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宝娘(2)
娘害着打摆子病,在炕上又打滚又说胡话,全身烧得像盆火,大小便糊下了一被褥,翠翠刚收拾干净,安顿娘睡好,金宝又饿得哭开了,刚把金宝奶得睡着,娘又说开胡话了。娘尖叫道:“根元,我娃可回来了,娘要死了,……呀!多大的西瓜!好甜的梨呀!贵财死了,哈哈哈……快给我买个梨来!快呀……”翠翠看着娘病成了那样,想给请个医生看看,但没有一个钱。
下午,隔壁顺义婶把翠翠叫去了,顺义婶拿出几块白洋来说:“这是人家贵财送你的,他说只要你肯和他来往,他总能多帮贴你些。”翠翠把白洋接过来,“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说:“我死也不要他的臭钱!顺义婶,咱们也是多年的邻居了,你就忍心帮助人家欺侮我!”说着哭了,顺义婶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炉台上抽烟。
原来这顺义店占的是刘贵财家的地方,刘贵财和村里年轻人们打了赌,说不把翠翠弄到手,就不姓刘了,刘贵财托了顺义婶勾引翠翠,如果办不成,贵财就要撵他们走。
顺义婶看着翠翠哭的伤心,马上也不好说什么了。停了好大一阵,顺义婶这才又劝道:“年轻人,这也不算个甚,谁家锅底没有黑?女人就有这么个本事嘛!如今根元没影没信,你守到哪一辈子?!就说为你娘病,为把金宝抚养成人,也该……一次半次也坏不了名声。为了老人小孩,也不该这样耍牛脾气!”翠翠想到娘病成那样,没一个钱请医生,想到金宝瘦得那个样子,听了顺义婶说的话,心中像抖乱麻一样,半天没开言,低下头不住地掉泪。
顺义婶又催说:“你要是愿意了,我给贵财去送个信,人家后生为你也多下了辛苦啦!”说着站起身来,翠翠一把扯住说:“我宁接个狗也不接贵财,他是我家的仇人,我恨他一辈子!”顺义婶想道:“一下和贵财怕闹不成,先把她拉下水,就好办了。”于是低声说道:“不要贵财也行,我们店里住下个贩卖木材的客人,那可是个有钱主,夜天晚上就让找个人陪他。你去陪陪人家,人不知鬼不觉,赚几个现钱,你娘的病也能治了,家里也有吃喝了。一半次,也没甚要紧。”翠翠脸成了红布,低着头没说话。
天黑时分,翠翠拿着两块钱,回到了家里,娘已经发过摆子去了,抱着金宝睡着了。翠翠见了娘,脸不由得红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看着地下那个烂箱子,不由得又偷偷哭了起来。那个箱子底下,藏着根元的血衣,她觉知做了一件对不起根元的事,感到极大的羞辱,看着那个箱子,呆呆地流泪。
刘贵财知道了这件事,又找了翠翠几次,翠翠寻死上吊不接待,刘贵财火了,就在村里到处给传名。声言非把翠翠推下火坑不可。
第二年秋天,日本人打进来了,店头村山上安了个碉堡,敌人向村里要花姑娘,那时刘贵财当了伪村长,逼着把翠翠送上了碉堡,金宝留给了瞎奶奶照管。过了六七天,翠翠从碉堡上被抬下来了,脸色青白,嘴唇没一点血色,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她瞎娘哭着护理她。村里人看着可怜,给帮了些粮食,养了两个多月,总算像个人样了。恰巧婆婆又病倒了,翠翠挣扎着侍奉婆婆。婆婆病了两个月死了,翠翠埋葬了老人,家中更没法活了,粮没粮,地没地,索性就泼出身子,指那事过日月。那时顺义婶也死了,她便把客人拉到自己家里来。金宝已经四五岁,很不方便,每天总是先把金宝哄得睡着……就这样,在苦海里漂流了七八年。
三
开完代表会,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回到住的地方,刘拴拴家还点着灯,听着我回来,喊道:“老马,喝水来,开了。”我进去时,他家还没睡,他娘戴着老花镜在麻油灯下做营生,他媳妇在倒开水。我端了一碗水,坐在地下凳子上。拴拴娘说:“老马看着绵绵的,生了气可怕啦!”我问:“怎?”她说:“今后晌把人家金宝娘训了一顿,人家叫你是有话要说,你犯了疑。唉!那可是个苦命人!你训得人家哭了老半天,还是我劝回去。她哭着说:‘我是个下贱女人,连个伸冤诉苦处也没!’唉!那小时可是个好闺女,一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拴拴说:“这也不能怪老马,老马初来不几天,不知道那些底细么!再说,我也有不是,我要不开那些玩笑,老马也不会犯疑!”拴拴娘说:“二十大几的人了,开玩笑没大没小,按说你该叫金宝娘婶婶啦。今后晌人家来,你把以前的情形告诉老马,老马也不会那样了!”拴拴抢着说:“作你的吧,老马住了四五天,你就不会告诉告诉!”我说:“不怪你们,都怪我太冒失。过去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刘拴拴说:“我就看不起这种女人,家再穷,也不应该做这种丢人败兴的事呀!