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孔子的担当(6)
第四节 “仁”是什么
孔子对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贡献,就是凝塑固有价值。其中,就是从固有价值中提升提炼了“仁”这个价值。在儒家众多的伦理道德目标中,“仁”称得上是最具代表性的普遍价值。《吕氏春秋·不二》把孔子的教义概括为“贵仁”,《汉书·艺文志》称儒家“留意于仁义之际”,可谓深中肯綮。杜维明先生认为,“仁”所倡导的自我修炼、同情他人、人伦日用的常道、与万物一体,是人类面向二十一世纪的重要价值。
“仁”是《论语》中讨论得最多的概念,同时也是孔子哲学中最难理解和把握的概念。在《论语》中,孔子在不同的场合,针对不同的对象和问题,对“仁”所做的规定和解释是不同的。孔子大量讨论这个问题,没有一次是一样的,也没有给出定义。
“仁”在《论语》中共出现一百零九次。孔子对于“仁”的表述,每一个答案都在特定的环境下表达了“仁”的意思,但是如果执着起来,每一个答案又都不完全。《荀子》记载,孔子向他的弟子子路、子贡和颜渊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仁者若何?”子路认为:“仁者使人爱己。”对这个回答,孔子的评价是:“可谓士矣。”这个评价已不低。子贡认为:“仁者爱人。”对这个回答,孔子的评价是:“可谓士君子矣。”这比对子路的评价高了一层。颜渊认为:“仁者自爱。”对这个回答,孔子的评价是:“可谓明君子矣。”显然,这是高层次的评价。为什么孔子高度肯定“仁者自爱”?楼宇烈先生认为,这是因为,在儒家看来,一个有仁德的人一定是自尊、自爱、自立的人,而一个真正自尊、自爱、自立的人一定会推己及人,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样,他就会爱人,也容易赢得他人的爱。然而,“仁”的含义远不止这些。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仁”是多种道德范畴的总和,它涵盖孔子出的所有的道德子目,如“礼义忠信,勇直刚强,廉清简约,恭宽敏惠,温良俭让,敬孝诚和”等四十多个道德子目。因此,“仁”具有两重性,一是博大精深,广远无垠,二是具体而微,些微琐细。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谈的就是“仁”细微琐碎,仁之易行,一般的匹夫匹妇都可以做到。也如伯夷、叔齐,孔子评价他们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仁在我们举手投足、颦笑蹙眉之间,仁在我们“日用而不知”的寻常生活中间,“为仁由己”,不由人。
“仁”就是一个精神整体的展开。就像一朵花,这朵花上面有许多花瓣,花瓣上有爱、有敬、有笃实、有朴素、有和……有各种各样的德目,你将其中的任何一个花瓣归结为仁都不对。“仁”包含“爱”,但是如果把这个“仁”等同于爱,那就是错误的。仁的基本含义:爱人、切近的内在的领域、率真无为、朴素刚毅……“仁”既是儒家的最高价值,又是儒家的基础性的概念,也是儒家的一个包容性的概念。如果我们能将孔子有关“仁”的言论“类聚观之”,那么,还是能从中找到其基本的精神趣向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立华说:
《论语》中所讲的“仁”其实指的是一种理解和感知他人的能力。而尽己之“忠”与推己之“恕”则是此种能力的具体体现。一个人要想真正地理解他人,首先要了解自己。而这,唯有醒觉的心灵才能做到。“仁”是在敬畏与醒觉的状态里爱人,既能清晰了解自己,也能了解别人。而理解和感知他人,并不是仅仅在知解上知道而已,而是同时要有心灵和情感的注入。有心灵和情感投注其中的理解和感知,就展开为对他人由衷的关切和在意。孔子的言行中,此种关切和在意随处可见:“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然而,关切和在意不是无原则的善良,其中自有公道的尺度和分寸,而这尺度和分寸,根植于“礼”。这其实就是“克己复礼为仁”的真正涵义。同时,仁也不是爱的施舍,而是将他者真正地作为与自己同等的人来尊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要在这个意义上,才能得到恰当地理解和把握。
