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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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夫曼好运——帝国部长戈林)
下午四点十五分整,米夏埃尔轻轻收了收自己这架Bf 109E战斗机的节流阀,让她乘着气流继续向前。在这趟跨越英吉利海峡征途的最后几英里路程中,三架战机藏身于云层之中。(三架战机在云层的掩护下飞过了英吉利海峡的最后几英里,)而远处的下方,透过云层,银色缎带般的泰晤士河口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跟计划里一样,他看到前方远处星星点点的炮火和拖曳飘荡的烟雾,那是由亨克尔He 111轰炸机群对西伦敦展开的佯攻。看上去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头顶上,午后的灿烂骄阳透过湛蓝纯净的天空炙烤着座舱盖上的有机玻璃。米夏埃尔坐在座椅上,先左后右向两边各打了一眼,确保古斯塔夫和约阿希姆都在他后面各就各位。右边的约阿希姆晃了下机翼,竖起大拇指,还露齿一笑。米夏埃尔转过头,正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
“时候到了!”他暗自思忖。
他从两万四千英尺的高空轻柔地压下机鼻。正如他的首席机械师龚特尔曾警告过的那样,在座位后方和油箱背后装载了850千克的“W-盐”最新型黑索金炸药之后,这架名叫“黛西”的战斗机对操作的响应有些迟缓。为了保持平衡,机上沉重的20毫米桨轴炮得以保留。米夏埃尔能听见戴姆勒-奔驰引擎的转速在不断提高,同时空速表上的指针晃荡着奔向480千米/每小时,之后是500千米、520千米……
呼啸而至的气流开始撼动这架小巧紧凑的战斗机。驾驶舱内,战前安娜送的那只小唐老鸭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小脑袋直撞防弹风挡。出于某种诡异的内在冲动,他伸手把小鸭子拿住放稳。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牛津大学和老教学楼前安娜美丽的身影,米夏埃尔不得不回神打消这幅画面,转而专注于眼前三架战斗机平稳飞越伦敦塔桥的场景。他把爱机Bf 109“埃米尔”的黄鼻子对准桥的跨距中心,之后带领着三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一起尖啸着俯冲到褐浪起伏的水面上方仅仅十英尺的高度。整个俯冲期间,防空炮炮弹在四周炸响,灼热的弹片四下横飞,不过他们很快就降到了低空,不顾一切的炮手们也无能为力了。
***
1943年6月12日,黎明之前,米夏埃尔·多夫曼中尉踩着皮靴,窸窸窣窣地踏过仍带着露水的草地,走向了自己那架黄鼻子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今天就是发起攻击的日子,同时也是他的“黛西”在第二十六战斗机联队(JG26)位于旺德维尔的工场进行改装后,首次与自己重逢。另外两架爱称为“埃米尔”的改装Bf 109 E则杀气腾腾地停在“黛西”两边的草地上,而两架飞机的飞行员此刻还在被窝里睡着大觉。
米夏埃尔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黄色的整流罩,左手从上到下轻抚着一片黑色的螺旋桨叶。离开桨叶,他的手从空中划过,落到黄色的下引擎罩上。他轻柔地抚摸着她,如同爱抚着情人的下颌。之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滑过左翼前缘,直到前缘缝翼的顶端。移过机枪枪口粘上的补丁时,他的食指便在一旁摩挲。虽然说米夏埃尔厌恶战争,但座机的机枪被拆掉,在他看来却仍像是一种伤害。她生来只为一个目的:击落其他的飞机——这是他对她不尽满意的事情之一。不过,情人眼里,是完全能容下这般瑕疵的。
她看上去美极了,而且是第26战斗机联队的最后一架Bf 109E。在米夏埃尔前往东线指挥另一个大队入侵俄国的时候,他原来所在的第三大队装备的就是这一型战机。不过在他离开之后,他们换装了福克-伍尔夫Fw 190A。然而在所有大队里,第三大队的飞行员们是对Fw 190最为不满的。等到米夏埃尔又被指派回来执行这次特殊任务时,第三大队已经换回了Bf 109——当然是新的Bf 109G型。不过,出于某种原因,米夏埃尔每次调出归来,总能避开各种繁文缛节而留下他的“黛西”。他的王牌飞行员身份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黛西”有着E型独特的三机炮配置:两门在机鼻,一门在发动机两侧气缸之间。米夏埃尔认为正是这样的火力,再加上Bf 109超凡的机动性,使得自己能在战斗中占据先机。
他蹲在机翼下方,轻轻踢了踢左胎。黛西的八字形起落架十分细长,让她看起来跟陆地上的苍鹭一样笨拙。然而一旦到了空中,她绝对是身轻如燕。只有英国佬的喷火战斗机才能跟与之媲美。
龚特尔站在驾驶舱旁边,正用一块蓝抹布抹着厚大手掌上的机油。
“是要带她上天飞一把么,中尉?”这位红头发的机械师问道。
“啊哈。我敢说她身体里还是一团糟,不过看起来真不错!干得漂亮,谢谢你。”
“她肯定会变得迟缓,尤其是在回转的时候。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留下机炮没错。然而即便如此并且油箱只装一半,她的尾部还是偏重,油量低的时候更甚。你比别人的飞机都少六十千克油料。但你也说过……反正用不上,”米夏埃尔望着机械师那双无比锐利的灰眼睛,两人的脸上都绽出了心照不宣的孩子气的笑容,“同时你的起飞距离也会变长,多注意点。还有千万别给任何人说我把机炮留了下来。那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到时候海迪肯定得抽了我的肠子去做香肠不可!”
米夏埃尔很喜欢龚特尔那些精辟的表达,不过无论怎样努力,他始终学不来。他只能回答道,“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
“你会的,”机械师嘟哝着,转过身走了,把年轻的飞行员留在了后面,“早餐别迟到了,有酒喝!”
米夏埃尔转过头看着爱机的黄鼻子,视线扫过第26战斗机联队的黑色哥特式字母“S”队徽,还有黄色的机头整流罩,再望向了地平线上深深刺穿暗色天空的赤色暮光。
“早上天边红……”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上半句,却忘了这句英国谚语的后半截。他又看了看机身后部,视线扫过后机身上那个代表他等级的黄色数字“1”,又望望机尾,然后踩着飞机下单翼,爬进狭小的驾驶舱。龚特尔总是非常仔细地为“黛西”做检修,米夏埃尔通常也会绕着飞机转上一圈把一切都核对一遍。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胃像戈尔迪之结一般难以舒展,他没法让腹部肌肉放松下来。因为对这天白天的任务忧心忡忡,他一夜没睡,一心想赶紧带着“黛西”上天,好习惯她的新“脾气”。这样至少能少一件“未知”的事。
他坐进原型弹射座椅里,这把椅子背后两侧各有一根高过椅背的钢管。Bf 109驾驶舱的气息,是混合了皮革、无烟火药、橡胶、高辛烷值燃油和机油味的一种刺鼻气味,一开始会让人难以接受。不过只要你坐进来,密闭空间里的温暖氛围就会让你觉得,这跟你最爱的那把老躺椅的气味并无二致。
米夏埃尔看了看后视镜,他盯着自己的脑袋,深色的卷发下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绿色眼眸。只是一瞬间,它们看起来是如此严肃而厌世,跟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格格不入。他甩了甩头,仔细检查了启动流程的各个环节。由于新座椅的位置进行了前移,他好不容易才伸手碰到引擎预热开关,而且发现自己只能用指尖来操纵升降舵配平手轮了。
“这可不够好!”他对自己说道。
米夏埃尔戴上皮质头盔、防风镜和手套,跟往常一样拍了小唐老鸭一下以求好运。然后,他推大节流阀,戴姆勒-奔驰引擎随即发出狂野的轰天巨响。引擎里二十四个饥渴的气缸将机场上空的宁静撕个粉碎,米夏埃尔也随之开怀大笑。“黛西”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滑向旺德维尔机场漫长平整的矮草跑道时,他内心的忧虑已飞至九霄云外。滑行中,他缓慢地让飞机迂回前进,以便能看到被长长的机鼻挡住的前路。飞机经过三架新型的福克-伍尔夫Fw 190A,米夏埃尔非常喜欢它们流畅而富有攻击性的线条,不过他更高兴能驾驶着“黛西”来执行这最后一次行动。对这架从1939年起就伴他左右的飞机来说,这样的结局再为合适不过。
飞机抵达跑道末端,转向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左手往前推动节流阀,等待尾翼摆起。比起平时,这次起飞花的时间长了许多,直到滑行到矮草跑道一半位置的时候,飞机的空速都还没能达到起飞速度。米夏埃尔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我屁股下面可坐着800公斤炸药!哦,好吧,至少油箱里只装了一半油!’他自言自语道。
直到觉得不能再迟了,他才向后轻拉操纵杆,飞机跟着轻柔地腾空而起。
‘只是差点速度,对吧宝贝儿?’
