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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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瓦西里公爵并不周密考虑自己的计划,更不想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他只是一位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并习惯于追求成功的上流人物。他经常根据情况,根据和人们的关系形成各种计划和想法,他自己并不认真地加以考虑,然而这些计划和想法却是他生活中的全部兴趣之所在。他心中的这些计划和想法,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十计,其中有的开始形成,有的在实现,有的在消失。譬如,他并不对自己说:“这个人现在有权有势,我要争取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谋取一笔津贴”,他也不对自己说:“皮埃尔很有钱,我要引诱他娶我的女儿,然后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一遇到有钱有势的人物,他的本能就立刻悄悄地告诉他,这个人可能有用,于是瓦西里公爵就接近他,而且一旦有了机会,无需准备就本能地阿谀奉承,亲密无间,提出需要谈的话题。

皮埃尔在莫斯科时就在他身边,瓦西里公爵为他谋得了宫廷侍从的任命,这在当时相当于五等文官的职位,并坚持要这个年轻人与他一起到彼得堡去,在他家暂住。瓦西里公爵做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以便皮埃尔能娶他的女儿为妻,他行事似乎漫不经心,同时又怀有无可置疑的信心,认为应当如此。如果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过自己的计划,那么在和地位高于或低于自己的人交往时,就不会有那么自然的态度,不会那么单纯而洒脱。比他有势力或比他有钱的人总是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同时他具有一种罕见的本领,善于抓住需要而且能够利用别人的时机。

皮埃尔意外地成了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在不久前的孤独和无忧无虑之后,开始觉得自己那么受人尊重,那么繁忙,只有在躺进被窝时才能独处。他必须签署各种文件,同他不大了解其职责的政府机关打交道,过问总管的事务,前往莫斯科郊外的庄园并接见许多人,这些人过去无视他的存在,如今他要是不愿接见他们,他们就会感到委屈和伤心。各种各样的人——办事人员、亲戚、老相识全都对这个年轻的遗产继承人怀有好感,和颜悦色;显然,全都对皮埃尔的高尚品德深信不疑。他不断听到有人说:“以您非凡的善良”,或“凭着您美好的心地”,或“您本人十分纯洁,伯爵……”,或“如果他像您那样聪明”,如此等等,以致他真心实意地开始相信自己非常善良,非常聪明,何况他在内心深处向来觉得,他确实很善良,很聪明。甚至过去凶狠而对他显然怀有敌意的那些人,也变得亲切、友爱起来。那样暴躁的公爵大小姐,就是腰身很长、头发光滑得像布娃娃的那位,在葬礼后来到了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睛,脸上不时泛起红晕,对他说,她为过去彼此之间的误会深感遗憾,如今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求在她遭到这次打击之后,允许她在家里暂住几个星期,她很爱这个家,也为这个家尽过不少力。她忍不住边说边哭了起来。这位雕像般冷漠的公爵小姐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使皮埃尔大为感动,皮埃尔握着她的手,请求她的原谅,自己也不知道请她原谅什么。从这天起,公爵小姐开始为皮埃尔编织条纹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你为她做这件事吧,亲爱的;她毕竟为去世的伯爵受过不少苦,”瓦西里公爵对他说,让他在一份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件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决定,还是应该把这根骨头,一张三万卢布的期票,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以免她将瓦西里公爵参与争夺公文包的情况捅出去。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更加和善了。两个妹妹对他也亲切起来,尤其是那个容貌姣好、脸上有颗痣的小妹,她那嫣然微笑和相见时腼腆的神态,常常使皮埃尔窘态毕露。

皮埃尔觉得,大家爱他是很自然的,要是有人不爱他,他反而觉得不正常,所以他不可能怀疑周围人们的真诚。何况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人是否真诚的问题。他总是没有时间,总是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温柔、喜悦的陶醉状态。他觉得自己是某个重要的总的运动的核心;觉得对他经常有某种期望;他要是不做某件事,就会使很多人伤心、失望,要是做了这件事和那件事,那就一切都好了,于是他就做大家要求他做的事,可是好事仍然在前头等着他去做。

在最初的这个时期,瓦西里公爵对皮埃尔的事务及其本人的控制,无人可比。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时起,他就把皮埃尔抓在手里不放。瓦西里公爵仿佛事务太繁忙,神情倦怠,精疲力竭,但出于同情,他不能把这个无助的青年干脆扔给命运和骗子摆布,他毕竟是自己朋友的儿子啊,而且拥有巨大的财产。他在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待在莫斯科的几天里,不是邀请皮埃尔到家里来,就是自己去找他,指点他该做什么,他那疲惫而自信的语调,仿佛每一次都在说:

“你知道,我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扔下你不管,未免太残忍;而且你知道,我对你所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啊。”

“好了,我的朋友,明天我们终于要走了,”有一天他闭上眼睛对他说道,一边用手指拍拍他的胳膊肘,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是他们早已决定的,而且不可能有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动身,我在自己的马车里给你留个座位。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的重要事情都已了结。而我早就该走了。我收到了外交大臣的答复。我为你求过他,你被外交使团录用,而且当上了宫廷侍从。现在外交官的道路已经展现在你的面前。”

尽管用疲惫而又自信的语气所说的这些话非常有力,可是皮埃尔对自己的前途考虑了好久了,他想提出异议,但瓦西里公爵用私下谈心的低沉、柔和的语调絮絮不休,使人无法打断他的话,他是在非把人说服不可的情况下才使用这种语调的。

“不过,亲爱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不必感谢我。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别人太爱他而抱怨的;再说了,你是自由的,哪怕明天就辞职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能亲自了解一切。何况你早该远离这些可怕的回忆了。”瓦西里公爵长叹了一声。“就这样吧,亲爱的,我的跟班就让他坐你的马车走。哎哟,差点儿忘了”,瓦西里公爵补充道,“你要知道,亲爱的,我和已故伯爵有一笔旧账,所以我收到梁赞庄园的钱就留下了:这笔钱你是用不着的。我们以后再结算。”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梁赞庄园的钱”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瓦西里公爵把它留给了自己。

在彼得堡也和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温柔友爱的氛围所包围。他无法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予他的职务,或者不如说头衔(因为他什么也不用做),而交往、应酬和社会活动又那么多,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加感到迷迷糊糊、匆匆忙忙,感到某种幸福正在临近,却总也没有实现。

他过去单身汉时的伙伴有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去打仗了,多洛霍夫被降职,阿纳托利在部队里,在外省,安德烈公爵在国外,所以皮埃尔既不能像过去所喜欢的那样度过漫漫长夜,也不能与自己所敬重的兄长般的朋友促膝谈心,畅抒胸臆。他的所有时间都在宴会、舞会上度过,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的家里,与他的妻子肥胖的老公爵夫人和美丽的海伦为伴。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和其他人一样,对皮埃尔表现出了上流社会对他的看法的变化。

从前,有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座时,皮埃尔总觉得自己的谈吐不雅、不得体、不合时宜;有些话他在心里酝酿的时候觉得很聪明,只要大声说出来就变成愚蠢的了,相反,伊波利特的愚不可及的话却成了又聪明又讨人喜欢的话。如今不管他说什么,都非常动人。即使安娜·帕夫洛夫娜没有这么说,他也看得出,她很想这么说,只是为了尊重他的谦虚,才强忍着没有说出口。

一八〇五年初冬,皮埃尔收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邀请他的一张普通的粉红色便笺,上面附加了一句话:“美貌的令人为之倾倒的海伦将光临舍下。”

看到这里,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在他和海伦之间有了某种得到别人公认的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似乎给他加上了他经受不起的义务,喜的是这毕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猜测。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和第一次的晚会完全一样,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款待客人的稀罕物儿不是莫特马尔,而是来自柏林的一位外交官,他带来了关于亚历山大皇帝驾临波茨坦的最新的详细消息,两位至高无上的朋友在那里发誓要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共同捍卫对抗人类公敌的正义事业。安娜·帕夫洛夫娜接待皮埃尔时略显忧伤,这忧伤显然和这个年轻人新近的丧父之痛有关,和别祖霍夫伯爵之死有关(所有的人都自以为有义务提醒皮埃尔,他因为父亲逝世而十分悲痛,而他对父亲几乎并不了解),这忧伤和她提到皇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陛下时所流露的极高尚的忧伤毫无二致。皮埃尔因为受到这样的奉承而感到快慰。安娜·帕夫洛夫娜运用她惯常的技巧在客厅里安排了几个小圈子。较大的小圈子有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外交官就交给了他们。另一个小圈子在茶桌旁。皮埃尔想加入第一个小圈子,但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处于战场上的统帅的那种亢奋状态,有千百个出色的新主意涌上心头,勉强来得及一一付诸实施,安娜·帕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就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袖子:

“等一下,今晚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她看了海伦一眼,对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海伦,您要善待我可怜的姑母啊,她非常爱您。您就去陪她十来分钟吧。为了您不至于太寂寞,我给您推荐伯爵,他会跟着您过去的。”

美人儿到姑母那里去了,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身边,她似乎还要做一番最后的必要的安排。

“她很迷人,不是吗?”她指着袅袅婷婷、仪态万方的美人儿对皮埃尔说道。“你看她那风度!这样年轻的姑娘,举止那么得体,那么善于保持优雅的风度!这是一种情操的表现!谁能拥有她真是福气!和她在一起,最粗俗的丈夫也不难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荣耀的地位。不是吗?我只想知道您的看法,”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放开了皮埃尔。

对于安娜·帕夫洛夫娜有关海伦保持风度的艺术问题,皮埃尔由衷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不论什么时候想到海伦,想到的正是她的美貌以及她善于行若无事地在社交场合显得娴静而庄重的非凡的本领。

姑母在自己的角落里接待两个年轻人,不过她似乎想掩饰自己对海伦的宠爱,更希望表现出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惧怕。她望望侄女,好像在问,对这些人她该怎么办。要离开他们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又用手指碰了一下皮埃尔的袖子说:

“希望以后不要再说我这儿很乏味了,”同时瞟了海伦一眼。

海伦嫣然一笑,她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到她而不着迷是不可能的。姑母咳嗽了一声,她咽下唾沫用法语说,她很高兴能见到海伦;然后转向皮埃尔说了同样的话表示欢迎,也带着同样的表情。在这枯燥乏味、结结巴巴的谈话中,海伦打量一下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是灿烂动人的微笑,她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笑的。皮埃尔看惯了这样的微笑,这微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传情达意的功效,所以丝毫不予注意。姑母这时谈起了皮埃尔先父别祖霍夫伯爵所收藏的鼻烟壶,并且拿出了自己的鼻烟壶。海伦公爵小姐要求看一看鼻烟壶上的肖像,那是姑母的丈夫。

“这大概是维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了著名微型彩画家的名字,他从桌子上探身去拿鼻烟壶,一边倾听着另一桌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绕过桌子,但姑母在海伦身后越过她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伦向前弯腰给她让地方,回眸一笑。她在晚会上总是穿着当时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皮埃尔向来觉得她的胸部是大理石的,这时离他的眼睛那么近,连他的一双近视眼也看清了她的双肩和脖子的撩人的美,离他的嘴唇也那么近,他只要略微弯弯腰,就能接触到她。他感觉到了她的体温、香水的气息,听到了她呼吸时紧身胸衣发出的轻微的声音。他看见的不是和她的连衣裙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他看见的、感觉到的是她的肉体之美,而她的肉体只蒙着一层衣裳。一旦看见这些,他就看不见别的了。正如谎言一旦被拆穿,我们就不会再相信谎言。

她回过头来直视着他,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粲然一笑。

“您不曾发觉我有多美吗?”海伦仿佛在说。“您没有发觉我是一个女人?是的,我是一个女人,有可能属于任何人,甚至属于您,”她的眼睛在说。于是皮埃尔立刻觉得,海伦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此刻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就像和她举行婚礼时会确信不疑一样。何时实现,怎样实现,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究竟好不好(他甚至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但他知道,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皮埃尔低下眼睛,又抬起眼睛,想重新把她看成一个疏远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美人儿,过去每一天他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是他已经做不到了。他做不到,正如一个人看到雾里的一棵草以为那是一棵树,看清了是一棵草,再要把它看成树,那也是做不到的。他和她太亲近了。她已经控制了他的心。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除了他心理上的障碍。

“好吧,我就让你们待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里挺好。”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在说。

皮埃尔骇然地想,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涨红了脸,向周围扫视了一眼。他觉得,大家像他一样,也都知道了他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他来到较大的圈子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自己在彼得堡的住宅。”

(这是真的,建筑师说,他有必要装修一下,皮埃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装修彼得堡的这座巨宅了。)

“这很好,但不要从瓦西里公爵的家里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好事。”她说,一面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这方面我多少知道一点。不是吗?您还太年轻。您是需要忠告的。我倚老卖老,您别见怪。”她沉默了一会儿,女人在谈到自己的年纪之后,总是默默地等着瞧,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你们结了婚,那就不同了。”于是她的视线同时兼顾他们两个人。皮埃尔没有看海伦,她也没有看他。但他觉得,她和他仍是那样亲近。他嘟囔了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回家以后,皮埃尔久久不能入睡,只想着他所发生的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女人他从小就认识,当别人说海伦是个美人的时候,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是的,很漂亮”,现在他只明白一点,这个女人可能会属于他。

“但她很蠢,我自己就说过,她很蠢,”他想。“这可不是爱情。相反,她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感觉,有些是可憎的,是不能容许的。我听说,她的兄弟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他们有过一段丑闻,因此阿纳托利被打发走了。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这不好。”他想;就在他这样考虑的时候(他的这种考虑还没有结束呢),他发现自己在微笑,并且意识到,在这些考虑之中正在浮现一系列不同的想法,他在想着她的渺小的同时,也在梦想着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会爱上他,也许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所想到、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讹传。于是他所看到的不再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而是只有灰色连衣裙遮掩着的她的全身。“不,为什么从前我没有过这种念头呢?”于是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能允许的,这个婚姻有可恶的、违反自然的、似乎不正派的地方。他回忆起她刚才的话语,以及看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些人的话语和眼神。他回忆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的话语和眼神,回忆起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的无数同样的暗示,于是一阵恐惧的情绪袭来,他是不是已经受到了某种束缚,不得不接受这个婚姻,这看来不是好事,他不应当接受。可是,就在他暗自下决心时,从内心的另一个角落浮现了她那光彩照人的女性美的形象。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巡视。他在执行这个任务的同时,要就便到自己那些败落的庄园待一阵子,再到儿子阿纳托利那个团的驻地把他带上,和他一起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向这位老富翁求亲。但是在动身去处理这些新问题之前,瓦西里公爵必须解决皮埃尔的问题,不错,他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就是待在他寄居的瓦西里公爵的家里,在海伦面前显得可笑、激动,傻乎乎的(恋人就应该是这样),但仍然没有求婚。

“这一切都挺好,但总得有个结果,”一天早晨瓦西里公爵对自己说,发愁地叹了口气,认为皮埃尔有今天都亏了他(唉,不和他计较了!),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行为不大好。“年轻……轻浮……唉,随他去吧,”瓦西里公爵想,觉得自己这样善良而感到欣慰,“必须,必须做个了断。后天是廖莉娅廖莉娅是海伦的爱称。的命名日,我要请客,要是他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了。不错,是我的事。我是——父亲!”

离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皮埃尔在随后的异常激动的不眠之夜,断定娶海伦为妻会带来不幸,必须回避她,赶快迁走。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一个半月过去了,他并没有迁出瓦西里公爵的家,而且他惊骇地感到,他和她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正日益亲密,他怎么也不能恢复从前对她的看法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她联系在一起。也许他是能克制自己的,可是瓦西里公爵(以前他很少招待客人)没有一天不举行晚会,他必须参加,要不就会让大家都扫兴,都大失所望。瓦西里公爵在家的时间很少,经过皮埃尔身边时,就朝下扯扯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剃得光光的满是褶子的面颊凑过去给他亲吻,再说声“明天见”,或是“回来吃饭,否则我就见不到你了”,或是“我是为你留在家里的”,等等。可是,尽管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而留在家里(如他所说),却和他说不上两句话。皮埃尔觉得自己不能使他失望。他每天都对自己念叨一些同样的话:“再说,我该理解她嘛,要考虑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是以前看错了,还是现在看错了?不,她并不蠢;不,她是非常好的姑娘!”有时他这样自言自语。“她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蠢话。她很少说话,但说起话来,总是简洁明快。可见她并不蠢。她从来不心虚羞惭,现在也一样。可见她不是坏女人!”他时常偶然地和她谈论起来,喃喃自语地思考什么,她每一次都会做出反应,或者简短而适当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表示她不感兴趣,或者报以默默的微笑和一瞥,这微笑和目光最能让皮埃尔感觉到她的优越。她是对的,和这微笑相比,一切议论都是废话。

她对他总是露出愉快、信任、只对他才有的微笑,这比向来使她的容貌显得更靓丽的一般的微笑更富于意义。皮埃尔知道,大家都在等待,希望他干脆地说出那句话,跨过那条界线,他也知道,这条界线他迟早是要跨过去的;但一想起这可怕的一步,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里,觉得自己在他那可怕的深渊里愈陷愈深,曾千百次地自问:“这是怎么了?必须下决心!难道我是优柔寡断的人吗?”

他想下决心,但是他非常惊恐地感到,在这件事上他居然没有他自以为有、而且也确实有的悬崖勒马的能力。皮埃尔是那样一种人,他们只有在感到自己高尚纯洁的时候才是坚强的。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他在弯腰看鼻烟壶时被情欲所控制,从那时起情欲所引起的不自觉的罪恶感便瘫痪了他的决断能力。

在海伦的命名日这一天,在瓦西里公爵家参加晚宴的是为数不多的最亲近的人,正如公爵夫人所说,都是至亲好友。所有这些至亲好友都得到暗示,这一天将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来宾都已入席。库拉金娜公爵夫人,一位体态臃肿,曾经美丽、端庄的妇人,坐在主位。她的两边坐着最尊贵的客人——一位老将军、他的夫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餐桌的另一端坐着比较年轻和次要的来宾,皮埃尔和海伦也作为家人并肩坐在那里。瓦西里公爵没有入席:他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心情愉快地不时坐到这位或那位客人身边,对每个人都随意说两句令人高兴的话,只有对皮埃尔和海伦例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都活跃了起来。灿烂的烛光下,银质和水晶餐具、女士的盛装和金质银质的肩章闪闪发亮;穿着红色束腰长衫的仆人们在餐桌四周奔忙;响起了餐刀、杯盘的叮叮声和餐桌周围热烈的交谈声。可以听到,在餐桌的一端,年老的宫廷高级侍从在向老男爵夫人表白对她的热烈的爱恋之情,而她在笑;另一端在讲一位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情场失意的故事。餐桌中央,瓦西里公爵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些听众。他嘴角含着戏谑的微笑,在对女士们讲星期三举行的最近的枢密院会议,会上新任彼得堡战时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收到并宣读亚历山大皇帝从军中发出的名噪一时的圣谕,皇上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奇说,他从各地收到人民的效忠宣言,彼得堡的宣言使他尤为欣慰,他为有幸成为这样的国家的元首而自豪,并将努力无负于国家。圣谕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传来消息,等等。

“读到‘谢尔盖·库兹米奇’就真的读不下去了?”一位女士问。

“真的,真的,一句也读不下去了,”瓦西里公爵笑着回答道。“‘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从各地,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兹米季诺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有好几次重新读信,可是一读到谢尔盖……便哽咽难言…………兹米……,于是泪如雨下……从各地已被号啕大哭声所淹没,无法再读。然后又是手绢,又是‘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又眼泪汪汪……结果只好请别人读了。”

“库兹米奇……从各地……于是泪如雨下……”有人笑着重复道。

“不要这样刻薄,”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举起一根手指威吓道,“他是个大好人,我们善良的维亚兹米季诺夫……”

大家全都放声大笑。在餐桌的上首,似乎人人都很高兴,被各种各样热烈的情绪所感染;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默默不语,几乎是坐在餐桌的下首末端;两人都面露灿烂的微笑,这笑容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那是为自己的感情而害羞的微笑。不论别人说什么,不论他们怎样笑语喧哗,怎样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葡萄酒,享用美味佳肴和冰激凌,不论他们的目光怎样故意回避这一对年轻人,仿佛漠不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根据偶尔向他们投来的瞥视,总能感觉到,讲谢尔盖·库兹米奇的趣闻也好,饮酒谈笑也好,全都是假装的,其实所有在座的人都把全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皮埃尔和海伦身上。瓦西里公爵刚才表演谢尔盖·库兹米奇哽咽难言的样子,就在那时,却对女儿扫了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的表情却在说:“不错,不错,一切都挺好;今天就能把事情定下来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为我们善良的维亚济米季诺夫威吓他时,瓦西里公爵却在她对皮埃尔匆匆一瞥的目光中看出,她在为他未来的佳婿和爱女的幸福向他表示祝贺。老公爵夫人忧郁地叹息一声,向自己的邻座敬酒,气恼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叹息声仿佛在说:“是啊,现在我们只剩下喝甜酒的分儿啦,亲爱的;现在是这些年轻人的时代了,可以这样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地卿卿我我。”“我讲的那些话多无聊,好像我是真的感兴趣似的,”外交家望着那对恋人幸福的神态想道,“这才叫幸福啊!”

