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兰西瓦尼亚之梦
第一篇 罗马尼亚寻爱之旅
“啊,女人。你使高尚者更高尚,也创造了更多卑微者。”
——弗里德里希·尼采
做个乐观的人简直太讨厌了。通常,聪明人懂得何时弃锚开航,但我不是这样。好事,坏事,或丑事,我非得亲身体验一番不可。“生活是一趟旅程。”因为坚信这句哲理,我的工作有过几次意想不到的变动。好事呢,是我曾受雇于一家成人网站,为他们搜集素材,尽管我或许体验了不少少儿不宜的东西。坏事呢,是我曾为一个泌尿科诊所设计软件,我肯定是体验了不少少儿不宜的东西。而丑事呢,当然就是在邮轮上工作了。
然而,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我把这句麻烦的信条践行于最复杂的事物——爱情。像往常一样,一切并非始于爱,而是出于好奇心。
飞机引擎在横跨大西洋后,从减速的轰鸣声中苏醒过来,发出了即将在罗马尼亚降落的信号。我透过雨水划过的舷窗向外看,对看到这个充满传奇的国家的第一眼充满期待。这鬼天气真是满足了我好莱坞式的期盼。我们一头撞进愤怒的云层中,黑紫色的云里充满了雾气,不时还有闪电似脉搏般跳动。强劲的风如秋风扫落叶一样猛烈地击打着飞机。没错,这真是棒极了!
在被雨水浸透的巨大机场中央,飞机在孤独的跑道上滑行。倾盆大雨像耙子一样得意地扫过周围成排的玉米地,接着被远处壮观的森林推开。飞机停了下来,大家纷纷鸣以掌声。
掌声?难道说在这里安全着陆很少见吗?在飞行了令人乏味的十五个小时后,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家乡了。
然而周围的景色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倘若田野和森林的组合再茂密些,这里就跟我的故乡一样了。真是令人失望啊。我倒不是期待控制塔变成德古拉的城堡之类的,但也别这么像我出生长大的爱荷华州啊。我靠近些看了看,潮湿的草丛里掩藏着一排战斗机,看起来又旧又破,透过薄雾看过去,就像是衰败的混凝土地堡一样。我并不想要唤起关于铁幕的回忆,所以望向了黑漆漆的森林,想象着里面有令人恐惧的狼人在咆哮。
机内广播轮流播放了罗马尼亚语和英语的通知,告知我这里不是我们的终点站,只是一个未按飞行计划的停靠站,地点在一个叫做蒂米什瓦拉[1]的城市外。我们依旧在跑道上,有些人下机,有些人登机。
一位身着破旧长袍的矮个老妇人慢慢地穿过过道,坐在我旁边。由于她身上没有更明显的身份标签,我猜她是个农民。她的衣服上满是补丁,年纪一定比我还大,头上还戴着碎布条的头巾。她疲惫地放下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数十年前宰杀的动物皮制成的大包,包那么大,能拿得动简直是奇迹。我不禁感到诧异,一个如此打扮的妇女竟然也买得起机票。
飞机已经晚点,我也已飞过了北美洲和大西洋,最终抵达了欧洲。我的目的明明是来试验自己在面对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和幽灵时的男子气概,可我面前只有一个老农妇。无聊之余我生出了些好奇心,便凝视起她奇异的面部轮廓和捆成小条的灰色头发,她稀疏的刘海撩拨着眼睛,导致她频频眯眼。
当她打开毛绒绒的手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巨大的屠刀时,我突然兴趣暴增。
我惊得目瞪口呆,但她只是为了削个苹果。她的手上长满斑点,伤痕累累,因常年劳作而几乎折断。如此小巧而粗糙的手,竟然可以如此有效地挥舞这样一把武器,真是夸张得荒谬。一道闪电划过,25厘米长的锋利刀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一阵劲风撼动了飞机,她缓慢的反射神经使得那把刀危险地逼近我的大腿。
人大腿里的那条动脉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断了会要你命的那条?这一刻,我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解剖课上学过的东西上去,更不用说,我的罗马尼亚语学习磁带里遗漏了这句话:“求你了夫人,请把武器收起来吧。”
