先恐后、斗志昂扬地向山下扑去,追逐溃不成军的法国人。
十九
第六步兵团的进攻保障了右翼的撤退。被遗忘在中央的图申的炮兵连及时击中申格拉伯恩村,使之起火,这个行动阻止了法军的出击。法国人忙于扑灭随风蔓延的大火,使俄国人赢得了撤退的时间。中央的部队从峡谷撤退,仓促而忙乱;然而在撤退时,部队的指挥系统并没有被打乱。但左翼同时遭到拉纳指挥下的法军优势兵力的进攻和迂回,由亚速步兵团、波多利斯克步兵团和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所组成的左翼被打乱了。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到左翼去,命令左翼的将军立即撤退。
热尔科夫敬礼的手不离帽檐,果断地一催战马,疾驰而去。但一离开巴格拉季翁,就觉得浑身乏力。不可克制的恐惧感控制了他,不敢到任何危险的地方去。
接近左翼的部队后,他不是驰往交火的前方,而是到不可能有将军和指挥官的地方去找他们,因而命令没有送到。
按照资历,掌握左翼指挥权的是一位团长,就是他的团曾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的检阅,士兵多洛霍夫就在这个团里。而罗斯托夫所在的巴甫洛格勒团的指挥官奉命指挥左翼的一侧,这样就发生了争执。两位团长之间激起了强烈的愤怒,正当右翼的战事早已开始,法军已发起进攻的时候,两位团长却忙着交涉,其目的就是侮辱对方。无论是骑兵团,还是步兵团,都对当前的战事准备不足。两个团的官兵,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有想到会有战事,因而平静地处理着日常事务,骑兵在喂马,步兵在拾柴火。
“他的军衔比我高呀,”担任骠骑兵团长的德国人脸红脖子粗地对前来的副官说道,“那就让他为所欲为吧。我可不能让自己的骠骑兵白白送死。号手!吹号撤退!”
但情况紧急。右翼和中央枪炮齐鸣,响成一片,拉纳的身穿外套的射击手已越过磨房的堤坝在这边列队,只有两个火枪射程。步兵团长以一纵一纵的步态走到马旁,他爬上马背,显得挺拔而高大,便策马来到巴甫洛格勒团的指挥官那里。两位团级指挥官骑着马,有礼貌地点头相迎,心里却暗怀忌恨。
“还是那句话,上校,”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官兵丢在树林里。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反复说,“进入阵地,准备进攻。”
“而我要请求您,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上校冲动地回答道。“如果您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上校,我是俄国将军,如果您不了解这一点……”
“我非常了解,阁下,”上校突然面红耳赤地大声叫道,一面催动坐骑。“愿不愿到前线去呢,我们去看看就知道,这个阵地是毫无用处的。我不愿为了让您高兴而毁了自己的团。”
“您忘乎所以了,上校。我不是为了自己高兴,也不允许别人这么说。”
将军接受上校去比赛谁更勇敢的邀请,他挺起胸膛,紧皱双眉,与上校一齐向前线驰去,仿佛他们的一切争端应当在那里,在散兵线上的枪林弹雨中得到解决。他们来到散兵线,几颗子弹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于是他们默默地勒住了马。在散兵线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就一望而知,骑兵不可能在灌木丛和峡谷中展开行动,而且法军正在向左翼迂回。将军和上校神态严峻而郑重,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彼此对视着,徒劳地等待着胆怯的迹象。双方都经住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而且谁也不愿让对方有理由说他首先从枪弹下逃跑,所以他们一定会久久地站在那里,相互考验对方的勇气,可是,这时在树林里,几乎就在他们的背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呐喊声。法军袭击了那些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骠骑兵已经不可能和步兵一同撤退。法军的散兵线切断了骠骑兵向左边退却的道路。现在不管地形多么不利,都不得不发起进攻,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
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官兵刚上了马,就被敌军迎面挡住。又像在恩斯河大桥上一样,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已空无一人,他们之间又有了那条可怕的界线、不可知和恐惧的界线,那似乎就是生与死之间的界线。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他们是否要跨过这条界线以及怎样跨过它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
上校来到了前线,对军官们的问题怒气冲冲地回答了什么,而且这个极端固执的人发出了一个什么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但要发起进攻的流言却传遍全连。响起了列队的口令,然后刷地马刀出鞘。但还是没有人动。左翼的部队,无论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觉到,长官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两位团长的犹豫不决也感染了部队。
“快点,快点吧,”罗斯托夫想,觉得品味冲锋的快感的时候终于到了,关于这种快感骠骑兵战友对他讲过多少啊。
“上帝保佑,弟兄们,”传来了杰尼索夫的声音,“小快步,前进!”