在杨先生看来,这里的“礼”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约束性的社会规范,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为生活赋形的力量。换言之,“礼”其实就是共同体生活的形式。而在孔子看来,这种生活的形式感在周礼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体现,所以他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孔子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古主义者,而是强调作为共同体生活之形式的“礼”,须因时损益。并且给出了损益的一般原则:“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而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王中江先生看来,“仁爱”根本上来源于人的“同情心”。在郭店楚简中,“仁”字的构形是“从身从心”,即“身心(上身下心)”,这为重新思考“仁”的本义提供了新的可能。按照身心之仁的构形,仁原本是说一个人对自身生命的关怀,引申为对他人的悲欢离合的同情心。《礼记·表记》中记载孔子的话说:“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发自内心地对他人的忧伤和痛楚悼之以同情心,就是爱人之仁。
仔细考察《论语》中孔子讲的“仁”,大约有如下八层含义:
第一,仁有笃实无妄之意。
《论语·子路第十三》这一篇里,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接近于仁的四种品德是:刚强、果敢、朴实、慎言。既然孔子这样说,那就是他把刚毅果断、朴实无华、言行谨慎作为“仁”人要具备的气质。这就是一种反对浮言,主张踏实实干的精神态度。“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孔子向子张所说的仁,是能将恭敬、宽厚、信实、勤敏、慈惠五种品德推行到社会上的,就是仁人。我们由此可见,孔子的最高境界是仁,好像很容易做到,可是就连孔子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能做到,他只说自己会学好,常常自我反省,希望自己能够接近于仁。更关键的是要求有权势的统治者做到仁,这就难上加难了。
第二,仁有“清醒”或者“醒觉”之意。
仲弓问仁,孔子讲:“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这里面透露出来的含义,有敬畏、谨慎。还有一个含义,所有敬畏、谨慎都指向“醒觉”这个概念。
第三,仁有“爱人”之意。
“人”是泛指所有的人,包括奴隶。“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第十》)这个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凸显了仁的原则思想。《论语·颜渊第十二》记载,樊迟问什么是仁,孔子答道:“爱人。”这里,孔子明确将“仁”规定为“爱人”。所谓“爱人”,指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近、相趋、相合。“仁”自亲始,很难想象,一个对父母都缺乏爱心的人,能够普遍地去爱所有的人。这里虽有远近、亲疏之别,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孔子主张以血缘宗法为基础,建立和保持一种有着严格等级秩序而又充分体现“仁爱”精神的社会关系。孔子这种以“爱人”为核心的仁学思想始于亲而非终于亲,而“孝”被认为是“仁”的真正起点。
第四,仁有自足、圆满、不假外求的意思。
孔子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论语·里仁第四》)这个意思是说,不仁的人既不能久处于贫贱的境地,也不能长处于安乐的境地。两种境地他都不能久处,因为他不自足,不断地外求。
第五,仁有率直无伪意。
《论语·里仁第四》中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真实地去欣赏和考验一个人。
第六,仁是人人皆可以做到的。
第七,仁是对礼的内在的自觉。
《论语·颜渊第十二》记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用今天的话说,“克己复礼”就是将人们身上不好的东西去掉,使个人不断改正本身已有的不足、错误,不断地进步、提升,达到理想的境界。“克己复礼”意味着,仁就是克服一己之私而遵循的规定,通过自己约束自己的欲望以达到“礼”的要求就是“仁”。
孔子把孝悌规定为仁之本,同时他也讲忠恕。忠恕既是仁所包含的内容,又是把观念意识的仁转化为行为,付诸实践的途径。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这是说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言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由己到人,即“推己及人”,自己要立,也要帮助别人立,自己想达,也要帮助别人达;反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是自己不愿遭受的,绝不强加在别人身上,要有成人之美之心,其实也就是将心比心,这就是恕。这是人的一种善良之心,是一种心理情感,扩而大之是一种精神境界,亦即仁的一种表现。忠是从积极方面言仁,恕则是从消极方面来说,此二者虽然意义不同,但是它们又是相辅相成的,只有二者统一,才能成为美的品格。
