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机械女皇的契约(2)
迪亚哥被噎得很苦,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冷着脸当没听见。作为教育家,他当然不喜欢自己任职的学院中出现这种没用的专业,可在这个由贵族掌权的城市里,即使都灵圣教院也不得不做些自己不满意的事情。
“你呢?你的机械学成绩非常优秀,继续钻研机械学么?”迪亚哥最后看向西泽尔。
“不,我希望转向神学方向。”
“神学?”迪亚哥有些吃惊。
他自己就是主攻神学,西泽尔选择神学,他本该表示赞赏,但从西泽尔过去的成绩单看来,他对神学是完全没兴趣的。
教皇国以宗教立国,民众中信徒的比例极高,可西泽尔却像是少见的那种无信仰者。
“我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希望神学能帮我解答。”西泽尔说。
迪亚哥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很漂亮的回答,很多人钻研神学都是为了解答心中的困惑。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在外面稍等片刻,一会儿校务处会安排一个学生带你们熟悉校园。”迪亚哥以这句话结束了面试。
西泽尔和阿方索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忽然止步,转过身来:“我知道迪亚哥校长您是翡冷翠顶尖的神学大师之一,正好有这个机会,想问您一个关于神学的问题。”
门在他身后自动关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迪亚哥和西泽尔。
“问吧。”迪亚哥点头。
“世上存在什么东西不可直视的么?假如直视……便会死。”西泽尔的声音很低,似乎是不愿有别人听到。
迪亚哥微微一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这不该是一般人能问出来的神学问题,涉及神学的某些隐秘分支,而迪亚哥所研究的神学,恰恰就是西泽尔所问的领域。
迪亚哥研究神是否真的存在,神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以及人和神的关系。这种知识太过深奥,教廷是不会传授给普通民众的。
他再度审视面前的男孩,难道这个男孩的阅读量如此之大,已经隐约触及了宗教的本质?
他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回答这个问题:“从神学上说,确实存在不可直视的东西,比如极致的光。”
“什么是极致的光呢?”西泽尔追问。
“神,神便是极致的光。”迪亚哥缓缓地说。
西泽尔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某种禁忌的东西,但还想不清楚。
他选择神学为专业,就是想要探究欧米茄的本质。那些出现在马斯顿的、神秘的甲胄骑士欧米茄,那些浑身燃烧着金色火焰,却又如恶魔的东西,直视它们的人都死了。
“神学上说,宇宙是一片黑暗,只有神的光芒照到的地方,才是亮的。神的御座位于宇宙深处,炽热如太阳。天使们围绕神座歌唱,其中距离神座最近的那些天使就是炽天使,它们仅次于神,也是熊熊燃烧的。历史上炽天使曾若干次降临,但从未有人见过它们的真实形态,它们有六对羽翼,一对用来遮眼,一对用来遮脚,只有最后一对用来飞翔,那是因为它们的光太炽烈了,人类直视了便会死。”说到这里迪亚哥忽然警醒,截断了话头,“但这些不是你该了解的。”
“我以后的专业就是神学了,也不能了解么?”西泽尔说。
“不是不能了解,是还没到你了解的时候。天使学是神学的一个分支,很多天使学的内容都是从伪经中搜集出来的,只有在你能够明辨真伪之后,你才能研究伪经。”
“明白了,谢谢迪亚哥校长。”西泽尔微微鞠躬,退了出去。
穆法兰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都灵圣教院的中央建筑,名为‘圣母光婴堂’,都灵圣教院就是围绕这座教堂建起来的。”四个人由教务处派来的老生领着参观校园。
说是老生,其实比他们还小一些,是个名叫穆法兰的女生。
穆法兰个头不高但身材凹凸有致,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蛋,校服裙下是一双红色的系带高跟鞋,鞋带上的金色铃铛随着行走叮当作响。
这是个寒门学生,都灵圣教院为天资聪颖但无钱缴纳学费的学生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因此但凡是校务处派出来跑腿的,必然是寒门学生。
可穆法兰也有穆法兰的骄傲,对校园中的大小建筑如数家珍,好像这是她家的城堡,她从小在这里长大。
他们从一座廊桥下经过,前方就是那座精美绝伦的圣母光婴堂,它用象牙色大理石包裹外墙,整体浮雕,通透玲珑。
整座校园都呈现出这种色调,好像是在一块巨大无比的象牙上雕刻出来的。楼与楼之间有走廊相连,有些走廊位于地面,有些走廊高悬在空中。
百年树龄的悬铃木种在目光所及的各个角落里,此时正值落叶季节,金黄色、手掌形状的枯叶旋转着坠落,把头顶的阳光切碎。
