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不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直索绕在我的心头,我想说给你听,说给大家听,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至少我想让你知道这是真实的。
大厅中环绕着编钟的声响,几名乐师跪坐在下方,手持小木槌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钟面,透过火鸿君的袍子,我只能看见巨大的钟架,而看不见乐师的表情,只见他们的头随着节奏不时点动着,从无数的钟体中传出的嗡鸣,伴随着几十支笙箫和出一首流畅的乐曲,旋绕在红木大梁周围。
我躺在火鸿君的怀中,痴痴地望着他的双眼,他的眼神一向是冷冰冰的,而现在却散发着真切的热忱,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沉重的铁剑。
这把特殊的铁剑,如今那么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似乎随时要为他的主人让无数鲜血淌满它的身体,而火鸿君的嘴角也始终带着一抹笑,我知道,他在想象握着这把剑驰骋沙场的情景,让这把剑刺穿齐国池凌侯的盔甲。
他左手的指腹慢慢抚上剑身,俊朗的脸庞连带他头顶的紫玉冠一齐倒映出,他的身子轻轻一偏,我发上松动的发带便沿着发丝慢慢滑落,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那样痴迷地看着这把剑。
我有些沮丧,动了动身体将头重新枕在他的膝盖上,大厅中央的那群舞姬还在翩翩起舞,中央的领舞者随着小鼓的一个击打,长袖一挥,那火红的布匹就似乎将她妖娆的身体全部缠绕起来,看起来就像她身处在燃烧的火焰中一般。
我右手不禁抓紧他的衣摆,将脸更深地埋下。
我至今也不确定,他爱的是我还是他高高举起的那把剑。
美妙的乐曲还在继续,我慢慢闭上双眼,任火鸿君的手爱怜地扶着我的长发,难以相信三年之前我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个小小的村庄中,那片已经逝去的村庄。
那是坐落在楚国北边平谷山上的小村庄,它有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欧阳村,村头有两棵梧桐树,村尾横着一片小小的池塘,我记忆中的村子永远沉浸在夏季,那池塘里的蛙不分昼夜地鸣叫着,它们的精力和村里的人一样旺盛。
是的,村子中所有人都姓欧阳,卖豆腐的大婶叫欧阳豆腐,裁衣服的独眼老头名唤欧阳布,欧阳小虾跟着他爹欧阳鱼儿撅着屁股在村头的那片湖中捉鱼,挑着担子的货郎欧阳剪刀整天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流着口水注意欧阳木家的大女儿欧阳板凳刚刚挂出的红袍子。
他们总是很尽力地过着每一天,脸上也都挂着暖洋洋的笑容。
我叫欧阳铁花,因为我爹是欧阳村的打铁匠。
“铁花,帮爹打点水来。”爹唤道。
我卖力地马上跑到井边将那轱辘转起,宽大的袖口已经被我安分地扎到手臂上,那样干起活来就方便多了,我们家只有一块平整的土地,每一季那块土地都会按时长出各种蔬菜,那些蔬菜都长得如此可爱,娘仅仅用几种调料就把它们变成桌上的美味佳肴。
可娘总是埋怨我,因为不论我怎么学习,那白萝卜还总是被我烧得像焦炭一样,灶台上也被搞得乱七八糟,于是娘说,铁花啊,既然不会烧饭,那就过来跟娘学织布吧。
但当我卖力地将织布机搬到阳光下,坐在凳子上时,就只会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线发傻,那可怕的梭子总是不听话地经常将我的手指割破,我哭丧着脸摊着伤痕累累的手去找娘,娘就拼命地摇头。
“铁花啊,你怎么会是一个女孩呢,哪有一个女孩像你那样只会搬粗重东西,不会烧饭不会绣花不会织布,而喜欢一天到晚对着那个铁铺子发呆的?”娘皱眉说。
我呵呵地笑了,双手提着一大桶水放到了铁铺前,爹正死死地盯着被烤得通红的铁块,一向结实的铁块到了爹的手里就仿佛能变幻成任何形状,现在它被打成了一块扁扁的样子,周身被烧得通红,似乎铁面上有很多个小孔,那些一闪一闪的火星就是从那里头透出来的,要知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情景,可是怀疑是不是天上的星星被爹摘了埋在铁里边了。
爹冲我嘿嘿一笑,拿起挂在膀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于是爹的脸又向原先一样充满神采了,他喝道:“铁花,小心,要放进去了!”