***
现在,米夏埃尔正带领着编队朝着伦敦城俯冲而来。三机几乎是并排从伦敦塔桥下冲出。在他眼里,除开多了那些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军人、防空气球和汽车大灯上的遮光板以外,这座城市几乎丝毫未变。有那么一刹那,他希望自己能走在查令十字街头,口袋里满是先令和半克朗硬币。但这一切马上就烟消云散,两艘驱逐舰正靠泊在泰晤士河右岸——显然有人告诉过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该死的英国佬又撞大运了!错误的时间来了错误的地方,定计划的人可没告诉我们这里有这玩意儿!”他大声叫喊着。
40毫米和20毫米火炮旋即开火,点五〇英寸机枪也跟着开始将弹丸射向这几架小巧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前方桥面上,打偏的防空炮弹密密麻麻地爆裂成一团团小黑云。
“我们飞得这么低!你们会打到自家房子的!”米夏埃尔在驾驶舱里吼起来。然而英军炮手们为了击落这几架来犯的纳粹飞机,丝毫不顾忌己方的损失。
火炮射出的曳光弹连成一线从机鼻前方划过,米夏埃尔便立即向右转去。他无须担心两架僚机:约阿希姆中尉从1940年在法国开始就一直追随他,目前担任中队长;古斯塔夫相比要年轻许多,但这孩子飞起Bf 109来比米夏埃尔认识的其他飞行员都更溜。这次凶险的行动里,约阿希姆自然是黄色2号的不二人选,不过古斯塔夫的自愿加入确实让他十分惊喜。两艘驱逐舰不断喷吐着橙黄色炮火与黑色烟雾,三架飞机穿梭其中,几乎完全步调一致地左右翻飞来回闪避。
‘不知道龚特尔有没有留下点儿弹药?’米夏埃尔有些好奇。
最远那艘驱逐舰舰艏一出现在瞄具光点里,米夏埃尔就按下了操纵杆上的射击钮。MG FF机炮打响时机鼻一颤,呼啸而出的曳光弹落在距舰体很近的水面里。等米夏埃尔再次向左转去的时候,他稍微抬了抬机鼻。舰体上的几个弹孔和前甲板上一片慌乱的情景让他颇为得意。
“多亏龚特尔!”
伦敦桥飞速出现在眼前,米夏埃尔开始觉得这次任务能成。就在此时,他感受到后方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但他无暇后顾。
“黛西”的翼尖从下面穿过这座现代化的桥梁,他暗自嘟哝着“上帝保佑!”天空暗下来的一瞬,他朝右方望去,舒了一口气——约阿希姆仍然跟在后面。不过他的引擎正往外喷吐滚滚黑烟,而且米夏埃尔可以看到他的机鼻尖儿受损严重。
‘你撑不了多久,约阿希姆。弃机吧!’他暗自思忖。
不过他的朋友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丝能让飞机继续飞翔的机会,他也清楚这一点。
炮火终于停歇,他们也先后从下方穿越萨瑟克桥和黑衣修士桥。
“就是现在!”他喊道。
米夏埃尔拉动操纵杆,将黄色1号慢吞吞地从浑浊的泰晤士河面拉起,然后他向右蹬舵,朝着萨默塞特宫飞去。一切看起来跟预先研究过的模型没什么两样。他沿着驾驶舱的边缘向下看,搜索着斯特兰德大街。很快,斯特兰德那弯弯曲曲的街道在飞机下方出现,此时米夏埃尔已按训练时的那样把速度降到了380千米/小时。这非常关键,速度越低,他们到达白金汉宫时就能瞄得越准。后面两架飞机速度更慢,以保持足够大的间距,防止任意一架飞机坠毁或是凌空爆炸就把整个编队报销掉。
阿德尔菲剧院在米夏埃尔右侧闪现。米夏埃尔想起了那个充满愉快回忆的剧院之夜,随之微微一笑。回想起他们在奥德贝尔特附近机场沿着粉笔画出的街道进行的那些模拟飞行,他透过风挡留心寻找特拉法加广场。
“在那儿!”
霎时间,飞机掠过广场上空。米夏埃尔拉起机头,角度比平时训练略大,以便找到水师提督门。侦察资料和间谍照片都表明,林荫路上空没有横跨的电报线路,所以只有找到拱门,才能降到屋顶高度以下飞行。在他压下机鼻的时候,引擎噗噗地响了两下,然后继续咆哮着。
“燃油耗尽。”
一股剧烈的爆炸冲击波撼动了机尾,使他意识到约阿希姆不幸见了上帝。一瞬过后,红黄相间的火光照亮了林荫路两旁的建筑和树荫,给午后萧瑟的长街染上了似血的红晕。米夏埃尔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然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心里盼望着古斯塔夫还跟在后面好能把这事办成。他又往后拉了拉节流阀,看着空速表指针指向攻击的准确速度,330千米/小时。
有人冲他开火,一枚机枪弹不痛不痒地打在座舱正面的机鼻装甲上,旋即被弹开。他把机鼻转向对方火力的大致方位,按下炮钮,朝着看不见的目标用掉了仅剩的几枚炮弹。在他左侧,本次袭击的次要目标丘吉尔地堡飞速闪过,但米夏埃尔只顾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半英里之外的白金汉宫。一时间,一切似乎都突然静默了下来。米夏埃尔几乎听不到轰鸣的引擎声,然而脑海里不请自来地闪过了安娜那柔软的红唇。他竭力抗拒这幅画面,却又听到了她爽朗清脆的笑声,一如他当年在牛津听过的那样。
“现在别这样!”
他尽全力集中精力,花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在脑海里把攻击流程过了一遍。
‘装定,解脱座舱盖,瞄准,弹射,就这……不!’
最后这一声惊呼,来自于脑海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来自他未曾面对的自我。
愣地一下,他看见自己回到牛津,回到和安娜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到乡下去野餐的那个日子。六月的英格兰,正是鲜花烂漫时,他们在一块点缀着白色雏菊和虞美人的田地上停下,享用起餐点。然后,两人躺下,仰望着天边的浮云。他教她如何把两手之间摊开的草叶做成口簧琴,但最终两人还是哈哈笑着放弃了这一努力。
“你离开牛津之后想干什么呢?”她问道。
他翻过身,凝视着她美丽的容颜和她迷人的波浪黑发下那游离而神秘的淡褐色双眼。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只是朋友,然而他一直都不安于此。
他用嘴含住草尖。“噢,我也不知道……也许回德国吧……现在那边给物理学家的机会好像挺多的……”
“不,我是说,你还想在物理学上有什么造诣吗?”
“噢……我想弄明白宇宙万物如何运行,恒星是如何形成,还有关于光线的各种问题,以及……”他望着她,但她看上去一知半解,便继续说道,“但我真正想了解的是,女人为何会是这般模样,怎样才能读懂她们?”
她微微一笑,让米夏埃尔心头一紧。“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你光靠物理恐怕不够哦!”
“我猜你指的是形而上学,或者……或者别的什么吧。”他差不多都要把‘生物学’三个字讲出来了,但又觉得那样会太过尴尬。
“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望着身下的草地,但却似乎又马上鼓起勇气,望着他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两人四目相视。“这样你就能读懂了”,她补充道。
一个女孩愿意向你袒露自己的一切秘密,你又怎么会不为之倾心呢?