第八,仁含诸德。
“仁”这个字里又包含了儒家价值的共同展开,单提一个“仁”的时候,“义”“礼”全部在里头。我们注意到孔子不大讲“义”,这个字在孔子的思想中并不被强调。我们常常在讲到中国古代思想时说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以看到孔子和孟子思想的侧重点不同。
《论语》载:“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生活起居要端庄有礼,办事要认真严肃,待人要诚心实意,这都是仁的重要内容。孔子重视并强调仁德的修养与保持,就是人到夷狄之邦,也不可以丢弃这些。孔子的仁其实是一种道德感情,这种感情源于心,而重在修养,修养成德而达到一种境界,此可谓修身成仁。“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仁。”他厌恶巧言令色,强调仁不是外在的华丽,而是内心的美德。刚毅者不会有令色,木讷者不会有巧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是孔子一贯的主张。
此外,孔子之“仁”是一个生命本体论的范畴。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指出:“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什么是“实见”?就是不要从眼耳鼻舌身感知,而是由心灵智慧开启,无所不见而又实无所见。不执着在一事一物上,才能见到真理的全体。什么是“不假外求”?不假文辞,也不由口说,而是向心内寻求悟入,一朝打破桶底,才得真解。“仁”是大道,是不能以特定的语言和某一个具体的物质形态完全充分地定义和表述的。
王中江考察了“仁”与天人关系,他认为,第一个层面,儒家的“仁”是基于将人从万物之中分离出来的这种“天人相分”的“人类”之爱;第二个层面,儒家的“仁”是基于将人类统一到万物之中的这种“天人合一”的万物一体的宇宙万物之爱。但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个体修德行仁仍然不能保证其能完全达到“仁”的境界。因而,孔子从来不轻易地称人为“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岳川指出,孔子对仁的评价,基本上是根据其在历史上是否对民众和社会有利,这意味着“仁”并不仅仅是个体的道德修养,即不仅是个体心性之仁,而且是社会之仁、普遍之仁。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与义、德、礼、忠、恕、乐等相联系而构成一个整体伦理结构。
因此在《论语》里“仁”表现为笃实、醒觉、爱这三种基本含义。“仁”的德行是自觉的,主动的,实现“仁”靠本人的觉悟和努力,是个人独立意志的表现,并不受别人或外界条件的影响。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定“己”的心都是善良的,先验地认识什么是善良。一个人要想真正地理解他人,首先要了解自己。而这,唯有醒觉的心灵才能做到。而理解和感知他人,并不是仅仅在知解上知道而已。而是同时要有心灵和情感的注入。具备了孔子所说的“仁”的德行,就是醒觉的生命。
如何才能醒觉?杨立华先生认为:只有敬畏的心灵才是醒觉的心灵。敬畏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人的心灵保持什么样才是敬畏呢?北宋的大儒程颐给“敬”下了明确的定义:“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心灵始终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在那儿提升着你,你的心就始终在那儿。“无适”,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提醒着你,你的心灵不倚著在任何别的地方、别的东西上。人的心灵常常会倚著在某个东西上,而一旦这样,你的心灵就失去了“正”,同时就失去了“敬”,也失去了“一”。儒家提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心灵的状态——“主一无适”,心灵无所倚著,而无所倚著的心灵同时就是最自由的心灵。
总结一下:孔子的仁是经过实践的仁,而后世所说的仁,多是停留在口头上和教别人去实践的仁。孔子的“仁”学,是一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关系的学问,是一门关注生命自身本质的学问。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主张任何人都要去主动追求,以博大宽厚的胸怀来爱护民众,及至达到“仁”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