“好!”我高声喊罢,马上退后了几步。
爹将夹在长钳上的铁突然间放进了水里,腾地一下,水面上就升起了一团雾气,一下子就团团相抱着散到了空中,也把我和爹阻隔了开来。
娘叹气地继续切着菜,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从七岁到十五岁,一直那样热衷于看打铁,而且笑得那样开心。
“铁花啊,你再继续凑在你爹旁边,你的脸就会越来越黑,样子也会越来越丑,到时候村子里没有人要你看你能怎么办!”
我吐吐舌头,拿起另一根长钳把生铁放到锻造架上,一根头发从头巾中窜了出来,一接触到高温的架子,就蜷曲了起来。
“铁花像我有什么不好,过几天啊,爹慢慢教你打铁的方法,让你成为欧阳村第一女铁匠!哈哈!”爹笑的时候下巴的短胡子就会随着身体抖动着,大肚子上的肥肉也会欢乐地颤抖,他很平和,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一副满足的样子。
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听说娘在生下我后就生了一场大病,村里的大夫说,如果娘再想生育可能连性命都不保,村中很多人都劝爹再娶一个女人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可爹却干脆地拒绝了,他会文绉绉地仰头望天,道,“此生有一女,足矣。”
不知他说的那一女指的是我娘还是我。
我成婚的事爹不着急,娘还是着急的,她总是暗地里嘱咐卖干果的大婶,如果有合适的人,一定要记得留给我们铁花啊,我们家的铁花虽然不太会做饭,但人还是勤快的,她经常会一个人牵牛下犁哩,她如果打扮一番一定会是个美人,你瞧我就知道了。
娘是个美人,虽然不再年轻,但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娘的娘家是在村里卖书画的,使娘乍一看还有些韵味,但我比起她来就差远了,我个子没有她高,脸也看起来脏脏的,因为整天提东西,手臂也远没有娘那么纤细。
在村子消逝的前一天,娘还很神秘地告诉我,卖干果的大婶已经帮我物色好了一个人选,是村里欧阳竹大叔家的儿子,欧阳竹大叔人很和蔼,和我们家靠铁生计一样,欧阳竹家是靠卖竹子和做竹制品为生,也算是门当户对。
听说他家的儿子欧阳签出了村在金陵邑做生意,欧阳竹大叔一向对我十分喜爱,立即答应了这门亲事,娘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她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铁花啊,以后你的丈夫就叫欧阳签,叫做欧阳签。
我只是低头浅浅地笑了一笑,对于这个陌生的丈夫心中有了一丝期许,而更高兴的是我看到了我下半辈子的生活,依旧在这片熟悉可爱的地方耕作,可以跑来看我爹打铁,背上背着我和一个名叫欧阳签的男人的孩子,看天上大片的云一天天地从眼前飘过来,又飘过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我的人生会以一种我从未料想到的情况发展下去。
那一晚,月明星稀,深夜村里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几只无聊的青蛙蹲在荷叶上,鼓着肚子低声鸣叫着,突然一只个头大一点的蛙咚地扎进了水中,往池塘另一方游去,紧接着原本悠闲着的青蛙也划动四肢,那些大大小小的青蛙像无数个小点突然汇集到一处,拼命地朝池塘的西边游着。
人声四起,靠近池塘东边的几座茅屋已经起了火,稻草夹杂着火星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瞬间就窜到了屋顶,就像空中下起了火雨般,村中大片的茅屋都开始疯狂地燃烧起来,瞬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救火啊!大家快来救火啊!”我正黏在我的木床上睡得舒坦,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呛鼻的气味马上吓得我睡意全无,透过床边的窗子往外看去,外面已是火光一片。
当时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没想到,一直安分地帮助我爹烧铁的火会那么大片地蔓延在周围的茅屋上,它们不再可爱,而是像来自地狱的小鬼嗤笑着爬满了村子。
窗外的村人都狼狈地穿着贴身衣服,袍子歪歪斜斜地披在他们的身上,男人们拎着一个个大水桶正往屋顶上一桶又一桶地泼水,欧阳小虾正跟在他父亲的后头,有些兴奋地看着这场莫名的大火,爹也冲了出去,看来他们家的房子还没有着火,爹气力大,一手扛了一个水桶正从井边走来,娘也披了一件深衣,吓得脸色惨白地站在一个矮胖妇人的旁边。
我在椅背上揪下件挂着的袍子披在身上,就想出门看看怎么回事。只听外面一阵马蹄声从远处驰来,我透过窗户看去,黑夜中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村子的一头冲了进来。
一名头戴绿玉高冠的男子策马在队伍的最前头,黑色的系带将他脸部漂亮的轮廓勾勒得非常深,大袖袍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贵气,那男子神态自若地坐在马上,薄薄的嘴唇带着一丝笑容,他的眉毛十分精致,看上去带着一股妖气。
只见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只一挥,站在街头看热闹的狗子眼睛猛地一睁,就双膝跪地倒在地上。
他的嘴边依旧带着那股微笑,眼中戏谑的神色突然收敛了起来,他把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大喝了一声:“杀!不准留下一个活口!”