前排的马臀晃动起来。小白嘴鸦扯动一下缰绳,也出发了。
罗斯托夫看见右面我军前几排的骠骑兵,前方更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他看不清楚,但认为那就是敌军。可以听到射击声,不过很远。
“加快速度!”发出了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小白嘴鸦一抬臀部,奔驰起来。
他预先就能猜到它的行动,心情越来越好。他发觉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起先在前面,在那条非常可怕的界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仅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愉快而又生气勃勃。“啊,我要勇猛杀敌,”罗斯托夫紧握马刀的刀柄想道。
“乌拉—拉—拉—拉!!”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呐喊声。
“哼,现在不管碰上谁”,罗斯托夫想,一面用马刺紧夹小白嘴鸦,放马飞奔,一路赶超别人。前面已经看到敌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朝骑兵连扫过来时扫到了什么。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可是这时在前面奔驰的士兵尼基坚科去远了,而罗斯托夫仿佛在梦里,觉得他仍在以非凡的速度向前飞驰,却又始终停留在原地。相识的骠骑兵班达尔丘克从后面向他撞了上来,悻悻地瞪了一眼。班达尔丘克的马闪了一闪,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了?——我倒下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刹那间自问自答。他已是单独地留在旷野。他在自己周围所看到的不是奔腾的马匹和骠骑兵的背部,而是静止的大地和麦茬。他身下是温暖的鲜血。“不,我受伤了,马也被打死了。”小白嘴鸦想支着前腿站起来,可是又倒下了,压着骑手的一条腿。马的头部在流血。马挣扎着,就是站不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倒下了:皮囊挂住了马鞍子。我们的人在哪里,法国人在哪里,他不知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抽出腿,站了起来。“现在,那条把双方的部队截然分开的界线在哪里,在哪一边呢?”他问自己,却回答不了。“我该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吧?怎么会这样呢,在这种情况下又该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站了起来;这时他觉得,有个多余的东西挂在他麻木的左臂上。他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仔细地察看手臂,徒劳地寻找上面的血迹。“啊,有人来了,”他看到有几个人向他跑过来,高兴地想。“他们会帮助我的!”跑在这些人前头的是一个戴着奇怪的高筒帽,身穿蓝色军大衣,晒得黑黑的脸上长着鹰钩鼻子的人。还有两个,还有很多人在后面跟着跑。其中一个说了一种奇怪的话,不是俄语。后面那些人也戴着那样的高筒帽,一个俄国骠骑兵站在他们当中。他被人抓住双臂;在他身后有人牵着他的马。
“想必是我们的人被俘了吧……是的。难道也要抓我?他们是什么人?”罗斯托夫一直在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法国人?”他望着渐渐走近的法国人,尽管在片刻之前他纵马疾驰,就是要赶上这些法国人,把他们砍死,而现在他们近在眼前,他却觉得那么害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要奔跑呢?难道是冲我来的?难道他们是朝着我跑过来?为什么?要杀死我?杀死人人喜爱的我?”他回忆起母亲、家庭、朋友对他的爱,觉得敌人要杀死他似乎是不可能的。“也可能会杀死我呢!”他站了十几秒钟,没有移动一步,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法国人来得那么近,连他脸上的表情都看得清了。这个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朝他跑过来,那激动的异族的容貌把罗斯托夫吓坏了。他一把抓住手枪,没有射击,而是拿它朝法国人砸了过去,拔腿就朝灌木丛里跑。他跑的时候,不是带着他过恩斯河大桥时的彷徨和思想斗争,而是带着被一群猎犬追逐的兔子的心情。