突然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邀请我来罗马尼亚的东道主比安卡在我动身前会在电话里那样坚持。“让我知道你到达的具体时间,我会去救你的,”她说,“在你了解他们之前,罗马尼亚人有点棘手。”
这可不是开玩笑。
飞机再一次冲进雷雨交加的天空中,像一匹愤怒的野马踏着蹄子。我再一次瞥向她时,这女人再次不受控制地把刀刺向了我——径直冲着我的胯部。我没有叫出声,只是悲痛地呜咽。我快速地清空了面前座椅靠背上的口袋,尽可能多地把一层层的东西摞在我大腿上:杂志,安全说明书,甚至还有清洁袋。
窗外,耀眼的闪电如原始力量般魔幻,引起了机舱内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坐在我前面那些吵闹的孩子,在整个该死的航程里一直不停地打闹哭喊,现在又为了有更好的视野,彼此争抢,又抓又爬。比起风暴,这老妇人明显更在意手里的苹果。她继续慢吞吞、笨拙又费力地削着苹果。我也忽略了风暴,眼睛一直盯着那把刀,在飞往布加勒斯特[2]的三十分钟的航程里从未离开。
不!罗马尼亚一点也不像家乡!
啊,不过呢,乐观主义者并不会因粗心大意带来的危害而感到烦扰,也不会被其他事情烦扰,粉刺除外。我的朋友都认为我疯了,特别是来自罗马尼亚的那个。
愚蠢至极,米哈埃拉说。作为一位在微软工作的专业人士,她却经常这么说我。
疯疯癫癫,戴夫说。作为一名职业喜剧演员兼门萨俱乐部[3]的成员,他当然也懂得如何跳出固有思维模式。
鼓舞人心,肯说。曾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4]的一员的他,现在出柜了,并为我听随自己的想法而鼓掌。
莽撞冒失,比安卡说。她就是那个才认识我三天就邀请我来罗马尼亚的女人!
虽然我并没有十分了解比安卡,但她是米哈埃拉的发小,假如我陷入麻烦,米哈埃拉是一定会来救我的。毕竟是米哈埃拉介绍我们认识的,所以她又能有多坏呢?事实上,让比安卡认为这趟旅程很鲁莽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飞机是在2002年9月11日从纽约起飞,但这是我唯一可以买得起机票的日子!
呜呼,报复性的恐怖袭击并没有发生,但是我却在一个老农妇的手下,冒着可能痛苦地失血而亡的危险。可能我的准备没有我想得那样充分。我出发之前特地重新读了一遍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吸血鬼伯爵德古拉》,也接种了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建议的全部疫苗。比起后者,前者更让人好受些。我很负责地告诉我忧心忡忡的母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好吧,差不多妥当。
麻疹、腮腺炎、风疹?打完疫苗了;白喉、百日咳、破伤风?我全接种了;更不用提势在必行的小儿麻痹和甲肝乙肝。在罗马尼亚的部分地区,肺结核也是严重的病,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脑炎的发病率倒是处于下降趋势。确实,我还没有接种狂犬病疫苗,不过米哈埃拉说,德古拉只是个普通人,关于蝙蝠的那些故事只是传说。所以,最大的病毒携带者都已经没有威胁了,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但是现在我已经开始担心了。假如当我踏出飞机的那一刻,比安卡没来“营救”我呢?假如她不在那里,我一定会死得很惨。我一句罗马尼亚语都不会,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在欧洲打电话。因为这里有国家代码一类的东西,先拨“1”肯定是不够的。细想一下,自从我和比安卡宿命般地相遇并相处了三天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假如我没有认出她来呢?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比安卡如约在布加勒斯特机场等待着我。她在人群中很显眼,不是因为她的外貌或穿着,而是她散发出的气质。她全身的曲线流露出自信,在蓬松的黑发下面,有一双闪烁着顽皮的黑色眼眸,圆润的脸颊中间,还有带着一丝骄傲微翘着的嘴唇。她身着厚实的绿色夹克,紧身牛仔裤,一条灰色的长围巾蓬松地缠绕在肩膀上,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上还点缀了一朵白玫瑰。我去取行李时遇到了等待着我的比安卡,我们拥抱,大笑,闲聊。
