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田野实践教学的理论、方法与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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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在田野中解读文献

我们实践教学的核心是“在田野调查中解读文献”,这一点突出地体现了历史学本位的特色,表明了与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根本差异。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予以说明。

1.有历史学者认为田野调查的理由是文献材料匮乏,而近代社会史研究拥有浩如烟海、难以穷尽的文献资料,因此毋需进入田野。这其实是对田野工作的严重误解。首先,文字并非“历史”的唯一载体,人类社会的“历史”,形诸文字者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体现在仪式、习俗、器物、口碑、空间格局等方面;其次,历史与现实之间往往并非泾渭分明,许多历史延续并融入到现实生活中;第三,即便从文献的角度而言,许多文献保存于民间社会而非公藏机构,并且这些文献与传统文献性质不同,不能相互取代。综上可知,文献材料丰富并不构成漠视田野的充分条件。毫无疑问,局限于图书馆也可以做出一流研究,但我们认为:不同类型的文献(如正史、政书、地方志、族谱、碑刻、契约等等)、口述资料、仪式活动等表达了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但却并非全然无关的历史,应同时注重这些不同的历史表达,并将之整合在一起,以期呈现富于立体感的历史。书斋与田野的结合,其魅力令我们无法抗拒。

2.田野调查补充和丰富了文献的语境,使文献的信息趋于完整,研究者由此可以达致对文献更妥贴的理解。停留在书斋里研究历史,会造成对历史的许多误读。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国内南方某著名历史名胜,因“某某洞”而名,但该名胜所在地并无山洞,该景点的管理人员遂在其建筑物的后山上,人工开凿一“山洞”,以使该景点“名副其实”。但我们进入该历史名胜所在地后,发现其地形是四周环山的一个小盆地。历史上,这样的地形,在广大的南方,一般被名为‘洞’或‘峒’。而在南方山区的史料中,关于‘洞’的记载,描述的基本上是此种地形。可见,该名胜开凿山洞,实为画蛇添足之败笔。

关于田野与文献的关系,陈春声有过一段比较理论化的说明,在此不惮繁琐,征引如下:“置身于历史人物活动和历史事件发生的具体的自然和人文场景之中,切身感受地方的风俗民情,了解传统社会生活中种种复杂的关系,在这样的场景和记忆中阅读文献,自然而然地就加深和改变了对历史记载的理解。在调查中,研究者必须保持一种自觉,即他们在‘口述资料’中发现的历史不会比官修的史书更接近‘事实真相’,百姓的‘历史记忆’表达的常常是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历史背景的解释,而不是历史事实本身,但在那样的场景之中,常常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过去如何被现在创造出来,理解同样也是作为‘历史记忆’资料的史书,其真正的意义所在及其各种可能的‘转换’。在实地调查中,研究者也可以更深切地理解过去的建构如何用于解释现在,结合实地调查,从不同地区移民、拓殖、身份与族群关系等方面重新审视具体地域中‘地方性知识’与‘区域文化’被创造与传播的机制,就会发现,许多所谓‘地方性知识’都是在用对过去的建构来解释现在的地域政治与社会文化关系。”陈春声:《走向历史现场》, 《读书》2006年第9期。

3.我们强调在田野中解读文献,还因为,乡民的某些生活常识,对于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者来说,很可能就是石破天惊的学术新发现。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史教科书关于中国经济史的叙述,受古典经济学理论影响极深。古典经济学关于市场兴起,有一套极富逻辑美感的理论。它指出:由于生产发展,产品剩余,人们开始有了交换的需要。因此,在交通要道等人口众多的场所,就形成了市场。但是,根据厦门大学刘永华教授的田野经验,参见刘永华《墟市、宗族与地方政治——以明代至民国时期闽西四保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以及我们自己进入乡村的考察,发现这一理论至少还存在一个中间环节没有落实,这个环节就是,这个“自发形成”的市场,是有交易欲望的人们自动聚集形成的,还是有某些力量组织建造起来的?有一次,我们走到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民乐社区延陵村,走进其中的吴氏祠堂,发现墙壁上贴着该祠堂的收支明细,显示该祠堂大概90%以上的收入来自市场铺租。这就表明,该祠堂控制了当地的一个市场。根据访谈,我们发现果不其然,该市场是由该祠堂投资兴建的。类似的故事,我们还在广东韶关乐昌县廊田镇的村子里听到过,不过更为详细,据当地人说:清代中后期,当地盛产粮食,其中一个家族发现商机,就择地建起了市场,出租商铺,并管理该市场。这些故事说明,作为交易场所的市场的形成过程,并非由古典经济学用“自发”一词一笔带过就可以说得清楚。这一“自发”当中,有具体的力量因为具体的利益而参与其中,并形成此后市场运作的基本架构。这个例子说明,市场的具体形成过程对于乡民来说,就是他们的生活常识,但对于中国古代市场形成的理论来说,却是一个关于其运作环节的重大发现了。这样的发现,在书斋里是比较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