“那座带尖塔的建筑是大图书馆,顾名思义是最大的图书馆,藏书包罗万象,很多都是孤本。”
“校园里有七间餐厅,提供不同风格的餐点。”
“钟楼上的那座机械钟号称世界上最精密的机械时钟,它能用两百种以上的音乐报时,报时的时候会有玩偶从那扇门里出来沿着轨道移动。据说钟里有差不多一百个玩偶,我在都灵圣教院读书那么多年,还没看全那些玩偶。”
“前面那座白色屋顶的建筑是大课讲堂,都灵圣教院有上千门课程,但真正能称得上大课的却不到三十门。大课既是入门课程,也是最经典的保留课程,比如机械学入门、神学入门、建筑学入门。”穆法兰说,“现在里面就在上课,我们可以进去感受一下氛围。”
穆法兰轻轻地推开门,巨大的阶梯式讲堂暴露在他们面前。讲坛位于最低处,听众席则是越往后排越高,穆法兰带着他们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
西泽尔抬头看了一眼讲台,微微怔了一下。
“机械不是很多人想的那种‘零件组合’,它是一种生命,人类学会制造机械,是人类在历史上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制造生命。在那之前,制造生命是仅属于神的权能。”略带沙哑的女声在讲堂中回荡,学生们的笔在本子上画着,沙沙作响。
很难形容那位女老师的声音,它不符合普通人认为的好声音标准,却自有一股魅力,就像是一张古艳老琴发出的琴声,扣人心弦。
女老师穿着一件色彩绚丽的真丝短旗袍,有一头白色长发,巧克力色的肌肤似乎闪着晶莹的光,整个人喷薄着来自异域的女性魅力。
她脚穿一双尖而细的白色高跟鞋,行走间巧克力色的长腿隐现。隔得那么远依旧能闻见她的气息,唐璜吸了吸鼻子,猜想那是用麝香和龙涎香调制出来的某种特殊香料,价值不菲。
她的味道那么暖,衣着那么艳,却透着某种极寒的气场。她在讲台上自顾自地走来走去,高跟鞋噔噔作响,男生们的视线就追着她的背影移动,可她偶尔扭头看向讲堂下方,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奋笔疾书,笔尖擦着纸面沙沙作响。
这帮学生中不乏名门世家的子弟,有些人小小年纪已经算得上猎艳高手,但没有人敢跟她目光相接。
昆提良双手托腮,呆呆地听着那对他而言仿佛天书的课,这小子的心理年龄本来就偏小,摆出这个动作来简直只剩下十岁了。
“晚啦兄弟,你刚才选了国际政治专业,而这位老师教的是机械学。”唐璜摊摊手,“你跟她没什么交集,只有在大课讲堂上才能看到那双大长腿咯。”
“我才不是在看什么大长腿!我是忽然觉得机械还蛮有意思的!”昆提良涨红了脸争辩。
阿方索微微皱眉,全神贯注地听老师所讲的内容。
在顶尖学府中,女老师并不罕见,但在一般人的概念里,教书育人和艳丽诱人是不沾边的两件事,老师就该一本正经神情严肃。若是某位老师过于美貌,身边的人反而要猜测她是否在学术上会逊色一些,靠色相得到了今日的地位。
但这位女老师教授的内容,阿方索无法不认真倾听,她讲的是机械的逻辑和哲学。
阿方索最初的老师,也就是那位精通数学的老神父曾经说过,教课有两种方法,一种自下而上,另一种自上而下。绝大多数老师采用的都是前一种授课方式,你要学习机械学,他们就告诉你什么是弹簧、什么是齿轮、什么是扭矩,等你积累了足够的名词和算式,你就可以自己动手制造一些小机械了。而采用后一种方式的老师,老神父说,十有八九都是骗子。
“为什么说他们是骗子呢?”阿方索当时问过这个问题。
“后一种方法,是高屋建瓴地传授一门学科最核心的真理,任何一种学术,研究到极致的时候都是一样的,那是一种美,一种哲学,恰如数学研究到极致就是美学,你会感受到数字的美,数字在这个世界中无处不在。但想要站在那种高度上讲课,你必须是绝顶的大师,可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真正的大师呢?所以我说采取后一种讲课方法的,多半都是模仿大师的骗子。”老神父摸着阿方索的头顶说。
女老师采取的显然是后一种授课方式,她讲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机械事实上是另外一种生命,它有着不逊于人类的潜力。
听这种课只需把自己放松,仰躺在座椅上幻想“机械的生命”为何物,阿方索真不知道那些运笔如飞的学生在记什么?记下来的东西终究还是别人讲的东西,领会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穆法兰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正跟旁边那个男生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用的是一种很特殊的语言,连阿方索都听不懂。
但西泽尔听得懂,那是古拉丁文。古拉丁文是都灵圣教院的入门课程,因为这是一所教会学院,而古老的圣典都是古拉丁文写成的。西泽尔在这所学院待过一年,但穆法兰并不知道。
“新来的家伙什么背景?”男生目不斜视地问。
“看不出来,也没搞到他们的档案,”穆法兰低声说,“看衣着举止应该不是什么大家族出来的,透着一股寒酸,只有那个唐璜穿得比较体面。”
“那是一只花孔雀,你被他迷住了?”男生的声音冷冷的。
“怎么会呢?”穆法兰露出娇嗔的模样,“还不是你要我去摸摸他们的底,否则谁愿意花时间在那种人身上?”