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而担惊受怕的这种唯一的、割舍不掉的感觉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迅速地跳过一条又一条田埂,带着玩捉人游戏时逃跑的急切心情在田野上飞跑,不时转过苍白、善良、年轻的面庞,于是恐惧的寒战便掠过他的脊梁。“不,最好不看”,他想,不过跑到灌木丛跟前时,又回头看了一下。法国人落在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的时候,打头的法国人刚刚放慢了脚步,转头对后面的一个同伴使劲叫嚷着什么。罗斯托夫停了下来。“有点不对头,”他想,“他们不可能想杀我。”这时他的左臂那么沉重,仿佛有一个两普特重的秤砣挂在上面。他不能再跑了。那个法国人也停了下来,正在举枪瞄准他。罗斯托夫眯起眼睛,弯下了腰。一颗,又一颗子弹嗖嗖地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气,用右手托着左臂,跑到了灌木丛那里。灌木丛里有一批俄军射击手。
二十
两个步兵团在树林里遭到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连忙奔出树林,各连队与别的连队混杂在一起纷纷逃跑,成为一群群毫无秩序的乌合之众。一个士兵在惊慌中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在战争中很可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被切断了!”于是这句话带着恐慌情绪在所有的官兵中传遍了。
“我们被包围了!被切断了!完蛋了!”逃跑的人们叫嚷着。
团长在听到背后的枪声和呐喊声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他的团处境非常可怕,他想到自己是从军多年、从未犯过错误的模范军官,很可能在长官面前犯了玩忽职守、贻误军情之罪,这个想法使他大吃一惊,于是立刻既忘记了桀骜不驯的骑兵团长,也忘记了自己身为将军的傲慢,主要的是忘记了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想法,紧紧抓住鞍桥,冒着冰雹似的子弹策马向自己的团疾驰而去,幸而未被击中。他只有一个愿望:了解情况,采取补救措施,无论如何要纠正他指挥上的失误。他,从军二十二年、从未受过指责的模范军官,决不能成为罪人。
他幸运地在法国人当中疾驰而过,来到树林后的田野,我们的部队正在田野上逃跑,不听号令,只顾往山下逃走。这是精神上的波动决定战斗命运的时刻:这些乌合之众是听从自己指挥官的召唤,还是回头看看又继续逃跑。尽管从前团长令士兵慑服的威严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尽管团长由于狂怒而脸色血红、形容大变,不断挥舞着佩剑,士兵们还是在逃跑、交谈、朝天放空枪,对命令置若罔闻。决定战斗命运的精神上的波动,结果显然是恐惧占了上风。
将军由于吼叫和硝烟咳嗽起来,绝望地站在那里。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可是就在这时,向我们进攻的法军,看不出有什么原因,突然转身逃跑,从林边消失了,而在树林里出现的是俄军射击手。那是季莫欣的连队,只有这个连队完整地坚守在树林里,他们埋伏在林边的沟渠里,向法军突然发起攻击。季莫欣那样绝望地呐喊着扑向敌人,那样狂热而忘我地手握一柄佩剑毅然决然地向敌人冲了上去,以致法国人惊慌失措,弃枪而逃。和季莫欣并肩作战的多洛霍夫迎面击毙了一个法国人,首先抓住一个投降军官的衣领。逃跑的人都回来了,各营集合完毕,企图把左翼部队从中隔开的法军已被击退。后备部队集结在一起了,逃兵都停了下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骑马站在桥边,让撤退的各连从身旁通过,这时一名士兵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马镫,几乎是紧靠着他。士兵穿着蓝色呢子军大衣,没有背囊和高筒帽,头部包扎着,肩上挂着法军的子弹袋。他手里拿着一把军官的佩剑。一双蓝眼睛肆无忌惮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角含着微笑。团长尽管在忙着给埃科莫诺夫少校下达命令,却不能不注意到这个士兵。
“大人,瞧,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指法军的佩剑和子弹袋说。“我俘虏了一名军官。是我让连队停留在树林里的。”多洛霍夫累得直喘粗气;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全连可以作证。请求您不要忘记,大人!”