七十二行,那一行赚不了碗饭吃?”他娘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女人家,没依没靠能做甚?!”我也对拴拴说:“这不能怪金宝娘,这都是旧社会逼害的!在旧社会里,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被逼走上邪道的也不少。”拴拴低下头再没吭气。我心里很乱,没给他多解释,喝完水,回到自己屋子里,心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觉得非常沉重。同时感到极大惭愧:一个革命工作干部,单从片面的印象出发,骂了一个被旧社会逼害的女人,这是极大的耻辱!由于责任感的谴责,半夜,我也没有入睡。
第二天清早,我跑到了金宝家。那简直不像个家,炉灶里燃着一把毛柴火,冷得很,地下摆着些烂盆烂瓮,炕上铺块破席子,炕角里堆着几件烂行李。他们正在吃早饭,摆着两碗开水和几块糠窝窝。金宝娘见我突然进去,吓得不知该怎好,忙扫开炕让我坐,我便坐在炕沿上。金宝拿着块窝窝头在啃。金宝娘悲惨地说:“我是个下贱女人,名声坏,活得还不如条狗!谁也看不起,亲戚也不来往了。”我说:“我清楚了,昨天那样太对不起你!”她说:“我这人不人鬼不鬼十来年了,我原初也不是坏女人。”说着不住拿袖子擦眼,我说:“我听人说过了,知道你的苦处!”她说:“知道就好,十几年了,谁知道我心里埋着黄连?每天眼泪朝肚里流……”她哭着说:“我也知道这是下贱事,自己闹上赖病,比牛马的罪也苦,有时想寻死,可是又留不下金宝!孩子跟上我也受了罪,出去街上,人人欺侮。金宝也懂事了,别人骂的话,他也知道说甚,小心眼也受着老大制,儿跟上我也有罪啦!想起来我心锤上滴血咧!”金宝见他娘哭,也哭起来了,糠窝窝扔在炕上,散开了。我也不由得眼睛湿润起来。我安慰她们说:“今天就该我们这些受罪人翻身了。谁害成你这样?!你也应当想一想!”金宝娘说:“我想过一万次了,每天都在想,以前我恨刘贵财,也怨自己,怨自己命不好,命里注定受这份罪。你来那天开大会讲了话,我也听了。我回来两天两夜没睡着,我想谁害成我这样?是地主刘贵财那挨刀子的。他害了我一家人,金宝爹是他害了的,把他打成了那样,逼上走了。金宝他爹脱下的衣服,我存了十来年,金宝没衣裳穿,我都没舍得改剪!”她一边说,一边从地下一只烂箱子底下翻出一卷衣服来,抖开让我看。那是一件蓝夹衣,上边有很多黑污,她指着那些黑污说:“这都是金宝爹的血,他们把他往死里打,头上、背上都打破了。”她拿着衣服的手颤抖着,眼呆呆地看着。停了半天才又说道:“我找你,是想告诉你这些事,等开斗争会,我想把这些事讲一讲。这能不能讲?”我说:“能讲。地主刘贵财已经扣起来了!”她说:“我还想问一件事,听说将来分果实是按人头分,金宝他爹走了十来年啦,人们说他死了,我总觉知他没死,我白天黑夜盼他回来,有时半夜惊醒,只当他是回来了。见了从北路来的人就打听,总把一百人问过了。虽然没讯息,可是我觉知他一定不能死。能不能给他记个名字?”我说:“我可以和代表们商议一下。按土地法大纲上规定,两口人也可按三口分。”她说:“以前干部们把我游了街,坐了禁闭,我以前也恨他们,后来想:人家也是为了咱好,不过谁想丢人败兴做这些事?!实在是没办法,把我定成二流子成分,我心上有些受制。”我说:“这应该取消,这都是旧社会害的。不过自己也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她说:“自土改开始我就不了!我让金宝每日拾粪,明年也种些地。”她见我看她的衣服,说道:“自己也觉知穿戴得不像个人,可是没个换上的。”
我口很渴,想喝口开水,刚端起水,金宝娘夺住了,她说:“我家这水喝不得。我长着赖病,怕染上你。”我放下碗说:“那你应当治么!”她说:“听说打六〇六能治,唉!好老马咧!一针五六块白洋,买不起呀。连饭也吃不起。”我说:“等翻了身以后治吧。以后也再不要操这份苦营生了。”金宝娘说:“但凡有口饭吃,谁愿意丢人败兴做这些没脸事。”
从她家里出来,我到了代表会,和代表们商议了一下,暂时借给了她几斗粮。大家都说:“寡妇孤儿可怜的,十来年工夫,把个好人糟踏了!”在开斗争会时,金宝娘第一个控诉地主刘贵财的罪行,她讲到刘贵财怎样勾引她,怎样逼走她男人,怎样把她送到碉堡上……全场子人都在叹息,女人们偷偷地哭了。金宝娘起初是一面讲一面哭,随后一下气昏过去了。等人们拿冷水喷过来后,她忽然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头发散开了,她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齿,扑在地主刘贵财身上,用嘴乱咬。金宝也扑过去了,哭着,拿小拳头乱打,全场的人忿怒得大声叫:“打得好!”刘拴拴也挥着拳头大喊:“打得不亏!”