“你的飞行顺利吗?”她用迷人的嗓音问道。她的英语讲得还行,尽管通常语法不正确。不过她的法语很流利,在学校里也接受过俄语的义务教育,最近才开始学英语——都是她从电影和音乐里学来的三手英语。
“哦,还行,”我轻快地回答她,“直到坐在我旁边的老妇人掏出一把杀猪刀的时候,我才稍稍有些惊慌。”
她点头表示理解,可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回答,也不太让人安心。但如果说我期待见到什么不同以往的东西,那么在停车场里比安卡取车的时候,我确实完成了心愿。那是我一辈子见过最袖珍的车——竟然也是四门的!不夸张地讲,这辆欧洲小车相当于我的第一辆车——奥尔兹莫比牌——的一半长,很可能也只有它的四分之一重。尽管很显然已经使用了很长很长时间,这辆奶白色小车的引擎还是发出了可靠的轰鸣。
“这是什么鬼车?”当她从驾驶位上站起来的时候,我叫了出来。比安卡露出得意的笑容,接着若无其事地摆弄了下脖子上的围巾。
“这是艾比什瓦拉[5]。”她亲切地拍了拍小车并介绍道。
“这玩意多大了?”我激动地问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粗鲁。
“我想她应该跟你一样大,亲爱的,”她说道,“她生于1975年,达契亚牌,这是在布尔什维克时期你能买到的唯一一款汽车。”
车后面的小后备厢刚好足够装下我的行李,但是要在车的前座装下我的腿却不容易。比安卡把副驾座椅尽可能往后调,我才挤进来,但我的头发还是摩擦着顶棚,足以摩擦起电。比安卡觉得这很有趣,可我不这么觉得。
天气状况很糟糕,瓢泼大雨夹杂着厚重的灰雾,但艾比什瓦拉毅然冲破了阻碍。车在拥挤的交通中行驶,比安卡面对雨中大量闪烁的红色尾灯抱怨连连。我渴望早点看遍这个陌生的国家,于是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窗户上。如果不是下雨的话,我一定会伸出头,像狗狗一样懒洋洋地吐着舌头。
比安卡与生俱来拥有极大热情,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她才刚会走的时候就会跳舞了,仿佛一天24小时也满足不了她。她经常在房子里摇摆雀跃,跟着她脑中的歌曲哼唱。她甚至还会一边刷牙,一边摇摆。她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拥抱很直接,亲吻更直接。这是我能立刻发现的所有关于比安卡的美好,而这些又很快成为了让我的生活熠熠生辉的必需品。但是,从布加勒斯特驱车的那段沉闷忧郁的时间里,这些美好都还不是那么明显。
“我恨布加勒斯特。”她抱怨着,艰难地躲过了一长列拥堵的车列,却又不得不勉强避开另一辆老旧的汽车挡泥板。“这座城市又大又灰暗还了无生机,而这儿住着的动物居然认为自己是上帝给予这个世界该死的恩赐,就好像除了首都的混凝土建筑物之外,其他地方都不算罗马尼亚一样。”
她有些过分暴躁,而我则由于无知无法作出评论。索性,我开始数起路旁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其实也因为天气太过昏暗,除了那些广告牌我什么都看不见。当然,那些广告牌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也是挺努力的。当我数到二十三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块罗马尼亚语的牌子,上面的插图很滑稽,甜甜圈在做皱眉的表情,周围还围绕着蒸汽和火焰。
“那块甜甜圈看起来真够呛。”我评价道。
“Gogoașa Înfuriatâ,”比安卡读着,“它的意思是‘狂怒甜甜圈’。”
“讲道理,一块甜甜圈怎么会发怒呢?难道把它泡在滚烫的咖啡里了?”
“她住在布加勒斯特,”比安卡苦涩地解释道。
“她?罗马尼亚的甜甜圈都是女孩子?”