在把这些人结合在一起的那些极其渺小的矫揉造作的趣味之中,遇上了一对漂亮、健康的青年男女彼此倾慕的普通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超越于他们的一切矫揉造作的闲聊而飞翔于美好的境界。笑话很无趣,新闻没有意思,活跃显然是假装的。不仅他们,而且那些在餐桌旁伺候的仆人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忘记了伺候的规矩,个个打量着容光焕发的美人海伦和皮埃尔那绯红、丰满、幸福而局促不安的脸蛋。蜡烛的光芒似乎也都集中于他俩满面春风的面庞。

皮埃尔感到他是一切的中心,这个情况使他又快乐又拘谨。他处于一个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活动的状态。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片茫然。他的心里只是偶尔会蓦地闪过与现实有关的片段的思绪和印象。

“这就结束了!”他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好快啊!现在我知道了,不只是为了她,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所有的人,这件事都必定要完成。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件事,深信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以致我已经不能令人失望了,决不能。可是这件事会怎样发生呢?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发生,一定!”皮埃尔想,一边望着眼前冰肌雪肤的双肩。

有时他突然感到羞愧。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幸运儿,因为其貌不扬的他成了独占海伦的帕里斯帕里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因诱拐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王后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不过,这想必是常有的事,应该这样,”他安慰着自己。“然而我为此做过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乘马车从莫斯科出发的。当时还什么也不曾发生。再说,为什么我不能在他家落脚呢?后来我和她玩纸牌,有一回替她捡起了手提包,常和她骑马游玩。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成就的呢?”瞧,现在他是坐在她身旁的未婚夫;听得到,看得到,感觉得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和她的美貌。有时又突然觉得,容貌出众的并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所以别人才这样看着他,他因为受到普遍的赞赏而感到幸福,于是挺起胸膛,抬着头,并为自己的幸福而喜形于色。突然某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已是第二次在对他说话了。可是皮埃尔正在想心事,不明白人家在对他说什么。

“我在问你,鲍尔康斯基的信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你真是神不守舍啊,亲爱的。”

瓦西里公爵笑了,皮埃尔发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含笑望着他和海伦。“也好,既然你们全都知道了,”皮埃尔自言自语。“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事实,”于是他自己也谦和而天真地笑了,海伦也笑了。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是从奥洛穆茨来的信吗?”瓦西里公爵又问了一遍,好像他很需要知道,以便解决一场纷争。

“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提,值得考虑吗?”皮埃尔想。

“是的,是从奥洛穆茨来的,”他叹着气回答道。

晚宴结束后皮埃尔和自己的女友跟着其他人来到客厅。客人开始散了,有的不向海伦告辞就走了。好像是不愿打断她的重要工作似的,有的人只来了一会儿就连忙离开,坚决不让她送。外交官在走出客厅的时候闷闷不乐地沉默着,和皮埃尔的幸福相比,他深感自己的全部外交生涯是那么空虚。老将军在妻子问起他的腿时,悻悻地嘟囔着什么。“唉,老傻瓜,”他想。“看看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是海伦的名字和父称。,她到五十岁也是美人儿。”

“看来我可以向您表示祝贺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公爵夫人小声说道,使劲地吻了她一下。“要不是患偏头痛,我就留下来了。”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自己女儿的幸福使她忌妒得痛苦不堪。

在家人忙于送客的时候,皮埃尔和海伦单独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过去的一个半月来,他也常常和海伦单独相处,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谈到爱情。现在他觉得非谈不可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断然地跨出这最后的一步。他感到羞愧;他觉得,他在海伦身边是占着别人的位置。“这幸福不是属于你的,”他内心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幸福属于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的人们。”但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就说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满意吗?她像平时一样,简洁地回答道,今天的命名日是她最快乐的命名日之一。

有几位近亲还留着没走。他们待在大客厅。瓦西里公爵懒洋洋地来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时候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带着严峻的疑问表情看了他一眼,仿佛他说的话太奇怪,叫人听不懂。但严峻的表情随即起了变化,瓦西里公爵朝下扯了扯皮埃尔的手,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廖莉娅?”他立刻向女儿问道,那是自幼就爱护子女的父母亲习以为常的温柔、随和的语调,但瓦西里公爵的这种语调只是他通过对其他父母亲的模仿学到的。

于是他又转向皮埃尔。

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他说,一边在解开背心最上面的纽扣。

皮埃尔莞尔一笑,而从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明白,这时瓦西里公爵感兴趣的并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的趣闻;瓦西里公爵也明白,皮埃尔是明白这一点的。瓦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一声就走了出去。皮埃尔看出来了,甚至瓦西里公爵这样的人也会难为情。上流社会的这位老者难为情的样子引起了皮埃尔的同情;他回头望望海伦,她似乎也很尴尬,她的目光仿佛在说:“看什么,都怪您。”

“一定得跨过去了,可是我办不到,办不到啊,”皮埃尔想,于是又谈起别的,谈起谢尔盖·库兹米奇,他问这段趣闻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听明白。海伦笑着说,她也不知道。

瓦西里公爵走进客厅时,公爵夫人正在和一位上年纪的太太小声地谈论皮埃尔。

“当然,他俩是很出色的一对,至于幸福,亲爱的……”

“姻缘是上天安排的,”上年纪的太太回答道。

瓦西里公爵似乎不想听太太们的交谈,他走到远远的角落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往下一冲,醒了过来。

“阿琳娜,”他对妻子说,“你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走过去,端着架子冷漠地从门口走过,朝客厅里张望了一下。皮埃尔和海伦还是那样坐着谈话。

“还是老样子,”她对丈夫说。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嘴角撇向一边,他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带着他所特有的那种讨厌的、粗鲁的表情;他浑身一震站了起来,昂着头,迈开坚定的步伐,撇下太太们,朝小客厅走去。他高兴地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那样非同寻常地喜气洋洋,以至皮埃尔一看到他,就惊骇地站了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妻子全都对我说了!”他一手搂着皮埃尔,一手搂着女儿。“亲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敬仰令尊……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愿上帝祝福你们!……”

他拥抱女儿,接着又拥抱皮埃尔,用老年人的干瘪的嘴吻了吻他。他真的泪痕满面。

“公爵夫人,你来呀,”他大声喊道。

公爵夫人进来,也哭了。上年纪的太太也用手绢擦着眼泪。她们都亲吻皮埃尔,于是他拿起美丽的海伦的手亲吻了几次。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他俩单独地留下了。

“这一切都理当如此,不可能有别的结果,”皮埃尔想,“因此不必问,这样好还是不好?好,因为已成定局,不像过去那样举棋不定,令人苦恼不堪。”皮埃尔默默地握着未婚妻的手,看着她的起伏不定的美丽的胸脯。

“海伦!”他叫道,又住口不说了。

“人们在这样的场合会说一些很特殊的话,”他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样的场合究竟该说些什么。他看了看她的脸。她移动身子,和他挨得更近了。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哎,把它摘下来……它多么……”她指着眼镜说。

皮埃尔摘下了眼镜,他的一双眼睛不仅和所有摘下眼镜的人一样古怪,而且还显得那么惊疑不定。他想弯腰亲吻她的手;可是她的头部以迅速而鲁莽的动作迎上他的嘴唇,把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她脸色大变,那令人望而生厌的、意乱情迷的神态使皮埃尔大吃一惊。

“现在为时已晚,一切已成定局;何况我也爱她,”皮埃尔想。

“我爱您!”他说,终于想起了在这样的场合该说的话;可是这句话听起来那么苍白无力,使他为自己感到害臊。

一个半月以后举行了结婚仪式,于是他在别祖霍夫伯爵家族装修一新的彼得堡豪宅中幸福地拥有娇妻和数以百万计的家产。

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安德烈伊奇是安德烈耶维奇的简称。·鲍尔康斯基于一八〇五年十二月接到瓦西里公爵的来信,通知他将带儿子前来拜访。(“我要到各地视察,不言而喻,为了登门拜访尊敬的恩人,对我来说,绕道一百俄里不算什么,”他写道,“我的阿纳托利也与我同行,他要到部队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对您怀有深深的敬意,我希望您允许他亲自向您致敬”。)

“玛丽不用出门了,求婚的人自己上门了,”小公爵夫人听到消息,不小心地说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接信的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瓦西里公爵的手下人先到,而他本人和儿子是第二天到的。

老鲍尔康斯基对瓦西里公爵的品行一向评价不高,尤其是在最近一个时期,这个时期瓦西里公爵在两朝皇帝保罗和亚历山大治下仕途得意,备受荣宠。现在根据来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他明白了实情。于是在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心里,对瓦西里公爵的不高的评价变成了怀有恶感的鄙视。在谈到他时,他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预定到达的那一天,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特别不满,而且心情不好。不知他是因为瓦西里公爵要来而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特别不满,反正他心情不好,吉洪早晨就曾劝阻建筑师,不要带着例行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听,大人在怎样走路,”吉洪说,他要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整个脚掌着地——我们就知道……”

不过,像平常一样,公爵在八点多钟出来散步了,身穿带貂皮领子的天鹅绒短大衣,头戴貂皮帽。头天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所走的那条通往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干净,扫过的雪地上留有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锹插在沿小道两侧的松软的雪堆上。公爵走过花房,走过仆人的住处,走过工地,他皱眉蹙额,一声不吭。

“雪橇能过得来吗?”他问陪他来到住宅前的神情、态度都很像主人的毕恭毕敬的管家。

“雪很深,大人。我已经吩咐人去打扫那条大路了。”

公爵低下头,踏上台阶。“谢天谢地,”管家想,“乌云总算过去了!”

“那条大路不打扫是很难通行的,大人,”管家补充道。“大人,听说有一位大臣要来拜访?”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一双阴沉的眼睛紧盯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是谁说的?”他用尖厉、生硬的嗓音说道。“不是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清扫道路,而是为一个大臣?我不认识什么大臣!”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大声叫道,说得越来越急,口不择言。“你以为……土匪!坏蛋!……我叫你以为。”他举起手杖,朝阿尔帕特奇挥去,要不是管家下意识地躲开,这一下就打到了。“以为!……坏蛋!……”他急促地叫道。尽管阿尔帕特奇因为自己竟敢躲开手杖而大吃一惊地走到公爵面前,顺从地低下谢顶的脑袋,或许正因为这样,公爵虽然继续大喊:“坏蛋!……把雪扫回去!”但没有再举起手杖,随即跑进了屋子。

午餐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娜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都站着等他:布里安娜小姐神情开朗,仿佛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像平时一样”,而玛丽亚公爵小姐却面色苍白、惊慌不安、两眼低垂。玛丽亚公爵小姐最难受的是,她明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像布里安娜小姐那样,可就是做不到。她觉得:“要是我行若无事,他就认为我对他没有同情心;要是我闷闷不乐,心绪不佳,他就怪我(这是常有的事)垂头丧气”,如此等等。

公爵看看不知所措的女儿,不满地哼了一声。

“真是……小傻瓜!……”他说。

“那一个不在!她听到风言风语了,”他想到了小公爵夫人,她不在餐厅。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躲开了?……”

“她不大舒服,”布里安娜小姐愉快地笑着回答道,“她不来了。她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了几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他嫌碟子不干净;他指指污渍,把碟子扔了。吉洪连忙接住,交给伺候的仆人。小公爵夫人没有不舒服;但她对公爵怀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一听说他心情不好,便决定不露面了。

“我为胎儿担心,”布里安娜小姐说,“天知道,恐惧会引起什么结果。”

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对老公爵总是怀有恐惧和反感,她没有意识到反感,因为恐惧太强烈了,她才体验不到反感。公爵对她也很反感,但这种反感被鄙视所压倒。公爵夫人在童山住久了,特别喜欢布里安娜小姐,整天和她在一起,夜晚请她陪自己睡,常常和她谈论公公,讲他的是非。

“有客人要来了,公爵,”布里安娜小姐说,一边用粉红色的双手打开雪白的餐巾。“据我所知,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吧?”她打听道。

“哼,这个大人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是我把他提拔到部里的,”公爵悔恨地说道。“儿子为什么要来,我就不明白了。公爵夫人丽扎维塔·卡尔洛夫娜丽扎维塔·卡尔洛夫娜是小公爵夫人的名字和父称。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也许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不需要他。”他看了看脸色绯红的女儿。

“不舒服还是怎么了?是害怕大臣吧?阿尔帕特奇这个混蛋称呼他大臣呢。”

“不,爸爸。”

不管布里安娜小姐提起的话题多么不合时宜,她可没有住口,絮絮叨叨地讲花房,讲新开的花朵多么美丽,公爵喝了汤也就心平气和了。

午餐后他去看媳妇。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子旁,正在和女仆玛莎聊天。她一看见公公脸都白了。

小公爵夫人变多了。现在,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她变丑了。双颊下陷,嘴唇向上翘起,眼皮耷拉下来。

“是的,感觉有点沉重,”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道。

“需要什么吗?”

“不,谢谢,爸爸。”

“那好,好。”

他出了房间,来到侍者室。阿尔帕特奇低头站在侍者室里。

“把雪扫回路上了吗?”

“扫回路上了,大人;您千万要原谅我干了蠢事。”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笑了。

“那好,好。”

他伸出手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就进了书房。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在大路上迎接他的是车夫和侍仆们,他们吆喝着把他的东西和雪橇沿着故意洒满雪的路拉到厢房那里。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安排在单独的房间里。

阿纳托利脱了无袖短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桌子的一角。在他看来,他的一生就是连续不断的游戏,自会有人为他安排得好好的。现在也一样,来看望一个凶恶的老头子和富有而丑陋的女继承人,也是一场游戏。他预料,一切都会很好、很有趣。“为什么不娶她呢,既然她很有钱?”阿纳托利想。

他细心而讲究地刮了脸,洒了香水,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然后带着天生和善的、胜利者的表情,昂着漂亮的脑袋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瓦西里公爵身旁有他的两名侍候起居的仆人,正在忙着为他着装;他本人高兴地打量着自己的周围,对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似乎在说:“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样子!”

“不,说正经的,爸爸,她真的很丑吗?啊?”他用法语问道,好像在继续旅途中曾一再提起的话题。

“够了,废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文质彬彬,通情达理。”

“要是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我受不了这些老头子。啊?”

“记住,你的一切都在此一举。”

这时在女仆的房间里,不仅都知道大臣带着儿子来了,而且对他们的外表已经作了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徒劳地想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为什么他们要写信来,为什么丽莎要告诉我这件事呢?这是不可能的!”她自言自语,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怎样走进客厅呢?即使我喜欢他,我现在也不可能与他自然地相处。”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已经从女仆玛莎口中知道了她们想要了解的所有情况,大臣的儿子是一位面色红润、眉毛漆黑的美男子,他的爸爸勉强地拖着脚步上楼梯,而他,就像一只雄鹰,一步跨三级,跟着他奔了上来。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得到这些消息,便一起来到公爵小姐的房间,从走廊里就传来了她们热烈交谈的声音。

“他们来了,玛丽,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道,她摇摆着自己的大肚子,沉重地跌坐在圈椅里。

她的身上已不是早晨穿的那件宽大的短衫了,而是她的一条非常漂亮的连衣裙;她的头上细心地装饰过,脸上露出活泼的表情,不过这表情掩饰不住松弛枯槁的面容。她穿着平常在彼得堡社交场合所穿的衣裳,更显得比过去难看多了。布里安娜小姐的衣着打扮也有了难以察觉的变化,使她清秀、娇艳的容貌更添妩媚。

“哎,您还穿着原来的衣裳吗,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说。“马上就会有人来,说他们出来了。那就要下楼了,您哪怕稍微打扮一下呢!”

小公爵夫人从圈椅里站起身来,摇铃叫来女仆,急忙满心欢喜地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设计穿着打扮,并付诸实行。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求婚者的到来居然使她感到激动,更使她受伤害的是,她的两位女伴想也不想,这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告诉她们,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害臊,这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激动;此外,拒绝她们所建议的穿着打扮,就会引起无休止的打趣和纠缠。她的脸涨得通红,美丽的眼睛黯淡了,脸上布满了斑点,于是带着时常在她脸上出现的那种受难者的难看表情,听任布里安娜小姐和丽莎的摆布。两个女人都真心实意地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太丑了,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要和她争风吃醋;因此她们真心实意地替她挑选衣衫,女人们都天真地、坚决地相信,衣衫能美化脸蛋。

“不,真的,亲爱的朋友,这条连衣裙不好看,”丽莎说,她从侧面远远地打量着公爵小姐,“你有一条紫红色的,叫人拿来!说实话!要知道,也许这就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大事啊。这条的颜色太淡了,不好看,不,不好看!”

并不是连衣裙不好看,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不好看,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们总是觉得,只要高高的发式配上一条蓝色缎带,再在褐色连衣裙上披一条浅蓝色围巾,等等,那就好看了。她们忘记了,惊慌的面容和身材是无法改变的,因而不论怎样改变这张脸的轮廓和装饰,脸仍然显得可怜而难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让她们作了两三次改变,她梳了个高高的发式(这个发式完全改变了她的脸型,损害了她的容貌),在漂亮的紫红色连衣裙上披一条浅蓝色围巾。这时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一两圈,用她的小手在这里抚平衣裙上的褶子,在那里拉一拉围巾,低着头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

“不,这样不行,”她两手轻轻一拍,断然说道。“不,玛丽,这对您完全不合适。我更喜欢您日常穿的那条灰色的连衣裙;您就为了我试试吧。卡佳,”她对女仆说,“把那条灰色的连衣裙给公爵小姐拿来,布里安娜小姐,等我安排好了,您来看看,”她说着嫣然一笑,仿佛一个艺术家在预先品尝成功的喜悦。

可是等到卡佳把那条连衣裙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双眼含泪,嘴唇在颤抖,就要失声痛哭了。

“哎,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说,“再努一把力。”

小公爵夫人从女仆手里接过衣裳,来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

“不,现在我们要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和布里安娜小姐的说话声,以及卡佳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声音,汇成一片快活的唧唧喳喳声,仿佛一群小鸟在啼叫。

“不,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于是群鸟的啼声立即沉寂了。她们看到,那双充满泪水和忧思的美丽的大眼睛,正清澈地、祈求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了,再坚持下去也是枉然,甚至是残忍的。

“至少改一改发式吧,”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转身对布里安娜小姐埋怨地说道,“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玛丽这样的脸型。您就改一改吧。”

“别管我了,我无所谓,”她强忍着泪水说。

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都暗自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这个样子很丑,比平时还不如;但为时已晚。她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她们都很了解,那是拿定主意和满怀忧伤的表情。这个表情并不使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畏惧。(她从来没有使人有畏惧的感觉。)但她们知道,她的脸上一旦出现这样的表情,她便默默不语,而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您是要改发式的,不是吗?”丽莎问,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发,丽莎便离开了房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留下了。她没有满足丽莎的愿望,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着想心事。她想象着自己的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极普通的具有莫名的吸引力的男人,突然把她带到他自己那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像昨天在乳母女儿那里看到的那个,她在想象中把他搂在怀里。丈夫站着,温柔地看着她和孩子。“不,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了,”她想。

“请您喝茶去。公爵马上就要出来了,”女仆站在门外说。

她清醒过来了,对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大为震惊。在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供着圣像的礼拜室,面朝救世主巨大圣像上被神灯照亮的黝黑的面容,双手抱在胸前,在圣像前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里有一种怀疑在折磨着她。她能拥有爱情、对一个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吗?在她关于婚姻的遐想中,玛丽亚公爵小姐幻想有家庭的幸福,有孩子,但主要的,最强烈而隐秘的幻想是尘世的爱情。她越是想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瞒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强烈。“上帝啊,”她说,“我该怎样压制自己心里的这些恶魔的念头呢?我该怎样抛弃这些罪恶的想法,才能安心地遵循你的意志呢?”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自己的心里回答她说:“你不要为自己祈求什么;不要寻觅,不要激动,不要忌妒。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不应为你所知。你就这样生活,随时准备接受一切。如果上帝愿意在婚姻的义务中考验你,你要遵循他的意志。”带着这令人安心的想法(但仍然抱着希望,想实现自己的被禁止的尘世幻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叹息一声,画了十字,下楼去了,既不想自己的衣裳和发式,也不想怎样走进客厅,说什么话。这一切,和上帝的前定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没有上帝的意志,人的一根头发也不会掉下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客厅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客厅里与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谈话。当她脚踵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时,两个男人和布里安娜小姐都欠了欠身,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对客人们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到了瓦西里公爵,他一见到她便脸色一愣,当即又换上一副笑脸,也看到了小公爵夫人,她好奇地审视着客人们的脸色,揣测着玛丽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她也看到了布里安娜小姐头发上扎的缎带、妩媚的容貌,她正以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目光凝视着;但是她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一个闪亮的、非常美好的高大身影在她进屋时向她移动过来。瓦西里公爵先来到她面前,她在他低头凑近她的手时吻了吻他的已经谢顶的头,并在回答他的话时说,相反,她还很清楚地记得他。然后阿纳托利走到了她跟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觉得有一只柔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微微触及他白皙的前额,前额上是一头梳得溜光的漂亮的淡褐色头发。她朝他看了一眼,他的美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伸在军服的一个扣着的纽扣下面,挺着胸,背朝后仰,微微抖动一条伸在前面的腿,低头默默地、快活地看着公爵小姐,看来完全没有想着她。阿纳托利谈话不机灵、不敏捷,也不善辞令,但他具有上流社会非常看重的一种本领,就是能保持镇静和毫不动摇的信心。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在初次见面时,假如默不作声,却又觉得沉默不免失礼而不安地想找话说,那就不好了;但阿纳托利就是不说话,他抖着腿,快活地瞅着公爵小姐的发式。显然,他能这样满不在乎地沉默很久。“谁要是觉得沉默很难堪,那你们就谈起来吧,可我不想说话。”他的神气在这样说。此外,在和女人交往时,阿纳托利有一种自以为优越而看不起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最能打动女人的好奇心,激起她们的惶恐甚至爱恋。他的样子仿佛在告诉她们:“我了解你们,太了解了,何必向你们献殷勤?你们倒是求之不得呢!”也许他在遇到女人时没有这样想(甚至可以断定他没有想,因为一般说来,他是很少用脑子的),但他的神情和态度是这样。公爵小姐感觉到了这一点,也许是为了向他表明,她想都不敢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便朝老公爵转过身去。大家都谈得很热闹,这得力于小公爵夫人清脆的嗓音和在一排雪白的牙齿上翘起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对瓦西里公爵采取一种戏谑的方式,这种方式是那些快活而饶舌的人所常用的,他们假定在对方和自己之间有某些早已有之的笑话和愉快的、多少不为人知的有趣的回忆,其实这样的回忆是没有的,在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自然也没有。瓦西里公爵很乐意顺着她;小公爵夫人还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过来,参与这种对并不存在的可笑往事的回忆。布里安娜小姐也分享了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觉得自己被卷入了这种快活的回忆之中。

“瞧,现在我们总算能完全拥有您了,”小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用的自然是法语,“不像我们在安妮特的晚会上那样,您总是会溜走。您一定记得那个可爱的安妮特!”

“啊,您可不要像安妮特那样,异想天开地对我谈什么政治!”

“我们的那张小茶桌,还记得吗?”

“那还用说!”

“您怎么从来没有去过安妮特那里?”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啊!我知道了,我知道,”她眨眨眼说,“您哥哥伊波利特对我讲过您的事。噢!”她用小小的手指吓唬他道。“您在巴黎玩的那些花样我都知道!”

“可是他,伊波利特,没有对你说过吗?”瓦西里公爵对儿子说,一把抓住小公爵夫人的手,好像她要逃走,好不容易才被他逮住似的,“他没有对你说过,他,伊波利特自己,怎样为可爱的小公爵夫人而日渐憔悴,却被她赶出了屋子吗?”

“噢!她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性,公爵小姐!”他对公爵小姐说道。

布里安娜小姐一听说巴黎,也不肯放过机会,加入了共同回忆的谈话。

她冒昧地问阿纳托利,他离开巴黎很久了吗,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怎样。阿纳托利非常高兴地回答了这位法国小姐,他面带微笑看着她,同她谈起了她的祖国。看到美丽的布里安娜,阿纳托利断定,在童山这个地方也不会感到寂寞了。“很漂亮!”他看着她想。“小姐的这个女伴很漂亮,希望她嫁给我的时候能把她带来,”他想,“非常、非常漂亮!”

老公爵在书房不紧不慢地穿衣服,皱着眉头考虑,他该怎么办。这两个客人的到来使他很生气。“瓦西里公爵和他的那个儿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爱说空话,很无聊,那个儿子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暗自嘀咕着。他生气,是因为这两个客人的到来在他心里引起了一个未能解决、经常被掩盖着的问题,对这个问题老公爵总是自己欺骗自己。问题是,他究竟能不能下决心与玛丽亚公爵小姐分开,把她嫁出去。公爵从来不敢向自己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预先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合情合理的,而合情合理的回答不仅与他的感情相矛盾,更重要的是,与他的全部生活的依恋相矛盾。对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来说,没有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尽管看起来,他似乎不那么珍惜她。“嫁人对她有什么好处?”他想。“一定会不幸的。丽莎嫁给了安德烈(现在看来,他是难得的好丈夫),难道她满意自己的命运吗?谁会出于爱情来娶她呢?又难看又笨拙。娶她只是为了上层关系,为了财富。难道没有终身不嫁的女人吗?那样还更幸福些!”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边想边穿衣服,而一直拖延的问题却需要立即去解决。瓦西里公爵把自己的儿子带来,显然有求婚的意向,大概今天或明天就要作出明确的回答。名望、社会地位都相当不错。“也好,我不反对,”公爵对自己说,“不过他要配得上她。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

“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他说出了声来。“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矫健地步入客厅,迅速地扫视所有在座的人,注意到了小公爵夫人衣着的改变,布里安娜的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奇丑无比的发式,也注意到了布里安娜和阿纳托利的微笑,以及自己的女儿在普遍交谈中的孤独。“打扮得像个傻妞!”他想,恼怒地看了女儿一眼。“不害臊!他理也不愿理她!”

他来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为了好朋友不惜远道而来,”瓦西里公爵说道,像平时一样,他说得很快,显得自信而随便。“这是我的次子,请多多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打量一下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好,来吻吻我。”于是他把面颊向他凑过去。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子,好奇而又非常平静地望着他,看他会不会很快就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古怪的言行。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在自己的老地方坐下,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为瓦西里公爵把圈椅挪到自己身边,指了指它,便问起了政治形势和新闻。他似乎在倾听瓦西里公爵的讲话,但不断地瞥视玛丽亚公爵小姐。

“已经从波茨坦写信来了?”他重复了瓦西里公爵的最后一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

“你是为客人们这样打扮的吗,啊?”他说。“漂亮,真漂亮。你在客人面前梳了个新发式,而我要当着客人们的面对你说,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改变装扮。”

“这是我的过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为小姑子辩护。

“您可以一切自便,夫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说,他两足一并,向媳妇微微鞠躬,“她没有必要丑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于是他重新坐下,再也不去注意被他惹得眼泪汪汪的女儿。

“相反,这个发式对公爵小姐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咳,老弟,你的小公爵,他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问,又转向阿纳托利说:“你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好戏这就开场啦,”阿纳托利想,微笑着坐到了老公爵身旁。

“嗯,是这样,亲爱的,听说你在国外受过教育。不像我和你父亲是跟教堂执事学识字的。告诉我,亲爱的,你现在是在骑兵近卫军里服役吗?”老人逼近地凝视着阿纳托利。

“不,我转到了普通陆军,”阿纳托利回答道,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好事。怎么,你是想为沙皇和祖国服务吧?战争时期嘛。这样的好青年应该服役,应该服役。怎么,是在前线?”