米夏埃尔顿时感到了解脱。几个月来,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在这项任务上,他现实的任务,以至有那么一瞬他都忘了支撑自己于此的动力是盼望着能再见到安娜。现在,他只需要集中精力安全着陆就行。
“真奇怪,我干吗非得一直装到现在!难道真相信别人能从我的飞行轨迹里看出什么问题吗?”他想道。
米夏埃尔很清楚,硬着陆有可能会触发原型弹射座椅,而后果要么是他的头在座舱盖上撞碎,要么是他的脖子被有机玻璃碎片割断。他拉起梅塞施密特战斗机的机鼻,掠过白金汉宫正门前那位德国女王的纪念碑,从宫殿上方飞过,之后向左拉回座舱盖弹射杆。座舱盖立刻就弹了出去,猛烈的气流绕过仅存的防弹风挡突然涌入座舱,如鞭子一般抽打着他的脸。米夏埃尔眯着眼努力观察,尽可能地收低油门,放下襟翼。
“希望这些炸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稳定!”他自言自语。
远处,在前进的方向上,他能看到海德公园里闪烁的防空炮火。之前研判地图的时候他就知道,唯一可用的降落地点是位于九曲湖旁的一条狭长地带,但即使这样的长度也远达不到机轮着陆所需的距离。此外,这里的场地并不平整,可能还有障碍物,Bf 109脆弱的起落架很容易在着陆时断掉,飞机搞不好会侧翻,或者是直接上下翻面。没别的办法,只能用机腹着陆。
格林公园里树木的顶端率先自视野中飘过,随后是海德公园的,米夏埃尔努力寻找着九曲湖的湖岸。他等待着爆炸的巨响,因为古斯塔夫就在后面,而且随时都可能要弹射了。
“希望他的弹射座椅能管用。”他对自己说道。
引擎又“噗噗”响了几下,带得整个机体跟着晃动起来,接着轰鸣声降了好几个八度,最后又抽搐了一下之后,彻底没声儿了。螺旋桨桨叶仍在转动,米夏埃尔把桨距调到最大,好减少一点来自风车一般逐风转动的螺旋桨的阻力。此刻他已是在空中滑行,离地仅仅三十英尺。
水面反光毫无征兆地在他左侧闪现,那便是湖面。米夏埃尔轻柔地转向湖水的北岸,勉强从湖岸和一栋老房子之间划过,朝北边飞去。他让飞机平缓地向右下降,轻轻地降落在这片柔软的英国草地上。然而即便如此,接地瞬间的冲击依然非常剧烈,差不多都把他的牙齿从嘴里给拧了出来,头也撞到了瞄准具上用来防撞的软垫。带着青草的土块哗啦啦地拍打着后机身和水平尾翼,一时间米夏埃尔居然对此完全手足无措。飞机滑行了一阵,最终震颤了一下,随后才左摇右晃地停了下来。米夏埃尔颤抖地解开安全带,从座舱里站起身来,跳到草地上,却又被从“黛西”后方射来的耀眼光线照得睁不开眼。很快,他看到白金汉宫后方的空中,一个迸射金光的巨大火球炸裂开,紧接着,雷鸣般的爆炸声排山倒海而来。
米夏埃尔回头看了看,自己这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在草地上刨出了一道不太雅观的棕色沟壑。往回一点的地方,沟壑扭成一个圈,似乎是因为飞机的翼尖撞到一把公园长椅,在六月坚实硬朗的土地上转了个整圆之后继续滑行的结果。飞机的两侧不远处,各有一门炮口朝天的防空炮,都不再开火。炮手们望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德国飞行员和他的飞机,惊讶得合不拢嘴。
“正好从他们中间穿过!”他默念着。
“对不起了老姑娘。”他拍着“黛西”机身的侧面说道,然后朝着炮手们走去,用颤抖的手从银质烟盒里掏出一根“专卖4号”牌香烟,叼在嘴里。
“请问能跟您借个火吗?”他朝离得最近的那人走去,用流利的英语问道。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穿着卡其色制服的人端着恩菲尔德步枪从他后面快步上前,操着蹩脚的德语高喊“居起受来(举起手来)!”
此刻是下午4点29分。
***
晚上7点20分,军情五处,阿奇博尔德·盖茨在上司办公室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先前他已被告知,不要下班回家,等待电话传唤。现在电话终于来了,于是他应指示大步通过走廊,急急忙忙赶过来。阿奇博尔德的朋友们都叫他阿奇。他有扁平足的毛病,来自富人家庭,战前花了不少时间阅读比格斯的故事,而现在已经被擢升为中级公务员。不过,除开耐心、圆滑轻佻的奉承腔调,以及对国际象棋的聪慧天资之外,他似乎并无其他才能。他向下端详,望着自己那双已经磨坏的黑色漆皮皮鞋。对五英尺八英寸的个子来说,他的脚板似乎多长了两英寸出来。
门开了,有人招手让他进屋。主任——他的上司,坐在台灯耀眼的灯光后面,朝着他站的大致方位开口了。
“之前皇宫那件事……”
阿奇点了点头。
“温斯顿觉得这是德国佬在‘保养行动’之后的反威胁措施,就是大坝那件事。他希望我们能有所回应。我已经见过你部门里的其他人……”主任把视线从面前的备忘录里移开,抬起头来。阿奇眼前先前那头蓬松稀疏的金发被一张笑脸取代——至少有那么一会儿是。“很抱歉让你留这么晚,阿奇。我没指望你能想出什么东西,毕竟你也不是那种鬼点子多的人,但这件事情上我们需要集思广益。”
阿奇又点了点头。
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用那盏该死的台灯照我们的脸。蠢货!
“那就这样吧,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最好带个点子来。哦对了,还有件事,活下来那个飞行员,叫……一个什么米夏埃尔·多夫曼中尉,一直在要求见一个叫安娜·斯泰尔斯的女人。一般德国人……除了报上姓名军衔军籍编号,不会再多说了,但他始终在问关于她的事。”
阿奇再度点头,还皱了皱眉头。
“或许很重要。我们找到她了,档案在我秘书那里拿。现在知道的也就这些。晚安,阿奇。”
***
“安娜!安娜!有人找你,是部里来的!”
安娜放下她这天的解码终稿,把铅笔平直地靠在稿纸旁边,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
“哪个部?”她问道。
“不知道。”
来人是个高个子男人,一头黑发油光锃亮,面露倦意。不过他一看到安娜,还是面带微笑地伸出手来。握手时,还颇有老派绅士风度地微转了转她的手,像是要吻上去一样。
“我从伦敦直接开车过来,不过这一路上到处是空袭警报和检查站,花的时间比预计的长很多。非常抱歉。”
安娜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不过您到这儿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恐怕你必须得跟我走了,这是命令。”
“但是……”
“很抱歉,不过我们需要你现在就去伦敦,你需要的东西随后会寄过来。”
“好吧!既然非得走的话,请稍等我一下。”
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台,从椅背上取下她在威尼斯的叔叔送的那件浅蓝色外套,然后走回门口。高个男人为她拉开门,把她带向一辆黑色大型轿车。她爬进车后座,靠在皮革座椅上。车内的奢华氛围让她略微沉醉,但她仍然叉起手臂,做出一副并不领情的暗示。
去伦敦的路上,高个男人试图一边打官腔,一边透露点信息来跟她交流。可她一问及去处的时候,他便沉默以对了。
等他叫醒她的时候,车已到达伦敦。适逢一个灯火管制又没有星光的夜晚,暗夜笼罩着一切。她睡眼惺忪地下了车,跟着他穿过一扇黑色大门,走上狭窄的楼梯,到了一间几乎不加修饰,只涂了绿色和褐色墙漆的房间。司机朝她微笑,之后就离开了,把她交给了另一位灰头发、身上的白衬衫和紫领带如刚熨过般笔挺的男士。
“请坐,”话音里透着实习医师般的一本正经,“斯泰尔斯小姐?”
“是我。”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话音刚落,安娜背后的门开了,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士端上来一杯茶,放在她跟前。蓝白相间的青花瓷杯在碟子上微微颤动,伴着两块粗面饼干。“抱歉,这儿没有糖,”他继续说道,“不过我知道你喝茶加牛奶。”她点头表示认可。“安娜·妮可莱塔·斯泰尔斯;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英国人,有一个弟弟。嗯。”男士清了清嗓子,顿了一下。他比开车的男人年纪要大,头发都已开始斑白。“牛津数学系一等学位……优等生,前途大好……嗯。评价不低啊。”他从面前那张双倍行距打印的文件纸里抬起头来,面带微笑,但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让安娜不寒而栗。
“他肯定以为我是那种自命不凡的女人!”她心想。
“现在你为X站工作?”这句话,只有在末尾的转音里才能听出非常微弱的疑问意味。
“没错?”
“那么……你觉得那儿怎么样?”
“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她半睡半醒地回答道,举起面前的陶瓷杯,送到涂着口红的唇间,啜了一口,发现茶已经温温吞吞的,就索性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而味道相当苦,她花了些力气才忍住没有打哆嗦。
“你喜欢那儿吗?”他看起来有些开始不耐烦。
“噢,是的。大多数时候都挺有趣的,而且我也很喜欢手头的工作。很有成就感……我是说,觉得自己能做出点贡献。”
“贡献。”他重复道,把文件纸拉到身前,翻过面来,纸的背面同样印着东西。他靠回到椅背上,双手指尖相对顶成一座教堂的形状。
“如果我问你是否愿意为战争事业做出更……有用的贡献,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她被这个问题弄得一片愕然,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粗面饼干,然后轻咬起来。“呃,当然,我得先知道那指的是什么。只要不是……太危险,而且真正有作用的话,那么我应该……我是说,我乐意帮忙。”
“嗯。开战伊始你的父母就都被拘留了,三月份刚获释。很抱歉这事牵扯到你的父亲,但毕竟他有意大利国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推荐到X站,而且X站还要了你?”
“想过。事实上,想过很多次。”
“不错。你很有天赋……而且我们需要监视你。你父母能被提前释放的部分原因,正是源于你的优秀表现,”她紧张地点点头。“但是,”他慢条斯理地补充着,“他们也有可能不久就又被关进去。”
“可是……”
“米夏埃尔·多夫曼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他明知故问。她的心跳暂停了一拍。
“有,我们在牛津上学的时候约会过。他那会儿在学物理。我……我们,彼此相爱。”
“今天下午大约4时,白金汉宫遭到袭击,不用说你肯定在国内广播上听到这事了。米夏埃尔·多夫曼中尉在海德公园成功迫降,并被俘虏。”他暂停下来,观察她的反应,而她像见了鬼一样死盯着他。“当然,他受审时只说了自己的姓名、军衔和军籍号码……不过他一直要求见你。”
“我……我明白了。”
“我们想让你跟他见面,不过前提是他能配合。我不清楚你是否明白,那个什么……斯泰尔斯小姐,在这场战争里,我们早就发现一件事,就是……在这个部门里,即便是最优秀的德国军官也总是能提供哪怕一丁点信息为我们所用。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我不确定……”
“好吧,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想让你的米夏埃尔·多夫曼抖出关于这次袭击的全部内幕,他们用的哪种炸药,计划是怎么样,谁授的权……实际上只要他知道,我们就需要,毕竟他也算是个高阶军官了。需要你做的,就是跟他再续前缘而已,其他的交给我们。”
“那么,刚才你提到我父母……”她皱起眉头,冷峻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战争总是让人感到不愉快,斯泰尔斯小姐。我那么说,只是想表明你我应站的立场而已。现在你明白了吗?”
