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儿女心事谁可怜(2)
方觉晓没有坐下,他只是很安静的看着朱慕忠的胖脸,朱慕忠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的话,他也有点怀疑方觉晓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他锋利的眼光更象是穿透了自己投射自在自己身后凝视着夕阳里一些自己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使得他背心有点发凉。
朱慕忠对案卷的了解果然不同一般,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述说起来也流利顺畅,不下于天天磨嘴皮的说书先生。朱慕忠道:“司马正少年成名,当年武林中‘刀枪剑戟十二少’中他名列第四,斯时年方十四岁。手中铁剑承袭苍州司马世家‘苍岚飞瀑’十七式。成年后袭司马家主之位。司马家本来善贾多金,在江湖各路又皆有情面,因为他铁剑上的修为,更是蒸蒸日上。范大侠长柯先生力组义军之时,特请其居中为各路消息策应,三月前徐州游击将军严春建就是得了他的消息,方得在徐州城外三十里截了甲贺忍者一百四十人,尽数格杀,使得倭寇元气大伤。可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一月十四他忽然抛下一切事务,单身带剑南下到福州一带,再没有人得到他的消息,直到上月十九找到他的尸体。”
方觉晓皱了一下眉毛道:“难道说他去福州的这一个月间一点消息也没有?江湖上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惊动?”
朱慕忠摇了摇头,接着道:“发现尸体是清晨卯时,在福州郊外‘十里庙’中,四周墙上有十余道刀痕,地下有一把倭人的长刀,他的尸体背身卧在地下,从他胸口的一道长一尺三寸深两寸四分的刀伤来看,分明是为宽背薄刃的狭长倭刀所伤,一刀致命,已经身死两个时辰。最奇怪的是,司马正居然连剑也没有拔出来!”
“有否暗算的迹象?”方觉晓问道。
朱慕忠又是摇头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他是正面着刀,全身没有半点别的伤口,也未曾中毒,连迷香的痕迹也没有。仵作说他死时全身肌肉紧结,绝不是昏迷中着人毒手。”
方觉晓的神色忽然严峻起来,他转头遥望天边的红霞,轻轻叹口气问:“是木先生验的尸么?”
朱慕忠点头。木痴顽确实是普天下仵作里的第一人了,他验的尸当是毫无差错的。
方觉晓久久不言,冷了朱慕忠的场。
朱慕忠犹豫了一下道:“难道倭寇的刀法果真如此迅捷?”
方觉晓微微的摇头道:“朱大人以为谁能对面出刀逼的司马正连剑也拔不出来呢?”
朱慕忠答不出,他见过司马正狂风快雪一样的剑法,虽然不说,可是同作为一个武人,司马的剑法确实令他觉得无地自容。他也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够使这样的快刀,即使有也绝不是个“人”了。他只有接着道:“还有一件事颇费思量,使得我曾以为他是先种了一种奇毒再为人所杀。因为到场的捕快曾看见尸体的眼里居然有泪水!”
“泪水?”方觉晓低声重复了一下。
他浓浓的刀眉眉心忽然轻跳了一下,顿时孙丘鹤的身子震了一下,朱慕忠也觉得背脊一麻,他看见方觉晓平淡的脸上忽然逼出了一脉无形的锐气,象一只见了猎物的豹子一样。
半晌才听方觉晓道:“手中无剑,眼中有泪,谁能相信大名鼎鼎的司马正居然是这样死的?”
他加了一句道:“朝中诸位大人如此重视此案,是否怀疑有奸细与倭人暗通?”
朱慕忠一愣,他真觉得不能不警惕这个人了。一个这样能揣测人心的捕头就并非是个仅仅一柄剑一身胆的人了,也绝不仅仅是个的“捕头”了,在朱慕忠看来,这非但不是好事,而且有这个人在自己身旁还是很可怕的状况。此案惊动朝中大夫就是因为“多手尚书”李奈因司马正死的奇怪,怀疑有人暗通倭寇,尤其是“七义舍身盟”内的人,所以欲以查案为名一试范长柯等人的忠心。而范长柯有功于朝廷,武林各派牵扯的朝中势力也不可小觑,是以朝廷这条真龙也不敢随便扯范长柯等人的虎须。连朱慕忠也是在刘大人的暗示之下,略知了朝廷几分心意,可是一个连宗卷都未曾看过的捕快却对朝中大人们的意思洞若观火,这就不能不让朱慕忠心惊胆战了。
但他还是及时的点了点头。
方觉晓随手一揖道:“如果大人不在乎此案的结果如何,只要依律断案,就请将宗卷和铁牌交于在下,等待消息便是。只是我一旦插手,只怕就有不得人情,通不得关节了。此案非同小可,大人三思吧。”
朱慕忠在这一节上是早已经想好的,有李奈撑腰,他是站的稳得很。他昂然道:“我等为国家社稷,自然不能有私,请方捕头大展宏才,天大的干系有下官撑着!”