“不,公爵,我们的团已经开拔了。我挂了个名。我挂在哪里啊,爸爸?”阿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出色的服役,出色。我挂在哪里!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放声大笑。

阿纳托利却笑得更加响亮。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突然皱起眉头。

“好了,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微笑着到女士们那里去了。

“瓦西里公爵,你是让他们在国外受的教育?啊?”老公爵转向瓦西里公爵。

“我是尽力了;而且我想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国内的教育好得多。”

“是的,现在全都不同了,一切都是新式的!好,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臂,领他进了自己的书房。

瓦西里公爵和公爵单独在一起了,便立即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希望。

“怎么,你以为,”老公爵气愤地说,“我会留住她,不放她走?异想天开!”他悻悻地说。“明天走也行!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自己未来的女婿还要多了解一些。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公开!明天我当着你的面问她:要是她愿意,那就让他住下来。你就让他住下来吧,我要再看一看。”公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她出嫁吧,我无所谓,”他像和儿子分别时那样,用尖厉的声音叫嚷起来。

“我对您直说了吧,”瓦西里公爵说道,那是一个老滑头深信在洞察一切的对手面前不必耍花招的语气。“您对人是看得很透的。阿纳托利不是天才,然而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小伙子,是一个很好的儿子和亲人。”

“行,行,那好吧,看看再说。”

长期不与男性交往的孤独的女性往往如此,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的所有三个女人,在阿纳托利出现时都同样地感到,在此之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所有这些女人的思维、感觉、观察能力都在刹那间增强十倍,仿佛她们的生活在此之前是在黑暗中度过,突然被前所未有的、充满意义的光辉所照亮。

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本不去想,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和发式。可能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的漂亮、坦诚的面貌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坚毅,有男子汉的气概和大度。她对此深信不疑。有关未来家庭生活的千百种幻想不断在她的想象里出现。她驱赶这些幻想并竭力加以掩饰。

“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因为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已经和他十分亲近了;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啊,也许会以为我不喜欢他吧。”

因此,她很想亲切地对待这位新来的客人,却未能做到。

“可怜的女人!丑陋得像个鬼,”阿纳托利对她是这样想的。

阿纳托利的来访,也使布里安娜小姐的兴奋达到了新的高度,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一个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没有亲人和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美貌的姑娘,不想一辈子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为他读书,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为友。布里安娜小姐早就期待着一位俄国公爵,能立即赏识她,看出她胜过那些容貌平平、衣着不雅、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对她一见钟情并把她带走;现在这个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娜小姐有一个故事,这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由她自己编完、喜欢在自己的想象中反复讲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被骗失身的少女,她可怜的妈妈来到她面前,责备她不结婚就委身于人。布里安娜小姐在自己的想象中对,那个诱惑者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将把她带走,然后她可怜的妈妈出现了,于是他娶了她。就是在她和他谈论巴黎的时候,在她心里形成了她未来的这个完整的故事。布里安娜小姐并没有受到什么算计的指引(她甚至从来不曾考虑过她该怎么办),这一切在她心里早就是现成的了,现在只是拿来套在刚刚出现的阿纳托利身上,她希望并努力尽可能地取悦于他。

小公爵夫人就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一听到号角声就不由地忘记了自己的身孕,习惯性地准备奔驰——卖弄风情,她没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和内心斗争,有的只是天真、轻佻的愉快心情。

在妇女的圈子里,虽然阿纳托利通常处于对女人的追逐感到厌烦的状态,但是看到自己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还是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此外,他开始对布里安娜的美色和挑逗体验到一种热烈的兽性的情欲,这情欲出现得异常迅速,会促使他采取最鲁莽、最大胆的行动。

喝茶后,全都来到了陈设着沙发的休息室,大家要求公爵小姐弹奏古钢琴。阿纳托利在她面前用臂肘支着,站在布里安娜小姐身旁,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和愉悦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怀着既苦恼又快乐的激动心情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进了动情的充满诗意的世界,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使这个世界洋溢着诗情画意。阿纳托利的目光虽然对着她,但他注意的并不是她,而是布里安娜小姐的一只脚的活动,这时他正在钢琴下面用自己的脚触动她的脚。布里安娜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她那美丽的眼睛里也有一种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新奇的满怀惊喜和希望的表情。

“他是多么爱我啊!”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现在多么幸福,而且有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丈夫,我会多么幸福呀!难道他会成为我的丈夫吗?”她想,她不敢看他的脸,仍然感觉到那专注于自己的目光。

晚上,大家在晚餐后开始散了,阿纳托利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勇气是哪里来的,居然对离她的近视眼已经很近的那俊美的面庞正眼看了一下。然后他凑近布里安娜小姐的手(这是不合礼节的,但他做得那么自信而随便),布里安娜小姐满面绯红,惊惧地看了看公爵小姐。

“多么有礼貌,”公爵小姐想。“难道阿梅利(这是布里安娜小姐的名字)以为我会忌妒她,不珍惜她对我的纯洁的柔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里安娜小姐跟前,紧紧地亲吻她。阿纳托利凑近了小公爵夫人的手。

“不,不,不!等您的父亲写信告诉我,您行为高尚,那时我再让您吻我的手。在此之前不行。”

于是她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离开了房间。

大家都散了,这一夜只有阿纳托利一躺上床就睡着了,别人都久久不能入睡。

“难道我的丈夫是他,就是这个陌生、英俊、善良的男人;主要的是他很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这时她几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不敢回头看;她仿佛觉得有人就站在屏风后面黑暗的角落里。这个人是他——一个魔鬼,而他就是有白皙的前额、黑色的眉毛、红润的嘴唇的这个男人。

她摇铃招呼女仆,叫她睡在自己的房里。

这天晚上,布里安娜小姐在冬季花房里久久地来回踱步,枉然地等候着一个人,时而对这个人微笑,时而想象可怜的母亲会怎样责备她堕落而激动得落泪。

小公爵夫人抱怨女仆没有把床铺好。她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俯卧。怎么都觉得难受,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了她。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妨碍她,恰恰是因为今天阿纳托利的出现,把她更逼真地带到了往昔的一段时光,那时没有这个肚子,她总是过得轻松而愉快。她穿着短上衣,戴着睡帽坐在圈椅上。睡眼惺忪、发辫散乱的卡佳正在第三次拍打和翻动沉重的褥子,一边嘀咕着什么。

“我对你说过了,床上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强调地说,“我自己是很想入睡的嘛;所以不能怪我。”她的声音发抖,好像想哭的孩子。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睡梦中听到,他悻悻地跨着大步,从鼻子里哼着。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到了侮辱。这是最让他痛心的侮辱,因为这侮辱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另一个人,针对他的女儿,他爱女儿是胜过爱自己的。他对自己说,要重新考虑这件事情,要找到一个合理而应当采取的步骤,可是他反而更加激怒了自己。

“遇到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和一切都忘了,就急忙迎上去,给自己梳了个高高的发型,摇着尾巴,没有个人样!她很乐意丢下父亲!她知道我会发觉的……嘿……嘿……嘿……难道我看不出来,这个蠢货只盯着布里安娜(一定要把她赶走)!怎么这样没有自尊心,竟然不明白这一点!如果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至少也该为我想想。必须向她指出,这个混蛋心里根本没有她,只盯着布里安娜。她没有自尊心,可我要向她挑明这一点……”

老公爵知道,要是对女儿说她看错了人,阿纳托利想追求的是布里安娜,他就能激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与女儿分离)就能解决,于是他安心了。他叫来吉洪,开始脱衣服。

“是鬼把他们带来的!”他想,这时吉洪正拿一件睡衣往他年老干瘦、胸前长满灰白汗毛的身体上套。“我没有请他们来。他们来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见鬼!”他在睡衣还套在头上时说。

吉洪知道公爵有一个习惯,就是有时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声来,所以从睡衣里钻出来的那张脸疑问而愤怒地看着他时,他神情木然地迎着那目光。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能领悟老爷的思路。他猜到了,老爷问的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都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公爵很快地说道,他把脚伸进便鞋,把手伸进睡衣的袖子,朝沙发走去,他是睡在沙发上的。

尽管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娜小姐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完全了解彼此在可怜的母亲出现之前的爱情故事第一部中的关系,明白有许多话要秘密交谈,因而从早晨起,两个人就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在公爵小姐按时去见父亲的时候,布里安娜小姐和阿纳托利已经在冬季花房里会面了。

这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书房门口时特别害怕。她觉得,不仅人人都知道今天是决定她命运的日子,而且也知道她的想法。她在吉洪的脸上,在瓦西里公爵的仆人的脸上都看到了这种表情,这个仆人端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自己的女儿非同寻常地亲切而热心。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热心的表情是很熟悉的。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不会解数学题,气得把一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并且站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开,一连几次地低声嘀咕着几句同样的话。

他立即谈起了正事,对女儿以“您”相称。

“有人向我提到了您的婚事,”他说,不自然地微笑着。“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继续道,“瓦西里公爵带着自己的学生到这里来(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阿纳托利称为学生),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昨天对我提起了您的婚事。您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我是来找您商量的。”

“我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爸爸?”公爵小姐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怎样理解!”父亲气愤地叫道。“瓦西里公爵觉得你给他做媳妇很合他的心意,替自己的学生向你求亲。就这样理解。怎样理解?!我倒要问问你。”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道。

“我?我?我算什么?您把我撇在一边吧。不是我要嫁人。是什么意思?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是不赞成这件婚事的,但她同时又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此时不解决,就没有机会了。她垂下眼睛不看他的目光,因为在这个目光的影响之下,她感到无法思考,只能表示服从,于是说道: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服从您的意志,”她说,“不过,如果一定要说出我的愿望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大声叫道。“他将带走您和您的嫁妆,顺便捎上布里安娜小姐。她是妻子,而你……”

公爵不说了。他发觉了这些话在女儿身上所产生的影响。她垂下头,要哭了。

“好了,好了,说笑话,说笑话,”他说。“你要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这样的规则,就是女孩子有选择的充分权利。我给你选择的自由。记住了:你一生的幸福取决于你的决定。关于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可我不知道……爸爸。”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是奉命行事,不在乎娶你,还是娶任何别人;而你可以自由选择……回去吧,好好地想一想,一个小时以后到我这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还是不愿。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行,那就祈祷吧。不过最好还是多想想。去吧。”

“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他还在大叫大嚷,而这时公爵小姐仿佛在雾里,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结果是幸运的。但父亲曾说到布里安娜小姐,这个暗示是可怕的。就算不是真的,但这毕竟很可怕,她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笔直地穿过花房朝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突然布里安娜小姐的熟悉的低语声把她惊醒了。她抬起眼睛,就在两步之内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正搂着法国姑娘对她悄声低语。阿纳托利俊美的脸上带着骇然的神情,转头看见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搂着没有看到她的布里安娜小姐的腰肢不放。

“什么人?干吗?等一下!”阿纳托利的脸色仿佛在说。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理解这种事。最后布里安娜小姐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阿纳托利面带愉快的微笑,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微微鞠躬,仿佛在邀请她对这个奇怪的事件嘲笑一番,然后耸耸肩膀,向通往他住处的门口走过去。

一个小时后,吉洪来请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请她去见公爵,并告诉她,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也在那里。吉洪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把哭泣的布里安娜小姐搂在自己的怀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公爵小姐美丽的眼睛带着它固有的安详和光辉,带着温柔的爱惜和怜悯看着布里安娜小姐美丽的小脸。

“不,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您的好感了。”布里安娜小姐说。

“为什么呢?我比过去更爱您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会为了您的幸福竭尽全力。”

“可是您会鄙视我;您那么纯洁,是应该鄙视我的,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情欲的诱惑。啊,我可怜的母亲……”

“我全都明白,”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忧伤地微笑着。“您放心,我的朋友。我去见父亲,”说着她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跷起二郎腿,手里拿着鼻烟壶,仿佛深深地动了感情,仿佛在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抱歉、讪笑,激动地微笑着坐在那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来时,他急忙捏了一小撮鼻烟塞到鼻子下面。

“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说,站起来握着她的双手。他叹息一声又说:“我儿子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里了。您决定吧,我可爱的、我亲爱的、我温柔的玛丽,我一直像爱女儿一样爱您。”

他走到一边去,眼睛里真的含着泪水。

“哼……哼……”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从鼻子里哼着。

“公爵代表自己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成为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愿还是不愿!”他大声说道,“此外,我保留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了一句,这是对他脸上的恳求的表情的答复。“愿还是不愿?嗯?”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把我的生活和您的生活分开。我不想嫁人,”她坚决地说道,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和父亲。

“荒唐,胡说!荒唐,荒唐,荒唐!”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皱起眉头叫道,他握着女儿的手,把她拉过来,不是要吻她,只是微微弯腰,把自己的前额凑近她的前额挨了一下,把他握着的手攥得那么紧,痛得她皱着眉头叫了起来。

瓦西里公爵站了起来。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这个时刻我将毕生难忘,可是,最善良的姑娘,哪怕让我们抱有一线希望,能感动这颗如此善良而豁达的心。告诉我们:还有可能……来日方长。告诉我们:还有可能。”

“公爵,刚才我把自己心里的话全都说了。我感谢您的厚爱,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令郎的妻子。”

“好吧,到此结束,亲爱的公爵,见到你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回房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拥抱着瓦西里公爵,又说了一遍。

“我的使命是不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使命是以另一种幸福为幸福,以博爱和奉献的幸福为幸福。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为可怜的阿梅利缔造幸福。她那么热烈地爱着他。她那么热诚地忏悔。我要尽力成全她和他的婚姻。如果他不富有,我给她金钱,我会求父亲,求安德烈。等到她成为他的妻子,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她是那么不幸,流落异乡,孤苦无依!我的上帝,她是多么爱他啊,简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我也会像她那样做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

罗斯托夫家很久没有得到尼科卢什卡的消息;直到仲冬伯爵才接到了一封信,他认出信封上的地址是儿子的笔迹。接信后,伯爵神色惊慌,唯恐被人发觉,急急忙忙踮着脚跑进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就开始看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家里发生的事她全知道),脚步轻轻地进去找伯爵,只见他手里拿着信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尽管家境有所好转,仍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

“怎么了,我亲爱的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忧愁地问道,准备表示由衷的同情。

伯爵更是痛哭失声。

“尼科卢什卡……信……受了……伤……伤了……我亲爱的……受伤了……我的孩子……伯爵夫人……提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对伯爵夫人可怎么说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坐到他身边,用自己的手绢擦干他的眼泪,擦去滴在信纸上的泪水,又擦干自己的眼泪,她看了信,安慰了伯爵,决定从午餐到晚茶的这段时间里,她去和伯爵夫人谈谈,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晚茶后再说明一切,但愿上帝保佑她。

午餐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谈到战争消息,谈到尼科卢什卡;她问了两次,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虽然她早就知道,她还说寄信是很容易的,也许今天就能收到信。每次听到这样的暗示,伯爵夫人就惊慌起来,忐忑不安地望望伯爵,又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便不着痕迹地把谈话扯到无关紧要的琐事上去。全家就数娜塔莎最善于辨别语气、目光和脸上表情的微妙差别,从午餐一开始,她就竖起了耳朵,知道她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有什么事瞒着大家,而且和哥哥有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为说出真相做准备。不论她多么有勇气(娜塔莎知道,她母亲对所有和尼科卢什卡有关的消息是多么敏感),她也不敢在餐桌上把问题提出来,由于惊慌不安,她什么也不吃,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对家庭女教师的指责置之不理。餐后她飞快地去追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休息室里扑上去搂住了她的脖子。

“姑姑,亲爱的,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的朋友。”

“不,好姑姑,亲姑姑,可爱的、最疼我的姑姑,我决不罢休,我知道,您是知道的。”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唉,你这个小机灵鬼。”

“尼科连卡来信了?一定是!”娜塔莎叫道,她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看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是你千万要小心;你知道,这会使你的妈妈受到多大的伤害。”

“一定小心,一定小心,可是您说呀。不说是吧?好,那我就去告诉。”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娜塔莎简单地讲了讲信的内容,条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

“坚决保证,”娜塔莎画着十字说道,“不对任何人说,”于是立即跑去找索尼娅。

“尼科连卡……受伤……有信……”她激动地、快活地说道。

“尼古拉!”索尼娅只说了这么一句,陡地脸色煞白。

娜塔莎看到哥哥负伤的消息对索尼娅所造成的影响,才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消息令人那么痛苦的一面。

她扑向索尼娅,搂着她哭了起来。

“一点小伤,可是被提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是他的亲笔信,”她含着眼泪说。

“瞧瞧你们,女人就是爱哭,”彼佳说,他坚定地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着。“我太高兴了,真的,非常高兴,哥哥这样出色。你们只知道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眼泪笑了。

“你看了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不过她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当上了军官……”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不过,她也许是骗你的吧?我们去找妈妈。”

彼佳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要是我处于尼科卢什卡的情况,我一定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太可恶了!我要杀得他们尸体成堆,”彼佳接着说。

“你住口吧,彼佳,你是个大傻瓜!……”

“傻瓜不是我,那些为一点儿小事就哭的人才是傻瓜,”彼佳说。

“你还记得他吗?”片刻的沉默后,娜塔莎突然问道。索尼娅嫣然一笑。

“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索尼娅,你记得他,是不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不是一切都记得,”娜塔莎说,还做了个有力的手势,看来是想使自己的话具有非常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科连卡,我记得,可是,鲍里斯我却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什么?不记得鲍里斯了?”索尼娅惊讶地问道。

“不是说不记得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但不是像记得尼科连卡那样记得他。尼科连卡我闭上眼睛也记得,鲍里斯却不记得了(她闭上了眼睛),是的,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啊,娜塔莎!”索尼娅激动而严肃地说道,她不看自己的女伴,仿佛认为她不配听她所想要说的话,仿佛她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而对这个人是开不得玩笑的。“我既然爱上你的哥哥,那么不管他或我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不爱他,我对他的爱是坚贞不渝的。”

娜塔莎以好奇的目光惊讶地看着索尼娅,默默不语。她感到,索尼娅对她所说的都是真话,索尼娅所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相信,这是可能的,但她不能理解。

“你会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吟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要不要写,这是使她感到苦恼的问题。现在,当他已是军官和负过伤的英雄的时候,从她这方面来说,写信使他想起自己,仿佛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对她所作过的承诺,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我想,要是他给我写,我也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觉得害羞吗?”

索尼娅微微一笑。

“不。”

“我给鲍里斯写信会害羞的,我不给他写信。”

“为什么会害羞呢?”

“是呀,我不知道。不好意思,觉得害羞。”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害羞,”彼佳说,娜塔莎刚才骂他大傻瓜使他很生气。“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新近成为别祖霍夫伯爵的同名者);现在又爱上了那个歌手(彼佳说的是一个意大利人,娜塔莎的声乐老师):所以她才害羞。”

“彼佳,你无聊,”娜塔莎说。

“没有你无聊,亲爱的,”九岁的彼佳说,那口气就像个老旅长。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午餐时的种种暗示使伯爵夫人有了思想准备。回房以后,她坐在圈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镶嵌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小画像,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拿着信,踮脚来到伯爵夫人的门口就站住了。

“您不要进去,”她对跟在她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会儿,”于是随手带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凑近锁孔偷听。

起先他听到平静地交谈的声音,然后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的声音,她讲了很长的一段话,然后是一声惊叫,然后是静默,然后又是两个声音都在说话,语调充满了欢乐,接着就是脚步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她脸上带着自豪的表情,好像外科大夫做完一个困难的手术,把参观者让进去欣赏他高超的医术。

“行了!”她对伯爵说,以胜利的姿态指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一只手拿着有画像的鼻烟壶,一只手拿着信,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她看见伯爵,向他伸出双手,搂着他的秃头,越过秃头又望望信和画像,于是为了亲吻它们,又稍微推开了秃头。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来了,于是又开始读信。信里简短地描述了行军和尼科卢什卡参加的两次战斗,以及提升为军官的情况,接着说他亲吻妈妈和爸爸的手,请他们为他祝福,并亲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问候谢林先生,问候绍斯太太和乳母,又请求代他亲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还是那样爱她,那样思念她。听到这里,索尼娅脸上泛起红潮,热泪盈眶。她经受不住向她投来的目光,跑到大厅去了,她跑得越来越快,旋转起来,衣裙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她满面绯红,微笑着坐倒在地板上。伯爵夫人哭了。

“你们哭什么呢,妈妈?”薇拉说。“从他的信上看,高兴才对,不该哭啊。”

这话说得完全对,可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全都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是像谁呢!”伯爵夫人想。

尼科卢什卡的信被读了有几百次,凡是被认为有资格听的人,都必须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因为她攥着信不放手。来过的有家庭教师、乳母、米坚卡和一些相识的人,而伯爵夫人每读一次,都感受到新的喜悦,都能从信里发现自己的尼科卢什卡的新的优点。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快乐,她的儿子——就是二十年前用难以觉察的小小肢体在她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的那个儿子,就是她和娇惯孩子的伯爵为之争吵的那个儿子,就是先学会说“梨子”,后学会叫“奶奶”的那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此刻在异国他乡成了一位英勇的军人,无需帮助和教导,独立地在那里干着自己男人的事业。全世界古往今来的经验都说明,孩子都是不知不觉地从摇篮里成长为男人,而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在的。在她看来,她儿子在每一个发育阶段的成长都是不可思议的,仿佛从来不知道,千百万、千百万的人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正如二十年前难以相信,存在于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的小生命,有一天会哭,会喝奶,会说话;现在她也难以相信,就是这个小生命能成为坚强、勇敢的男人,成为子弟和军人的楷模,从这封信看来,他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多优美的文笔,写得多感人!”她在信里看到描述的部分时说道。“多么高尚的心灵!对自己一字不提……一字不提!却谈到什么杰尼索夫,而他自己一定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勇敢!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所经历的苦难。瞧这心胸!我太了解他了!他心里记着所有的人!没有忘记任何人。我总是、总是说,在他还这么一点大的时候,我就总是说……”

有一个多星期,全家都在酝酿、起草、誊清给尼科卢什卡的信;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怀之下为新提升的军官准备了必需品以及购置服装和日常用具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很能干的女人,她甚至在军队中为自己和儿子找到了通信的门路。她曾利用机会把自己的信寄给了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1779—1831),俄国大公,亚历山大一世的胞弟,1805年任近卫军总监,因亚历山大一世没有子嗣,他被视为皇位继承人,封为皇储。大公。罗斯托夫家认为,国外俄国近卫军就是十分明确的地址,只要信件能送到指挥近卫军的大公那里,那就没有理由送不到巴甫洛格勒团,这个团应该就在那附近;因而决定通过大公的信使把信和钱寄给鲍里斯,鲍里斯就可以交到尼科卢什卡的手里。写信的有老伯爵、伯爵夫人、彼佳、薇拉、娜塔莎和索尼娅,除了他们的信件,还有伯爵寄给儿子置备服装和各种用品的六千卢布。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洛穆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正在准备第二天接受俄国和奥地利两位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到达的近卫军的宿营地离奥洛穆茨十五俄里,第二天上午十时前进入奥洛穆茨的检阅场,直接参加检阅。

尼古拉·罗斯托夫这天接到鲍里斯的便条,通知他伊兹梅洛夫团在不到奥洛穆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等在那里,要把信和钱转交给他。罗斯托夫现在特别需要钱,部队从行军作战中归来,驻扎在奥洛穆茨附近,营地里到处是备货充足的随军商贩和奥地利犹太人,兜售着各种诱人的商品。巴甫洛格勒团的官兵宴会不断,庆祝因军功受奖,他们时常骑马到匈牙利人卡罗琳娜那里去,她又来到这里开了一家有女招待的酒店。罗斯托夫不久前设宴庆祝自己晋升为骑兵少尉,买下了杰尼索夫的战马贝都因,对战友和随军商贩负债累累。接到鲍里斯的便条,罗斯托夫便和一个同伴到奥洛穆茨去,他在那里吃了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然后独自到近卫军营房去找自己童年的伙伴。这时罗斯托夫还不曾换上军官的服装。他穿的是佩戴士兵十字勋章的破旧的士官上装和同样破旧的、补了一块旧皮子的马裤,佩一柄带刀穗的军官用的马刀;他骑的是从哥萨克那里顺便买来的一匹顿河马;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子剽悍地歪戴着。在驰近伊兹梅洛夫团营地时,他想,自己的这副久经沙场的骠骑兵的模样一定会使鲍里斯和他所有的近卫军战友都大吃一惊。