“好的,好的,”团长说,又转向埃科诺莫夫少校。
但多洛霍夫没有走开;他解开包头的手绢,扯了下来,露出头发里凝结的血痂。
“是刺刀刺伤的,我没有下火线。论功行赏时请不要忘记我啊,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只是在战斗快结束时,巴格拉季翁公爵继续听到中央的炮击声,便先后派值班校官和安德烈公爵到那里去,命令炮兵连尽快撤退。驻扎在图申的几门大炮旁的掩护部队在战斗中被调走了;但炮兵连继续发炮,他们之所以没有被俘,仅仅是因为敌人不可能料到,没有任何掩护的四尊炮敢于发射。相反,敌人根据这个炮兵连的坚决行动料定,在中央集中了俄军的主力,而两次试图攻占这个据点,两次都被驻扎在这片高地上的孤立无援的四门大炮发射霰弹击退。
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离开后不久,申格拉伯恩村就被图申击中起火。
“瞧,他们慌乱的样子!烧起来了!瞧,冒烟了!打得好!真棒!冒烟啦,冒烟啦!”炮手们兴高采烈地说道。
不用下命令,所有的大炮都对准火场轰击。仿佛在助威似的,每发一炮,士兵们就跟着叫喊:“打得好!就要这样打!你看哪……真棒!”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了。从村后出来的法军队伍退了回去,不过,敌人好像为了报复,在村子右边架设了十门大炮,向图申开炮。
我们的炮兵沉浸于大火所激起的孩子般的快乐,沉浸于成功炮击法军的狂喜,等到他们发觉那支炮队时,两发炮弹以及随后的另外四发已经在我们的炮群中炸响,有一颗炮弹击倒了两匹马,另一颗炸掉了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不过,已经形成的热烈氛围并没有冷却,只是情绪有了变化。击倒的马被后备炮车的马所代替,伤兵抬走了,四门大炮转过炮口对准了十门炮的炮队。担任图申副职的军官在战斗开始时就牺牲了,一个小时之内,四十个炮兵之中有十七个丧失了战斗力。但炮兵们仍然快乐而活跃。他们有两次发觉在下面很近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于是向他们发射霰弹。
一个身材矮小,行动软弱无力也不大灵巧的人不断要求自己的勤务兵为此再装上一烟斗,他是这么说的,然后一路上烟斗的火星四溅,他跑到前面,用他的小手搭起凉棚观察着法国人。
“消灭他们,弟兄们!”他说,亲自托起大炮轮子,旋动螺旋。
硝烟弥漫,连续不断的炮击震耳欲聋,每次炮击都使他哆嗦一下,图申拿着他的短烟斗不放,从一门大炮跑向另一门大炮,有时瞄准,有时清点炮弹,有时命令换掉死伤的马匹,用他那细弱、乏力的声音吆喝着。他的神情越来越兴奋。只是在有人死伤的时候,他才皱起眉头,掉头不看死者,气愤地大声斥责那些总是磨蹭着不抬走伤者或死者的人们。士兵大都是漂亮的小伙子(他们比自己的长官高两头,肩宽一倍,在炮兵连里总是这样),全都像困境中的孩子那样望着自己的指挥官,而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在他们的脸上反映出来。
由于这种可怕的轰鸣声、喧闹声,由于需要集中注意力采取行动,他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恐惧感,也不会想到他可能会被打死或受重伤。相反,他的心情越来越愉快。他觉得,他看见敌人并发射第一炮,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乎就像是在昨天,而他脚下的这一小块场地,是他早已熟悉、有了亲情的地方。尽管他一切都记得,一切都明白,凡是最优秀的军官在他的地位上所能做的一切,他也都做了,他却处于一种与热性谵妄或醉酒相似的状态。
由于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几门大炮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由于敌军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看到炮手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活的样子,由于看到人和马的鲜血,由于看到敌方的硝烟(每次冒烟之后,都有炮弹飞来,落进地里,击中人、炮或马)——由于看到这些景象,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幻觉的世界,此刻这个世界使他感到喜悦。敌人的大炮在他的想象中不是大炮,而是烟斗,一个隐身的烟鬼在断断续续地喷出缕缕青烟。