“他们如果没有背景,怎么能中途进入都灵圣教院?这可不是能量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你觉得他们会对我们有用?”
“也许有用,也许有害。永远记着我跟你说的那句话,都灵圣教院的校园,就是未来翡冷翠的权力场。有人会成为财政总长,有人会成为外交总长,有人会成为教皇。”男生慵懒地说,“有些人能成为盟友,有些人会成为敌人。总之小心点儿考察没错,他们没有流露出加入某个社团的意图么?”
“还没有给他们讲社团的事情,一会儿试探一下看看。”
“如果他们的背景够强,就拉进圣峰狮子会来,如果不够格,就让他们滚远点儿。”
“如果他们的背景够强,骷髅兄弟会也会对他们伸出橄榄枝吧?我可未必能说服他们。”穆法兰微微嘟嘴。
“那就用点魅力咯。”男生冷笑,“你那么漂亮,那只花孔雀应该对你想入非非吧?从那只花孔雀入手说服他们试试。有价值的人就值得我们下点本钱,别让骷髅兄弟会抢走。”
“凭什么?”穆法兰的娇嗔转为愤怒,“我是你用来送人的礼物么?”
“某人不是自称我的女人么?既然是我的,我拿来送人有什么不可以?”男生挑着眉毛看着穆法兰。
就在穆法兰的怒火即将突破上限的时候,男生“扑哧”一声笑了,他笑起来那么优雅好看,甚至有点妩媚。
他悄悄地按在穆法兰的小手上,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温柔:“我怎么舍得我的小穆法兰呢?我不过是要你去试探试探他而已,那只花孔雀真敢对你有什么想法,我就把他的尾巴毛都拔下来!”
穆法兰转怒为喜,嗔怪地看了男生一眼,西泽尔清楚地看见在课桌之下,她踢掉那双带金色铃铛的红鞋,用赤裸的脚尖偷偷地蹭了蹭男生的小腿。
而在另一边,昆提良也在跟唐璜低声说话,他们也用了某种“密语”,但不是古拉丁文,而是南部方言,换句话说,用的是昆提良的家乡话。
这伙男孩结伴当过匪类,自然得有点黑话、切口什么的,可他们又不是正经的匪类,无从学习那些正经的黑话,就把昆提良的家乡话拿出来用了,唐璜和阿方索虽然在翡冷翠长大,但都能说几句,西泽尔也不例外。
“我敢打赌那个叫穆法兰的妞儿正在跟那个男生说我们。”昆提良很有把握地说,“我在酒店当招待的时候,那些女孩背后说人坏话都是这副表情。”
“当然的咯,论起女人这方面的经验,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唐璜懒洋洋地说,“我说穆法兰和那个男生有一腿你信不信?”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只是并排坐着而已。”
“穆法兰看那男生的表情带着明显的讨好,她是个寒门女生,而那个男生戴着家徽戒指,是贵族少爷。寒门女生要能结交上贵族少爷再嫁入豪门当然是好事了,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王子爱灰姑娘的好事?”唐璜满脸都是“这种事我见得多了”的表情,“我看那个男生也就是玩弄她而已,早晚把她一脚踹开。在这座城市里,始终都是上等人家的男孩娶上等人家的女孩,下等人家的男孩娶下等人家的女孩,乌龟娶乌龟,跳蚤娶跳蚤,屎壳郎一起滚粪球儿。”
“那穆法兰岂不是蛮可怜的?”昆提良一下子又站到穆法兰那边去了,分明不久之前他还觉着穆法兰在说他们的坏话,“我说唐璜你不是对穆法兰还有点意思么?你要英雄救美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穆法兰有意思?”唐璜斜着眼睛。
“你冲她的背影吹口哨。”
“拜托!那只是一种恭维好么?女孩子喜欢你对着她们的背影吹口哨,虽然她们会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唐璜漫不经心地说,“我是情圣不是色狼!”
“情圣和色狼有什么区别?”
唐璜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你倒是问住我了……这么说吧,色狼的意思是只要是漂亮女孩都不放过,捡到盘子里都是菜,情圣是只吃对自己胃口的菜!”
“那碧儿姐姐是对你胃口的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