近卫军的行军好像是去参加隆重的庆祝活动,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天的行程不长,背囊放在马车上,奥地利当局在每一站都为军官们准备精美的饮食。各团都奏乐出入城市,整个行军过程(近卫军军人无不为自己的行军而感到自豪),根据大公的命令,士兵一律齐步走,军官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步行。鲍里斯在行军期间一直与贝格同行同住,贝格现在已是连长了。他在行军途中接任连长后,已经以其干练和尽职赢得了长官的信任,而且把自己的经济事务处理得十分有利;鲍里斯在行军期间结识了很多可能对他有用的人,通过他带来的皮埃尔的介绍信认识了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的参谋部里获得一官半职。贝格和鲍里斯经过最后一天的行军,略事休息之后,在分配给他们的气派的屋子里,服装整洁地坐在圆桌旁对弈。贝格在两膝之间握着点燃的烟斗。鲍里斯以他惯常的细心,在用白皙秀气的双手把棋子码成小金字塔形,等着贝格下棋,他望着对手的脸,看来在考虑棋局,他向来如此,干任何事都是心无旁骛。

“瞧,您怎样摆脱困境呢?”他说。

“要想想办法,”贝格回答道,动了动卒子,又放开了手。

这时门开了。

“总算找到他了!”罗斯托夫大叫道。“贝格也在这里!喂,你听,孩子们,快点去困觉觉!”他叫道,学着乳母的话,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嘲笑她的这句话。

“老天爷!你的变化多大啊!”鲍里斯起身迎着罗斯托夫,但站起来时没有忘记托住落下的棋子,把它们放回原处,他想拥抱自己的朋友,但尼古拉避开了他。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讨厌老规矩的情绪,不愿模仿别人,而要用新的、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不愿模仿长辈那种往往是虚假的表达,尼古拉只想与朋友见面时做出某种特别的举动:他想掐他一下,捣他一下,可就是不要像大家那样亲吻。鲍里斯却相反,平静而友好地拥抱罗斯托夫并吻了他三次。

他们几乎有半年不曾见面了;而且正值年轻人在人生的征途上跨出最初几步的年纪,彼此都发现对方有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他们在其中迈出人生最初步伐的社会环境的崭新反映。从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他们都变了很多,两个人都急于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向对方展现出来。

“嘿,你们哪,该死的公子哥儿!衣履光鲜,神气活现,好像刚参加了庆功会似的,不像我们这些倒霉的丘八,”他指着自己溅满污泥的马裤,用鲍里斯感到新奇的男中音说道,摆出一副大兵的派头。

德国女房东听到罗斯托夫的高声大嗓,从门外探进头来。

“怎么样,她漂亮吧?”他眨眨眼说。

“干吗这样大喊大叫?你会吓着他们的,”鲍里斯说。“我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他补充道。“昨天我才托库图佐夫的一个副官鲍尔康斯基把便条交给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收到了……说说,你的情况怎样?冒过枪林弹雨了?”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摇一下挂在军服上的士兵圣乔治勋章1769年叶卡捷琳娜女皇设立圣乔治十字勋章,奖励战功卓著的军官和将军;1807年起用于奖励士兵和士官。,指着包扎的手臂,微笑着瞟了贝格一眼。

“看见了吧。”他说。

“是这样,真行,真行!”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军。你要知道,皇储总是和我们团在一起,所以我们得到了所有的方便和优待。在波兰,那接待,那宴会、舞会,简直无法形容!皇储对我们所有的军官都很仁慈。”

于是两个朋友交谈着各自的情况,一个讲他们骠骑兵的纵酒狂欢和战斗生活,一个讲在高官显贵的统帅下服役的愉快心情和种种好处,如此等等。

“啊,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怎么样,我们去喝一杯吧。”

鲍里斯皱起了眉头。

“既然你一定要喝嘛,”他说。

他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钱包,叫人去拿一瓶葡萄酒来。

“啊,要把你的钱和信给你,”他又说道。

罗斯托夫接了信,把钱扔在沙发上,双手的臂肘支在桌子上开始看信。他看了几行,恼怒地瞥了贝格一眼。看到他的目光,罗斯托夫用信纸挡住了脸。

“给您寄来的钱真不少,”贝格说,看着那个沉甸甸的、把沙发压得陷下去的钱包。“而我们,伯爵,就只能靠这薪饷打发日子。我对您讲讲自己吧……”

“我说,贝格,亲爱的,”罗斯托夫说。“要是您接到家里的来信,又遇到了自己人,很想向他打听种种情况,而我恰好在场,我会马上就走开,以免妨碍你们。听我说,请您走开吧,去哪里都行,哪里都行……见鬼去吧!”他叫道,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温和地看着他的脸,看来竭力想缓和自己粗鲁的语气,说:“您了解我,别生气;亲爱的,好伙计,我对您是有什么说什么,咱们是老相识嘛。”

“啊,请原谅,伯爵,我能理解,”贝格说,一边站起来用低沉的喉音说道。

“您到房东那里去吧,他们找过您,”鲍里斯补充道。

贝格穿上一件最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往上翘,就像皇上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那样,从罗斯托夫的目光来看,他的常礼服已受到注意了,于是带着愉快的微笑走出了房间。

“哎呀,我真是畜生!”罗斯托夫看着信说。

“怎么了?”

“哎呀,我是个猪,我一封信也不写,把他们吓坏了。哎呀,我是个猪!”他反复说,突然脸上一红。“喂,叫加夫里洛去买酒来!让咱们痛饮一番吧!……”他说。

在亲人的信里还夹着一封给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封信是老伯爵夫人按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建议,托熟人搞来寄给儿子的,要他交给收件人并加以利用。

“荒唐!我才不需要呢,”罗斯托夫说,把信扔到了桌子底下。

“你怎么把它给扔了?”鲍里斯问。

“是一封介绍信,我要介绍信干吗!”

“什么,要介绍信干吗?”鲍里斯捡起信,看着收件人的姓名说道。“这封信对你非常有用。”

“我不需要,我决不会给任何人当副官。”

“为什么?”鲍里斯问。

“那是奴仆的差使!”

“我看,你还是那样的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

“而你还是那样的外交家。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说说吧,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就这样,你都看见了。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可是我想、非常想当上副官,不愿留在前线。”

“为什么?”

“因为既然从军,可能的话,就要争取步步高升。”

“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看来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他疑问地凝视着自己朋友的脸,似乎在徒劳地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

加夫里洛老头拿来了葡萄酒。

“要不要马上派人去把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叫来?”鲍里斯说。“他能陪你喝,可我不行。”

“去叫他,去叫他!喂,这个德国佬怎么样?”

“他非常、非常好,是个诚实可亲的人,”鲍里斯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凝视着鲍里斯的眼睛,长叹了一声。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面前放着一瓶葡萄酒,热烈地交谈起来。两个近卫军军官讲着他们的行军,他们在俄国、波兰和国外受到的隆重的欢迎。讲着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谈举止,讲着他的仁慈和脾气暴躁的笑话。贝格像平常一样,只要谈话不涉及他本人,便默然不语,可是谈起大公脾气暴躁的笑话,他就津津有味地讲起他在加里西亚曾有机会和大公说话,当时他正在巡视各团,因为动作不规范而大发脾气。他面带愉快的微笑说,勃然大怒的大公来到他的连队,大声叫道:“阿尔纳乌特人阿尔纳乌特人是古代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后来随着词义的演变,带有诸如“野蛮人”之类的骂人色彩。!”(阿尔纳乌特人是大公愤怒时爱说的口头语),并且命令连长来见他。

“您相信吗,伯爵,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过错。知道吗,伯爵,不是吹牛,我可以说,下达给本团的各项命令我都背得烂熟,条令也背得像‘我们在天上的父’一样。因此,伯爵,我的连队是不会出差错的。我问心无愧。我来了。(贝格欠身站了起来,惟妙惟肖地表演他怎样举手贴近帽檐站在大公面前。确实,要表现出比他更恭敬、更得意的样子是很难的。)他对我的那一顿骂呀,像俗话说的,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又是‘阿尔纳乌特人’,又是‘鬼东西’,又是‘流放到西伯利亚去’,”贝格面带深沉的微笑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过错,所以我默不作声,我做得不对吗,伯爵?‘怎么,你哑巴了?’他大声叫道。我就是不说话。你猜怎么着,伯爵?第二天命令里提也没提;瞧,沉得住气有多么重要!情况就是这样,伯爵。”贝格说,他抽着烟斗,吐着烟圈儿。

“是啊,这太精彩了,”罗斯托夫微笑着说道。

但鲍里斯发觉,罗斯托夫准备嘲笑贝格,便巧妙地岔开了话题。他要求罗斯托夫谈谈,他是在哪里受伤的,是怎样受伤的。罗斯托夫感到很高兴,于是他开始讲了起来,讲得越来越兴奋。他对他们谈起自己在申格拉伯恩的战斗,完全像军人通常谈自己参加过的战斗那样讲了起来,就是说,把战斗讲得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像从其他军人那里听来的那样,讲起来更加动听,但完全不是真实的情况。罗斯托夫是诚实的年轻人,决不是要故意说假话。开始时,他是想把一切讲得完全和事实一样,可是不知不觉地,情不自禁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了假话。要是他对这些听众讲真话,他们正如他自己一样,都已经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什么是冲锋早就有了固定的看法,因而希望从他那里也听到同样的故事,否则,他们就不会相信他,或者更糟,他们会认为,罗斯托夫的经历之所以与通常讲述骑兵冲锋的军人不同,一定是由于他本人的过错。他不可能简单地告诉他们,大家纵马疾驰,他从马上摔下,扭伤了手臂,为了躲避法国人就拼命朝树林里跑。何况为了如实讲述一切,需要努力克制自己,只讲事实。讲真话是很难的,年轻人往往难以做到。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全身冒着火焰,像一阵风暴忘我地扑向敌人;怎样突入敌阵,左砍右劈;怎样挥刀喋血,精疲力竭而坠落马下,如此等等。他也就把这些全都对他们说了。

故事讲到一半,他说:“你很难想象,在冲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心情”,这时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走进了房间,鲍里斯正等着他。安德烈公爵喜欢以庇护的态度对待年轻人,很高兴有人托他办事,对昨天博得他喜爱的鲍里斯很有好感,但愿能满足他的愿望。库图佐夫派他带着文件来见皇储,他顺便来看鲍里斯,希望与他单独见面。进来以后,看到一个普通陆军普通陆军是指不属于近卫军的陆军。的骠骑兵(这是安德烈公爵最不能容忍的一类人)正在讲述他的战斗奇遇,他对鲍里斯亲切地微微一笑,皱起眉头、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罗斯托夫,稍微点点头,疲惫地、懒散地在沙发上坐下。他很不高兴有粗野的人在座。罗斯托夫看出了这一点,勃然大怒。不过他觉得无所谓,这毕竟是外人。可是他看了看鲍里斯,发觉他也为普通陆军的骠骑兵感到害臊。尽管安德烈公爵嘲讽的态度令人不快,尽管罗斯托夫根据自己普通陆军的战斗观点,对参谋部的所有那些小副官都抱有蔑视态度,刚进来的这个人显然也被他归于此类,但他还是局促不安,红着脸一言不发。鲍里斯问参谋部里有什么新闻,适可而止地问起有什么关于我军意图的消息。

“大概要向前推进,”鲍尔康斯基回答道,看来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多说。

贝格趁机特别有礼貌地问,现在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给普通陆军的连长发双饷。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回答说,对国家如此重要的决策,他不便议论。贝格高兴地放声大笑。

“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又对鲍里斯说,“我们以后再谈,”他打量一下罗斯托夫。“检阅后,您来找我,我们把事情办妥,只要有可能。”

他环视房间,转向罗斯托夫,他那孩子气的无法克制的窘态已变为恼怒,他不予理会,说道:

“您刚才好像在讲申格拉伯恩的战事?当时您在那里吗?”

在那里,”罗斯托夫恶狠狠地说道,似乎想以此来侮辱这个副官。

鲍尔康斯基注意到了骠骑兵的情绪,这使他觉得好笑。他不屑地微微一笑。

“是啊!关于这次战斗,现在有很多故事。”

“对,故事!”罗斯托夫大声说道,突然以狂怒的目光看看鲍里斯,又看看鲍尔康斯基。“对,很多故事,但我们的故事,是亲历敌军枪林弹雨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不是参谋部里那些花花公子的故事,他们拿着国家的奖赏,什么也不干。”

“您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安德烈公爵说,他平静地、特别愉快地微笑着。

这时罗斯托夫的心里对这个心平气和的人有了一种恼怒和尊重兼而有之的奇怪感觉。

“我不是说您,”他说,“我不认识您,坦白地说,也不想认识。我是泛指那些参谋部里的人。”

“我要告诉您,”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您想侮辱我。我愿意向您承认,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既然您缺乏足够的自尊;不过您得承认,时间和地点都选得很不合适。最近我们大家都要参加一场更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对我说过,他是您的老朋友,至于我的嘴脸惹您不快,是不能怪他的。不过,”他边说边站起来,“您知道我的姓名,也知道在哪里找我;可是您不要忘记,”他接着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您也一样,我比您年长,我的忠告是:息事宁人。好,星期五检阅以后我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安德烈公爵最后说,向两人微微鞠躬,走了出去。

罗斯托夫只是在他出去以后才想起该用什么话来回敬他。更使他气愤的是,他没有及时把话说出来。罗斯托夫立刻吩咐把他的马牵来,向鲍里斯冷淡地告辞后,便骑马回去了。明天他是到司令部去,向这个装腔作势的副官要求决斗,还是真的息事宁人算了?这个问题一路上折磨着他。他有时恶狠狠地想,他多么乐意看到这个矮小、虚弱、傲气的人在他枪口下的恐惧,有时又惊奇地感到,在他所有相识的人之中,他最想结为知己的正是他所憎恨的这个小副官。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见面的第二天举行了检阅,接受检阅的有奥地利部队和来自俄国的生力军,以及作战归来的库图佐夫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之众的盟军。

清晨起,服饰整洁、英姿勃勃的部队开始行动,在要塞前的检阅场上列队。时而成千上万的人腿、刺刀在涌动,军旗飘飘,部队在军官们的口令下立定、旋转,绕过身穿另一种军服、但也同样人山人海的步兵,保持一定间隔列成队伍;时而盛装的骑兵,身穿蓝色、红色、灰色绣花军服,蹄声嘚嘚而来,发出匀整的铿锵声,以服饰华丽,骑着黑马、棕红马、灰色马的军乐队为前导;时而浩浩荡荡的炮兵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缓缓行进,在指定的位置排开,连绵不绝的擦得锃光瓦亮的大炮,在炮车上颠簸着铿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火绳的气味。将军们都隆重地穿上阅兵服,把或粗或细的腰部勒得紧而又紧,发红的脖子被硬领支撑着,武装带和所有勋章全都披挂整齐。军官们的头发油光闪亮,英姿飒爽,每个士兵都新刮了胡子洗了脸,把装具擦得铮亮。每匹马都经过细心的照料,毛色像缎子一样闪光,马鬃一丝不乱。不仅将军和军官们,而且每一名士兵、每一匹马都感觉到了,他们正在经历一个非同小可、庄严而隆重的时刻。每一个将军和士兵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人海的一粒沙子,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意识到自己是这雄伟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清晨起就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和努力。上午十时一切按照要求准备就绪。巨大的检阅场上已整队完毕。全军分兵种排成横队。骑兵在前,其后是炮兵,再后是步兵。

在每个兵种之间仿佛形成了一条街道。这支军队的三个部分有明显的区别:库图佐夫的英勇善战的部队(巴甫洛格勒团位于它的右翼前列),来自俄国的普通陆军和近卫军,奥地利军队。但他们都站在统一的横队里,服从统一的指挥,遵循统一的序列。

激动的低语仿佛一阵轻风掠过树叶:“来了!来了!”响起了惊恐的叫声,于是最后的匆忙的准备仿佛浪花似的波及全军。

前面出现了从奥洛穆茨来的一群骑马的人。尽管这是一个无风的天气,却有一阵轻风拂过全军,微微吹动长矛上的小旗,使军旗随风招展、拍击着旗杆。看来是军队本身在用这样轻微的动作表达自己在看到君王时的喜悦。传来了口令声:“立正!”此后仿佛报晓的雄鸡,到处都在重复这个声音。于是万籁俱寂。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只听见马蹄的嘚嘚声响成一片。那是两位君主的侍从。君主们来到侧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们吹响了总进行曲。那似乎不是军号演奏的乐音,而是部队自己满怀喜悦地欢迎君主驾临而自然发出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楚地听出亚历山大皇帝朝气蓬勃的亲切的说话声。他在向部队问好,第一团高呼:“乌拉!”这声音是那么洪亮、悠长、兴高采烈,以致人们不禁大吃一惊,他们所构成的这个整体竟是如此人数众多,雄壮有力。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部队的前几排,皇上首先来到了这支部队,罗斯托夫和这支部队的每一名官兵都有着同样的感受:一种奋发忘我的精神,对强大的自豪感,对驾临盛大阅兵式的皇上的无限爱戴。

他感到,这个人的一句话,就能使这整个集体(他是和这个集体结合在一起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沙子)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是去完成最伟大的英雄壮举,因此在看到这句话渐渐临近的时候,他不能不浑身战栗,不能不屏息凝神。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响起雷鸣般的呐喊,一个又一个团相继以总进行曲的声浪迎接皇上,然后是“乌拉”、总进行曲,接着又是“乌拉”和“乌拉”,这声浪越来越雄壮而洪亮,汇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皇上还没有临近的时候,每个团都毫无声息、凝然不动,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只要皇上一来到面前,这个团就活跃起来,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皇上已经走过的整个队列的吼声融成一片。在这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在石头一样凝然不动地列成方阵的大军之中,几百名侍从骑着马散漫、凌乱,主要是自由地涌动,在他们前面的是两个人——两位皇帝。整个大军沉着而激情洋溢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皇帝们的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近卫军骑兵军服,头戴三角帽,他那愉悦的面容和清新、低沉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们不远的地方,远远地就以他敏锐的目光认出了皇上,追随着他渐渐临近的身影。在相距二十步的时候,尼古拉就细致入微地看清了皇上年轻俊美而欣喜的面庞,他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而狂喜的心情。他觉得皇上的一切,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那么美。

勒马停在巴甫洛格勒团前面的时候,皇上用法语对奥地利皇帝说了什么,又微微一笑。

看到这个笑容,罗斯托夫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心里对自己的皇上涌起了更强烈的爱戴。他渴望用什么来表达自己对皇上的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直想哭。皇上召唤团长,对他讲了几句话。

“天哪!要是皇上对我说话,我会怎样啊!我会幸福死了!”

皇上对军官们说:

“先生们(在罗斯托夫听来,字字句句都是来自天上的声音),我由衷地感谢大家。”

如果现在罗斯托夫能为自己的沙皇而死,他是多么幸福啊!

“你们被授予圣乔治军旗,你们一定会当之无愧。”

“只想为他去死,去死!”罗斯托夫想。

皇上还说了什么,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只听士兵们高呼“乌拉”。

罗斯托夫也把身子俯向马鞍,使劲吼叫起来,几乎要喊破嗓子了,只想充分表达自己对皇上的狂热的爱戴之情。

皇上面对骠骑兵伫立片刻,仿佛犹豫不决。

“皇上怎么可以犹豫不决呢?”罗斯托夫想,随即他甚至觉得这犹豫不决也像皇上的所有举止一样庄严而迷人。

皇上只犹豫了一会儿。他穿着当时流行的尖头皮靴,用一只脚碰了碰他所骑的英国式枣红色母马的腹部;皇上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提缰绳,他动身了,身后是随行的侍从们,仿佛不规则地徐徐蠕动的人海。他走得远了,远了,不断在其他各团面前停留一下,最后,隔着簇拥在两位皇帝身旁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只看得见他帽顶上的白色羽饰了。

在侍从先生们之中,罗斯托夫也发现了懒散、萎靡地骑在马上的鲍尔康斯基。罗斯托夫想起了昨天和他的争吵,于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该不该和他决斗。“当然不该,”罗斯托夫现在想……“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这种事值得想、值得谈吗?在这样充满爱,充满狂热和奉献精神的时刻,我们的争吵和委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宽恕所有的人,”罗斯托夫想。

皇上巡视了几乎所有的团队之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在他身旁通过,罗斯托夫骑着新近从杰尼索夫那里买来的贝都因,走在自己骑兵连的末尾,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处于引人注目的位置。

在接近皇上的时候,出色的骑手罗斯托夫两次用马刺猛踢他的贝都因,幸运地使它发狂似的奔驰起来,贝都因被激怒时就是这样狂奔的。贝都因把喷着白沫的马嘴弯向胸脯,扬起马尾,仿佛蹄不点地凌空飞行,它姿态优美地高高奋起四蹄,疾驰而过,贝都因也感觉到了皇上投向自己的目光。

罗斯托夫自己双腿后缩,收腹,觉得自己已和骏马融为一体,皱着眉头,然而面带幸福的神情,如同杰尼索夫所说,魔鬼般地从皇上身旁驰过。

“巴甫洛格勒团的军人真是好样的!”皇上说。

“我的天!要是他命令我马上就去赴汤蹈火,我该是何等幸福啊,”罗斯托夫想。

检阅结束后,新到的和库图佐夫所部的军官们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谈到赏赐,谈到奥地利军队以及他们的服装和他们的战线,谈到波拿巴和他现在的艰难处境,尤其是因为埃森埃森(1759—1813),俄国将军。1805年11月初,埃森军团与联军会师。的军团即将到达,而且普鲁士将站在我们一边。

但在所有的圈子里谈得最多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人们转述他的每一句话,谈论他的一举一动,而且为之陶醉。

人人都只有一个愿望:赶快在皇上的统率下向敌军发起进攻。陛下亲临指挥,必将战胜任何敌人。罗斯托夫和大多数军官在检阅后都是这样想的。

检阅后,大家比打了两次胜仗都更加对胜利充满信心。

检阅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军服,带着自己战友贝格希望他成功的良好祝愿,骑马到奥洛穆茨去找鲍尔康斯基,希望利用他的好意,为自己谋取最好的差使,特别是给重要人物当副官的差使,这是他在军队中梦寐以求的。“罗斯托夫的父亲每次都给他寄来一万卢布,他可以轻松地说,他不愿巴结任何人,也决不给任何人当仆从;而我除了自己的头脑就一无所有,必须自谋前程,有机会就不能放过,而要好好利用。”

这一天他在奥洛穆茨没有找到安德烈公爵。但是司令部、外交使团和带着大量侍从的两位皇帝的驻地奥洛穆茨,高官显贵云集的奥洛穆茨的景象使他跻身于这个上层世界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他谁也不认识,尽管他身穿漂亮的近卫军军服,可是所有那些上层人物,在大街上络绎不绝,炫耀着华丽的马车、羽饰、绶带、勋章的高官显贵,看来和他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竟有天壤之别。他们不愿,也不可能承认他的存在。他在总司令库图佐夫的驻地打听鲍尔康斯基,那里的所有军官甚至勤务兵投来的目光,仿佛要告诉他,很多像他这样的军官都在这里窜来窜去,叫人厌烦透了。尽管如此,不妨说正因如此,第二天,即十五号,他在午餐后又骑马来到奥洛穆茨,走进库图佐夫所在的那幢房子打听鲍尔康斯基。安德烈公爵在家,他被领进一个大厅,以前大概是举行舞会的地方,现在放着五张床和各种家具:若干桌子、椅子和一架古钢琴。近门的一个副官穿着波斯式长袍,坐在桌旁写字。另一个副官,脸色红润的胖子涅斯维茨基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脑后,正在和一个坐到他身边来的军官说笑。第三个在古钢琴上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倚着古钢琴为他伴唱。没有鲍尔康斯基。这些先生们看见鲍里斯,没有一个肯动一动。鲍里斯向写字的副官询问,他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对他说,鲍尔康斯基在值班,要找他可以从左首的门到接待室去。鲍里斯谢了他,到接待室去了。接待室里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鲍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鄙夷地眯着眼睛(这是一种特殊的谦恭而又倦怠的态度,它明明白白地在说,要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连一分钟也不会和您谈话),在听一位佩戴着几枚勋章的俄国老将军的谈话,将军几乎踮着脚,身姿笔挺,赤红的脸膛上带着士兵的巴结的表情,正在向安德烈公爵报告什么。

“很好,请稍候,”他用带法语腔调的俄语对将军说道,当他有意表示鄙夷的态度时就这样说话。安德烈公爵看见了鲍里斯,便不再理会那位将军(将军赶快跟在他后面,请求他再听下去),面带愉快的微笑,向鲍里斯点头致意。

鲍里斯这时已完全明白了他以前就预感到的一点,即除了本团官兵都知道、他也知道的军事条令中明文规定的等级制度和纪律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等级制度,正是那不成文的等级制度迫使这位受到冷落的赤红脸膛的将军恭敬地在一旁等候。这时大尉安德烈公爵却为了自己高兴,认为和德鲁别茨科伊准尉交谈是合适的。鲍里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地抱定宗旨,今后在履行军务时要遵循这不成文的等级制度,而不是遵循军事条令中的明文规定。他现在感到,仅仅由于他被介绍给安德烈公爵,他的地位马上就高于将军,在其他场合,在战场上,这位将军对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是操有生杀之权的。安德烈公爵走上前来握着他的手。

“很遗憾,昨天让您白跑了。我整天在和德国人打交道。陪魏罗特去检查兵力部署。德国人较起真来就没完没了!”