“瞧,又喷烟了,”图申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因为他看见,山上蹿出了一团烟,被风吹得向左飘去,仿佛一条飘带,“现在小球就要飞来了——要把它抛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长官?”炮兵士官问,他站得离他很近,听见他在嘟囔着什么。
“没什么,一颗榴弹……”他回答说。
“喂,我们的马特维夫娜,”他在自言自语,在他的想象中,靠边的那门古炮是马特维夫娜。他把那些在自己的大炮旁边的法国人想象成蚂蚁。第二门炮的一号炮手,一个美男子和酒鬼,在他的幻觉世界里是大叔;图申最常看的就是他,喜欢他的每一个动作。山下互相射击的时弱时强的射击声,被他想象为某个人的呼吸。他倾听着这些时起时伏的声音。
“咦,又在呼吸了,在呼吸了,”他又在自言自语。
在他的想象中,他自己是用双手向法国人投掷炮弹的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大娘,要争气啊!”他走开时说道,这时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图申吃惊地回过头来。这是在格伦特把他从随军商贩的帐篷里赶出来的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向他嚷道:
“怎么,您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可是您……”
“唉,他们干吗对我这样?……”图申暗自思忖,畏缩地望着长官。
“我……没什么……”他说,一边用两根手指贴近帽檐。“我……”
但上校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在附近飞过的一颗炮弹吓得他一低头,伏在马背上。他不吭声了,刚想说什么,又一颗炮弹使他住了口。
“撤退!全部撤退!”他从远处叫道。
士兵们哈哈大笑。片刻后一位副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了。
那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图申的大炮所在的地方,首先看到的是一匹卸了套的马,它的一条腿被打断了,在套在车上的几匹马附近嘶鸣。它的腿上鲜血像泉水似的流下来。在几辆前车中间躺着几匹死马。当他骑马走近的时候,炮弹一颗接一颗在他的头顶上飞过,一阵神经质的战栗掠过了他的脊背。但一想到他在害怕,他就重新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便在大炮中间慢慢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但没有离开炮兵连。他决定亲自监督炮兵连把大炮撤出阵地并带走。他和图申一起冒着可怕的法军炮火跨过一具具尸体,他开始拆卸大炮。
“实际上刚才也有一位长官来过,很快就那么溜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他不像您,大人。”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过一句话。他们两个忙得不可开交,仿佛没有看见对方似的。等到把四门炮中的两门完好的大炮挂上前车,他们动身下山(一门被击毁的大炮和独角兽火炮被丢弃了),这时安德烈骑马来到图申跟前。
“好,再见,”安德烈公爵把手伸给图申说道。
“再见,亲爱的,”图申说,“多好的人!再见了,亲爱的,”图申含泪说道,不知为什么,泪水蓦地涌上了他的双眼。
二十一
风停了,战场上空乌云低垂,与地平线上的硝烟融合在一起。天色暗了下来,因而两处大火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减弱了,但背后和右侧的枪声却更加密集而迫近。图申带着自己的两门大炮,一路上不断绕开伤兵又不断遇到伤兵,终于脱离火线,刚从高地上来到峡谷,迎头就碰上了首长和副官们,其中就有那个校官和两次奉命前来、一次也没有到达图申炮兵连的热尔科夫。这两个人都抢着发出命令、传达命令,要他到哪里去、该怎么走,对他又是埋怨又是责备。图申置之不理,沉默着怕说话,因为不知为什么一开口就想哭,他骑着自己炮兵连的一匹驽马跟在后边。虽然有命令要丢下伤兵,还是有很多伤兵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要求搭上炮车。在战斗前从图申的板棚里冲出去的那位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肚子中了一颗子弹,被放在马特维夫娜的炮架上。在山脚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图申跟前要求搭车。
“上尉,我恳求您,我的手臂被炮弹震伤,”他羞怯地说,“恳求您,我不能走了。恳求您啦!”
