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新版全套2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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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七条猎狗(13)

就因为这条显眼的豺尾,寨子里谁都不承认汪汪已被我驯养成一条猎狗了。它走近谁,谁就用脚踢,用土块砸,用棍子轰。有时汪汪看见一帮小孩在玩捉迷藏,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想凑个热闹,没等它赶到,孩子们便紧张地一哄而散,还高声喊叫:“大尾巴豺来啦,大尾巴豺来啦!”胆子小一点的逃回家添醋加油地向大人哭诉,胆子大一点的爬到树上用弹弓向汪汪猛烈开火。

有一次寨子里举行规模盛大的祭山神活动,全寨子男女老少和狗倾巢出动。拜祭仪式结束后,就是野炊聚餐,一口大铁锅煮了满满一大锅酸笋牛肉,先是每人一大碗,然后是每条狗一大勺。轮到汪汪时,掌勺的岩松举起空勺子在汪汪的脑壳上重重敲了一下,粗鲁地喝道:“大尾巴豺,滚开!没剥你的豺皮抽你的豺筋吃你的豺肉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想分牛肉吃,没门!”

在狗群里,汪汪的境遇就更惨了。没有一条狗愿意同它交朋友,虽然它妩媚风骚,还待字闺中,但即使在发情期,也没有哪条公狗对它献殷勤或表示好感。所有的狗似乎都讨厌它,准确地说是讨厌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

有一次,狗们在水磨房发现一只黄鼠狼,群起而攻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汪汪看得心热眼馋,也吠叫着加入了猎狗的队伍,去追黄鼠狼。狗们发现汪汪后,竟然丢下黄鼠狼不追了,调换攻击目标,转身来咬汪汪。冲在前面的两条公狗特别变态,紧盯着汪汪的尾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汪汪肯定会变成无尾豺了。

发展到后来,汪汪只要一跨出门,就会遭来狗群的攻击。

我很苦恼,汪汪也很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天,我在院子里铡牛草,锋利的铡刀有节奏地将长长的稻草铡成一寸长的草料。汪汪蹲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铡刀看,似乎对一下子就可以把一扎稻草齐崭崭切断特别感兴趣。

我捏着铡刀柄,手臂机械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突然,汪汪兴奋地轻叫了一声,两眼放光,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我朝四周看看,并没任何值得注意的异常动静。我在朝四周观看的时候,两只手并没停止动作,还在机械地铡着草。

突然,我眼睛的虚光瞄见一条金黄色的东西一闪,有什么东西塞进了铡刀。我想停止铡草,但已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我的手腕感觉到刀锋硌着坚硬物体的震颤。汪汪那条绒毛蓬松的大尾巴,掉到地上,在草料间活蹦乱跳;我哎哟惊叫一声,为自己误伤了爱犬感到内疚和心疼。

我想,汪汪一定会痛得跳起来,朝我咆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汪汪看着被铡断的尾巴,眼睛里没有痛苦和悲伤,对我也没有任何责备与怨恨;它眼里噙着泪,但耳廓朝前,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见我张皇失措地捡起那条断尾,它过来温柔地舔舔我的手,然后叼住尾巴,很坚决地把尾巴从我手里抽出来,扔到院子一隅的垃圾堆里。

我的心一阵战栗,我明白了,是它自己要铡断尾巴的!它知道它这条不会摇甩的蓬松的大尾巴讨人嫌,也是狗群追它咬它的根本原因,它铡断自己的尾巴,决心做一条人见人爱的好狗。

多聪明的动物啊,我的眼睛潮湿了,把它搂进怀里,用颤抖的手梳理它背脊上的毛。它伸出舌头,不断舔我的眼睑,唔,它还安慰我呢。

我采来专治跌打损伤的积雪草,捣成药泥,敷在汪汪的尾根,半个月后,它的伤口就痊愈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汪汪养好伤后第一次出门的情景。它颠跳着扑进我的怀里,后肢直立,前肢搭在我的裤腰上,舌头伸出半尺来长,拼命想舔我的脸。我摸摸它的额头,发现它因激动而抖得厉害。它理所当然地觉得,它铡断了自己的尾巴,脱胎换骨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再也不会遭到人们的唾弃,再也不会受到狗群的追咬。我也为它感到高兴,它用自戕的办法接受命运的挑战,它的尾巴断了,虽然形象受到损害,变得丑陋了,但要重新塑造一个自我的坚强的信念,是十分美丽的。

我兴致勃勃地带着它走到寨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群狗正在抢夺一根肉骨头,汪汪兴奋地吠叫一声,蹿进狗群,想加入这场抢骨头的游戏。它刚挨近狗群,抢得热火朝天的狗们突然像撞见了鬼似的都停止了奔跑嬉闹,瞪着眼,龇牙咧嘴,凶相毕露。汪汪并没退却,它不慌不忙地朝狗们转过身体,将屁股对着狗群,并使劲扭动胯部,汪汪汪汪地叫起来。它昂着头,叫声嘹亮,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它的这套身体语言,再明白不过了,这是归顺的声明,是皈依的宣言,它在用狗的语言告诉那些对它还抱着敌对情绪的狗们:请你们不要再用老眼光来看我了,瞧瞧我的屁股吧,那条让你们讨厌的尾巴已经没有了!我已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是你们的同类了,请你们别再把我当成异类!