“混账。”她暗中骂了一句,面前的男人并未做出反应。“是的,清楚了,我可以跟他见面,最快能安排在什么时候?”安娜十分镇定地问道。
***
阿奇博尔德·盖茨彻夜未眠。最终,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在他看来,自己完全能靠这玩意儿攀上事业巅峰。
在尤斯顿车站等待晚班火车回家时,他在月台末端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脑子里反复思索着有关白天皇宫袭击的种种细节,以及米夏埃尔·多夫曼中尉和安娜·斯泰尔斯。一如往常,他脑海的背景里不断闪现着各种国际象棋锦标赛经典棋局,这算是他无法自控的一种精神痉挛。有一位踱步者迎头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两人都向同一方让去,结果又再次挡在一起。这让他心里有点窝火。阿奇博尔德绕过那个男人,嘴里嘟哝发着牢骚。然而也就是此刻,一个他以往知道的双面诡计闯进了他的思绪。
他听见内心的声音叫嚣着“就是这个!”,但紧接着,火车的汽笛又把这念头赶跑了。不多久,阿奇上了自己要坐的那班车。火车半路上行驶到艾尔斯伯里时,他终于又找回了这个点子。
“照着德国人学就行了!端掉希特勒地堡!”
第二天早上8点45分,他的这个点子已经誊到一张单行便笺纸里,躺在了上司的书桌上。到午餐时间,他开始怀疑这个计划的合理性,而到下午4点,他已经认定自己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了。因而,当电话响起,听筒里传来上司那傲慢又熟悉的“立刻过来”时,阿奇博尔德着实吃了一惊。
那盏台灯依旧照在他的脸上,上司在一旁娓娓道来宣布结果。“阿奇,我从没想过会这样说,但你的想法正合我们需要,温尼很喜欢。这计划归你了,需要些什么?”
阿奇博尔德已经惊讶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说,“给我半小时的时间”。
接下来三十分钟里,阿奇博尔德不断尝试着勾勒出一个大致可行的计划框架,但脑子里终充斥着的,却是他最崇拜的英雄比格斯驾机从空中呼啸而下,痛歼德国鬼子的画面。他并不懂得如何驾机飞行,更不了解袭击地堡需要哪些技术。不过,在公务员系统里摸爬滚打多年,阿奇博尔德早就学会一点,那就是假如技术上的事情你不懂,那么总有懂技术的人可以找来问。因而到最后,他弄明白,自己只有一个需求:一名精通低空飞行的飞行员。他把这个要求写到便笺上,交给了上司。第二天中午,阿奇博尔德就拿到了合格名单,名单上只印着一个名字。
***
7月14日凌晨02:00。帝国国会阿道夫·希特勒办公室致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办公室电话记录:
“你先是没能夺得英国的制空权,现在又搞个攻击他们皇室的秘密行动来让他们出丑!居然事先还不告知我!白痴!冲着你的傲慢无礼我就该毙了你!给我好好守住意大利,不然你就等着后悔没被枪毙吧!”
“飓风”战斗机的螺旋桨停止转动,理查德·厄尔古德只能听到炙热的金属冷却时发出的“哒哒”声。他闭上双眼,靠到头枕上,为自己顺利生还庆幸不已。直到地勤班组爬上机翼敲打座舱盖,他才重新坐起身来。
“你还好吧,长官?”理查德往后拉座舱盖时贝蒂问道。
理查德笑了起来,那张下巴突兀,颧骨却向下微塌的脸上挤出了笑纹,这笑容总是让他身边的人如沐春风。他脱下皮质飞行头盔和风镜,露出一头蓬松的黑发,蓝眼睛旁边的淡纹映衬着蹭有机油的脸颊。“我看还不错。不过很抱歉把这老姑娘给弄成这样了!”
他的机工长也走到比蒂旁边,向下望着他,说道:“简直一团糟,不过明天我们肯定能把她修好的,长官。老‘飓风’虽然可能是比‘喷火’慢了点儿,但至少炮弹打上来会直接穿过去!食堂里茶泡好了,哦对了还有个人要见你。”
“是吗?谁?”
“真不知道。看上去挺搞笑的小伙儿,像是部里的人。”
“哦。”
“长官你又玩小把戏了?”
“没有,最近没有。我还想在被德国佬干掉之前当上少校呢。”
说着,理查德心痛地看了看后机身织物蒙皮上的几个大洞,然后朝着涂着绿漆的小木屋走去,泡好的茶就在那边。
这要是架喷火的话,我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说你的飞机受损了!你还好吧?”一个笨手笨脚,身材细长的年轻人给理查德端上一杯茶。他皮肤白皙,棕色卷发剪得很短,而且还有双大得出奇的脚。
“一架福克-伍尔夫190干的,怪吓人的。我们被偷袭了!只回来三个!空袭法国给我们自己造成的损失比敌人还大!该死!”
“啊,没错,‘屠夫鸟’!你们这些小伙子们不都这么说吗?”
“好吧,是的,我们有些小伙子是这么说!”
理查德坐在一张橡木大桌的边缘。桌上有三个白色杯子,杯子里刚盛满的茶水还有些浑浊。他伸手从中里拿起一个。
“恁打下来一架不是?厄尔古德先生?”机场厨师朝他喊道。
“没呢。”理查德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脱掉手套,接着问:“今天吃什么?”刚才年轻人用“小伙子”一词时的生硬劲儿让他怀疑此人的来头,不过理查德自己就有点“与众不同”,因此明白不能妄自揣测。
阿奇博尔德突然脱口而出:“低空飞行员!我需要一名低空飞行员!并且我听说你是最棒的!”
“哈!谁告诉你的?”
“埃菲尔铁塔,40年5月14日?‘惠灵顿’轰炸机;利明机场,40年8月?我想是肖特‘斯特林’轰炸机吧?”
“哎呀,埃菲尔铁塔最低也有好几百英尺,那儿净空高度还很足嘛!不过斯特林确实挺有趣的。”理查德回忆起当年挨罚的事,不由得倒吸了口气。不列颠之战正酣时,他居然在约克郡一个狂风大作的机场上驾机钻到一架正准备着陆的新型“斯特林”轰炸机下面。当时轰炸机马上就要落到混凝土跑道上了,他却冲到了轰炸机的机鼻下面,把自己的驾驶舱摆在“斯特林”巨大的两侧机轮中间。
“好吧,你显然是个有天赋的人,呃,恕我冒昧……”阿奇博尔德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像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你之前的这个……呃……实践吧,在皇家空军看来肯定是刺儿头才会干的事,但却是我们当前极其需要的才能。”
理查德望着他,一脸疑惑。
“完事之后可能会给你晋升……?”
“哎呀呀,到这儿打住。没问题!你是说,凭我的履历,上面居然也会愿意给我升官!我可能是整个皇家空军里唯一一个从法国战役回来之后,还没当上少校的飞行员!这肯定是自杀任务!不是说我不关心战争,我实在是只想活命……抱歉,好几年都没休过假,我实在太累了。”他搓搓额头上的一片油污。
“一开始只需要有人帮我制定计划。我对飞机技术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除了我爸出钱让我在虎蛾上飞过几次,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懂。我需要既精通技术又了解战术的人……当然对低空飞行也要很在行才对。”
“飞行器。飞行员绝不会用‘飞机’这个词,那叫飞行器。”
“好。”
“你只需要个搞计划的?”
“没错,现在是这样。我拿到的名单上只有你的名字。”
“我该上哪儿去签约?”
“很好。欢迎加入。”阿奇博尔德伸出手来,理查德耸了耸肩,握了上去。
“我知道你得先去指挥官那里办解职。办完之后带上你的个人物品,我开车送你去伦敦。”
“在你走之前……”理查德在狭小拥挤的办公室里拿走签好字的解职令时,他的指挥官开口说道,“我接到命令,要授予你中校的临时军衔,即刻生效!鉴于你在我手下搞的这些古灵精怪,这绝不是我的主意!上帝才知道是为什么……祝你好运,也许你的低空飞行技术最终能找到个用武之地!”