看得出,这个士官曾一再要求搭车,总是遭到拒绝。他犹豫不决、可怜巴巴地请求道:
“吩咐他们让我上来吧,恳求您了。”
“让他上来,让他上来,”图申说。“你给他铺上军大衣,大叔,”他对自己喜欢的一个士兵说道。“那个受伤的军官在哪里?”
“抬下去了,他死了。”有人回答。
“让他上来。您坐,亲爱的,您坐。你给他铺一件军大衣,安东诺夫。”
这个士官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面色苍白,像害了热病似的下巴颏直哆嗦。人家让他坐上了马特维夫娜,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抬下去的。在铺着的军大衣上有血,罗斯托夫的马裤和双手都沾上了。
“怎么,您受伤了,亲爱的?”图申朝罗斯托夫坐的大炮走去说。
“不,是震伤。”
“炮架上的血是哪来的呢?”
“长官,是那个军官的血,”一个炮兵回答道,一边用军大衣的袖子擦着血,好像在为弄脏了大炮表示歉意似的。
靠步兵的帮助,到底把大炮运到了山坡上,到贡特斯多夫村便驻扎了下来。天色已经很黑,离开十步就分辨不出士兵的军服,枪声也沉寂下来。突然,在右边很近的地方,又响起了呐喊声和密集的枪声。黑暗中已经看得到打枪时的闪光。这是法军的最后一次进攻,士兵们躲在村子的民房里进行还击。大家又从村子里冲了出去,但图申的大炮却动不了,炮兵们、图申和士官都面面相觑,听天由命。枪声开始沉寂下来,热烈交谈的士兵们从侧面的一条街道上蜂拥而出。
“没受伤吧,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够他们受的,老兄。不敢再来了,”另一个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自己人火并起来!看不见嘛,太黑了,弟兄们。有酒喝吗?”
法军的最后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图申的大炮在喧闹的步兵的簇拥下又向某处开进了。
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阴沉的大河,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涌流,发出低沉的絮语声、谈话声和马蹄、车轮的声音。在这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中,伤兵们在黑夜中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在所有其他的声音中更加清晰可辨。他们的呻吟仿佛充满于部队周围的夜色。他们的呻吟和那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了。过了一会儿在行进的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骑着白马,带着侍从走过,他在经过时讲了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到哪里去?宿营了,是吗?向大家表示了感谢,是吗?”四面八方响起了语气迫切的询问声。整个行进的大军开始互相挤压(显然,前面的人站住了),于是风闻有命令停止前进。他们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也就停留在泥泞的道路中间。
亮起了灯火,谈话声更清楚了。图申上尉安排了连队的事情,派了一个士兵去为士官寻找包扎站或军医,于是在士兵们在大路上燃起的火堆旁坐了下来。罗斯托夫也拖着脚步来到了火边。疼痛、寒冷和潮湿所引起的害热病似的战栗震撼着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想睡,可是不知如何安放才好的伤臂的剧痛使他无法入眠。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看看他觉得炙热、赤红的火,时而望望图申那有点驼背的虚弱的身影,他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他身旁。图申那双和善、聪明的大眼带着感同身受的同情注视着他。他明白,图申一心一意想帮助他,却无能为力。
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步行或骑马经过的军人以及安置在四周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人声、脚步声和马匹在泥泞中践踏的马蹄声,或远或近的柴火的噼噼啪啪声汇合成一片起伏不定的低沉的嗡嗡声。
现在已不像刚才那样,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大河在黑暗的夜色中涌流,倒像是暴风雨过后的幽暗的大海渐渐平息,微微颤动。罗斯托夫百无聊赖地看着、听着在他面前和在他周围所发生的动静。一个步兵来到篝火边,蹲下来伸手向火,把脸转向一边。
“可以吗,长官?”他疑问地看着图申说,“我和连队失散了,长官;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失散的。倒霉!”