鲍里斯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他很了解安德烈公爵在暗示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情。其实魏罗特的名字,甚至部署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样,亲爱的,还是想当副官?在这段时间里,我为您考虑过。”

“是的,我想,”鲍里斯说,不由地红了脸,“向总司令提出请求。我有库拉金公爵给他的一封推荐信;我提出请求,只是因为,”他补充道,仿佛歉疚似的,“我担心,近卫军不会投入战斗。”

“好吧!好吧!我们要认真地商量一下,”安德烈公爵说,“不过请让我替这位先生通报一声,然后我就有时间奉陪了。”

在安德烈公爵去为赤红脸膛的将军通报的时候,这位将军看来并不赞同鲍里斯对不成文的等级制度的见解,因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妨碍他和副官谈话的放肆的准尉,使鲍里斯觉得很尴尬。他掉转头,焦急地等候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的办公室出来。

“听我说,亲爱的,我已经为您考虑过了,”安德烈公爵和他来到有一架古钢琴的大厅时说道。“您不必去找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他会对您说上一大堆客套话,还请您去吃饭(“就那种等级制度而言,这就算不错的了”,鲍里斯想),可是这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这些副官和传令官眼看有一个营了。不过我们可以这么办:我有一个好朋友,侍从将军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多尔戈鲁科夫(1777—1806),驻库图佐夫司令部的侍从将军,亚历山大一世的亲信之一,深得皇帝的宠信。,为人极好;尽管有些情况您不必知道,可是问题在于,现在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和我们都不起任何作用:一切都由皇上掌控,我们还是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我也有事要去一趟,我已经对他谈到过您;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是否有可能把您安排在他自己身边,或安排到更接近太阳的地方。”

安德烈公爵总是特别热心地指引年轻人,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尽管他出于高傲,自己永远不会接受这样的帮助,他可以置身于高层,那是可以提供成功的机遇并吸引他的地方。他很高兴为鲍里斯奔走,当即便带他去见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才走进两位皇帝及其近臣所居住的奥洛穆茨行宫。

这一天举行了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的全体成员和两位皇帝。与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施瓦岑贝格(1771—1820),奥地利元帅,1805年任御前军事会议副主席。两位老者的意见相反,会议决定立即进军,向波拿巴发起总攻。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安德烈公爵就在鲍里斯的陪同下来到行宫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这时司令部的所有人还处于少壮派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大获全胜的陶醉状态。主张暂不进军,等待时机的稳健派的声音遭到一致反对,他们的理由被进攻有利的无可辩驳的论据所推翻,以至会议上所说的话、眼前的战役和无可置疑的胜利似乎已不是对未来的展望,而是既成事实。一切有利条件都在我们一边。我们强大的兵力无疑超过拿破仑的兵力,已集结在一起,由于两位皇帝亲临,部队士气高昂,求战心切。指挥部队的魏罗特将军对行将展开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了如指掌(似乎是一个幸运的巧合,去年奥地利军队进行演习的地方,恰恰就是现在要对法军作战的战场);看着军事地图,摆在面前的地形的所有细节都一目了然,而显然已被削弱的波拿巴却毫无动静。

多尔戈鲁科夫是最热烈的主战者之一,刚开完会回来疲惫不堪,但很兴奋,因为获得胜利而感到自豪。安德烈公爵把受他庇护的军官向他作了介绍,但多尔戈鲁科夫有礼貌地紧握一下他的手,对鲍里斯什么也没说,看来他忍不住要把此刻最想一吐为快的想法说出来,于是用法语对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亲爱的,我们打赢了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但愿这场争论所导致的结果也同样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不过,亲爱的,”他断断续续地、热情地说道,“我应当承认,我错怪了奥地利人,特别是错怪了魏罗特。那样言简意赅,那样详尽无遗,那样了解地形地物,那样有预见性,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最细微的详情细节,全都考虑到了!不,亲爱的,再也想不出比我们所拥有的条件更有利的情况了。奥地利人的认真与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除此之外,您还想要什么呢?”

“那么最后的决定是要进攻了?”鲍尔康斯基说。

“您知道吗,亲爱的,我觉得波拿巴是惊慌失措了。您要知道,今天收到了他给皇上的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笑道。

“是吗!他写了些什么呢?”鲍尔康斯基问。

“他有什么可说的?东拉西扯而已,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告诉您,他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是肯定的!不过最有趣的是,”他说,突然宽厚地笑了,“大家怎么也想不出,回信该怎么称呼他。既然不能称他执政,自然也不能称他皇帝,我觉得那就只好称他波拿巴将军了。”

“可是,不承认他是皇帝和称他波拿巴将军,这两者是有区别的,”鲍尔康斯基说。

“问题就在这里,”多尔戈鲁科夫笑着打断他的话,很快地说道。“您认识比利宾,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建议信上写:‘致篡位者和人类公敌’。”

多尔戈鲁科夫高兴得哈哈大笑。

“就这样?”

“不过,比利宾还是想出了一个正经的头衔。这个人又聪明又机智……”

“怎么呢?”

“致法国政府首脑。致法国政府首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愉快地说道。“这样好,是吧?”

“好,不过他是不会高兴的,”鲍尔康斯基说。

“啊,他会很不高兴!我的兄弟认识他,在巴黎时不止一次在他那里,在现在的这位皇帝那里吃饭,他告诉我,他没有遇到过比他更敏感、更狡狯的外交家:您要知道,那是法国人的机灵和意大利人的表演才能的结合。您听说过他和马尔科夫伯爵的笑话这里讲的“笑话”是俄国1801—1803年驻巴黎公使莫尔科夫伯爵(1747—1827)的真实故事。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能对付他。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简直太妙了!”

于是爱饶舌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转向鲍里斯,时而转向安德烈公爵讲了起来,波拿巴为了试试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故意把手绢掉在他面前,停下来望着他,大概是等马尔科夫为他效劳,马尔科夫马上也把自己的手绢掉在旁边,然后拾起自己的手绢,却没有捡起波拿巴的手绢。

“妙极了!”鲍尔康斯基说。“不过,公爵,我来是为这个年轻人向您求情的。您瞧,是这样……”

可是安德烈公爵还没有把话说完,一个副官走了进来,说皇上召见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噢,真糟糕!”多尔戈鲁科夫说,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您知道,我很高兴能略尽绵薄,无论是为您,还是为这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再一次握握鲍里斯的手,脸上带着和蔼、真诚、热情的轻率应付的表情。“可是您瞧……只好等下次了!”

这时,鲍里斯很激动,因为他觉得自己与至高无上的权力已近在咫尺。在这里,他感到自己接触到了那指挥千军万马规模宏大的运动的权力中心,而在自己的团里,他觉得自己只是这种运动中的一个微不足道、唯命是从的组成部分。他们跟着多尔戈鲁科夫来到走廊,遇到一位(他刚从皇上的房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是从那同一扇门进去的)身材不高的文官,他有一张聪明的脸,下巴明显地向前突出,但并不损害他的容貌,反而使他的表情显得更有活力,更灵活乖巧。这个矮小的人像自己人一样向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以冷冷的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安德烈公爵,朝他直冲过来,显然,他以为安德烈公爵会朝他鞠躬,或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不鞠躬也不让路;他的脸上带着恼怒的表情,于是那个年轻人转身从走廊的一侧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人?”鲍里斯问。

“这是最引人瞩目、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雷日斯基公爵恰尔托雷日斯基公爵(1770—1861),波兰人,亚历山大一世的亲信,时任俄国外交大臣。。”

“就是这些人,”鲍尔康斯基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这时他们正要走出行宫,“就是这些人在决定各国人民的命运。”

第二天部队出征,直到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前,鲍里斯未能去找鲍尔康斯基或多尔戈鲁科夫,暂时还留在伊兹梅洛夫团。

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杰尼索夫骑兵连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十六日黎明,正如人们所说,该连从宿营地出发作战,可是跟在其他纵队后面走了大约一俄里,就奉命在大道上停下了。罗斯托夫眼看着哥萨克、骠骑兵一连和二连、几个步兵营带着炮兵部队从他身旁过去,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两位将军和他们的副官们也都骑着马过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在战前所感到的恐惧,为克服这种恐惧而进行的内心斗争,他要在这次战斗中以骠骑兵的方式立功的梦想全都落空了。他们的骑兵连被留在预备队里,这一天尼古拉·罗斯托夫过得又无聊又烦闷。上午九时,他听到了前方密集的枪炮声,“乌拉”的呐喊声,看到了抬下来的伤兵(伤兵不多),最后又看到哥萨克骑兵连押送长长的一队法国骑兵。显然,战事结束了,显然,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战斗,然而打得很成功。回来从旁经过的官兵们在谈论辉煌的胜利,讲到攻克维绍,而法军的一个骑兵连全部被俘。这是寒夜之后的阳光明媚的白天,秋日悦目的光辉与胜利的消息同时来临,不仅参战官兵的叙述在传达这个消息,而且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们的喜气洋洋的表情也在传达这个消息。这就使尼古拉更加感到揪心的痛苦,他白白地忍受了战前的那种恐惧,无所事事地虚度了这欢乐的一天。

“罗斯托夫,你过来,我们来借酒浇愁!”杰尼索夫叫道,他坐在路边,面前放着军用水壶和下酒菜。

军官们在杰尼索夫装着饮料和吃食的小箱子旁边围成一圈,边吃边聊。

“瞧,又押来了一个!”一个军官指着被俘的法国龙骑兵说道,押送的是两个步行的哥萨克。

一名哥萨克牵着从俘虏手里缴获的高大漂亮的法国马。

“把这匹马卖给我们!”杰尼索夫对哥萨克说。

“好吧,长官……”

军官们都站了起来,把哥萨克和法国俘虏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讲一口带德国口音的法语。他激动得气喘吁吁,脸色红扑扑的,一听到有人讲法语,便急忙对军官们说起话来,一会儿对这个讲,一会儿又对那个讲。他说他本来是不会被俘的;他被俘不能怪他,只能怪下士,下士派他去拿几条被子,他提醒过,那里已经有俄国人了。他每讲一句话,都会加上一句:请你们爱护我的马啊,还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马。看得出来,他不大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有时为自己被俘辩解,有时又以为面对的是自己的长官,想表现自己作为士兵的勤恳和尽职。他给我们的后卫部队带来了法军的清新活泼的氛围,这种氛围对我们来说是那么陌生。

两个哥萨克要价两个金币,于是罗斯托夫买下了这匹马,收到家里的钱以后,他现在是最富有的军官了。

“您要爱护马啊,”马交给罗斯托夫之后,阿尔萨斯人对骠骑兵好心地嘱咐道。

罗斯托夫微笑着安慰龙骑兵,又给了他一些钱。

“走吧,走吧!”一个哥萨克说,碰了碰俘虏的手臂,要他往前走。

“皇上!皇上!”突然骠骑兵当中有人叫道。

所有的人都匆忙地跑动起来,罗斯托夫看到后面的大道上,有几个帽子上带有白色羽饰的骑者过来了。转眼间大家都各就各位,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是怎样跑回自己的岗位,上了马。刹那间他未能参加战斗的遗憾没有了,在看惯了的人们中间的那种无聊的感觉没有了,所有关于自己的想法都在刹那间消失了:他由于皇上驾临而完全沉浸于幸福感之中。他觉得自己虚度的一天,由于皇上的临近而得到了补偿。他感到幸福,就像一个恋人在等候久已期盼的约会。他在队列中不敢回头张望,不过,即使不回头看,他也极度兴奋地感觉到了的来临。他感觉到这一点,不只是根据一群骑者驰近的马蹄声,而且是因为随着他们的来临,他的周围变得越来越光明、欢乐、隆重而充满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太阳渐渐临近,闪耀着谦和、庄严的光辉,他已经觉得自己沉浸在这光辉之中,他听得见他的声音了,那亲切、安详、庄严而又那么质朴的声音。罗斯托夫觉得,四周正如应有的那样鸦雀无声,就在这寂静中响起了皇上说话的声音。

“这是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他问道。

“是预备队,陛下!”有人回答道,在听到“这是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的非人间的声音之后,这回答的声音显得那么平凡。

皇上来到罗斯托夫面前停住了。亚历山大的脸比三天前检阅时更美了,他的脸焕发着愉悦和青春的光彩,那天真无邪的青春使人想起十四岁孩子的活泼淘气,然而那毕竟还是庄严的皇帝的脸。在偶尔打量骑兵连的时候,皇上与罗斯托夫四目相对,皇上的目光注视他的眼睛不过两秒钟。皇上明白罗斯托夫此刻的心情吗(罗斯托夫觉得,他全都明白),不过他的一双蓝眼睛对罗斯托夫的脸看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放射着柔和、亲切的光辉。)后来他突然扬起眉毛,用左脚猛地一踢坐骑,向前疾驰而去。

听到前线密集的枪炮声,年轻的皇帝克制不住亲临战地的渴望,不顾近臣的劝阻,于十二时离开他所在的第三纵队,向前线飞驰而去。还没有到达骠骑兵那里,几个副官迎面而来,带来了战事已经胜利结束的消息。

仅仅俘虏法军一个骑兵连的战斗,被认为是对法军的辉煌的胜利,因此皇上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深信法国人已经被打败,正在被迫撤退。皇上过去几分钟后,巴甫洛格勒团的一个营奉命向前推进。在德国小城维绍,罗斯托夫又见到皇上一次。在皇上到来之前,城里的广场上有过十分激烈的枪战,留下的几个死者和伤兵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皇上在文武侍从的簇拥下,骑着另一匹英国式短尾枣红色母马,向一侧弯下身子,以优美的姿态举起金质带柄眼镜,看着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兵,他没有戴帽子,满头血污。这名伤兵那么肮脏、粗鲁、恶心,罗斯托夫觉得,他离皇上那么近简直是亵渎。罗斯托夫看到皇上拱着的肩膀仿佛受了寒似的抖了一下,他的左脚用马刺痉挛地敲击着马的腰部。训练有素的马冷漠地回头望望,站在原地不动。几个副官下马架起了伤兵,把他往赶来的担架上放。伤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不能轻点儿吗?”皇上说,看来他比将死的士兵还要痛苦,他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到皇上热泪盈眶,听见他在离开时用法语对恰尔托雷日斯基说:

“战争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啊!战争多么可怕啊!”

前卫部队部署在维绍前方,能看到敌军的散兵线,稍一交火,敌人便把地方让给我们,整天都是这样。皇上宣布了对前卫部队的嘉勉,答应给予奖赏,士兵们领到了双份伏特加。野营的篝火比昨夜更欢快地噼啪作响,士兵的歌声也更加嘹亮。这天夜里,杰尼索夫设宴庆祝自己升为少校,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罗斯托夫在宴会要结束时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不是像在正式宴会上为身为帝王的皇上干杯,而是为我们的皇上,一位善良的、有魅力的、伟大的人干杯;让我们为他的健康,为我军必将战胜法国人干杯!”

“既然我们以前也打过仗,”他说,“而且让法国人尝到了厉害,就像在申格拉伯恩那样,那么现在皇上亲临前线,情况会怎样?我们要为他而死,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是吧,诸位?也许我讲得不大恰当,我喝多了;可我觉得是这样,你们也一样。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乌拉!”

“乌拉!”军官们热情洋溢地欢呼起来。

老骑兵上尉基尔斯滕也热情地喊着,他的真诚丝毫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

军官们把酒喝干摔碎了杯子,基尔斯滕又把别的杯子斟满,他只穿着衬衫和马裤,端起一杯酒走到士兵们的篝火旁,他摆出庄严的姿态,高高地扬起一只手,颏下飘着长长的花白胡子,敞开的衬衫露出白净的胸脯,站在篝火的火光里。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我们的胜利,乌拉!”他以老骠骑兵的豪迈的男低音呼喊道。

骠骑兵都聚拢来,以大声的呼喊和谐地回应他。

深夜大家都散了。杰尼索夫用他短短的手拍拍自己心爱的罗斯托夫的肩膀。

“在行军作战中没有恋爱的机会,他就爱上皇上了,”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罗斯托夫叫道,“这是那么崇高,那么美好的感情,是那么……”

“相信,相信,老弟,我赞同而且欣赏……”

“不,你不懂!”

罗斯托夫站起来,在篝火间漫步,幻想要是能为皇上而死,不是为救驾而死(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只要能死在皇上的面前,那是多幸福啊。他的确是爱上了皇上,爱上了俄国军队的荣誉,爱上了战胜敌人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前的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怀有这种感情的不只是他:当时俄军百分之九十的官兵都爱上了自己的沙皇和俄国军队的荣誉,尽管不像他那样爱得如醉如痴。

十一

第二天,皇上驻跸维绍。御医维利埃几次奉诏前往探视。司令部和附近的部队盛传圣体欠安。据近臣说,皇上没有进食,睡眠不佳。圣体欠安是因为兵员死伤的情景对皇上敏感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十七日黎明,一名法国军官从前哨被带到维绍,他是打着军使的旗号来的,要求觐见俄国皇帝。这个军官是萨瓦里萨瓦里(1774—1833),公爵,曾任拿破仑的副官,当时是法军师长。萨瓦里的使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军事计谋。拿破仑蓄意散布流言,渲染法军处境艰难,他在寻求和平等等。派遣萨瓦里到俄军领导机关议和,按照拿破仑的意图,就是要使亚历山大一世及其近臣对流言深信不疑。。皇上刚刚入睡,因此萨瓦里只能等待。中午他获准觐见皇上,并于一个小时后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前往法军的前哨部队。

据说,萨瓦里此行的目的是议和,并提议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晤。使全军感到高兴和自豪的是,会晤的建议被拒绝,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奉旨随萨瓦里前往,代表皇上与拿破仑进行谈判,如果和预料相反,谈判真的是以谋求和平为宗旨的话。

傍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直接去见皇上,并单独在那里待了很久。

部队在十一月十八和十九两天又连续向前推进,敌军的前哨常常在短暂的交火之后随即撤退。军队的上层从十九日中午开始便展开了强有力的匆忙而紧张的行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十一月二十日上午,这一天进行了如此令人难忘的奥斯特利茨会战。

十九日中午之前,行动、热烈的交谈、奔走、副官们奉命四出,这一切还仅仅局限于两位皇帝的大本营;这一天的午后,行动传递到了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和各纵队首长的参谋部。傍晚,这个行动通过副官们扩散到了全军的各个角落和各个部分,十九日夜盟军的八万之众在宿营地起床,到处响起嗡嗡的谈话声,人潮涌动,继而大军出发,形成了长达九俄里的宏伟画卷。

清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所开始的集中行动推动了全部后续行动,它好像塔楼大钟中心的轮子的最初行动一样。一个轮子慢慢地转动了,第二个、第三个也转动起来,于是所有的轮子、滑轮和齿轮都越来越快地启动了,自鸣钟开始敲响钟点,报时的数字跳出来,时针开始均匀地移动,表示行动的结果。

军事机械和钟表的机械一样,一经启动的行动直至最后的结果也是不可遏止的,还没有轮到的机械的零部件,在被传动之前也都寂然不动。在轮子挂住轮齿时轮轴咝咝作响,滑轮飞快地旋转而发出吱吱的响声,而邻近的轮子还是静止不动,仿佛要静止几百年;可是时候一到,这个轮子被曲杆带动,便吱吱作响地旋转起来,从而融入整体的运动,而对运动的结果和目的却一无所知。

钟表里无数不同的齿轮和滑轮的复杂运动的结果,只是表示时间的时针的缓慢而平稳的移动,同样,这十六万俄国人和法国人——所有这些人的一切激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高傲的冲动、恐惧、狂喜——的全部复杂的人类运动的结果,只是所谓三皇会战的奥斯特利茨会战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世界历史的钟面上的缓慢的移动。

安德烈公爵这一天值班,始终没有离开过总司令。

傍晚五点多钟,库图佐夫来到两位皇帝的大本营,觐见皇上不久,顺便去见宫廷事务总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鲍尔康斯基利用这个时间,去找多尔戈鲁科夫了解一下详细战况。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情绪低落,心怀不满,司令部里的人也都对他不满,而皇帝大本营里所有与他交谈的人似乎都知道一些别人所不了解的情况,因此他很想找多尔戈鲁科夫谈一谈。

“您好,亲爱的,”多尔戈鲁科夫说,他正和比利宾在一起喝茶。“明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们的老头子怎么样?心情不佳?”

“不能说他心情不佳,但他好像希望别人能听听他的意见。”

“大家在军事会议上听过他的意见了,以后也会听,只要他讲得有道理,然而目前波拿巴最害怕的是决战,在这样的时候拖延和观望是不能容许的。”

“对了,您见到他了吗?”安德烈公爵说。“波拿巴怎么样?您对他的印象如何?”