***
安娜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最后那根烟,心脏不由自主地急剧扑腾着。
“你可以进去了。五分钟,就五分钟。时间到了我会敲门的。”
令她惊讶的是,自己被告知,米夏埃尔就在她接受问话的那栋楼里等着。实际上,他们俩就几墙之隔,但只有在他的审讯结束后,两人才能见面。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廉价旅店给她开了个房间,第二天下午又把她带回前一天来过的地方。一名守卫把她领到隔壁一间摆着几张硬邦邦的椅子的房间里,让她等着。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子,啪的一声合上手提包,朝来接她的那位男士微笑致意。那人带着她穿过短短的走廊,到达一扇门前,并帮她打开。一进门她就呆住了,椅子上坐着一个疲惫不堪、穿着飞行服的男人。男人一看到她,立马从椅子上蹦起来。她身后的门随之关上。
“安娜!”
“米夏埃尔?”
“安娜,我亲爱的。”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我都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我是说……”
“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
“那好,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把她转了一整圈。“你一点儿也没变,只是头发剪短了……没错……你变得更漂亮了……”
安娜脸上泛起红晕。“谢谢你,米夏埃尔。我……我不能待多久,他们说就五分钟。我明白你也不能什么都告诉我,不过你之前在做什么?家人怎么样?海迪和你母亲都好吗?”
“都挺好!挺好的。干得还不错,你看,现在都是中尉了!或者应该说之前是!接下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我开着飞机来袭击你们的皇宫,但最后下不了手!我……”
“我知道,他们都告诉我了……”
“安娜!我很想你,”沉默了好长一阵,他才开口,“我无时无刻不想再见到你!”
“是吗?”
“是的!我知道……年轻的时候自己太愚蠢,居然以为第三帝国需要我,更愚蠢的是居然相信第三帝国是什么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东西!”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仍旧攥着她的双手,并用自己的手轻轻摩挲着。这让她内心那些细微的痛楚和苦涩的怨恨稍稍消融了一些。她有些抵触这种感觉。他们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坐了很久,一边揣测彼此心思,一边追忆失落的美好。
“米夏埃尔,我也总会想起你,可你走的时候确实伤了我的心,你不能指望我……”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为什么要求见我?”
他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来?”
她顿时茫然无措。
“他在怀疑我,怎么办?”她想到。
“我……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好奇吧……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是说,他们为什么把我带来。”
“我明白。别担心,不久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是吗?”
他又许久地盯着她,沉醉于她的美貌,却又因发现她眼中早已褪去了纯真而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
她听到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
理查德最后一次从伦敦开车回他以前在约克郡的住所。那是农场边的一栋小房子,其实也就剩两个手提箱的东西还放在那里。他知道这是趟长途旅行,在路上都已经跑了七个小时。暮色降临,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
小巧的奥斯汀红宝石那根孤零零的雨刮器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地摆动着,理查德不禁开始有些后悔没早些把自己的东西带上。跟往常一样,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考虑着阿奇博尔德给他留下的难题。
他不知道目标是什么,不知道要使用什么武器,也不知道目标地域的地形。眼下,他所知道的,只是自己要想办法把一架战斗机送到五百英里之外,还要有时间以近地高度迂回接近一处难以触及的目标,之后还要回撤四百英里,在某地安全着陆。
抵达目标区域后,战机必须能沿着异常狭窄、差不多也就三十英尺宽的航路绕过障碍物,之后再投下不少于一千磅的武器载荷。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用霍克“飓风”战斗机,原因有二:一是自己在该机型上经验丰富;二是“飓风”理论上能够携带两枚五百磅炸弹。有问题吗?有,还不小。“飓风”的最大航程只有600英里,仅仅只够这趟行动的去程。他提出这个想法之后,阿奇博尔德和两个非军方的武器专家又在白厅的一间办公室里反复讨论这个大致想法。而理查德接着又花了三天绞尽脑汁想找到另外的解决办法,不过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大灯的狭长光束里突然闪出两个黄色光点,来不及刹车避让了。他赶紧猛打方向,差点让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侧翻,颤颤巍巍溜了一截,好在最终停了下来。
“见鬼!该死的那是什么?”
他爬出车子。雨势很大,他拉起夹克衫的衣领,沿着公路往回走去。粗糙的柏油路面上,躺着一团可怜巴巴的棕色毛球。很明显那玩意儿受了伤,而他的直觉驱使他想要赶紧走人。
“真见鬼!”
他沿着走了一圈,确定那团东西是只兔子。小家伙的鼻子在雨中抽动不止,眼睛望着路面,想避开理查德的视线,耳朵耷拉在脑后,整个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他再次想要走人,却又想都没想就弯下身子,双手一把抄起那个吓坏了的小毛球抱在怀里。他看到毛球的右前腿有血,只要一碰它就会疼得惊叫。
“看来是腿断了。好了,没事啦。”
兔子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稍微蠕动几下后便躺着一动不动了。理查德回到车边,把它放在后座上,又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条野餐垫,把这可怜的小动物包裹起来。
车子在雨中继续隆隆前进。理查德想起十年前那个圣诞节,自己跟哥哥马丁在雪地发现一只冻僵了的八哥。他们把它带回家里,用稻草和羊毛毯做了个窝,放在一个旧热水壶旁边,八哥很快就恢复过来。不过让哥俩非常诧异的是,这鸟儿并没有急急忙忙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在他们家里住下,享受温暖氛围和悉心照料。一直到节礼日,它才扑腾着去啄窗玻璃,表明自己已经准备好重返自然。想到这里,理查德不禁莞尔。
“你会没事的,小东西,”他告诉自己的新乘客,“里奇会照顾你的。”说着,他突然想起了哥哥马丁。只有马丁才叫他里奇。
他眼角顿时湿润起来。收到马丁的第一张明信片还是一月份的事:
已到达南安普顿。非常想念你和家里人。期待能重回蓝天。
马丁
在那之前一个星期,外交部发来一封电报。这是马丁所在的“斯特林”机组于荷兰上空被击落之后,家里人第一次知道他还活着。理查德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他,听他讲述自己的冒险历程。他总是听不厌马丁讲述“斯特林”轰炸机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巫师喘息”之类的故事。
“知道上面的人怎么说吗?他们说‘斯特林’就像是个有眩晕症的建筑工人!只适合在低空搬运投掷重载。”
“就这个!”想到这里,理查德在自己的车里叫出声来。“‘斯特林’!我就知道这些旧木头箱子还能用!”
他继续赶路,一路上都自己唱着歌。到农场之后,他把箱子装上车,将受伤的兔子留给了农场主申顿一家,并许诺自己会承担医治它断腿的兽医费用。他们请他留宿一夜,以便躲避风雨,但他执意要走,最终不得不和极力反对的农场主一家挥手告别,带着两个行李箱踏上返回伦敦的漫漫长路。
直到凌晨3点他才开回伦敦。白天还要开简报会,搞得睡觉的时间所剩无几。按说开车跑这样一趟实在是挺蠢的,不过呢,一来他近日真没什么机会开开自己那辆奥斯汀小车,二来他也非常喜欢约克郡荒原的风光。一路上他思来想去的,脑子里除了肖特“斯特林”轰炸机和那只兔子以外,还有一条在床下找到的黑色尼龙女式内裤。他把它也一并扔到车里,免得今后让申顿太太难为情。
肯定是哪个勾搭附近B-17基地里美国佬的女孩子。奇怪,我怎么记不起来是谁。当时一定喝高了!
***
理查德在白厅一间会议室里宽大的橡木桌前坐下,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房间的尽头有一张大比例尺的欧洲地图,盖住了整面墙,下方一侧放着一把带滑轨的梯子。阿奇博尔德将理查德介绍给自己的上司——一个高挑精瘦,五十多岁的金发男人,操着一把婉转悦耳,却又深邃无比的男中音。
两名来自MAP——航空生产部的策划人员也在场。理查德还看到一位头发灰白、打着紫色领带的男士。在这艰苦的战争年月里,特别是跟在场其他人的朴素衣着一比,这幅行头让人不由得心里一惊。
起初,理查德还耐心地听着。阿奇博尔德先讲了目前的进展,然后开始总结手头面临的困难。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加上不熟悉白厅礼节,于是直接将手举到空中请求发言。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嗯?理查德?”阿奇博尔德说。
“我觉得我想出办法能把战斗机运过去,运到‘那个地方’了。”
“那么,”金发男人说,“我们洗耳恭听。”
刹那间,理查德信心全无,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极。“好吧长官,我昨晚想出来的,就是用一架战斗机,比如霍克公司的‘飓风’,再用一架轰炸机,比如‘斯特林’,把它搭载到目标上空,完事儿再一起飞回来。请问‘斯特林’的最大载重是多少?”
这回答出奇的短,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弄得理查德心里开始打鼓。他想要起来道歉,却坚持住了没说话。金发男人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问道:“阿奇?”
“这很简单,没错!我觉得也许能成。”他转向两位航空部人员。“航空部的小伙子们怎么看?”