我吓得身上全身冷汗,我想喊叫,可这时那个带着绿玉冠的男人已经驰到了做铁匠的父亲身旁。
我没有看清爹最后的表情,只记住了那个男人嘴边留下的一抹笑,在那抹笑容之后,我那强壮的父亲就被刺穿了胸膛,紧接着,傻了眼的娘也一动不动地扑到在父亲身上,那男子的剑没有停下,欧阳小虾被剑风一带,整个人像只飘落的树叶般飞了起来。
那男人带着的那队人马也很快行动了起来,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能那么习惯将剑刺入别人的身体,一时间,哀嚎一片,一向啰嗦的欧阳剪刀扑到高冠男子的马下,哆嗦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那个男人伸手掐断了脖子。
我怕得浑身发抖了,爹娘的尸体离我非常近,近得我似乎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温度,我的泪一下子就流满了脸,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应该出去抱着爹娘的尸体痛哭,哀求那个男人也给我一刀,或者找到另一条通道逃出去。
欧阳竹大叔背后被刺了一剑,也就这么倒下了,我根本没来得及叫他一声公公。
我的余光瞟到了门口的那个大瓮,里边盛着我家的泔水,于是我颤抖着手脚把全身都埋在了这个泔水缸中。
那一夜,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泔水缸的气味对我来说倒没什么,爹娘身体倒下的场面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而那个莫名的队伍更让我觉得骇人,特别是想到领头的那个男子熟练的剑法,我想,要是被发现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村人悲哀的哭叫声隔着大瓮还能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听见了欧阳鱼儿愤怒的叫声,欧阳锦缎有些尖锐的哭声,几只性格激烈的狗儿狂吠声,但没过多久,外边的声音全都不见了,连风声似乎也静止了。
熟悉的呛鼻味再次飘进来,我只能将盖子牢牢盖住,防止自己咳嗽出来,周围什么东西又噼噼啪啪热烈地燃烧起来了,马蹄声杂乱地点动着,逐渐地,逐渐地,外边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我并没有很怕死,我的脑子已经无法运转了,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手脚不能动弹。
直到确认外边再也没有走动的声音,逐渐地,一丝阳光透过瓮的空隙透进,我才回过了神。我想,他们已经离开了吧。
我吃力地从大瓮里爬出来,往门外走去,不,应该说连门都没有了,我莫名地一个人站在空旷的田地上,昨日还好好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土,可怜的茅草房只剩了一些架子,四周还有些没有燃尽的火星,扑哧扑哧地在地上闪动着,更令我悲伤的是,那些熟悉的村民现在变成了一具又一具可怜的躯体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后,余光才瞟到了旁边的一辆小小的手推车,车把上被火熏黑了一些,我上前在轱辘处轻轻踢了一脚,那车子摇晃了几下还是立在远处。
我机械地把一具具的尸体搬到车上,再运到村头的另一片空地上,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如果死了,一定都会葬在那里,因为那儿的风水可是能让每一个人死去后还过得安安乐乐的呢。
车轱辘摇摇摆摆地转动着,我咬着唇,泪依然无声地从我脸上淌下。
“铁花,如果你再凑在你爹旁边,你的脸就会越来越黑,样子也会越来越丑……”娘常说。
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哭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