“见到了,而且我确信,他在世上最害怕的就是决战,”多尔戈鲁科夫又重复了一遍,看来他很重视与拿破仑会见后所得出的这个总结论。“如果他不怕交战,那么他何必要求会晤,要求谈判,主要的是,他何必退却呢?要知道,退却是完全违背他的作战准则的。请您相信:他害怕,害怕决战,他的末日到了。这是我说的。”

“请您谈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个人身穿灰色常礼服,很希望我对他以‘陛下’相称,可是,使他难受的是,他从我嘴里没有听到任何头衔。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道,回头望着比利宾微微一笑。

“尽管我十分尊敬老库图佐夫,”他继续说道,“可是现在波拿巴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我们还要等待观望,使他有机会逃走或骗过我们,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未免太蠢了。不,切不可忘记苏沃洛夫和他的准则:不要让自己处于挨打的地位,而要主动进攻。请您相信,在战争中,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往往比优柔寡断的老将的经验更能指明制胜之道。”

“可是我们在什么位置发动进攻呢?今天我到过前哨阵地,却无法断定,他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陈述自己所拟定的进攻计划。

“嗳,这完全是无所谓的,”多尔戈鲁科夫很快地说道,他站起来在桌子上展开地图。“一切情况都预见到了:如果敌人在布吕恩……”

于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迅速而含糊地陈述了魏罗特的侧翼迂回计划。

安德烈公爵开始反驳,并证明自己的计划可以与魏罗特的计划相媲美,只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被魏罗特的计划抢先得到了认可。当安德烈公爵开始证明他的计划的弊端和自己的计划的优越时,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就不听了,他不看地图,而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不过,库图佐夫今天要召开一个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畅所欲言,”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是要这么做,”安德烈公爵说,他离开了地图。

“你们何必操心呢,先生们?”比利宾说,他一直笑嘻嘻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显然,现在想开开玩笑,“明天胜也好,败也好,反正俄国军队的荣誉是有保障的。除了你们的库图佐夫,没有一个纵队司令是俄国人,担任纵队司令的是:维姆普芬将军先生原文为德文。维姆普芬(1770—1851)和下文的利希滕施泰因(1760—1836)均为奥地利人。,朗热隆伯爵朗热隆(1763—1831),法国古老家族的后裔,将军,曾在法国军队中服役。,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霍恩洛厄(1746—1818),普鲁士将军。,还有一个普尔什普尔希普尔什比利宾在夸张地渲染波兰人名字的发音。他说的是普尔热贝舍夫斯基(1755—?),波兰人,俄国将军。,波兰人的名字都是这样的。”

“闭嘴,刻薄鬼,”多尔戈鲁科夫说。“您讲得不对,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1771—1825),俄国将军。和多赫图罗夫,本来还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俄国将军,亚历山大一世宠臣。,可是他神经衰弱。”

“我想,这是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祝你们一切顺利,先生们。”他补充了一句,与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握握手,出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安德烈公爵忍不住向坐在身旁默不作声的库图佐夫问起他对明天的会战的想法。

库图佐夫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副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认为我们会败,就对托尔斯泰伯爵这样说了,并请他把我的话转告皇上。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噢,亲爱的将军,我管我的米饭和煎肉排,您管您的军事吧。’是的……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十二

晚上九点多钟,魏罗特带着自己的计划来到库图佐夫的住处,预定就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所有的纵队司令都必须向总司令报到,除了拒绝前来的巴格拉季翁公爵,全都按时到达了。

魏罗特是拟议中的会战的全权指挥官,他的活跃和匆忙与心怀不满、昏昏欲睡的库图佐夫形成鲜明的对照,后者无可奈何地扮演着军事会议的主席和领导者的角色。显然,魏罗特觉得自己是一场已经失控的运动的首领。他好像一匹驾着载货大车的马朝山下狂奔。他是在拉车呢,还是被驱迫着不得不跑,他不知道;但是他以极快的速度飞跑,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样的行动会有什么结果了。这天晚上魏罗特两次亲临敌军散兵线进行考察,两次去向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报告和说明情况,并在自己的办公室口授德文的作战部署。现在他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库图佐夫这里。

看来他是太忙了,甚至忘记了对总司令应有的礼貌:他打断他的话,自己讲得又快又含糊,既不看着对方,也不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身上沾满污泥,一副可怜、疲惫、张皇失措的样子,同时又傲慢而自以为是。

库图佐夫占用了奥斯特拉利茨附近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在总司令用作办公室的大客厅里有库图佐夫本人、魏罗特以及军事会议的与会者。他们在喝茶。只等巴格拉季翁公爵了,他一到就可以开会。七点多钟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官来通知,公爵不能来了。安德烈公爵向总司令报告这个消息后留下不走了,因为库图佐夫事先曾准许他列席会议。

“既然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来,我们可以开会了,”魏罗特说,他连忙站起来走到桌前,桌上铺开一幅布吕恩周边地形的大地图。

库图佐夫穿着解开了纽扣的军服,肥胖的脖子仿佛得到了解放,从军服里铺到了衣领上。他坐在伏尔泰式安乐椅里,把一双老年人的皮肉松弛的手对称地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几乎睡着了。听到魏罗特在讲话,他勉强地睁开了他的那只独眼。

“对,对,开会吧,要不就太晚了,”他点点头说,随即把头垂下,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与会者起初以为库图佐夫在装睡,那么后来在宣布作战部署时他鼻子里所发出的鼾声却足以证明,这时对总司令来说,对作战部署和任何其他事情表示蔑视的企图只是次要的,远为重要的是,他必须满足人的不可遏止的生理需求——睡眠。他是真的睡着了。魏罗特太忙了,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对库图佐夫匆匆一瞥,发现他睡着了,便拿起文件,以响亮而单调的声调读起了未来会战的部署,连标题也读了:

《关于进攻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方之敌军阵地的部署,一八〇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部署很复杂也很难懂。原文是这样的:

“由于敌军的左翼以森林密布的群山为依托,而其右翼沿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延伸,位于那里的几个池塘之后,而我方则相反,我军左翼对敌之右翼占有优势,故利于进攻敌之该翼,尤其是在我军占领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这两个村庄之后,我军便有可能攻击该翼之侧面,并在施拉帕尼茨和蒂拉萨之间的平原上予以追击,避开施拉帕尼茨和别洛维茨之间有敌军掩护的隘口。为此目的必须……第一纵队的行进路线……第二纵队的行进路线……第三纵队的行进路线原文为德文。……如此等等,”魏罗特读道。

将军们似乎不高兴听这种难懂的部署。浅色头发、个子高高的布克斯赫韦登将军背靠墙站着,眼睛望着烛火,似乎不在听,甚至不想装样子让人以为他在听。在魏罗特的正对面,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一双闪亮的眼睛坦然地注视着他,摆着气势汹汹的架势,双手胳膊肘朝外撑在膝盖上,他坐在那里,胡子和两肩都微微翘起。他望着魏罗特的脸固执地三缄其口,只有在这位奥地利的参谋长暂不作声时才移开视线。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环视其他将军。但是从这意味深长的目光来看,无法知道他对这种部署是否赞同,是否满意。坐得离魏罗特最近的是朗热隆伯爵,在读文件的时候,他那法国南方人的脸上始终带着含蓄的微笑,望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快速地转动着嵌有肖像的金质鼻烟壶。在一个极长的段落读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旋转鼻烟壶的动作,抬起头,薄薄的嘴唇的唇角上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谦恭打断魏罗特,想说些什么;但奥地利将军不住声地读着,两个胳膊肘一摆,好像在说:等一会,等一会您再谈自己的想法,现在请看着地图听下去。朗热隆困惑地抬起眼睛,望望米洛拉多维奇,仿佛在寻求解释,可是看到米洛拉多维奇的意味深长却又毫无反应的目光,便愁闷地垂下眼睛,又开始转动鼻烟壶了。

“一堂地理课,”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要让大家都能听得见。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谦恭但不失尊严地用手掌朝魏罗特窝着耳朵,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坐在魏罗特对面,一副勤奋而谦虚的神气,在展开的地图上弯下身子,认真地研究作战部署和他所不了解的地形。他一再请魏罗特重复一遍他没有听清的词句和难记的村名。魏罗特总是满足他的要求,多赫图罗夫便用笔记下来。

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朗读终于结束,朗热隆又停下鼻烟壶,他不看魏罗特,也不看任何人说道,这种部署很难执行,其中设想敌人的位置是已知的,可是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敌人的位置在哪里,因为敌人是在运动之中。朗热隆的反驳是有充分根据的,但显而易见,他反驳的目的主要是想提醒魏罗特将军,他那么自信地就像对小学生一样宣读自己的作战部署,然而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群傻子,这些人在战争问题上也是能教他一些东西的。魏罗特单调的声音停止后,库图佐夫睁开了眼睛,好像磨房主在水磨轮子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暂停时醒来一样,他听到了朗热隆所说的话,又赶紧闭上眼睛,仿佛在说:“你们还在讲这些废话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竭力想挖苦这个人在军事上的自以为是,他证明,波拿巴很容易就能发起进攻,而不是被动挨打,从而使这种部署毫无用处。魏罗特对所有的反驳都报以坚定的鄙夷的微笑,显然,他早就胸有成竹,要用这样的微笑来对付任何异议,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

“要是他能进攻我们,那么今天就进攻了,”他说。

“这么说,您认为他兵力不足?”

“他充其量只有四万人的部队,”魏罗特回答道,好像一位医生看到小护士要教他治病那样微笑着。

“在这种情况下,他坐等我们进攻,就是自寻死路,”朗热隆面带含蓄的嘲笑说道,又回顾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想得到他的支持。

可是,米洛拉多维奇这时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两位将军的争论。

“真的,”他说,“我们明天到了战场上就全都清楚了。”

魏罗特又冷冷地一笑,表示感到奇怪、可笑,竟然遭到俄国将军们的反对,而要费尽口舌来证明不仅他本人深信不疑,而且他使两位皇帝也心悦诚服的看法。

“敌人熄灭了全部灯火,而他们的阵营却发出连续不断的喧闹声,”他说。“这意味着什么呢?或者他们要逃走,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或者是要转移阵地(他冷冷地一笑)。不过,即使他们转移到蒂拉萨的阵地,那也只能省去我们的许多麻烦,而所有的命令,直至最小的细节都不必更改。”

“怎么可能呢?……”安德烈公爵说,他早就在等机会,要表示自己的疑虑。

库图佐夫醒了,他低沉地咳嗽一声,环视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甚至可以说今天的(因为已过了午夜十二点)部署,不可能更动了,”他说。“你们都听到了作战部署,我们大家都要恪尽职守。而在会战之前,头等重要的大事……(他停顿了一下)就是要好好地睡一觉。”

他做出欠身站起来的样子。将军们鞠躬告退,纷纷散去。已是后半夜了。安德烈公爵走了出来。

安德烈公爵未能如愿地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次会议给他留下了模糊而不安的印象。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对,还是库图佐夫和朗热隆以及其他反对进攻计划的人对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直接向皇上申述自己的想法?难道只能这样了?难道可以由于近臣们和个别人的见解而甘冒风险,不惜牺牲几万人和我的,我的生命?”他想。

“是呀,我明天很可能被打死,”他想。一想到死,在他的想象中蓦地浮现一系列最遥远、最隐秘的回忆;他想起了与父亲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分别;想起了自己与她初恋的时光;想起了她的身孕,他开始既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于是柔肠百转,心潮起伏,走出他和涅斯维茨基合住的农舍,在屋前来回踱步。

这是雾气迷蒙的夜,月光神秘地在雾里穿过。“是的,明天,明天!”他想。“明天,对我来说,也许一切都结束了,所有这些回忆都不会再有,所有这些回忆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也许明天,甚至可以肯定就在明天,我有预感,我第一次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于是他想象着会战和伤亡,战斗集中于一个地点,所有的长官都仓皇失措。于是他久已梦寐以求的那个幸福时刻、那个土伦终于来到他的面前。他坚定而明确地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库图佐夫,告诉魏罗特,告诉两位皇帝。人人都为他见解的正确而大为惊讶,但谁也不愿把它付诸实施,于是他奉命指挥一个团、一个师,并且约定任何人不得干预他的号令,他率领自己的师前往决定胜负的地点,独自战胜了敌人。死亡和苦难呢,你考虑过吗?——另一个声音在说。但安德烈公爵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而屡建战功。下一次会战的部署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的身份是库图佐夫全军的值勤官,然而由他统筹一切。他独自打赢了下一个会战。库图佐夫被撤换,任命了他……那么后来呢?——另一个声音又说道,后来呢,假定在此之前你没有十次负伤,没有被打死或受骗的话;那么后来又怎样呢?“后来……”安德烈公爵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后来会怎样,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既然我希望这样,希望获得荣誉,希望成为著名人物,希望得到人们的爱,那么要知道,我有这样的愿望并没有什么错,我只有这个愿望,仅仅为此而活着。是的,仅仅为此而活着!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天哪!我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我什么也不爱,除了荣誉和人们对我的爱。我不怕死亡、负伤,不怕失去家庭,我是无所畏惧的。有很多人是我非常亲爱的人,父亲、妹妹、妻子都是我最亲爱的人,可是,不管说起来多么可怕而反常,我愿意立刻牺牲所有这些人,只是为了片刻的荣誉和人们胜利的喜悦,为了我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就为了眼前这些人的爱,”他倾听着库图佐夫院子里的说话声想道。在库图佐夫的院子里说话的是收拾行装的勤务兵们:有一个人,大概是车夫,在戏弄库图佐夫的老厨师,安德烈公爵认识这个厨师,他叫季特,车夫说:“季特,啊,季特?”

“干吗?”老头子回答道。

“季特,推磨去呀,”逗笑者说。

“呸,见你的鬼!”他的话声淹没在勤务兵和仆人们的哄笑声中。

“毕竟我唯一的爱好和向往就是战胜他们所有的人,我珍惜在我头顶上的雾霭中回旋的神秘的力量和荣誉!”

十三

这一夜罗斯托夫和他的一个排在侧翼防御的散兵线上,位置在巴格拉季翁部队的前面。他的骑兵成双成对地散布在前线;他本人骑着马在这条散兵线上往返驰骋,努力克制向他袭来的难忍的睡意。在他身后可以看到在广阔空间的浓雾中朦胧闪耀的我军的篝火;在他前面是大雾弥漫的夜色。不论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地注视雾蒙蒙的远方,始终一无所见:时而在应该有敌人的地方仿佛闪烁着点点火光;时而他觉得,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发花。他闭上眼睛,在他的想象中出现的时而是皇上,时而是杰尼索夫,时而是对莫斯科的回忆,于是他又连忙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坐骑的近在眼前的马头和耳朵,有时看见的是一些骠骑兵的黑色身影,这时他正朝他们驰去,相距只有六步,而远处依然是大雾弥漫的夜色。“为什么不呢?很可能,”罗斯托夫想,“皇上遇到我,给了我一个任务,就像对任何一个军官那样说道:‘你去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时常听人说,他完全偶然地认识某个军官,便提拔到自己身边。怎么样,要是他把我提拔到身边呢!啊,我会小心翼翼地保卫他,我会揭露他身边的骗子们!”罗斯托夫为了更生动地想象他对皇上的热爱和忠诚,便想象一个敌人或蒙骗皇上的德国人,他不仅要打死他,还要当着皇上的面抽他的耳光。突然,远处的呐喊声惊醒了他。他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呀!对,是在散兵线上;口令和暗号是车辕、奥洛穆茨。真气人,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是预备队……”他想。“我要请求参战。这也许是见到皇上的唯一的机会。对,现在就要换岗了。我再巡视一次,回来后就去见将军,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上整一整军容,催动坐骑,准备再巡视一遍自己的骠骑兵。他觉得天色亮了一些。可以看到,左面有一个明亮的斜坡,正前方是一座陡峭得像一面墙壁的山冈。山冈上有一个白色斑点,罗斯托夫怎么也搞不清楚:那是树林里被月光照亮的空地,还是一片积雪或白色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白色斑点上蠕动。“这白色斑点大概是积雪;斑点,une tache,”罗斯托夫想。“这可不是塔什“塔什”是法语斑点(tache)的译音。罗斯托夫由塔什联想到娜塔什卡。……”

“娜塔什卡,妹妹,黑眼睛。娜……塔什卡……(我对她说,我见到过皇上,她一定会大为惊讶!)娜塔什卡……把塔什卡Ташка(其发音是塔什卡)是骑兵扣在背带上的皮囊。拿去……”“靠右一点,阁下,那里是灌木丛,”一个骠骑兵的声音在说,罗斯托夫正睡意蒙眬地从他身旁经过。罗斯托夫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头已经垂到马鬃上了,他勒马停在骠骑兵的身边。年轻人孩子般的睡意无法遏止地向他袭来。“嗯,我在想什么来着?可别忘了。怎样和皇上谈话?不,不是,这是明天的事。对,对了!朝塔什卡罗斯托夫在睡意蒙眬中把妹妹的名字分解为на ташку(朝皮囊),随即又把наступить(踏上去)分解为тупить нас(愚弄我们)。,踏上去……愚弄我们,我们是谁?骠骑兵。骠骑兵和胡子……这个长胡子的骠骑兵骑马在特维尔大街上走,我还想到过他,那时我就在古里耶夫家的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嘿,杰尼索夫是非常好的小伙子!是的,这都不值一提。主要的是,目前皇上在这里。他那样看着我,很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这不值一提,主要的是,不能忘记我想到的重要的事情,对。朝—塔什卡,踏—上去,对,对,对。这样很好。”他的头又垂到了马脖子上。突然,他觉得有人在向他射击。“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你砍哪!什么?……”罗斯托夫说,他清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罗斯托夫听到前方,在敌军所在的地方,传来了上千人的一片悠长的呐喊声。他和身旁骠骑兵的马听见呐喊声竖起了耳朵。在响起呐喊声的地方亮起了一个光点又熄灭了,接着又是一个光点,于是山上法军全线都燃起了火光,呐喊声愈来愈猛烈。罗斯托夫听见法军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听见无数的声音响成一片:啊啊啊啊!噢噢噢噢!

“这是怎么了?你是怎么看的?”罗斯托夫问身旁的骠骑兵。“这是敌军吧?”

骠骑兵一言不发。

“怎么,你难道没有听见?”罗斯托夫等他的回答等了好久,又问。

“谁知道呢,阁下,”骠骑兵不高兴地回答道。

“从地点来看,想必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问了一遍。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夜里太黑了。嘿!别淘气!”他呵斥自己的躁动的马。

罗斯托夫的马也躁动起来,用蹄子刨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声音,注视着火光。呐喊声越发猛烈起来,融成一片轰鸣,那只能是数千大军所发出的声音。火光更加广泛地蔓延开来,那想必是法军前线阵地的火光。罗斯托夫已经没有睡意了。敌军欢腾快乐的呐喊声刺激了他。“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现在罗斯托夫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不远,大概就在小溪那边,”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悻悻地咳嗽了一声。

骠骑兵的散兵线上传来了奔驰的马蹄声,夜雾中突然出现了骠骑兵士官的大象般的身影。

“阁下,将军们来了!”士官来到罗斯托夫跟前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回头朝火光和喊声的来处观望,一边和士官向沿着散兵线驰来的几位骑者迎上去。一人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带着副官们出来看看敌军呐喊和燃起火光的奇怪现象。罗斯托夫来到巴格拉季翁面前,向他作了报告,随即加入副官们的行列,倾听着将军们的谈话。

“请您相信,”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季翁说,“这无非是个诡计:他撤退了,命令后卫部队点燃火光并发出喧嚷声,以便迷惑我们。”

“未必,”巴格拉季翁说,“从傍晚起,我就看见他们在那个山冈上;如果撤退,那里的人也就撤走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对罗斯托夫说,“敌军的侧翼部队还在那里吗?”

“傍晚时在。现在就不知道了,大人。请您下命令,让我带骠骑兵去看看。”

巴格拉季翁停了下来,他没有回答,在浓雾里竭力想看清罗斯托夫的脸。

“也好,您去吧,”他沉吟了一下说道。

“是,大人。”

罗斯托夫催动坐骑,喊来士官费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命令他们跟随自己出发,便朝着持续不断的呐喊声,往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怀着又恐惧又愉快的心情,带着三个骠骑兵驰往那危险而神秘的大雾弥漫的远方,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到过那里。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吩咐他,不要越过小溪,但罗斯托夫假装没有听见,他马不停蹄,越走越远,不断地看走了眼,把灌木丛当成树木,把车辙当成埋伏的敌人,又一一纠正过来。到了山脚下,他既看不见我方的火光,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法军的呐喊声却听得更清楚了。在峡谷里他看到前面似乎有一条河,走到跟前却原来是一条车马通行的大路。上了大路,他勒住马犹豫起来:是沿着大路走,还是穿过大路经过黑黢黢的田野往山坡上走。在雾里闪着亮光的大路上走比较安全,因为能更快地发现敌人。“跟我来,”他说,于是穿过大路,纵马往山坡上奔去,傍晚时山上曾有步哨。

“阁下,看哪!”一个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里出现的黑影是什么,只见火花一闪,枪响了,一颗子弹仿佛在抱怨什么,嗖地在雾里高高地飞过,听不见了。另一支火枪没有打响,但药池里火花一闪。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就往回跑。又间隔不等地响起了四声枪响,几颗子弹各自在大雾中的什么地方发出音响不同的呼啸。罗斯托夫轻轻勒住像他一样听到枪声兴奋起来的马缓缓步行。“喂,再来呀,喂,再来呀!”他心里有一个愉快的声音说道。但不再有枪声了。

离巴格拉季翁不远了,罗斯托夫又纵马奔驰,把手举在帽檐边来到他面前。

多尔戈鲁科夫仍然坚持己见,认为法军撤退了,只是为了迷惑我们才到处点火。

“这能说明什么呢?”他说,这时罗斯托夫正好来到他们跟前。“他们很可能在撤退时留下了步哨。”

“显然还没有全部撤走,公爵,”巴格拉季翁说。“明天再说吧,等到明天一切都清楚了。”

“山上有步哨,大人,还在他们傍晚所在的地方,”罗斯托夫报告道,他身子前倾,把手举在帽檐边,还忍不住在愉快地微笑着,引起这笑容的是这次侦察,主要是子弹的呼啸。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罗斯托夫说,“请允许我向您提个请求。”

“什么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担任预备队;我请求您把我派往第一骑兵连。”

“姓名?”

“罗斯托夫伯爵。”

“啊,好的。留下当我的传令官吧。”

“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多尔戈鲁科夫问。

但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我就指望您了,大人。”

“我会下命令的。”

“很可能明天就派我带什么命令去见皇上,”他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的呐喊和火光,是由于在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命令时,皇帝亲自骑马巡视各个营地。士兵们看到皇帝,便点燃一束束干草,跟着他高呼:“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命令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出来反对你们,要为乌尔姆城下的奥地利军队复仇。这就是在霍拉布伦被你们击溃并一直追击到这里的那些部队。我们的阵地坚不可摧,他们若从右面向我迂回,其翼侧就会暴露在我面前!士兵们!我将亲自领导你们的部队。如果你们以你们素来的勇敢精神使敌军陷于一片混乱,惊慌失措,那么我将远离火线;然而,胜利哪怕有片刻令人怀疑,你们就会看到,你们的皇帝将亲冒敌军的最初打击,因为对胜利不能有任何犹疑,特别是在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的日子里,而法国步兵的荣誉是我们国家的荣誉所不可或缺的。

不要在运送伤兵的借口下扰乱部队!每个人都要坚定信念:必须战胜这些对我们国家抱有深仇大恨的英国雇佣军。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远征,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冬季营地了,在法国组建的法国新军将在那里与我们会师。那时,我所签订的和约将无愧于我的人民,无愧于你们和我。

拿破仑

十四

清晨五点,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中央部队和预备队以及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静止不动,但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已行动起来,准备从宿营地出发,他们应当首先从高地上下去,以便进攻法军右翼,并按照作战部署将他们赶到波希米亚山区。人们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投进篝火,冒起了刺眼的浓烟。天寒夜黑,军官们匆忙地喝茶进早餐,士兵们咀嚼着干面包,频频跺脚取暖,他们纷纷来到篝火跟前,把板棚的残余、椅子、桌子、车轮、小木桶和一切不能带走的多余的东西都扔进去当柴火。奥地利的纵队向导官穿梭于俄军部队,他们是进攻的信使。只要奥地利军官在团长的驻地出现,全团官兵便开始行动:士兵们离开篝火跑步集合,把烟斗插进靴筒,把行囊放上大车,纷纷持枪列队。军官们扣上纽扣,带上佩剑和背包,不时吆喝着巡视部队;辎重兵和勤务兵套车、装车,捆扎结实。副官和营长、团长骑上马,画着十字,给留下的辎重兵下达最后的命令、训导和任务,于是响起了成千只脚的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各纵队出发了,不知道是去哪里,由于周围的人挡住视线,由于篝火的浓烟,由于大雾渐浓,他们既看不清离开的地方,也看不清到达的地方。

行动中的士兵被自己的团队所包围、限制,被带着走,就像一名水兵被自己的军舰带着走一样。不论他走了多远,来到多么奇特、陌生而危险的地域,他的周围——正如水兵的周围时时处处总是自己军舰上那同样的甲板、桅杆、缆索一样——时时处处总是那些战友、那支部队、那个连副伊万·米特里奇、连里的那只小狗茹奇卡、那些长官。士兵不大想了解他的整个团队所在的地域;然而在战斗的日子里,部队的精神世界会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森严的声音,它意味着庄严的决定性时刻的到来,并激起他们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士兵们在战斗的日子里情绪激昂,竭力想超越对自己团队的兴趣,他们倾听着、注视着、贪婪地打听着他们周围的情况。

大雾弥漫,尽管天已破晓,还是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东西。灌木好像是大树,平地好像是悬崖和斜坡。四面八方,到处都可能与十步之外看不见的敌人迎头相撞。但各纵队在大雾中走了很久,下坡上坡,经过花园、菜园,在新的陌生的地方行进,哪里也没有碰到敌人。相反,士兵们发现,前前后后,四面八方,我们的俄军纵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每一个士兵都感到心情愉快,因为他看到,虽然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和他同路的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人。

“你瞧,库尔斯克团也过去了,”队伍里有人说。

“老兄,我们集结的部队真多啊!昨晚我一看,到处是篝火,一眼望不到边。一句话,整个一个莫斯科!”