“当然。”比安卡相当简略地回答。
我很想问问,这是否是由于甜甜圈中间有个洞的缘故,但看到比安卡的火气像冒气的甜甜圈一样,我决定闭上嘴。我们终于驶出了城市里拥堵的交通,开上了高速。比安卡尽情使唤着艾比什瓦拉,身体前倾压着方向盘,恨不得用马鞭抽打她的挡泥板。
艾比什瓦拉的引擎发出高亢的鸣叫声来满足比安卡的命令。前方的昏暗中突然吐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径直朝我们而来。我们急剧转弯,躲避了一辆缓慢而沉重的四轮马车。眨眼间,我看到一个农夫在雨中麻木地前行,他和他的马早已习惯周围经过的嘈杂车辆。就在我们转入到左车道的时候,我们突然和左侧一辆崭新的宝马擦身而过。宝马车的左侧擦过路肩,扬起一阵沙砾击打在我们的挡风玻璃上。那位司机连电话都没挂断,就立刻熟练地避开我们,并和比安卡同时向右急转,避开迎头开来一辆破旧的奔驰卡车。
旅途变得有些尴尬。事实是,只认识了这个女人三天的时间就决定前来拜访,对我而言真是压力巨大。我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重新燃起诱使我前来的迷人气氛,或者说还能不能重新燃起都不一定。雨水引起的灰雾漫进了可怜兮兮、大汗淋漓又疲惫不堪的艾比什瓦拉身体里,令人难以忍受。就在那时,一块路牌闯入我的眼帘。
普洛耶什蒂[6],上面写着。我兴奋地探过身子,脑袋却一下撞到了挡风玻璃上。裂缝里挂下了几根头发。
“普洛——耶什蒂!”我叫了出来,背着她揉了揉脑袋。
比安卡疲倦的双眼睁大了起来,她非常震惊地盯着我看。毋庸置疑,在一些外国人能恰当地喊出“阿肯色州[7]”时,我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她完全忽视了道路状况,而我也脑筋空白。一辆汽车极其危险地接近,用愤怒地鸣笛来提醒她的漫不经心。
“你怎么知道普洛耶什蒂?”她问道,“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带尾巴的‘S’和你们的‘SH’发音一样?”
“那里是二战时同盟国轰炸的炼油厂所在地。”
提醒某个人你的国家是如何把她的国家炸得底朝天,并不是一件缓和气氛的利器。然而,这一次发挥作用。
“你这个babaloo!”她傻笑着,“米哈埃拉一直跟我说你是个历史爱好者,我都忘了你之前带我去那个鬼城,来了一整圈历史游览。当然,你没说错。”
比安卡叹了口气,释放了些压力。
“你瞧瞧我,”她责备着自己,“真抱歉。我只是恨布加勒斯特,恨这该死的雨!我在布加勒斯特时,雨总是下得我心都寒了。我希望你的到来能带来阳光。”
“别这样说,女士,”我叹息着,“坐了20个小时的飞机后,我可没法儿诗情画意了。”
她笑了,说:“我从我父亲那学来的。假如他在这,他一定会一边开车,一边唱起那些罗马尼亚的传统歌谣。我见过他唱到哭出来,真是个babaloo。”
“去他的布加勒斯特!”她最终无力地说,“我带你看看真正的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要美丽得多,明天这该死的雨就该停了。那里很美又很真实,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任何人工的东西或是其他的人类痕迹来破坏你快乐的生活。那里就连树木都是狡猾的。”
我专心地听她说,都快忘记了自己有多么喜欢听她讲话,她总是使用我从来没想到的词汇。
“狡猾?”