“不可能!从没试过这种东西,而且时间上我们也……”其中一位年轻人说道,他略微有点美国口音。
“别急嘛安迪,”另一人开口了,“别忘了‘解放者’那件事,而且肖特公司在这种事情上本来就有经验,他们搞过‘帝国’水上飞机和‘梅奥’。‘斯特林’差不多能够搭载一架‘飓风’那么重的物件,我得去查一下……”说着,他皱了皱眉,不过看起来倒是对这个计划有些信心。
“‘解放者’是什么事?还有,‘梅奥’又是什么?”理查德问道。
“丹?”后发话的那位航空部人员问自己的年轻同事。
“噢……美国人在鼓捣着用一架‘解放者’挂载一架战斗机。用的是‘飓风’。我们手头上只有这种飞机够轻又够结实。但是测试的时候,长距离飞行之后,稍一俯冲,挂架脱落,带着‘飓风’掉了下去,飞行员没能活下来。我想那应该是架改进过的‘飓风’吧……”
“是那种海军改进的弹射型‘飓风’吗?”阿奇问道。
“是的,跟那差不多。都是机密,连我都不太清楚,美国佬什么都不肯说。”
“那么‘梅奥’呢?”他接着问丹。
“是这样的。你们或许还记得,战前1937年的新闻汇编里讲过,当时肖特公司改造了一架‘帝国’水上飞机,用来搭载一架‘墨丘利’四引擎邮政飞机。哈哈!实际上这玩意儿还挺好用的。总之,如果非要找人干这事的话,找肖特准没错。‘斯特林’的机翼跟‘桑德兰’差不多一样,而‘桑德兰’就是从‘帝国’系列发展出来的。”
“这就行了!”理查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面前的一根铅笔,把它拍在桌子上表示强调。
“那么我们实际上是在讨论一种超级武器了!”金发男人说道,“温尼肯定会喜欢这玩意儿的!我们终于能回击‘大本钟’了!不过请注意……你们可能也听到了,安迪刚才没说完的话是,这项任务有个最后期限。时间极其紧迫!最迟必须在9月2日进行,现在距离最后时限还有48天。”
“干吗非得是那个时候?”理查德问,“‘大本钟’又是指什么?”
“我不能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至于第一个,情报部门通报说地堡会在那个时候完工,完工后就没办法用炸弹击穿它了。不过实际上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是,温尼认为,这次行动即便没能达成主要目标,也足以让戈林颜面扫地,正是他下令袭击了白金汉宫。希特勒说不定会因此解除他的职务,这样一来德国空军就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让他们无法抵御我们正在筹划的一波攻势。”一听到“攻势”,房里的人突然全都坐得笔直,理查德脖子背后也齐唰唰一片汗毛倒竖。“我们认为,任何可能让德国最高统帅部分心的事情都值得一试。”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继续说道:“你们确信这计划可行吗?我们真的能想办法用一架轰炸机运送一架战斗机,并在时限之内完成测试和行动吗?”
阿奇博尔德咽了下口水说:“我们必须做到。”
“非常好,”金发男人回答,“接下来我来补充几点。隔壁房间里有一位叫安娜·斯泰尔斯的年轻女士,白金汉宫袭击里幸存下来那名飞行员在战前是她男朋友……”
“可是……我以为那三名飞行员都死了!”
“那是我们故意散播的假消息。实际上,这压根就不是一次自杀行动,每架飞机都装备了一种叫弹射座椅的设备——种带有火箭的座椅,能把飞行员弹出机舱。此外,幸存的飞行员,这次行动的长机,似乎并不想真的炸掉白金汉宫,而是选择在海德公园里迫降。他现在处于我们的看管之下,状况不错。”他稍作停顿,以便在座的人消化这些信息,“他指名道姓要求与安娜见面,我们据此认为,或许能说服他帮我们策划这次行动。”真相大白,理查德不由得瞪大双眼。“是的,少校,我想你应该猜到行动内容了……目标你应该也猜到了,你如果能把自己的猜测留在心里的话最好。当然,适当的时候会告知你明确目标的,但这次行动的成功就依赖于出其不意和高度保密。按照法律规定,你必须严密保守所知晓的秘密信息,如有违反将被处以死刑。明白了吗?”
“明白,可是……”
“请让我说完。马上你会与安娜见面,我们希望你能与她和阿奇紧密合作,好让她从米夏埃尔·多夫曼中尉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有用信息。阿奇博尔德?”阿奇博尔德把一个手提箱放到桌面上,取出一页白纸,接着把它推给理查德。“这张纸上的内容是眼下我们掌握的关于王宫袭击和米夏埃尔·多夫曼的所有信息,”金发男人又开口了,“同时也有你需要了解的关于安娜·斯泰尔斯的资料。内容记下来,散会之后把它销毁掉。”说毕,他开始宣布散会。“先生们,我们七天整之后再见面,到时一定要拿出详细计划,并且列出所需资源的详细清单,无论是人员、航空器还是设备。都清楚了吗?”大家点了点头。“很好。再见,先生们。”
趁着阿奇博尔德在门外跟上司交谈,理查德仔细研究了手头的资料。
除开“弹射座椅”,另外两个细节让他颇感兴趣:袭击中使用的炸药,以及飞行员所属的联队。资料里提到说炸药是“850公斤RDX”。
RDX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一架Bf 109怎么能装进这么多?
而这位德国飞行员所属的联队正是JG26——不列颠之战中最为臭名昭著的两个德国空军联队之一。
终于能面对面见到他们的一分子了!
阿奇博尔德领着理查德出门,从走廊进了隔壁房间,同时竭力回避后者不断提出的问题。“可是阿奇,我没法制定计划,在不清楚……”
话音未落,安娜出现在他眼前,身上带着梨牌香皂的香气。理查德立刻就沉默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理查德,这是安娜·斯泰尔斯。安娜,这是理查德·厄尔古德。”
“您好。”她微笑着致以问候,一边伸出手来,手上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显然,对面这个男人十分欣赏她的相貌。然而她并不为所动,反而开始打量起他来。他长得挺不错,有点像某个方脸影星,但目光里却暗藏着一丝羞涩。“他怂了!”安娜心里暗笑起来。不过听到自己说话时他露出的笑容,让她忍不住也回以微笑致意。
“您好,”理查德终于答道。“呃……幸会幸会。”
安娜之前的疑惑随即烟消云散,她高兴地微笑起来。三人在一张小桌子边坐下,阿奇博尔德把大致情况讲了讲。
“肯定不太好受。请问您是否还爱着他?”
“理查德?”阿奇博尔德语气里带着不满。
“抱歉……我说话向来挺直白,乡下孩子,你们懂的。”他向她赔不是。
“噢,其实没什么的。实际上呢,我还盼着别人直白点,最近真是搞得太复杂了。不……我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了。”
“那么您想让我做些什么?”理查德继续问道。
“呃,实际上可能比我们预想的简单得多。我觉得米夏埃尔想帮我们一把,在我看来他已经不把自己当成纳粹的一分子了。如果事成之后能放他走的话……”
“真的?”阿奇博尔德问。
“我认为他愿意告诉你自己知道的行动详情,比如谁计划的,还有谁参与了,等等。当然,作为回报,你们需要确保他和我的安全。这是今天上午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他告诉我的。你们知道,外面有德国间谍,也许他们会来杀了他……”
理查德望向阿奇博尔德,后者回答道:“那咱们还是从简单的事情入手。理查德,如果你要跟这位多夫曼中尉一起工作,你首先想知道的是什么?”
“呃,他们是怎么训练的?训练了多久?那些弹射座椅又是怎么用的?”
“三个问题,咱们先问一个吧,就第一个,他们是怎么训练的。斯泰尔斯小姐,如果米夏埃尔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乐意把这作为他将功补过的第一步,最终或许也能释放他。怎样?”
“我试一下吧。”她回答道。
***
“我哥哥就是驾驶‘斯特林’的,咱们干吗不去找他?”黑色莱利轿车行驶在林荫路上,理查德在后座随口一句抱怨,却被阿奇博尔德冷冰冰地瞪了一眼:“你说什么?”
理查德与安娜初次会面一周之后,第二次会议在白厅召开。会议进展相当顺利。理查德已经列出了所需资源的清单:五架“飓风”战斗机,其中一架作后备,一架用于试验;四架“斯特林”轰炸机,同样包括一架备用机;三名优秀战斗机飞行员,必须有低空飞行经验;三个同样优秀的“斯特林”机组;一个带有隐秘机库的机场,必须有自己的食堂和住宿设施,此外还要有一片乡间地带用来练习低空飞行。
“你肯定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你哥掺和这事。他可是第一个在荷兰被击落之后,通过法国的撤退线路,一路直穿西班牙,最后回国的空军人员。我们不可能让他再前往法国上空,至少现在不能,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说着,阿奇博尔德紧绷的脸笑了笑,算是缓和气氛,“考虑到你的家庭背景,我确实也想过要找他,但不多久就发现他居然还有这等离奇的冒险经历!”
“阿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时候说起话来很像比格斯?”
“啊哈。这么说可真有意思,我看过全集,是个狂热爱好者呢!”
“果不其然。不过你听我说,不管这任务具体是什么,让马丁再亲自上阵也许是不合适,但我们总得需要有熟悉“斯特林”的人来帮忙,而马丁对“斯特林”几乎了如指掌,是我们手头最棒的斯特林飞行员之一。现在他在萨福克郡的一个重型轰炸机改装训练部队当教官,地址是斯特拉迪肖尔1657号。咱们明早上开过去找他?”