没有一位纵队司令曾亲临部队,向士兵们讲话(正如我们在军事会议上所看到的那样,纵队司令们都心情沮丧,对拟议中的战事不满,他们只是执行命令,不关心鼓舞士气),尽管如此,士兵们士气高昂,他们在投入战斗,特别是发起进攻时总是这样。但是在浓雾中走了近一个小时之后,大部分部队不得不停下来,于是对出现混乱状况的担心在部队中迅速掠过,这种担心是怎样蔓延的,很难讲得清楚;然而无可置疑的是,它在非常准确而迅速地蔓延,就像峡谷中的流水那样难以觉察而又不可遏止地四处泛滥。如果俄军是单独行动,没有盟军,那么对混乱的这种担心,或许还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成为普遍的共识;可是现在,大家都特别高兴而自然地把混乱归咎于糊涂的德国人,深信这种有害的混乱局面是卖香肠的家伙卖香肠的家伙是对德国人的蔑称。造成的。

“怎么站住了?路被堵住了吗?该不是碰上了法国人吧?”

“不是,没动静嘛。否则就开火了。”

“真是,催着要出发,出发了,又莫名其妙地站在野地里,都是该死的德国人搞得乱七八糟。这些没脑子的鬼东西!”

“要是我,就把他们放到前面去。他们恐怕还缩在后面呢。现在只好饿着肚子等着了。”

“说什么呢,等到什么时候啊?听说是骑兵挡在路上,”一个军官说。

“唉,该死的德国人,对自己的地方也不熟悉!”另一个说。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骑马跑来的副官大声问道。

“十八师的。”

“怎么还在这里?你们早该在前面了,现在到晚上也过不去了。瞧这愚蠢透顶的命令;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军官说着跑开了。

然后一位将军骑马跑过,气愤地叫嚷着什么,他讲的不是俄语。

“叽里呱啦,叨咕什么呢,谁也不懂,”一个士兵不满地模仿远去的将军说道。“我恨不得毙了他们,这些坏蛋!”

“命令是八点多到达目的地,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是什么命令!”到处都在这样说。

部队奔赴战场时的高昂士气变成了对糊涂的命令和德国人的恼怒和憎恨。

混乱的原因在于,奥地利骑兵在左翼行进时,最高指挥部认为,我军中央离右翼太远,便命令全部骑兵向右转移。数千骑兵在步兵前面通过,于是步兵只能等着。

奥地利的纵队向导和俄国将军在前面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嚷着要求骑兵停下;奥地利人解释说,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最高指挥部。这时部队站在那里感到无聊,心情沮丧。在一个小时的阻滞之后,部队终于向前进发,开始下山。山上的雾渐渐消散,而部队要去的低地上的雾却更浓了。前面的雾里响起了一两声枪响,起初枪声不连贯,时间的间隔不等:嗒啦嗒……嗒,接着越来越连贯而密集,于是戈尔德巴赫小河上的战斗打响了。

俄军没有想到会在小河边的低地上碰到敌人,意外地在大雾里与敌军遭遇,部队听不到长官的鼓励,普遍感到已经贻误时机,而且主要的是,在浓雾中前后左右什么也看不见,官兵们懒散地慢腾腾地与敌军对射,略微前进,又停了下来,因为不能及时得到长官和副官的指示,而官长们在陌生地区的大雾中徘徊,找不到自己所指挥的部队。来到低地的第一、二、三纵队的战斗就是这样开始的。库图佐夫本人所在的第四纵队驻扎在普拉岑高地。

在战斗开始的低地,仍然大雾弥漫,天空已经放亮,但还是看不见前面所发生的情况。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像我们所估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之外,还是就在这儿,就在这该死的雾里——九点钟之前谁也不知道。

早晨九时。山下是一片茫茫雾海,但是在施拉帕尼茨村附近,拿破仑在他的元帅们的簇拥下所站立的高地上,已经天色大亮。他头顶上是明朗的蓝天,一轮红日仿佛巨大的深红色的空心浮囊在乳白色的雾海上飘动。不仅全部法军,而且拿破仑及其参谋部也都不在溪流以及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的低地那一边,我军原想在两个村子的那一边进入阵地并投入战斗;他们是在这一边,而且离我们的部队那么近,以至拿破仑用肉眼就能分辨我军部队中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站在元帅们稍前的地方,他骑着矮小的灰色阿拉伯马,身穿蓝色军大衣,他在进行意大利战役时穿的就是这一件。他默默地注视着仿佛从雾海中凸显的丘陵,俄军在远处的那些丘陵上运动,同时他倾听着山谷中的枪声。当时他那还是瘦瘦的脸上纹丝不动;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他的估计果然是正确的。俄军一部分已进入山谷,抵达那些池塘和湖泊,一部分正在离开普拉岑高地,他本来就打算进攻这片高地并视之为咽喉要地。他在雾中目睹在靠近普拉茨村的地方,在两山之间所形成的低洼处,俄军几个纵队刺刀闪闪发亮,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运动,相继隐没在山谷的雾海之中。根据他傍晚所获得的情报,根据夜里在前哨阵地上所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军纵队混乱的队形,根据所有的推测,他清楚地看出,俄奥联军认为他在自己前面很远的地方,在普拉岑附近运动的几个纵队构成俄军的核心,而这个核心已大为削弱,不能成功地向他发起进攻。但他仍然按兵不动。

今天是他值得庆祝的日子——加冕一周年。清晨前他小睡了几个小时,随即骑马来到战场,他健康、愉快、生气勃勃,处于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会成功。他凝然不动,望着从大雾中浮现的高地,于是他冷静的脸上流露出对幸福满怀自信、当之无愧的异样的神采,那神采往往出现在坠入情网的幸福少年的脸上。元帅们站在他身后,不敢惊动他。他时而看着普拉岑高地,时而看着从雾霭中浮出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中跃出,灿烂的阳光普照田野和薄雾时(他似乎就等着这一刻开战),他从白皙漂亮的手上摘下手套,用这只手向元帅们做了个手势,发出了开战的命令。几位元帅带着副官们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向普拉岑高地迅速推进,而俄军正不断地撤离高地,进入左面的山谷。

十五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往普拉茨,他走在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这个纵队应当进入普尔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的阵地,他们已经下山了。他向走在部队前头的一个团的官兵问好,并发出行动命令,从而表明他将亲自率领这个纵队。他来到普拉茨村前勒马停住了。安德烈公爵属于总司令的大量侍从之列,站在他身后。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心情激动,精神振奋而又镇静安详,一个人在久已期盼的时刻来临时往往如此。他坚信,今天是他的土伦之日,或他的阿科莱桥见第1卷第4章注。之日。事情的经过会怎样,他不知道,但坚信必将发生。我们部队的地形和态势他是了解的,了解得不亚于我军的任何人。他本人的战略计划现在显然没有付诸实施的任何可能,已被他置诸脑后。现在,安德烈公爵在深思魏罗特计划的同时,周详地考虑可能发生的事态,并设想相应的行动,在这些行动中将需要他的敏捷的思维和决断。

左下方的大雾里,传来看不见的部队相互射击的枪声。安德烈公爵觉得,那里是战斗的焦点,在那里会遇到阻力,“我会被派到那里去,”他想,“率领一个旅或一个师,在那里,我将高举军旗前进,摧毁阻挡我的一切。”

安德烈公爵不能看着过往队伍的军旗而无动于衷。望着一面军旗,他总是在想:也许,我将高举这面军旗而身先士卒。

清晨,高地上的大雾只留下了白霜,白霜化为露水,而在山谷里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海。左边,在我们的部队进入并传来枪声的山谷,什么也看不见。高地上空是昏暗、晴朗的天色,右边是巨大、浑圆的太阳。前方,远在雾海彼岸,显露出林木蓊郁的丘陵,丘陵上想必有敌军,有些东西隐约可见。右边,近卫军正在走进大雾里,传来脚步声和车轮声,偶尔闪耀着刺刀的光芒;左边,在村后,也有一批骑兵迎过来,渐渐在雾海里隐没。前方和后方都有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子的出口处,让部队从自己身旁过去。库图佐夫这天早晨好像又疲惫又恼怒。经过他身旁的步兵没有听到命令就停了下来,显然被挡住了去路。

“您告诉他们吧,以营为单位列成纵队,绕着村子走,”库图佐夫悻悻地对一位骑马赶来的将军说道。“您怎么不明白呢,大人,可爱的先生,我们在迎着敌人前进的时候,这样沿着狭窄的村道拉长队伍是不行的。”

“我原想在村外整顿队伍,”将军回答道。

库图佐夫尖刻地笑了起来。

“您真行,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展开队形,真行哪!”

“敌人还远着呢,大人。按照作战部署……”

“作战部署,”库图佐夫尖刻地叫道,“这是谁对您说的?请执行命令。”

“是,大人!”

“亲爱的,”涅斯维茨基对安德烈公爵小声说,“老头子情绪很不好呢。”

一位军帽上有蓝色羽饰,身穿白军服的奥地利军官骑马来到库图佐夫跟前,问第四纵队是否已投入战斗。

库图佐夫掉头不理,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到站在他身边的安德烈公爵身上,看到鲍尔康斯基,库图佐夫尖酸刻薄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仿佛意识到,对目前的情况他的副官是没有过错的。于是他不理睬奥地利副官,对鲍尔康斯基说:

“亲爱的,您去看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该师停下来,等待我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又叫住了他。

“还要问一下,尖兵布置了没有,”他补充道。“他们在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啊!”他自言自语,还是没有答理奥地利人。

安德烈公爵急忙去执行任务。

他赶过所有走在前面的几个营,阻止了第三师,获悉在我军纵队前面确实没有布置散兵线。走在全团前面的团长,听到向他传达的总司令关于布置射击手的命令,非常吃惊。团长站在那里完全相信,在他前面还有部队,而在十俄里之内不可能有敌人。的确,除了一片向前倾斜、大雾弥漫的荒地外,什么也看不到。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采取补救措施后,便往回赶。库图佐夫还站在原地,他的肥胖的身躯老态龙钟地压在马鞍上,他闭上眼睛阴沉地打着哈欠。部队已经停止前进,都把枪放在脚边站着。

“好,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又转向一位将军,将军拿着表说,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左翼的几个纵队都已经下山了。

“别急,大人,”库图佐夫打着哈欠说,“别急!”他又说了一遍。

这时在库图佐夫身后,远远地响起了各团的欢呼声,这声音沿着进攻的纵队的长长的队伍迅速地由远而近,显然,受到欢呼的那个人来得很快。当库图佐夫身后那个团的士兵开始欢呼的时候,他略微闪到一旁,皱起眉头回头张望。仿佛有一个骑兵连从普拉岑的大路上疾驰而来,不过骑手们服装的颜色是不同的。其中有两个人在其他人的前面并辔飞驰。一个身穿黑军服,带有白色帽缨,骑一匹英国式的短尾枣红马,一个穿白色军服,骑一匹黑马。这是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库图佐夫以身在前线的老军人的姿态,向站立的部队发出“立正”的口令,骑着马举手敬礼,来到皇帝面前。他的整个形象和态度顿时变了,装出一副听候指挥、不愿争辩的神气。他骑马前来并举手敬礼时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大为不快。

不愉快的印象,仿佛明朗天空的一缕残存的薄雾,在皇帝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面庞上一掠而过。这一天,病后的他比在奥洛穆茨阅兵时略瘦,那时鲍尔康斯基第一次在国外见到他。但他那漂亮的灰眼睛里庄严与谦和的交融依然令人倾倒,薄薄的双唇依然会流露各种不同的表情,依然洋溢着善良而天真无邪的青春气息。

在奥洛穆茨阅兵式上,他更庄严,在这里,他更愉快、更有活力。经过三俄里的驰骋,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他勒马后,轻松地叹息一声,回顾自己侍从们像他一样年轻、一样兴奋的面容。恰尔托雷日斯基和诺沃西尔采夫,沃尔康斯基公爵和斯特罗加诺夫以及其他人,都是衣着华美、心情愉快的年轻人,骑着漂亮、光鲜、精力充沛、刚才微微出汗的骏马,谈笑自若地停在皇上的身后。弗兰茨皇帝是面色红润,长着一张长脸的年轻人,直挺挺地骑在漂亮的黑色公马上,关切而从容地环顾四周。他把自己的一个身穿白色军服的副官叫到身边,问了什么。“大概在问他,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想,他看着这位老相识,想起自己觐见的情景,不禁莞尔。两位皇帝的侍从都是从近卫军和普通陆军中挑选出来的年轻剽悍的传令官,都是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在他们之间,驯马师们牵引着披上绣花马被的备用御马。

仿佛有一阵野外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蓦地扑进闷热的房间,这些疾驰而来的光彩照人的青年给库图佐夫的沉闷的参谋部带来了青春气息、活力和必胜的信心。

“您怎么还不开始,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亚历山大皇帝急忙问库图佐夫,同时有礼貌地看了看弗兰茨皇帝。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彬彬有礼地躬身答道。

皇帝微微皱眉,侧耳倾听,表示他没有听见。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安德烈公爵发觉,在库图佐夫说“等待”时,他的上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纵队都已经集中了。”

皇上听清了,但他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耸了耸微拱的双肩,望了望站在身旁的诺沃西尔采夫,这目光仿佛在埋怨库图佐夫。

“我们不是在女皇草场啊,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在那里,部队没有全部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上说,又看看弗兰茨皇帝的眼睛,似乎在表示,即使不参与谈话,也请听一听他在说什么;但弗兰茨皇帝仍在左顾右盼,没有听。

“我之所以没有开始,皇上,”库图佐夫响亮地说,好像唯恐别人听不见,他的脸上又抽搐了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开始,皇上,正因为我们不是在阅兵,也不是在女皇草场上,”他明确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皇上的侍从们立即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流露出不满和责备。“不管他年纪多大,也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说话,”他们的表情在这样说。

皇上专注而细心地看了看库图佐夫的眼睛,看他是否还有话要说。可是库图佐夫恭敬地低着头,似乎也在等他说话。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不过,既然陛下有旨,”库图佐夫抬起头说,他的语气变了,又像原来那样,是一个迟钝、不愿争辩、唯命是从的将军的语气。

他催动坐骑,叫来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向他传达了进攻的命令。

部队又动了起来,诺夫哥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歇伦团的一个营从皇上身边向前开进。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没穿军大衣,他身穿佩戴勋章的军服,饰有巨大帽缨的军帽歪在一边,在阿普歇伦团的那个营通过时,他催马快速前进,矫健地举手敬礼,在皇上面前猛地把马勒住。

“上帝保佑,将军,”皇上对他说。

“陛下,我们将竭尽所能,陛下!”他愉快地回答道,不过他的一口蹩脚的法国话还是引起了皇上的侍从先生们的讥讽的微笑。

米洛拉多维奇猛地拨转马头,站到皇上的后面。阿普歇伦团的官兵们受到皇上亲临的鼓舞,迈开矫健剽悍的步伐,在两位皇帝及其侍从面前大踏步通过。

“弟兄们!”响起了米洛拉多维奇的高亢、自信而愉快的声音,看来枪声、渴望战斗的心情、阿普歇伦团矫健的官兵以及自己在苏沃洛夫时代的战友们在两位皇帝面前通过时的英姿使他太兴奋了,以至忘记了皇上在此。“弟兄们,你们不是第一次攻占一个乡村!”他大声叫道。

“甘愿效力!”士兵们高呼。

这突如其来的呐喊惊得皇上的马倏地一闪。在俄国已多次被皇上骑着参加军事检阅的这匹马,在这里的奥斯特利茨战场驮着自己的骑手,忍受着他用左脚漫不经心地敲击,也像在战神广场那样,听见枪声就竖起耳朵,不明白听到的枪声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干吗要和弗兰茨皇帝的黑色公马为邻,对骑它的这个人在这一天的所言、所思、所感也毫不明白。

皇上微笑着转向自己的一个亲信,指着阿普歇伦团雄赳赳的官兵对他说了什么。

十六

库图佐夫和自己的侍从们跟在卡宾枪手们后面慢慢地走。

在纵队末尾走了大约半俄里,他在两条路的岔口附近一座孤零零的废弃房屋(大概原来是一家小酒馆)旁停下了。两条路都通往山下,也都有部队在通行。

大雾开始消散,大约相距两俄里,对面丘陵地带的敌军已隐约可见。左边山下的枪声更清晰了。库图佐夫正站在那里和一位奥地利将军交谈。安德烈公爵站在稍后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他想借用一位副官的望远镜,便向他转过身来。

“您看,您看,”这位副官说,他不是望着远处的军队,而是看着眼前的山下。“这是法国人!”

两位将军和副官们都一把抓住望远镜,彼此争夺。大家脸色陡变,露出恐惧的神情。原以为法国人在两俄里之外,突然却意外地近在眼前。

“这是敌人?……不是!……是的,您看,他们……一定是……这是怎么搞的?”大家议论纷纷。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到,法军一个密集的纵队正迎着阿普歇伦团的部队上来了,离库图佐夫站立的地方不过五百步。

“决定性的时刻这就到了!轮到我采取行动了!”他想,于是催马奔向库图佐夫。

“必须命令阿普歇伦团停止前进,”他大声叫道,“大人!”

然而就在这时到处硝烟弥漫,近处响起了枪声,安德烈公爵两步开外的一个幼稚、惊恐的声音大叫:“唉,弟兄们,完蛋啦!”这声音仿佛就是口令。大伙儿一听,拔腿就逃。

混乱不堪、不断扩大的人群都往回跑,逃往五分钟之前部队在两国皇帝面前通过的地方。不仅难以制止这乌合之众,而且自己也不可能不和大众一起往后移动。鲍尔康斯基只是竭力不离开库图佐夫,他四处观望,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感到困惑,无法理解。涅斯维茨基满脸通红,形容大变,恶狠狠地对库图佐夫大叫,他此刻不走,一定会被敌人俘虏。库图佐夫站在原地没有回答,把手绢拿了出来。他的面颊在流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身边。

“您受伤了?”他问,勉强忍住下巴颏的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绢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指着逃兵说道。

“马上阻止他们!”他高声叫道,同时他大概看出,要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便催马向右方跑去。

又一波汹涌而至的逃跑的人群赶了上来,挤着他往后走。

逃跑的部队是那么拥挤,一旦落入人群当中,就很难从其中脱身。有人在叫嚷:“你走呀,磨蹭什么?”有人立刻回头,朝空中放了一枪;有人在鞭打库图佐夫本人所骑的马。库图佐夫费尽力气摆脱人流,带着只剩下一小半的侍从向左朝着近处发出炮击声的地方扑去。安德烈公爵从逃跑的人群中脱身,竭力紧跟库图佐夫,看到了仍在山坡的硝烟中发炮的俄军炮兵连和正向他们逼近的法国人。俄军步兵驻守在较高处,既不向前支援炮兵,也不随着逃兵后退。一位将军骑马离开步兵,来到库图佐夫跟前。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了四个人。人人都面色苍白,面面相觑。

“赶快阻止这些浑蛋!”库图佐夫指着逃兵,喘息着对团长说;但就在这时,好像这些话招来了惩罚似的,子弹像一群小鸟,咝咝地向步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飞来。

法军正在攻击炮兵连,一看见库图佐夫,便向他射击。这阵排枪过去,团长一把抓住自己的一条腿;有几名士兵倒下了,手持军旗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晃起来,蹭着邻近士兵们的枪支倒下了。士兵们不等命令开始射击。

“哎——哟!”库图佐夫神情绝望地叹息一声,回过头来。“鲍尔康斯基,”他由于意识到自己年老力衰而声音颤抖地低语道。“鲍尔康斯基,”他指指溃散的步兵营和敌人小声说,“这是怎么了?”

但在他讲完这句话之前,安德烈公爵觉得耻辱和仇恨的泪水正涌向他的喉咙,他已经纵身下马,奔向那面军旗。

“弟兄们,前进!”他孩童般尖声叫道。

“这就对了!”安德烈公爵想,一把抓起军旗的旗杆,欣喜地听到子弹的呼啸,这些子弹显然正是对准他发射的。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高声叫道,双手费劲地紧紧抓住沉重的军旗跑步前进,他毫不怀疑,整个步兵营一定会跟上来。

确实,他独自一人只跑了几步。一两个士兵动了,接着整个步兵营高喊“乌拉”奔向前去,并且赶到了他的前头。步兵营的一个士官跑上来,接过由于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里摇晃的军旗,但他当即被击毙。安德烈公爵又抓起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跑在一起。他看到了自己前面的我军炮兵,其中有些人在搏斗,有些人扔下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也看到了法军步兵,他们抓住拉炮车的马匹,掉转炮口。安德烈公爵和步兵营已经在离大炮的二十步之内。他听到子弹在自己头顶上不停地呼啸,左右不断有士兵呻吟着倒下。但他不朝他们看,只注视着他前面在炮兵阵地上发生的情况。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棕红头发的炮兵,高筒军帽歪在一边,从一头拉着洗膛杆,同时一个法国兵抓住洗膛杆的另一头朝自己拉。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惊慌失措而又恶狠狠的面部表情,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望着他们在想。“棕红头发的炮兵手里没有枪了,怎么不逃走呢?法国人为什么不捅他呢?我还没有赶到那里,法国人就会想起用枪捅他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向两个搏斗的人跑来,棕红头发的炮兵得意地把洗膛杆夺了过来,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危险呢,眼看他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安德烈公爵未能看到结局。他觉得,好像身旁有一个士兵挥起大棒猛地打在他头上。不大痛,主要是使他不高兴,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到他想看的事情。

“这是怎么了?我在倒下去?两腿发软,”他在想,随即仰面倒下。他睁开眼睛,希望能看到法国人和炮兵争斗的结局,想知道棕红头发的炮兵被打死没有,几门大炮被夺走了还是保住了。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在他之上一无所有,只有天空——高高的天空并不晴朗,但毕竟高不可测,有几朵灰色的云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动。“多么静谧、安宁而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在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呐喊、搏斗;完全不像神情凶狠而又惊恐的法国人和炮兵那样争夺洗膛杆——云朵可完全不是那样浮动于这高高的无垠的天空。从前我怎么没有看到过这高高的天空呢?我是多么幸福,终于看到了它。是呀!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骗局,除了这无垠的天空。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它。不过,甚至也没有它,什么都没有,除了静谧和安宁。真好!……”

十七

右翼的巴格拉季翁,九点钟战斗还没有开始。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愿按照多尔戈鲁科夫的要求开战,又想推卸责任,便建议派人去问总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之间几乎相距十俄里,假如派去的人不被打死(很可能被打死),又假如他勉为其难地找到了总司令,那么他在傍晚之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的一双毫无表情、睡意惺忪的大眼睛环顾自己的侍从,罗斯托夫由于激动和渴望而不知不觉地发呆的稚气的脸首先落入了他的视线。他就把他派去了。

“要是我在找到总司令之前遇到陛下呢,大人?”罗斯托夫把手举在帽檐边问道。

“您可以向陛下报告,”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抢先说。

罗斯托夫在散兵线上换岗下来以后,赶在天亮前睡了几个钟头,感到自己心情愉快、勇敢坚定,他的行动那么矫健,对自己的幸运那么有信心,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一切都可以办到。

这天早晨他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大会战在进行,他参加了;不仅如此,他还是最英勇的将军的传令官;不仅如此,他还奉命去见库图佐夫,也许还能觐见皇上。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的坐骑是一匹好马。他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和幸福。接受命令后,他沿着战线纵马疾驰。起初他沿着巴格拉季翁部队的战线走,他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留在原地不动;然后他进入了乌瓦罗夫的骑兵所占据的地区,在这里他已经注意到了部队的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过了乌瓦罗夫的骑兵,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他前面的枪炮声。枪炮声愈来愈激烈。

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已不像刚才那样,间隔不等地有两声、三声枪响,接着是一声、两声炮击,而是在普拉岑前面的山坡上响起一阵又一阵排枪声,这枪声又被大炮如此密集的轰击声所盖过,有时几声炮击简直无法分辨,而是连成一片的隆隆轰鸣。

可以看到,山坡上枪口冒出的缕缕轻烟仿佛在奔跑,在相互追逐,大炮的一股股浓烟荡漾开来而彼此交融。可以看到,刺刀在硝烟中闪闪发光,大批步兵在前进,带着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狭长队伍在前进。

罗斯托夫在小山冈上勒马片刻,想看清眼前发生的情况;但是不管他怎样集中注意,对这些情况也无法理解,无法判断:有些人在那里的硝烟中行进,他们的前后也都有一些部队在行动;然而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无法理解。这种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沮丧或胆怯的情绪,而且相反,给他增添了活力和决心。

“喂,加油,加油!”他心里在冲着那些声音说,于是又放马沿着战线奔驰,愈来愈深入到已投入战斗的部队之中。

“那里的情况会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很好!”罗斯托夫想。

罗斯托夫越过一批奥地利部队,发觉此后的一部分战线(那是近卫军)已经投入了战斗。

“这样更好!到更近的地方去看看,”他想。

他几乎是沿着前线奔驰。几个人骑着马迎面而来。这是我们的禁卫枪骑兵,他们队形散漫地从进攻中撤回。罗斯托夫经过他们身边,无意中发觉其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继续赶路。

“这与我无关!”他想。不过只跑了几百步,他的左方就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漫山遍野地横插过来,他们全都骑着黑色骏马,身穿白色耀眼的军服,直冲着他汹涌而来。罗斯托夫向大路边纵马飞奔,想避开那些骑兵。他本来是能避开的,要是他们保持原来速度的话,可是他们愈来愈加快速度,有几匹马已经在全速飞奔。罗斯托夫愈来愈清楚地听到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铿锵声,愈来愈清晰地看到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他们的脸。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正在对相向而来的法国骑兵发动攻击。

近卫重骑兵速度很快,不过还略微控制着马匹。罗斯托夫已经看得见他们的脸,听到了一个让他的纯种马全力飞奔的军官喊出的口令:“冲啊,冲啊!”罗斯托夫担心被踩死或被卷入对法国人的进攻,便沿着他们的正面纵马竭尽全力地狂奔,但还是未能避开他们。

靠边的一个近卫重骑兵是身材健硕的麻子,他看到罗斯托夫在自己前面,势必要撞在一起,凶狠地皱起了眉头。这个近卫重骑兵一定会把罗斯托夫从贝都因身上撞下来(罗斯托夫自己觉得,与这些高大健硕的军人和马匹相比,他是那么瘦小而孱弱),幸亏他灵机一动,举起马鞭朝对方的马眼上一挥。那匹身躯粗壮、身长二俄尺五俄寸1俄尺等于16俄寸,1俄寸等于4.4厘米,约为1米80。的黑马惊得抿起耳朵一闪;但麻脸骑兵用巨大的马刺猛踢马的两肋,于是那匹马扬起尾巴,伸直脖子,跑得更快了。近卫重骑兵刚刚从罗斯托夫身旁过去,他就听到了他们的呐喊声:“乌拉!”他回头一看,只见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和敌军混战在一起,那一定是戴红肩章的法国骑兵。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此后立刻有大炮开始轰击,一切都隐没在硝烟之中。

近卫重骑兵从他身旁过去,在硝烟中消失的时候,罗斯托夫犹豫起来,是跟着他们去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这是近卫重骑兵的一次漂亮的进攻,连法国人也感到惊奇。后来罗斯托夫胆战心惊地听说,从他身旁经过的那健壮的美男子所组成的大军,所有那些光彩照人、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的富家子弟、青少年、军官和士官,在进攻之后只剩下了十八个人。

“我何必羡慕呢,我不会没有机会的,而且我也许马上就能见到皇上!”罗斯托夫想,又继续向前走。

来到近卫军步兵那里,他注意到,炮弹在他们的头顶上和身旁飞过,与其说是因为他听到了炮弹炸响的声音,不如说是因为他在士兵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在军官们的脸上看到了不自然的英勇气概。

他在近卫军一个步兵团的防线后面走过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怎么?”他答应一声,没有认出那是鲍里斯。

“怎么样啊,您到了第一线!我们团打过仗了,”鲍里斯说,露出第一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幸福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了下来。

“是吗!”他说。“怎么样?”