“是的,”她表示赞同,“一切都是美丽的,原始的。”
“我们还要像猪那样吃!”她许诺道,“我们还要像大肥猪一样喝法国白兰地和红酒,唱着罗马尼亚歌谣直到午夜,然后跳舞到黎明。你是喜欢跳舞的,是吧?”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我热情洋溢地说,“白人男子不会跳舞。”
“谁说的?”她困惑地问道,“这里每个人都会跳舞。嗯,你也要跳舞的,babaloo,因为我要带你去参加罗马尼亚的婚礼。相信我,罗马尼亚的派对是最欢快最有活力的。甚至在我工作的邮轮上,在巴别塔上,每个人都认同这一点。”
“‘Babaloo’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Babaloo就是‘傻瓜’的意思,”比安卡边说边咯咯地笑,“在邮轮上,你会用到各种地方的各种词汇。你要注意我有没有用像‘bamboclat’或是‘rasclat’这样的牙买加语喊你,因为那意味着你有麻烦啦。”
我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尽力想把话题从跳舞、婚礼和辱骂中转移开来,我笨手笨脚地捣鼓着储物箱,我得重新动动膝盖把腿伸进来。
“我的第一个外国妞的储物箱,”我说道,“哦,等一下,听起来有点下流,抱歉。”
我以为会在里面发现一些寻常物品,文件、笔、面巾纸或是违规停车罚单之类的。结果里面放着的却是一把三十厘米长、兰博[8]风格的求生刀。这武器让那个老农妇看起来只是在班门弄斧而已。
“这是什么鬼?”我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国家的刀到底怎么回事?”
“哦,那是我老爸的,”比安卡简单地回答。
“他把这东西放车里?”我问道,“干什么用的?”
“他是军队退伍的中士,”她解释道,“他在树林里找到这把刀,决定在车里留着。我家里有的是刀。”
“在树林里找到的,”我弱弱地回答,“刀就躺在那里?被丢弃了?就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树林里?我猜那些电影都是真的!等一下——你说他是个军队退伍的中士?”
“没错。”她说。
“在罗马尼亚的军队?”
“还能在哪?”她问道,显然不明白我的反应。
“在冷战时期?”我继续提高了警惕。
“是。”说着,她变得不耐烦起来。
“所以,你是说,我已经到了一个连甜甜圈都会变得暴力般愤怒的国家,来拜访一个差不多花了三十年时间的训练专门为了来杀死‘美国资本主义’的猎狗?”
“他很可爱的。”她嘲弄道。
我才不相信咧。
我们开车开了有一个多小时,地貌变了,地名也变了。这里景色极为美丽,肥沃的平原上升起森林茂密的山岭。自从十字军东征时期起就不曾被砍伐的茂盛森林磨蹭着陡峭的崖壁,云层从厚重的积压中撕裂开来,留下点点碎片还四处漂浮。这里就是特兰西瓦尼亚。
尽管很多人认为这里是虚构的,但这里确实真实存在。现在,作为罗马尼亚的一部分,特兰西瓦尼亚由于为欧洲和亚洲提供了缓冲带,早在布拉姆·斯托克[9]创作他的著名小说的千年前,就已经成为了广受欢迎的地点。喀尔巴阡山脉以温柔的拥抱庇护着高原地区,向着南部和东部蜿蜒开来,形成了最强大的自然防线。这些崖壁击退了一波又一波土耳其人的进攻。几个世纪以前,狂暴的匈奴人在峭壁周围势如破竹,而从那时算起一千年前,原住民达契亚人在这里击退了罗马人,直到那该死的黑暗时代降临。
讽刺的是,了解这块土地最可行的途径,却恰好经常让人误会这片土地。大量有关吸血鬼的传说都完全偏离了真相,而布拉姆·斯托克的原创小说《吸血鬼伯爵德古拉》却非常精确。人们对这个爱尔兰人是否真正到访过议论纷纷,却并没有人质疑过他对当地文化、饮食及迷信的描写。
我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布拉索夫[10]。靠近了三面环绕着小山丘的地方,中间的盆地里满是古老的、用瓦片平铺的屋顶,所有的一切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久远。第四面朝着一块巨大的平原,布尔什维克时期砖墙公寓的城市布局像排污池一样喷溅出来。这些糟糕的设置把30万人限制在城中,而那面积不足美国同规模的城市,比如辛辛那提市面积的一半大小。
我们刚刚驶入城市,雨水就再次充满活力地倾泻下来,但艾比什瓦拉在积水四溅的街道上开拓出了一条整齐的路线。虽然不应该,我还是对外出行人的数量感到惊讶。在这个城市中更崭新一些、楼房聚集的地区里,道路更加宽阔,到处都是达契亚牌汽车。但是,当我们接近旧城区时,狭窄的街道使得车辆减少,行人增多。在雨伞的遮蔽下,我看不到任何一张脸,但却注意到了他们的下半身——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每一双腿都紧致动人。而且,作为欧洲人,他们穿的每一条裤子也都是漂亮的修身款。
“咦,镇上是在开啦啦队大会吗?”