“呃……咱们总得从哪个地方开始入手,现在也都清楚需要些什么了……我会跟上司谈谈的。”
这场对话的结果是,两人第二天一早都登上了开往伯里圣艾蒙兹的火车。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皇家空军勤务车辆在车站迎接,把他们送到广阔的斯特拉迪肖尔机场。他们到达机场大门,向卫兵亮出通行证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沥青路面上。
车子沿着机场外围防线疾驰,理查德突然想起在白厅见到那个女孩子。“安娜弄到什么消息没有?”
“等会儿告诉你。那是不是马丁?”
一个长得跟理查德差不多,只是略高一些的男人正跳着朝莱利车挥舞双手。他的脸跟理查德一样棱角分明,但却有着一头金色卷发,右侧太阳穴上还有一块青紫色肿。
理查德摇下车窗,车还没停稳,马丁毛茸茸的脑袋就伸了进来。两兄弟抱在一起,高兴地叫喊着。
“里奇!你个小坏蛋。终于还是参加特别行动啦?物是人非啊,见到你真是太棒了。不过恐怕我暂时是没有机会去伦敦了!”
“哈!该死!马蒂,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弄掉一架‘斯特林’还能活着回来,他们居然还另外拿一架给你飞!妈妈和爸爸怎么样?”
“挺好!挺好的!”此时车终于停下,阿奇博尔德从另一侧跨出车门。司机耐心地等到理查德也下了车,之后绝尘而去。
“跟我来小伙子们!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打算带这只老鸟飞一飞!”他大踏步朝着停在对面一百码开外的柏油跑道上的一架肖特“斯特林”轰炸机走去。即便在一百码开外,理查德也觉得这玩意儿相当大。“她刚做完两百飞行小时检查,我得带她测试一下。你们愿意跟着一起来吧!”
“马丁,这是阿奇博尔德,就是那个白厅来的负责本次行动的小伙子,也是我的上司!”理查德冲着明显要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阿奇博尔德咧嘴一笑。
“幸会!”马丁竭力高喊着,试图压过机身右边外侧刚启动的那台布里斯托“大力神”发动机发出的浑厚声浪。
“她就是头怪兽!”理查德惊呼起来,“比兰开还大!”
“你之前没见过啊?”
“天上看到过,不过地上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次。你肯定知道这玩意儿谣言满天飞,我都说不准自己是不是愿意试试……”
“瞎扯。她可是天空女王,混熟了就知道,她真的是个淑女,还跟旧靴子一样强悍!”
理查德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瞟了一眼阿奇博尔德,发现他面色惨白。
这架耸立在巨型起落架上的飞行器,看上去仿佛是某种倾斜的丰碑。她看上去朝前侧身,蓄势待发,实则却如公牛一般面露凶光。
他们绕过地上的水坑,从起落架之间穿过,满怀敬畏地弯下腰穿行。理查德注意到,巨大的机轮甚至要冒过他的头顶。第二台发动机这时也启动了,紧接着是第三台。几台发动机的轰鸣渐渐地变成了相同的音调,空气随之富有节奏地嗡嗡震颤起来,这种振动的噪音极其猛烈,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律。三人走到靠近尾翼的机身后门时,第四台发动机也启动了。
他们爬上短梯,走进这台未挂弹的、由二十吨铝和钢铁铸造而成的战争机器。
机内通透而巨大的空间立刻就让理查德震撼不已。他以前曾登上过一架“惠灵顿”轰炸机,但那似乎完全不能跟眼前这架飞机同日而语。
上顶炮塔居然还得爬梯子!这玩意儿可真大!
“看来名字起错了!”马丁听到阿奇博尔德在惊呼。
“什么?”
“小特!”
“哈哈!”
“你还带着那条旧围巾!”理查德说道,一边指着哥哥脖子上围着的那条破旧的蓝色条纹羊毛织物。
“哈!不是原来那条,那条在法国弄丢了。”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走过用来给机组休息的床铺之后,他们侧身穿过空勤机械师和领航员座席,爬上左侧短梯之后,到达了两名飞行员的座位,头上的座舱顶盖就像温室一样。
一个穿着油腻腻蓝色连体工作服的人从飞行员座椅中间爬出来,从马丁身边挤过,朝他喊道:“交给你了!一号引擎换了两个气缸盖,三号换了新的油冷器!刚才高转速测试过了!开头一两个小时记得转速稍微低一点儿!”
马丁在左边的飞行员座席上坐定,从仪表板上抓过一顶飞行头盔戴在头上,又把另一顶递给坐在右边的理查德。“你来当副驾驶,起飞的时候按我指令操作。”
阿奇博尔德靠在椅背上,向外望着机场。“我们离地得有三十英尺了!”
“降落伞在座椅下面!阿奇,投弹手的座位边上还有一具,还有头盔,就在下面那儿!”他朝主控制台下方一个狭窄的入口指去,那后面后能看到投弹手座位上的有机玻璃窗户,以及机鼻炮塔。“但你用不上的!这老东西相当可靠!”
突然,有个脑袋从阿奇脚边打开的驾驶舱地板下面钻出来。一个棕色卷发、睡眼惺忪的男人攥着一本翻烂的犯罪小说朝他一笑,说道:“刚才打了个盹儿!告诉马丁我马上就位!”阿奇博尔德把话传了过去。
“那是‘阴云’克劳迪·卡勒姆!我的领航员!没了他可上不了天!”
“我已经完成了地面检查……还有飞行员检查!”马丁在理查德耳边高喊,“工程师检查完成!”他仔细核对了每台发动机的油压和温度,逐一完成剩下的起飞前检查项目,然后把襟翼设定在放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回正配平片,左右各蹬了蹬舵。“动了吗?”
理查德越过长长的机身看了一眼,确认舵面正常运作之后,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又检查了升降舵和副翼,不过马丁也自行目视确认了一下。完成后,马丁从座舱盖上一个小窗探出身去,朝地勤人员挥手,让他们撤除主起落架机轮的轮挡,接着用手把住操控台中间的四根节流阀杆,缓缓地向前推动。飞机略有些右偏,所以他把右边两根杆推得更靠前一点。转速表指到2000转,发动机的轰鸣愈发强烈,机身在粗糙的混凝土停机坪上一颠一跛地挪动起来。他把飞机移动到通往跑道尽头的滑行道上,用话筒向塔台请示说“这里是杰西卡J号机,请求起飞”,边说还对着理查德咧嘴一笑。塔台放行了,但只有马丁能够听见。他稍稍增大发动机推力,飞机开始转向,最终转到与跑道对齐时停了下来。他关上座舱盖小窗,在座椅上扭了扭,好找个舒服的姿势。这时阿奇博尔德注意到,马丁光溜溜的前臂上有一个崭新的纹身——一颗桃心,外加一个名字“弗兰辛”。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期待着在这架皇家空军首型重型轰炸机上的初次升空,内心交织着兴奋与恐惧。
“接下来是最棒的部分!”马丁朝理查德喊道,“把你的手放在节流阀上!放在我的手下面!保持均匀用力,如果起飞的时候我这边出了什么麻烦就把它们慢推到底,等空速超过每小时100英里再往后拉驾驶杆!别忘了收襟翼和起落架,阻力挺大的!这飞机跟早期的‘飓风’不一样!你不必自己把起落架摇起来!把这个操纵杆向前推就行!”他指了指主节流阀控制台左边的一根操纵杆,杆子被保险固定在“落”的位置上。“这是保险!打开之后调到‘起’的位置就行!”他又指了指主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都准备好了吗?”理查德和阿奇博尔德一齐使劲点了点头。“那好!咱这就走着!”
马丁按习惯轻柔地推动四根节流阀杆,“斯特林”轰炸机在四台发动机的咆哮中驶上漫长的跑道。滑行了好一段距离,飞机才达到一定速度。马丁把驾驶杆轻轻往前推了一点让机尾离地,接着把节流阀全部推到最前,发动机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跑道末尾越来越近,阿奇博尔德见状,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睛。最后,马丁终于往回轻拉驾驶杆,把这架庞大的飞行器优雅地带入空中。他们朝着六月的蓝天缓慢爬升,掠过萨福克郡的田野,树叶在机翼下方沙沙作响。马丁收回起落架和襟翼,接着把机身调到爬升状态,柔和地向北转去,升到12000英尺时进入平飞。“在地上她是只笨鸭子,可上了天就会变成白天鹅!”马丁收了收油门,发动机的声音随即柔和了不少,变成一曲悦耳但十分有力的背景音乐。“来,理查德,你来掌舵。”因为有双份操纵系统,两位飞行员甚至都不需要交换座位就能进行交接。理查德坐着便接管了控制权,飞机只是机翼略微下沉了一下。
“她可真棒!”