那群狗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汪汪的尾根,没有谁吠叫,也没有谁动弹,活像一群泥塑或木雕。领头的是村长家那条名叫乌龙的大黑狗,过了一会儿,乌龙小心翼翼地靠近汪汪,耸动鼻翼,嗅闻起来。我在一旁注意观察,我看见乌龙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疑惑、愤怒。突然间,乌龙颈上的狗毛像针一样竖直起来,汪汪汪汪发出一串咆哮,这等于在告诉狗群,它已验明正身,它前面那个铡断了尾巴的家伙,不是狗,是豺!霎时间,狗群如梦初醒,只只狗眼喷射出憎恶的光,咆哮着朝我的汪汪冲过来。

汪汪像跳迪斯科一样拼命扭动胯部,试图扭转局面,但无济于事。狗们蜂拥而上,对它又撕又咬,它寡不敌众,呜咽着逃回我的身边,朝我委屈地叫着。唉,我也无能为力啊。

我好不容易驱散了气势汹汹的狗群,带着汪汪离开打谷场,转到寨子那口名叫仙跺脚的大水井旁,正好遇见几个猎人在井边宰割一头刚刚捕获的马鹿,人的吆喝狗的喧闹连成一片。汪汪朝猎人们走去,它的步履沉重,像在泥浆里跋涉,走得很艰难,看得出来,它心里发虚,害怕再遭到打击;它迟疑着,慢慢走到那伙猎人跟前,轻轻地叹息般地叫了一声,“汪——”声音凄凉,透出无限悲哀。

一个名叫岩松的中年汉子抬头看看汪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滚开,滚开,你这豺模狗样的东西,看见你我心里就不舒服。”

汪汪又朝猎人们转过身,将无尾的臀部亮出来。这一次,它已没有骄傲和自信,畏畏缩缩,像做贼一样;它的叫声也不再嘹亮,嘶哑得像患了重感冒;它眼里闪着泪花,在高高翘起屁股的同时,脑袋低垂在膝盖旁,朝后望去,眼光里有一种哀求和乞怜。

它在乞求那些猎人能看在它铡断自己尾巴的分上,能宽恕它的出身,能施舍给它一点友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隐疼。猎人们都像看稀罕似的抬头看着汪汪。岩松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呸,他朝汪汪啐了一口,骂道:“短命的豺,以为少了根尾巴别人就认不出你的真面貌了,真是只蠢豺。别说你只是掉了根尾巴,就是剥掉层皮,你还是只讨厌的豺!”

岩松边骂边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汪汪砸来,不偏不倚正砸在汪汪的尾根上。公平地说,这一砸对汪汪身体的伤害是微乎其微的,土块松软,连皮都不会擦破。但汪汪却像遭了电击一样,双眼发呆,浑身觳觫,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突然,它仰起头,“呦——”朝蓝天飘浮的白云发出一声长嗥,听起来好像婴儿在啼哭,令人毛骨悚然。我养了它快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它发出这样尖厉嘶哑的叫声。这是地地道道的豺嗥。我想抱它回家,但它拼命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发疯般地撒腿跑出了寨子,跑进莽莽山野。

我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到汪汪。两个月后,曼广弄寨发生豺灾,一群恶豺袭击在山上放牧的牛和羊,还咬死了好几只牧羊犬。有一次,这群胆大妄为的豺还大白天闯进寨子,把岩松家二十多只鸡扫荡干净。寨子里的猎人组织了好几次伏击、围剿和撵山狩猎,但这群豺诡计多端,总能躲过猎人的追捕。

奇怪的是,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家的家禽牲畜都遭受过豺群的攻击,唯独我养的两只猪和一窝鸡,整天放在外面,却毫发未损;我的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破草房,也从未有豺光临。

一天,村长在寨子后面的荒山沟里与这群豺面对面相遇,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群恶豺领头的那只豺,没有尾巴。

消息传开后,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拉我去吃饭,拼命灌我鸡汤,然后让我把尿撒在主人家的篱笆墙上。整整半个月,我的尿大受欢迎,我也成了撒尿机器,到处散布我尿的气味。

说也奇怪,这以后,那群豺再也没来找过曼广弄寨的麻烦。

【暮色】

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各个无精打采,耳垂间脑顶上和脊背凹部都积着一层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队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地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豺眼幽幽地闪烁着饥饿贪婪的光。队伍七零八落拉了约两里长。

“嗬叽——”豺王索坨纵身跳上路边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向豺群大声地嗥叫。它想把落在后头的那几只豺叫唤上来。