比安卡皱着眉以示困惑,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啊,别傻啦,外国佬!”她大笑着说道,“在罗马尼亚,我们有句老话。翻译过来大致是这样:‘后面看是女儿,前面看是婆婆’。”
“那是什么意思?”
“白痴,意思就是你正在对一个比我还老的女人垂涎欲滴。罗马尼亚女人从上学起就有性感的双腿,一直到她们变成老太婆,而在那之后就无所谓了。我们去哪都靠走路,就像这样——一天四遍爬十楼,性感美腿全都有!还有,我们的食物也是纯天然的——这儿没有转基因的番茄,哥们!我们整天都在吃东西,还不长胖。”
我看了看她,并不太相信她的话。不过很快我就会相信的。
“哦,现在也有了些变化,”她终于坦白道,“现在这儿有麦当劳了。”
她驾驶着艾比什瓦拉穿过碎石铺成的小巷,两旁是众多尖塔状的建筑,以及夜晚不开门的店铺门市。与远处的平原上不同的是,这些建筑更老旧,间隔也十分合理,其间的宽阔院子栽满了高大的树木。
“那个词怎么读?”我注意到了小巷那个拗口的名字,唐突地问道。
“Strada Lâcramioarelor。”比安卡流利地回答,她的舌头一点都没有打结。
“拉克拉……?”
“Lâcramioarelor,”她平静地重复道,“这是一种花的名字。”
“拉契……由得拉迪乎!”我变换着真假音才读完了这个词。
我一脸得意,她则一脸嫌弃。
“你以后就会后悔现在没有再努力练练。”她说出一句相当不吉利的预言。
比安卡开进了一个位于建筑之间的铺有碎石的停车场。这里几乎算不上是停车场,只是一个没有长草的地方,排列着以奇怪角度停放的老旧的达契亚汽车仿佛艾比什瓦拉的孪生姊妹。我们冲进了停车场,几乎撞上一辆垃圾装卸车,在最后一秒钟才吱嘎一声停住。在险些发生碰撞之后是片刻尴尬的寂静,在雨水的击打声下显得更加突兀。
“我曾经开过米哈埃拉的大众,那车有现代刹车系统,”比安卡耸耸肩说,“可是那对于艾比什瓦拉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有时候你真的得狠狠地踩刹车,她才能有反应。”
她用极其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不要告诉我父亲险些撞车的事,”她恳求着,“他对他的宝贝非常非常爱惜。”
我对她投以欣赏的微笑,但是我的目光却在副驾的储物箱上徘徊。
注释:
[1]罗马尼亚西部城市,蒂米什县首府。西部平原最大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
[2]罗马尼亚首都。
[3]门萨是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的名称,于1946年成立于英国牛津,创始人是律师罗兰德·贝里尔和科学家兼律师兰斯·韦林。
[4]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是一个世界性的宣教教会,在全世界二百三十六国中的二百零八个国家作工,并且还在不断扩展。
[5]Albişoara,罗马尼亚语,发音为Al-bee-SHWAR-uh。
[6]罗马尼亚南部城市,普拉霍瓦县首府。
[7]阿肯色州(State of Arkansas),简称阿州,是美国南部的一个州。发音比较难念对。
[8]西尔维斯特·史泰龙主演的电影《第一滴血》里的男主人公。
[9]布莱姆·斯托克,爱尔兰的小说家、短篇小说家。
[10]布拉索夫,罗马尼亚中部的一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