一个包扎了下巴的步兵军官带一名士兵来到篝火旁,他请图申下令把大炮稍微移动一下,让大车通过。有两个士兵闯到篝火这里来找连长。他们肆无忌惮地谩骂扭打,争夺着一只靴子。
“什么,是你拾到的!你真会说!”一个声嘶力竭地叫嚷道。
随后来了一个士兵,身体瘦弱、面色苍白,脖子上裹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包脚布,悻悻地向炮兵们要水喝。
“什么意思,难道就该像狗一样死掉?”他说。
图申吩咐给他水喝。后来一个快乐的士兵跑过来,替步兵要火种。
“给步兵一个火种吧!祝你们好运,老乡,谢谢,我们会连本带利偿还你们的,”他说,带着一团红艳艳的火球钻进了黑暗里。
这个士兵走后,四名士兵抬着垫有军大衣的沉甸甸的东西,从篝火旁走过。其中的一个被绊了一下。
“见鬼,把柴火堆在路上,”他嘟囔道。
“人死了,干吗还抬他?”他们中的一个说。
“哼,那就抬你们!”
他们抬着死者隐没在黑暗中。
“怎么样?痛吗?”图申小声地问罗斯托夫。
“痛。”
“长官,要您去见将军。他们在农舍里,”炮兵士官来对图申说。
“马上就去,亲爱的。”
图申站起来离开了篝火,边走边扣上军大衣、整理军容……
离炮兵的篝火不远,巴格拉季翁公爵在为他准备的农舍里进餐,一边同几位聚集在他身边的部队首长谈话。这里有一个小老头,他半闭着眼睛,贪婪地啃着一根羊骨头,有一位二十二年无可指责的将军,他喝了一杯伏特加,饱餐一顿之后满脸通红,有戴着刻名戒指的校官,有不安地环顾所有人的热尔科夫,有安德烈公爵,他面色苍白,抿紧嘴唇,两眼十分激动地闪闪发光。
一面缴获的法军军旗倚在农舍的一个角落,检察官带着天真的表情抚摩着军旗的布面,困惑地摇摇头,可能真的是因为他对军旗的样子感兴趣,也可能是由于饥肠辘辘的检察官望着满桌菜肴而没有他的一份餐具感到难受。在相邻的农舍里关着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军上校。我们的一群军官站在一旁端详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向某些官长表示感谢,问起战况和损失。曾在布劳瑙接受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战事一开始他就撤出了树林,把砍柴的人集合起来,让他们从自己身旁撤走,然后率领两个营的兵力拼刺刀,打退了法军。
“大人,我一看第一营被击溃,便站在路上考虑:‘让这些人撤走吧,以一个营的火力迎击敌人’;就这么干了。”
团长真想这么干,因为没有这么干而十分惋惜,以致他觉得,似乎当时就是这么干的。是呀,说不定真是这么干的吧?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谁能说得清究竟是怎么干的呢?