埃蒂斯红豺群历来在狩猎途中都用方块或圆形的阵容向前推进的,这是对地域环境的适应和由此而派生出来的最佳生存选择。

豺虽然生性凶猛但身体瘦小,不仅比不过狼,比一般草狗还弱了整整一圈,若要单个和食肉猛兽较量极难占据上风,也无法把中型和大型草食动物列入自己的食谱,只有依靠群体的力量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称王称霸占有一席之地;方块或圆形的阵容既象征着群体的不可分割,让食肉猛兽望而生畏,又有利于豺王在碰到突发事件或不期然遇见猎物时能及时有效地进行调度指挥。

遗憾的是,索坨连叫几声,豺群毫无反应,队伍仍然松松垮垮像条脊椎骨被抖散的蛇。真是白费了唾沫。索坨很悲伤,豺王的传统权威受到了饥饿的挑战。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日曲卡山麓一片白茫茫,尕玛尔草原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古戛纳河也结起了冰层。埃蒂斯红豺群虽然是雪山草原堪称一流的狩猎部落,但在如此严寒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却也碰到了生存危机。那些品种繁杂的食草类动物不是集体迁移到南方去越冬就是藏在洞穴里冬眠,像雪兔、山獾、牦牛这些少得可怜的既不迁移也不冬眠的食草类动物,也由于寒冷而躲在山旮旯或丛林某个隐蔽的岩洞内不敢轻易出来。就算有个别动物耐不住饥饿冒险走出窝巢,湿重的冷空气盖住了它们的气味,呼啸的风掩饰了它们的声音,急骤降落的雪花又会用极快的速度抹平它们的踪迹。

豺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灵敏的嗅觉、视觉和听觉似乎都减弱了功能。唯一有把握的狩猎方式,就是寻找到食草类动物冬眠或藏身的洞穴吃上门去。这办法虽然不错,但莽莽雪山辽阔草原,要寻找到恰巧里头有内容或者说有丰盛晚餐的洞穴,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全凭运气全靠机遇全仰仗那变幻莫测的偶然性。埃蒂斯红豺群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山神,连续几天交厄运,搜索了近百个坑坑洼洼石缝洞穴,一无所获。

民以食为天,豺以食物为宇宙。饥饿像个黑色的幽灵徘徊在埃蒂斯红豺群。昨天半夜,豺群那只名叫朗朗的豺伢崽被冻死了。豺群社会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没有出殡也没有葬礼,母豺只在夭折的豺仔面前嚎丧几声也就怏怏离开了。豺群社会也没有守灵习惯,朗朗的尸体就丢弃在宿营地旁的一条暗沟里。今早天亮后索坨无意中溜达到暗沟前一看,朗朗只剩下一副白骨了,连眼珠和尾巴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白花花的尸骨旁的雪地里留着一片凌乱的豺的足印。

索坨差点没急晕过去。虽然豺和狼同属哺乳类肉食目犬科动物,虽然在人类的词典里豺和狼经常被捆绑组合在一起使用,但它们终究是两种类型的猛兽,各自有着不同的品性。狼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在饥饿状态下,有啃食重伤或死亡的同类的习俗,在狼的观念里,与其把同类的肉留给其他食肉类飞禽猛兽或蚂蚁来享用,还不如自己享用更实惠些,更符合狼道些,这或许可称之为奇特的腹葬。

豺的观念却和狼不同,豺把食用同类的尸体视作恶习,视作不可原谅的罪孽,视作一种无形的禁忌。豺对死亡的同类虽然不像人类那样使用繁复的仪式进行土葬火葬水葬天葬,却也宁肯让其暴尸山野,让秃鹫、蚂蚁或其他猛兽来代为清理。

说不清是狼的观念更现代些还是豺的做法更合理些,但起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习俗。

可今早暗沟内的情景,却使索坨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铁的事实:一些豺正在打破豺群社会的禁忌,啃食同类的尸体。

在野生动物中尤其在具备尖爪利牙的食肉兽中,社会禁忌十分重要,可以说是群体赖以生存的准则和法规。例如猛禽金雕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有一条重要的禁忌就是第三者不准插足。禁忌起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两只脾气暴躁的雄金雕一旦为求偶而争斗往往同归于尽。孟加拉虎的生活中有这样一条禁忌,就是雄虎不准逗留在带崽的雌虎身边,以防止在一种特定的情态下粗心而贪婪的雄虎会伤害毫无防卫能力的虎崽。食草类动物高鼻羚羊也有禁忌,公羊在争夺头羊地位的过程中,只能用炫耀头上的犄角和发达的四肢进行象征性的较量,争斗仪式化舞蹈化戏剧化,决不动真格地用犀利的羊角去刺击对方。如果没有这条重要禁忌,全世界高鼻公羚羊恐怕都已死于无法克制的频繁发生的争夺社会地位的搏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