方觉晓嘿的一声轻笑,随即默然,思索片刻才道:“如果方某能平安归来,定给大人一个答复!”抄起桌上的宗卷,回身便走。
孙丘鹤听得他最后一句,心里凛然,上前一步,方觉晓擦身而过时,他低声问道:“莫非连方捕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方觉晓低低的笑了一声道:“凌厉如赵七郎,聪慧如马存真都难脱劫数,我一个人,一柄剑,也之不过尽力而为罢了。”此刻他说着生死,神情却淡漠的象一个赌场上掷几个小钱的豪门公子一般。
他伸手按了按孙丘鹤的肩膀,孙丘鹤居然没有反抗也没有避开,任凭他的手有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肩。
孙丘鹤抱拳无言,方觉晓回首而去。
良久,瞎眼的孙丘鹤才回过头来,对朱慕忠叹了一口气道:“此等的人物……”
朱慕忠对孙丘鹤刚才的举动颇有不满,但是也只呆立了片刻,转身回了屋,留下院中孙丘鹤一人仍静立沉思。
回到屋里,朱慕忠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给汗透了。
(二)范长柯
三月二九,洛阳正是暖日当空的好天气,可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家“算天府”中却阴沉的可怕。
算天府少主人,“算天遗策”范长柯的侄儿范天霄连夜传下算天府印信“九九筹”,一夜之间召集了“十三世家”中几乎所有的家主和与算天府共进退生死的十余个门派的掌门,共商大事。这件大事,便是朝廷派了第七个刑部大捕头来算天府查司马正一案,而且,此次前来的,是方觉晓,铁衣神捕方觉晓。平时大呼小叫的豪侠们此时居然都缄口不言,任凭范天霄剖析此事的厉害,坐满“梦算水阁”的人都是一个装哑巴,毕竟朝廷可不是轻易能得罪的。连派七个大捕头查这一桩案子,摆明了是对这“七义舍身盟”的不放心,否则,怎么福建死的人,却总是直奔洛阳来查案?武林中人本来和朝廷就有间隙,要是一个不谨慎惹恼了朝廷,武林中人少不得又是给贴在满街的告示上,天涯海角的给衙役们追捕。所以小门派,小家族的头脑们干脆把一切一把推给了算天府这样的世家,各善其身。
范天霄倒也不是寻常人物,修养到了极高的境界,看得如此,也不多费唇舌,呼童儿上了茶,一口一口的抿,只看各人有何话说。
终于,算天府的世交,开封李家的大爷李洞屏忍不住了,李洞屏本是粗人,性子急躁,又与范家家主范长柯是生死之交,看着这满屋子的闷葫芦,心中一口气憋不住,扬手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台,上等紫檀的桌面顿时给他“开山大手印”拍的粉碎。他大喝一声道:“都哑了不成,老子们拼死拼活,为了他家的江山,却今天这个来查,明朝那个来探,便如我们是在作贼一般,难道天下便没有是非么?”
范天霄兀自冷笑了一下,听得他对朝廷不敬也不多言,把头转向了东首的昆仑掌门余空子。余空子是这里身份最尊的人物,他开口比旁人开口自然是强了不知多少。范天霄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立时便转眼看余空子,只要余空子表示不以朝廷之意为念,继续尊范家为中原武林魁首,这查案一事,便不会动了中原武林的军心,抗倭的大局也不会毁于一旦。
偏生余空子虽然乃飘逸有道之士,人却极为朴实,也不顾忌什么大局,只是有一句说一句。他本也理会得韬隐之术,但是一见范天霄看他,立时便忍不住道:“可是接连六个刑部名捕头都是方接手此案,就为人暗杀,激动朝廷,也不是意外之事。”
本来几个门派见李家的声势已经是跟定了算天府,就预备顺竿而上表示继续以范家为尊罢了。本来倒也没人相信朝廷会真的为这件事动了抗倭的大计,“七义舍身盟”也断然不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如今听了余空子一番话,都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时间,水阁里又静下去,连一尾鱼儿在水阁外的池塘里翻了个水花也听的一清二楚。
范天霄心里隐隐发怒,眉头狠狠地收了起来,正待说话。只听得一声大笑远远传来,开始笑时时候,浑厚悠长,尚在远处,待到笑声将尽,一个雪白长髯,灰布短靠的老者已经立在了水阁门前,人虽老,一股逼人的英气却随老者而来。也不用去看他腰剑三指宽的“卦剑”,即使没见过他的人都能猜得出,他就是中原武林世家中的第一人,“算天遗策”范长柯!除了他,洛阳范府里,又有何人有这般气势风采?