“此外,大人,应当指出,”他继续报告,一边回忆着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以及自己最后一次与他见面的情况,“我亲眼看见,被降为士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军军官,而且他的表现特别突出。”
“大人,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们的进攻,”热尔科夫插了进来,一面不安地左顾右盼,这一天他根本没看到过骠骑兵,只是从一个步兵军官的口中听说过他们。“他们打垮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一听热尔科夫讲话就微微一笑,像平时一样,以为他又要说笑话;可是随即发觉,他的话也是要颂扬我国武装力量在这一天的光荣战绩,于是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虽然很多人都非常清楚,热尔科夫所说的话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巴格拉季翁公爵把头转向小老头少校。
“感谢大家,诸位,所有的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都英勇作战。中央的两门大炮是怎么丢掉的?”他问,一面用眼睛在找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问起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斗一打响那里的所有大炮就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过那里,”他对值班校官说。
“一门被打坏了,”值班校官回答道,“另一门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一直待在那里指挥,刚刚离开那里……打得很激烈,真的,”他谦虚地添了一句。
有人说,图申上尉就在门外,已经派人去叫他了。
“不过您是去过的,”巴格拉季翁公爵转头对安德烈公爵说。
“那当然,我们差点儿就碰上了,”值班校官说,对鲍尔康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可惜我未能见到您,”安德烈公爵生硬地冷然说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图申出现在门口,畏缩地从将军们的背后往前挤。他在狭小的农舍里避让着将军们,像平常一样,看见首长就手足无措,图申没有看见旗杆,在上面绊了一下。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大炮是怎么丢掉的?”巴格拉季翁问,他皱起了眉头,主要不是针对上尉,而是针对那些发笑的人们,其中笑得最响的是热尔科夫。
图申只是此刻在看到威严的首长时,才骇然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和耻辱,他丢了两门大炮,自己居然还活着。直至此刻,他竟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使他如坐针毡。军官们的笑声使他更加惶恐不安。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巴颏在颤抖,勉强说道:
“我不知道……大人……人手不够,大人。”
“你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哪!”
没有掩护部队,这一点图申没有说,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怕这件事会使别的长官受到牵连,于是默默地以呆滞的目光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脸,就像一个考砸了的学生望着主考人的眼睛似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太严厉,一时语塞;其余的人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皱眉看着图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悸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打破沉默,厉声说道,“您曾派我去图申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里,看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击毁,而且没有任何掩护部队。”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现在都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语气克制而又激动的鲍尔康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继续说道,“我们今天的战绩首先要归功于这个炮兵连的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安德烈公爵说,他不等回答,立刻站起身来离开了餐桌。
巴格拉季翁看了图申一眼,看来他不愿表示,他不相信鲍尔康斯基的斩钉截铁的断语,同时也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于是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了出去。
“谢谢,你救了我,亲爱的,”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对图申打量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安德烈公爵的心情苦闷而沉重。这一切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们是谁?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要干吗?这一切何时才能了结?”罗斯托夫看着眼前的幢幢人影想道。手臂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睡意难以克制,眼前金星乱冒。对这些声音、这些人脸的印象和孤独感都与疼痛的感觉混在一起了。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士兵,负伤的和没有负伤的——就是他们在压他、挤他、抽他的筋,在烤着他的断臂和肩膀的肌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陷入了片刻的梦幻。但在这短暂的梦幻中,无数的往事历历在目: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和她的一只白皙的大手,梦见了索尼娅瘦瘦的双肩,娜塔莎的一双眼睛和笑声,梦见了杰尼索夫以及他的嗓音和小胡子,还有捷利亚宁,以及自己与捷利亚宁和波格丹内奇之间的全部故事。这全部故事和这个嗓音刺耳的士兵的动作就是同一个东西,就是这全部故事和这个士兵在无休止地揪着、勒着而且总是向同一个方向拉扯着他的手臂,使他痛苦不堪。他试图避开他们,可是他们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一刻也不松手。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它就不痛了,就是健康的了;可是无法摆脱他们。
他睁开眼睛,往上看了看。黑蒙蒙的夜幕低垂,离炭火一俄尺。在这火光中细细的雪花在飞舞。图申没有回来,军医也不曾露面。他独自一人,现在只有一个小兵坐在火堆的另一边,烤着他那瘦弱发黄的身体。
“谁也不需要我!”罗斯托夫想。“没有人帮助我、怜悯我。而我也曾在家里,强壮、快乐、备受疼爱”。他长叹一声,不觉在叹息中呻吟起来。
“很痛吧?”小兵问,一边在火堆上抖着自己的衬衣,他不等回答,干咳一声又说:“这一天有多少人遭罪啊,太可怕了!”
罗斯托夫没有听。他望着在火光上空飘舞的雪花,回忆着俄罗斯的冬天和温暖、明亮的家,毛茸茸的皮袄,飞快的雪橇,健康的身体和家庭的无微不至的疼爱和关怀。“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呢?”他想。
第二天法军没有重新发动进攻,于是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部队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