“呵呵,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想当年她也风光过。”
晴朗的空中,一队“喷火”战斗机从旁边掠过,向南飞去,长机还摆了摆机翼以示问候。过了一会儿,马丁提议让阿奇博尔德来试一把。
“噢,不,我可不行。”
“来吧!”阿奇博尔德面无血色,却又跟个小学生那样不好意思地笑着爬进副驾驶座席,然后像抓着命根子一般死死攥住驾驶杆。马丁对他说:“握稳就行了,好,现在由你控制。我们一般都训练飞过双发轰炸机的飞行员,比如‘布伦海姆’和‘惠灵顿’,还有些‘惠特利’机组,不过这个型号现在不多了。我跟你说啊,训练可比出任务危险多了,真该死!上个月就坠毁两架,机组全部丧生,一个不剩。”听到这儿,阿奇博尔德的手开始微微抖起来了。“好,现在慢慢向左转,对就这样,稍微向后拉一点,要不然机翼沉得太多,她会下滑的。”马丁一边说着,一边把节流阀往前推了推,让“斯特林”轰炸机保持机鼻朝上。“很好。”他们完成转向之后,马丁重新接管驾驶。“现在我来吧。唉……什么?哦,好吧,领航员说前方气象恶劣,大家都坐好了,系上安全带。”
阿奇博尔德转过身,看了“阴云”克劳迪一眼。只见他背靠在座椅上,两手交叉,像是无论如何都可以睡得很死的样子。
“可是……”阿奇博尔德问道。
“阿奇,老伙计,到投弹手那儿去,躺平了。右手边有牛皮纸袋,要用的话自己拿。”等阿奇博尔德躺好,马丁对着理查德一笑,然后轻轻地把飞机带入浅俯冲,一直加速到机体能承受的最大速度,每小时255英里。“你看,因为这些短机翼,她在高空表现并不好,而且实际上很多时候都不行……不过这个她可是很在行……哈!哈!”话音一落,他猛地推大节流阀,接着把驾驶杆顶部的舵轮向右打去。“斯特林”轰炸机立刻就优雅地做了一个满圆滚转,然后回到水平。“你用‘兰开斯特’可做不出这个!”
理查德这时候眼珠子都差不多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了:“见鬼!你这个疯子!你怎么做到的!这明明不可能!”
“我懂我懂,事实上还有些家伙开’兰开斯特’翻了个筋斗呢,可不能输给他们啊!你看她飞这个也一样棒!”说完,他又做了个桶滚,然后改平,接着朝反方向做了第三个桶滚。这次他让飞机底朝上飞了几秒,还让她倒转着进入浅俯冲。座舱里没有系留的物品先是从地板掉到舱顶,然后又随着飞机俯冲而四下飘散,在他们眼前飞过。
“给我住手马丁!你会害死我们的!”
“啊哈哈!今天就这样吧。有几个小伙子还真的用‘桑德兰’飞了个筋斗,我想这飞机也能行,不过还没试过。”
“你疯了!别再乱来了啊,我得去看看啊奇。把她稳住,行吗?”
“行行行。”
理查德从控制台上的开口爬下去,见阿奇博尔德趴在地板上,脸埋在牛皮纸袋里一阵干呕,便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好吧,阿奇?”
阿奇博尔德转过身,面色苍白,惊恐不已,浑身剧烈颤抖着:“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晕机。那是计划内的动作吗?”
“不是。老实说,我之前都以为这根本做不出来。别告诉任何人。”
“不会的。”阿奇博尔德死灰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他们安全地在斯特拉迪肖尔着陆,“斯特林”轰炸机沿着跑道一路颠簸,最后终于在水泥地上猛地停下,又转了个快180度的大弯。等马丁一走开,阿奇博尔德就把理查德拉过来。
“我们一定得让他入伙。”他眼里流露着一种奇特的认同感,突然说道:“对!必须要他!”
***
第二天,阿奇博尔德致电理查德,让他到克拉里奇酒店喝茶,顺便跟安娜见面。
“她那边情况咋样?搞到什么了吗?”理查德问。
“噢是的。多夫曼这小伙子相当配合,不但回答了我们所有的问题,还额外说了不少,嘴简直停不下来,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真的。我想听听你对安娜的看法,你看我们是否能信任她……”
“好吧。我会用上最拿手的侦探技巧来刺探她的动机!”
“严肃点儿,理查德,不露声色就好。”
他看到她正耐心地等待,戴着白手套的手端着茶杯,不时轻啜,身上穿着灰色三件套,头上是一顶非常搭调的帽子,十分光彩照人。在他眼里,她的相貌、穿着,还有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着自己的意大利血统。
真美!
“你简直是个大美人儿!”
“谢谢!我自作主张点了两个人的茶,还有两份黄油司康饼!当然那不是真的黄油……不过既然是部里出钱的话……还有货真价实的糖!”
“噢,那敢情好。”
“以前经常跟我父母一起过来,圣诞节他们会到这边来大采购,顺便玩玩!童年回忆啊……”他接着说道,脸上泛起红晕。
“多棒!小时候我父母就从没带我来过伦敦,我小时候净被关在家里了。”她说,脸也红了。
“嗯。最近情况怎么样……?”
“你是说我的工作?我……我不能透……”
“不,我指的是米夏埃尔。”
“噢,抱歉。没错,谈正事。”
“不!我……抱歉。只是有点……”
“别道歉啦。”安娜直接望着他,双瞳里变幻的淡褐色光芒让他刹那间心醉神迷。“我觉得挺顺利的。当然,技术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过米夏埃尔很快就回答了你们的主要问题。他们在自己驻扎的机场训练的,用绳索摆成街道和建筑物,不过有些是用硬纸板和胶合板搭的。他也很乐意讨论自己那架梅塞施密特109E的改进情况。”她轻而易举地准确说出了战机的名字,似乎对这些非常熟悉。
也许她是情报部门的,空军情报部。要么是行动部的,标图员吧。
“明白了。”理查德往椅背上一靠,“不过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吗?他似乎是有些太过于直白了。”
“并没有,厄尔古德先生,呃,我是说,厄尔古德少校……我了解米夏埃尔,他应该是对希特勒的战争机器彻底幻灭了,真心实意想帮助我们,不过他不肯说出关于具体人员以及联队驻地的任何信息。当然,这些我们都知道,他也明白,依我看他似乎是想保护朋友。至于行动的技术细节和上面的指挥机构,他倒是很乐意跟我们仔细探讨。这次行动的名字叫‘蓝花’。”
她用正式军衔称呼自己,让理查德心里稍有些刺痛,决定冒险赢回她的信任。“他应该是还爱着你的吧……”
“您说什么?”她反问道,虽然平心静气,却十分严肃认真。
好吧。如此平凡的我配不上她。
“抱歉,又犯错了,我有时想得太多。他怎么看自己飞机那些改动?当然技术细节我都清楚……”
安娜笑了起来,他不知其因。“他是这么说的,我来复述一下,‘她飞起来简直是头猪,或者说是头母猪,是这么说的吧?反正就像以前在牛津的时候吃了太多东西的你那样!’。”
理查德皱了皱眉,内心一惊。“好吧,我没想到会有这种细节,”他微笑着问,“还有别的吗?”
“好的。他说飞机的‘重量中心’过于靠后,不过引擎里的MG FF机炮和剩下的少许弹药帮着平衡了一点,还说希望飞机上有无线电,这样朋友牺牲之前还能跟他们说上话。让我想想,对了,那点儿弹药确实派了用场,他朝两艘驱逐舰开了火,想知道自己打中什么没有。他还问那两艘驱逐舰的事,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朝河对岸射击有可能打中建筑物和平民却依然开了火。噢,他最后还问了句,‘他们把唐老鸭找出来了吗?’。”
“唐老鸭?”
她又笑了起来:“今后告诉你吧,这是个私人玩笑。”
“哦。”他想了一下,说:“不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自愿参加一项根本就不想执行的任务。他完全可以直接飞到任意一个皇家空军机场上降落嘛,空军肯定很乐意他过来!”
“没错,我现在正在试着问呢,还不是很肯定,至少不能确定真相是怎样。还得花上更长时间……”
“我明白了。”
“但很高兴你能这么问,至少你很坦率。”说着,她耸了耸肩。理查德感到两人间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舒缓了下来。
“想必也不好受。没法想象他们都让你经历了些什么。”
“是的,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我想自己需要稍微放松一下了。”
理查德没有马上开口,毕竟面前这个女人足智多谋,弄不好是个陷阱:“你晚上有什么打算?要不我们去看场演出,或者……就吃个饭?”说完,他屏息凝神,等着她回答。
“不……我其实不……其实想的并不是这类事情。你呢?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起来:“这个嘛,老实说我今晚还真有个安排,得开车去约克郡。有个病号在那儿,要带到新基地去,阿奇和我明天就去斯特拉迪肖尔了。”
“病号?什么病号?”她被挑起了兴趣。
“呃,实际上是只兔子,受了伤,在路上捡到的,是公是母还不清楚。现在是我的老朋友——以前的房东一家人照顾着,我说过要把它接走,不过往后……”
“噢,你人真好!我能一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