范长柯五十开外,一身短打,灰尘扑面,分明是远道而来,可是丝毫不见疲惫之相,站在那里稳得和钉在地下一样。也不说话,双眼四面一顾,方才抱拳长笑道:“有劳各位,小老儿要事在身,刚自福建赶来,来晚一步,劳大家久等了!”
未等他说完,刚见他一抱拳,满屋子的人都忙不迭的站了起来,慌慌张张的抱拳为礼。几个人身有硬功,起身太急,一动之下居然连身下的椅子都裂成碎木!只见满屋子的人都双手抱拳,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范长柯笑一声,摘下腰间长剑远远的扔给范天霄,长剑方出手,已经几个大步迈上,此时范天霄早让过一旁,他刚接下范长柯扔来的“卦剑”,范长柯已经稳稳的坐在了他刚才的那张主座上。然后他缓缓挥手道:“几个月不见,大家都生份了不成?请坐!”
于是,几个掌门人带头,大家才纷纷坐下。
范长柯面无喜怒,等到大家纷纷坐下,才道:“姑且不论其他,此行范某有个好消息带给诸位!”
满座都摒息静气,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无一例外的注视着范长柯。范长柯的大手也是一拍桌面,声音虽然响亮,桌子却完好无损,只听到他大声道:“半年前领二十七个东洋武士在南京郊外杀我无辜百姓九百七十三人,淫我良家女子一百四十四人的东瀛恶贼早川龟太郎,已为老夫一行十七人擒得,斩于南京郊外七里阎家村,以其污血祭了我无辜冤魂”,他猛然提声大喝道:“阿九,拿那贼人的首级来!”
水阁外,一个黑衣冷面的青年扬手一挥,一个白布的包袱给他笔直的“抛”向范长柯手中,范长柯也不接,探手取过范天霄手中的卦剑,顺手一划,卦剑还鞘,包袱已经给他振了开去。白布在空中散开,一颗人头溜溜的打了几个滚,滚到了余空子脚下。余空子也不含糊,抓起那首级的头发,一双利眼盯着人头看了片刻,也是大笑一声道:“屠戮我贫弱百姓之时,你可想到也有今日?”眉间怒意大盛,一脚把那颗首级踢飞上天,此时,众人都已看清,这颗头正是令江湖中武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求多年而不得的早川龟太郎的人头。座中有人有亲人朋友在南京遭其毒害,顿时悲恨交集,双目通红如血。而满座之中,只言片语也听不见。
人头还未落地,范长柯大喝一声,扬眉吐气,凌空出掌,一股霸道雄沛的内力破风离掌而出,相隔数尺,竟然在半空把那颗人头打得血肉模糊,直飞出去,落在水阁外的池塘中。只听得“咚”的一声,那个黑衣的青年阿七已经扔下一块大石,刚好把人头压在水底,只有几个水泡飘飘的冒了上来。
范长柯冷冷的道:“好一个‘屠戮我贫弱百姓之时,你可想到也有今日?’”
范长柯忽然转身,平静的对余空子道:“有朝一日老夫能取倭寇首级填满这池子,一定请余真人在这水阁中痛饮!”
余空子深吸一口气,凛然而立,他个头虽矮,扬身而立的时候却果真是名家风范,叱吒风云的姿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见他缓缓抱起双拳道:“昆仑派不才,愿随算天府共当此难,靖我中原。也让老夫有机会早一日与范大侠同饮美酒,把盏一谈!”
范长柯抖了抖眉锋,嘴角微有一缕笑意,也不答话,静静的扫视当场。只见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惶恐的站起身来,手忙脚乱的行礼,正如他初进水阁时一般。只是纷纷加了一句话,“愿为讨贼前驱”,“唯先生马首是瞻”,“愿领先生号令”,“愿随大侠同赴国难”,等等,不一而足。
范长柯依旧是不答话,把满屋子人晾在那里,不知是坐是立。
良久才听得他仰天一声长啸,继而纵声大笑,声若雷霆霹雳,瓦间的泥灰给他的笑声振得簌簌直落。他的眼光似乎在这瞬息之间,锐利了好几倍,炯炯的环顾四周道:“我中华缺的,本不是男儿!”
他回过身去,一声轻叹,而后笑问范天霄道:“方捕头大驾难道还没有到得洛阳?”
“徐州严将军传信,计算行程,不出大事,明日方捕头便可到洛阳了。”范天霄道。
“是么?”范长柯笑问道,“严将军于我算天府真乃良助啊。”
他转过身坐下,一边理着胡子,一边摇头道:“方捕头若还有一日之遥,那昨夜在我们洛阳城中凌风落日楼上,是何人摆酒请过往武林中人呢?”
范天霄茫然不知所云,抬头看看四周,也是一片茫然神色。
范长柯笑道:“天霄的消息可也来的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