代表们忙过去拉开。代表主任田老大说:“刘贵财要交人民法庭审判,他的罪恶太多了,不光害了翠翠一家人;日本人在时当汉奸,阎锡山来了又当特务,害了多少人啊!”
这个村工作我没参加到底,斗争会一结束,我就被调到了县上。县城距店头村六十里地,虽然当时想念金宝家的情形,但一直也没机会去一趟。
四
今年农历七月十五,城里赶会。我正准备去街上看看,通讯员进来说:“马同志,外边有人找你。”我跟着走到大门口,见站着一个三十大几四十岁的农民,手里提个白布包,一见了我,忙上前一步说:“你就是工作团的老马?”我说:“是的,你是哪里的?”他说:“店头村的,不认识吧,一说你就解下了。我是金宝的爹,叫李根元。”我吃惊地说:“不是说你……”他抢着说道:“生下受罪骨头还能死了?我家的事,你也清楚,我自那年逃出去,就跑到绥远,给人家当了长工,受了十来年,甚也没闹下。只当家里人都死了,家里也当我死了,咱又不敢回来。今春天才听人们说,咱这里解放了,闹了土地改革,刘贵财也被斗倒了,咱才讨上吃回来。”我说:“现在光景怎样?”他高兴地说:“甚也有了,分下房,分下地。我们一家人常念叨你,打听了好几回也打听不见。后来说你到官家窑了,我跑了五十里去也没找见。后来区上王助理员到我们村上,才得了实信。”说着把那个布包递给我,说:“这是金宝娘给你做的一双鞋。”我无论如何不要,我说:“闹土改你家翻了身,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全体农民的力量,不是我帮你翻了身!”他说:“这些我也知道!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要也好。金宝和他娘也进城赶集来了,他们都想见见你。”我说:“在哪儿?”他说:“不远,就在南门跟前咧!”
我跟着李根元走,路上,他叹息地说:“金宝娘是个好人,为我受了十几年罪。”我说:“这都是地主害的!”街上人很拥挤,有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他好像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快到南门跟前,路上人稀了一些,老远就看见金宝站在高处叫喊:“老马!老马!”走过去,只见金宝娘红光满面,穿着很朴素的一身蓝衣服,笑着说:“唉呀,老马,又见到你啦!”我说:“你的病治了没有?”她说:“好光了,打了两针六〇六。”我说:“花了多少钱?”她说:“没花。在刘贵财家寻出来的,代表们专门分给了我!”她含着两眶热泪,激动地说:“感谢毛主席救了我们一家!”我问他们生产情形,根元说:“庄稼长得挺好!”又指着树底下拴着的一头驴说:“你看还买下头驴!”金宝抢着说:“我妈还纺线咧!”他娘笑了笑说:“初学!”
我们谈了很多,我让他们到县委会去吃饭,他们怎也不,说在他姑姑家吃过了,等一等就要回去。
我离开他们,在街上逛了逛。赶回到家里时,床上放个白布包包,通讯员说:“是找你的那个老乡送来的!”我说:“你没见在门口他给我我没要,你怎接下了?”通讯员说:“那老乡说是你让他送来的。”我再没说什么,打开白布包,有一对崭新的黑布鞋。这对鞋上,记载着一个女人苦难的经历,也标记着一个女人的新生。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于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