“把他们打退了!”鲍里斯激动地说,变得唠叨起来。“你能想象吗?”

于是鲍里斯讲了起来,近卫军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看到自己的前面有部队,以为那是奥地利人,根据这支部队所发射的炮弹,突然发觉我们已在第一线,意外地不得不投入战斗。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的话,就催动坐骑。

“你去哪儿?”鲍里斯问。

“奉命去见陛下。”

“他就在这里!”鲍里斯说,他把罗斯托夫所说的“陛下”听成了“殿下”。

他指指百步开外的大公。大公头戴近卫重骑兵的钢盔,耸起双肩,皱着眉头,对一个穿着白色军服,面色苍白的奥地利军官大声说着什么。

“那是大公,我要见的是总司令或皇上。”罗斯托夫说,又要催马上路。

“伯爵,伯爵!”贝格叫道,他也像鲍里斯那样激动,从另一边跑过来。“伯爵,我右手负伤(他边说边给他看沾满鲜血、裹着手绢的手)不下火线。伯爵,我用左手握剑:我们冯·贝格家族,伯爵,从前都是骑士。”

贝格还在说什么,不过罗斯托夫不听了,他已经动身走了。

驰过近卫军和一片空地,罗斯托夫为了不再陷入第一线,像刚才那样碰上近卫重骑兵的冲锋,便沿着预备队的防线走,远远地绕开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突然,在自己前面和我军后方,在他怎么也料不到会有敌人的地方,响起了很近的枪声。

“这怎么可能呢?”罗斯托夫想。“敌人到了我军后方?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为自己,也为整个会战的结局担心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不管怎样,”他想,“现在不必绕着走了,我要在这里找总司令,如果一切都完蛋了,那就让我的事业也和大家一齐完蛋吧。”

罗斯托夫突然产生的不祥预感,随着他深入到普拉茨村后被各色部队所占领的开阔地而愈来愈得到了证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在向谁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赶上在他前面横穿大路、乱成一团的俄奥逃兵打听道。

“谁知道呢!都被打垮了!完了!”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捷克语回答他,也都像他一样,并不确切了解当前的情况。

“打死那些德国人!”一个在叫喊。

“他们真该死!这些叛徒。”

“让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原文为德文。!……”一个德国人在叽咕着什么。

有几个伤员在大路上走。咒骂声、叫嚷声、呻吟声混成一片。枪声沉寂了,罗斯托夫后来才了解到,当时是俄军士兵和奥地利士兵互相射击。

“天哪!这是什么事啊?”罗斯托夫想。“而且是在这里,皇上随时都可能看到他们!……不,这大概只是几个坏蛋。这会过去的,这是不该发生的,这不会再发生了,”他想,“但愿快些,快些离开他们!”

罗斯托夫的心里不可能有失败和逃跑的想法。虽然就在他奉命寻找总司令的普拉岑山上看到了法军的大炮和部队,但他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十八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皇上。可是这里不但找不到他们,而且也找不到任何一位首长,只有溃散部队的混杂的人群。他催动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儿穿过这些人群,可是他越向前走,人群越是混乱不堪。他来到大路上,那里聚集了各种马车、大车以及俄军和奥军各兵种的士兵,负伤和未负伤的都有。这一切都在部署于普拉岑高地的法军炮兵部队的炮弹的阴森的呼啸声中喧闹着,慌乱地折腾着。

“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问所有他能拦得住的人,可是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唉,老弟!大家早就逃到前面去啦!”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边讪笑,挣扎着想脱身。

罗斯托夫放开那个显然喝醉了的士兵,他拦住一个重要人物的勤务兵或驯马师的马,开始问他。勤务兵对罗斯托夫说,一个小时前有一辆马车载着皇上在这条大路上飞跑,皇上负了伤,伤势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那一定是别人。”

“是我亲眼看到的,”勤务兵面带自信的冷笑说道。“我怎么会不认得皇上呢:好像,在彼得堡的时候,我就见过他好几次。他坐在马车上,面色煞白、煞白。四匹黑马一动身,我的天哪,就从我们身边隆隆驰过:好像,皇家的御马和伊利亚·伊万内奇我也是该认得的嘛;好像,驭手伊利亚,除了皇上,是不给别人驾车的。”

罗斯托夫放松马缰,准备继续赶路,一个从旁经过的负伤的军官朝他转过身来。

“您要找谁?”军官问道。“找总司令?他被打死了,在我们团那里被炮弹击中了胸部。”

“没有死,是受了伤,”另一个军官纠正道。

“谁?库图佐夫?”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佐夫,是谁来着——唉,反正一样,活下来的人不多。您到那里去吧,就是那个村子,长官们都在那里,”这个军官指着霍斯蒂拉迪克村说,随即走了过去。

罗斯托夫慢步走着,不知道他现在去干什么,去找谁。皇上负伤,会战失败。现在不能不相信了。罗斯托夫朝着给他指的方向走,向那个方向望去,远处有塔楼和教堂。他何必着忙呢?现在他能对皇上或库图佐夫说什么呢,即使他们还活着也没有负伤?

“阁下,您走这条路吧,走那里就会被打死,”一个士兵朝他大声叫道。“走那里会被打死的!”

“啊!你说什么呢!”另一个说。“他是去哪里?走那里近。”

罗斯托夫想了想,偏偏朝着据说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走。

“现在反正无所谓了!既然皇上也负了伤,我还爱惜自己吗?”他想。他来到逃离普拉岑的人死得最多的地带。法国人还没有占领这块地方,而活着的和负伤的俄国人早已离开了。田野上,仿佛丰收季节麦地上的麦垛似的,每俄亩都躺着十至十五个伤者和死者。伤员两三个爬到一起,发出令人厌恶的叫喊声和呻吟声,罗斯托夫有时觉得,那好像是装出来的。罗斯托夫让马小跑起来,以免看到那些遭受痛苦的人们,他害怕了。他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而是为他所珍惜的勇敢精神感到害怕,他知道,目睹这些不幸的人们会摧垮他的勇气。

法军不再射击这块死伤遍野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了,看到一个骑着马的副官,便掉转炮口,向他发射了几颗炮弹。这种可怕的呼啸声和周围的死者,在罗斯托夫的心里化为一种恐怖和自怜的感慨。他想起了母亲最近的来信。“要是现在她看到我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而且处于对准我的炮口之下,她会有什么感受啊?”

在霍斯蒂拉迪克村驻有从战场上下来的俄军部队,虽然杂乱无章,但比较有秩序了。法国人的炮弹已打不到这里,炮声显得很遥远。这里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仗打败了,也都直言不讳。罗斯托夫不论问谁,没有人能告诉他,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皇上负伤的传言是对的,有些人说,不对,并解释说,这个谣言之所以能广泛流传,是因为面色苍白、惊恐万状的宫廷事务总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曾乘着皇上的马车从战场上向后方飞驰,他是和皇上的其他侍从一起来到战场的。一个军官告诉罗斯托夫,他在村后左面看到过最高指挥部的人,于是罗斯托夫便往那里去,对找人已不抱希望,只是要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走了大约三俄里,已见不到俄军部队了,罗斯托夫看到,在四周围着水沟的菜园旁,有两个人骑马对着水沟站着,一个人的帽子上有白色羽饰,不知怎么罗斯托夫觉得有些熟悉;另一个人罗斯托夫不认识,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这匹马罗斯托夫是认识的)朝水沟跑去,用马刺一夹马腹,放松缰绳轻松地跃过菜园的水沟。只有沟沿上的土被马的后蹄踩得散落下来。他猛地拨转马头,又从水沟那边跳回来,恭敬地面对戴有白色羽饰的骑手,看来是在建议他照做一遍。罗斯托夫觉得身材有些熟悉的那个骑手,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头和手对跃过水沟的建议做了个否定的动作,罗斯托夫根据这个动作立即认出,那正是他所哀悼和崇拜的皇上。

“可是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在这荒野之中。”罗斯托夫想。这时亚历山大回过头来,罗斯托夫看到了如此生动地铭刻在他记忆中的可爱的面容。皇上面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睛都眍进去了。罗斯托夫是幸福的,他证实了,皇上负伤的传闻是错误的。他是幸福的,因为看见了他。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将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转达的话报告皇上。

可是,仿佛一个坠入情网的青年,当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他与她单独相对的时候,他战栗、发愣,不敢把他夜夜想说的话说出来,而是惊慌四顾,寻求帮助或拖延和逃离的可能。罗斯托夫现在也是这样,他在世上最向往的机遇到来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近皇上,而是想起千百种理由,觉得这是不合适、不礼貌和不可取的。

“怎么!我似乎很高兴有机会利用他的孤单和沮丧。在他感到悲伤的此刻,一个陌生人的出现也许会使他厌烦和难受的。何况我一见到他便激动得感到窒息,喉咙发干,我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在心里设想要对皇上说的无数话语,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那些话大部分是要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说的,大部分是在胜利和庆功的时刻,而且主要是在他负伤躺在濒死的卧榻上说的,在皇上感谢他的英雄行为的时候,他要在弥留之际,对他说出自己的已得到行动证明的爱。”

“再说,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会战失败了,我还能要皇上给右翼下什么命令呢?不,我绝对不应该去见他,不应该打断他的沉思。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受到他的白眼,给他留下不好的看法,”罗斯托夫决定了,于是怀着忧伤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频频回顾还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皇上。

就在罗斯托夫这样考虑并悲伤地离开皇上的时候,冯·托尔大尉也偶然来到这里,他看到皇上便直接走到皇上面前,主动要求效劳,并帮助他步行跨过水沟。皇上想休息一下,他觉得身体不适,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了下来,托尔便站在他身旁。罗斯托夫远远地又羡慕又悔恨地看到,冯·托尔对皇上热情地说了好久的话,看来皇上哭了,一只手遮着眼,握握托尔的手。

“我本来是可以处于他的位置的!”罗斯托夫暗自想,勉强忍住为皇上的遭遇伤感的泪水,完全绝望地黯然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他的绝望更强烈了,因为他觉得,他陷入痛苦之中正是由于自身的软弱。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去见皇上。这是向皇上表达忠心的唯一机会。可他没有加以利用……“我干了什么啊?”他想。于是他拨转马头,驰往他看见皇帝的地方;可是水沟那边已空无一人。只看见了几辆大车和马车。他从一个带篷大车的车夫那里得知,库图佐夫的参谋部就在车队要去的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便跟着车队走。

走在他前面的是库图佐夫的驯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马。跟在驯马师后面的是一辆马车,跟着马车走的是一个老家奴,他头戴便帽,身穿短皮袄,迈动一双罗圈腿。

“季特,喂,季特!”驯马师说。

“干吗?”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季特!快推磨去。”

“唉,傻瓜,呸!”老头子悻悻地啐了一口。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同样的玩笑又重复了一遍。


傍晚四点多钟,各处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已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率领自己的军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纵队伤亡近半,溃不成军,乱哄哄地退却。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部混合在一起,拥挤在奥格斯特村附近的池塘边和堤坝上。

五点多钟,只有在奥格斯特的堤坝那里还能听到法国人猛烈的炮击声,他们在普拉岑高地的斜坡上架设了许多大炮,轰击我们退却中的部队。

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集中后卫部队几个营的兵力,向追击我军的法国骑兵进行自卫反击。天色渐暗。在奥格斯特的狭窄的堤坝上,多少年来有一个头戴尖顶帽的老磨房主安坐垂钓,同时他的孙子捋起衬衣袖子,在水坑里捞着活蹦乱跳的银白色的鱼;在这条堤坝上,多少年来那些摩拉维亚人戴着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上衣,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安静地驶过,又满身面粉、赶着白色大车驶回——在这条狭窄的堤坝上,如今在载货马车和大炮之间,在马匹身下和车轮之间拥挤着被死亡的恐惧吓得面无人色的人群,他们彼此挤压着,在临死的时候跨过将死的人们互相残杀,只是为了在走过几步之后又被人同样地杀死。

每过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破空飞来,啪地落在这稠密的人群中,或者有一颗榴弹在人群中爆炸,死伤者的鲜血飞溅在附近人们的身上。手臂受伤的多洛霍夫在步行,带领着本连的十名士兵(他已经是军官了),还有他的骑着马的团长,全团只剩下他们了。他们被卷进人群,挤进了堤坝的入口,被四面拥挤着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跌倒在大炮下面,大伙儿在往外拖它。一颗炮弹打死了他们身后的一些人,另一颗落在前面,鲜血溅到了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地向前挪动,挤得紧紧的,移动几步又停了下来。

“走过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停留两分钟,必死无疑,”每个人都在这样想。

站在人群中的多洛霍夫猛地一冲,撞倒两个士兵,冲到了堤坝边上,又往下跑到池塘的滑溜溜的冰面上。

“拐过来!”他大声叫道,一边在冰上蹦着,冰在他的脚下咔嚓作响,“拐过来!”他冲着大炮嚷嚷。“禁得住的!……”

冰面禁得住他,可是冰在凹陷下去,咔嚓作响,很明显,不要说大炮或人群,就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冰面也马上就会破裂。人们看着他,涌向岸边,还没有下决心踏上冰面。团长骑马站在入口处,他举起一只手,朝多洛霍夫张开嘴。突然一颗炮弹飞得那么低,在人群的头顶上呼啸而过,大家全都弯下了腰。只听啪的一声,击中了潮湿的东西,将军从马上倒在了血泊里。谁也不朝将军看一眼,更不会想到把他抬起来。

“到冰上去!到冰上去!走呀!拐弯!没听见吗!走呀!”在炮弹击中将军之后,突然响起了无数人的声音,自己也不知道在叫嚷什么,为什么要叫嚷。

后面的炮群中有一门大炮到了堤坝上,拐弯朝着冰面。士兵们开始成群地从堤坝上涌向结冰的池塘。冰面在一个跑到前面的士兵的脚下裂开了,一条腿陷进了水里;他想站稳,水已经齐腰深了。离得最近的士兵们犹豫起来,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可后面的人还在一个劲地叫喊:“到冰上去,怎么站住了,走呀!走呀!”人群中响起了恐惧的叫声。围在大炮旁的士兵们挥手打着马匹,要它们拐弯朝前走。几匹马从岸边动身了。挤满了人的冰面崩塌了一大块,于是冰上的四十来人,有的前扑,有的后仰,全都掉了下去,彼此拉扯着沉入水里。

炮弹仍然不紧不慢地呼啸着落在冰上,落进水里,主要是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岸上的人群里。

十九

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躺在普拉岑山上,就在他手握军旗的旗杆倒下的地方,流血过多,不知不觉地发出低声而凄切的孩子般的呻吟。

傍晚他停止呻吟,寂然无声。他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蓦地他又感到自己活着,由于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而痛苦不堪。

“它在哪里,那高高的天空,以前不曾见过、今天才看到的天空?”这是他最初的想法。“这样的痛苦我也不曾有过,”他想。“是的,以前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这是在哪里呢?”

他开始倾听,听到了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国话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上面还是那高高的天空和升得更高的漂浮的云彩,透过云彩是无限高远的蓝天。他没有转头,看不见人,只听见那马蹄声和谈话声,有人来到他身边停了下来。

骑马来的人是带着两名侍从的拿破仑。波拿巴巡视战场,下了最后的几道命令,要求增援轰击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兵连,并察看留在战场上的死者和伤员。

“光荣的人民!”拿破仑望着一个战死的俄军掷弹兵说,他俯卧在地,脸埋在土里,后脑勺发黑,一条已经僵硬的手臂远远地伸开。

“炮弹打光了,陛下!”这时一个副官说,他是从轰击奥格斯特的炮兵连那里来的。

“叫人从预备队里运来,”拿破仑说,他走开几步,停在安德烈公爵身旁,他仰卧着,军旗的旗杆扔在一旁(军旗已被法国人作为战利品缴获)。

“死得漂亮,”拿破仑望着鲍尔康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明白了,这是在说他,说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见有人对讲话的人口称陛下。不过他听到这些话,仿佛听到了苍蝇的嗡嗡声。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根本没有在意,随即就忘了。他的头火烧火燎地痛;他觉得,他的血就要流尽了,他仰望那高而远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个人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然而此刻,比起他的心灵与那高远、无垠的天空和天上迅速飘动的云彩之间所发生的感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的人。此刻他完全无所谓了,不管谁站在他身边,不管怎样议论他;使他高兴的,只是人们停留在他身边,希望这些人能帮助他,挽回他的生命,因为他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他集中全身力气,只想动一动,或者发出什么声音。他的一只脚轻微地动了动,嘴里发出了引起他自己怜悯的微弱、痛苦的呻吟。

“啊!他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包扎所去!”

拿破仑说了这句话,便迎着拉纳元帅驰去,拉纳摘下帽子,微笑着祝贺胜利,来到皇帝跟前。

后来的情况安德烈公爵不记得了:他痛得失去了知觉,他被移上担架时的挪动,路上的颠簸,在包扎所的伤口处理,都使他剧痛难忍。他直到天色向晚才苏醒过来,那时他已和其他受伤被俘的军官一起,被抬往医院。在这次转移中他觉得好些了,能四面看看甚至说说话。

他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负责押送的法国军官的话,他急急忙忙地说:

“要在这里停下来:皇帝马上就到;他看到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很高兴。”

“今天俘虏这么多,几乎就是全部俄军,他大概都看得腻味了,”另一个军官说。

“嘿,真是!据说,这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军的总指挥,”前一个军官说,指着一个身穿近卫重骑兵白色军服的负伤的俄国军官。

鲍尔康斯基认得他是列普宁公爵,在彼得堡的社交界见到过他。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是十九岁的少年,也是负伤的近卫重骑兵军官。

波拿巴疾驰而来,勒马停下。

“谁是长官?”他见到俘虏后问道。

人们说出了团长的名字,列普宁公爵。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重骑兵团的团长?”拿破仑问。

“我指挥一个骑兵连,”列普宁回答道。

“您的团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赞扬是对士兵的最好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把这样的奖赏给您,”拿破仑说。“您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他是苏赫特伦中尉。

拿破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

“和我们作战,他太年轻了。”

“年轻无碍于成为勇敢的军人,”苏赫特伦断断续续地说道。

“极好的回答,”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程远大!”

为了充实俘虏的人数,安德烈公爵也被推到前面,推到了皇帝面前,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看来拿破仑想起曾在战场上见到过他,对他使用了年轻人这个称呼——jeune homme,鲍尔康斯基第一次就是以这个称呼反映在他的意识中。

“是您,年轻人?哦,是您,年轻人?”他转头对他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尽管五分钟之前,安德烈公爵能对抬着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可是现在,他直视着拿破仑一言不发……这时他觉得,比起他所看到和理解的高远、公正、慈祥的天空,拿破仑孜孜以求的一切是多么可怜,他心目中的英雄本人以及他那渺小的虚荣心和胜利的喜悦是多么无谓——他不屑于回答他的话。

而且,同失血过多后的虚弱、痛苦和死亡的临近在他心里所引起的严肃、庄严的思绪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无益,那么无足轻重。看着拿破仑的眼睛时,安德烈公爵想到伟大是何等渺小,生命是何等渺小,谁也不能理解它的意义,死亡就更加渺小了,活着的人谁也无法理解和解释它的含义。

皇帝没有等到回答,拨转马头,临行前对一个指挥官说:

“叫人关照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驻地,让我的拉雷大夫给他们检查一下伤势。再见,列普宁公爵。”于是他催动坐骑,疾驰而去。

他的脸上焕发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们,本来已从他身上摘下了偶然碰见的金质小圣像,那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给哥哥挂上的,看到皇帝对俘虏们态度亲切,便连忙把小圣像还给了他。

安德烈公爵没看见,是谁又给他挂上了,而是在他胸前的军服上突然出现了细细的金链系着的小圣像。

“这样就好了,”安德烈公爵想,看了看妹妹那样动情而崇敬地挂在他身上的小圣像,“这样就好了,要是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明了就好了。那该多好啊,要是知道此生该到哪里去寻求帮助,死后可以期待什么!我会感到多么幸福,多么平静啊,要是我现在能说一声:主啊,保佑我吧!……可是我对谁去说呢?或者它是一种力量——不可捉摸、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仅不能向它有所祈求,而且不能用语言向它表白,它是伟大的或竟是虚无,”他自己对自己说,“或者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这里,缝在这护身香囊里的神?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除了我所能理解的一切之渺小和我不能理解,然而至关重要的某种东西的伟大!”

担架动了。每一次颠簸,他又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热病的症状加剧了,他开始说胡话。关于父亲、妻子、妹妹和即将出世的儿子的幻想,他在会战前夜所感受到的温情,渺小的矮个子拿破仑的身影,以及在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构成他热病中的想象的主要基础。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安宁的生活和平静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安享这样的幸福,突然出现了矮小的拿破仑和他那冷漠、短视、因他人不幸而幸福的目光,于是怀疑和痛苦开始了,只有天空能给人以安慰。黎明前所有的幻想都混在一起了,融为昏厥和忘却的一片混乱和黑暗,拿破仑的医生拉雷本人认为,这种现象的结局最可能是死亡,而不是康复。

“这是个神经质爱发火的人,”拉雷说,“他不可能痊愈了。”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康复无望的伤员一样,被交给当地的居民照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