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史
一
在《九章集》那个企图询问和确定时间性质的章节里,断言首先应了解永恒,众所周知,它是时间的模式和原型。对这个伊始忠告如果我们信以为真,那它就言过其实了,它似乎破灭了我们与该书作者沟通的希望。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个问题,一个可怕而又马虎不得的问题,也许还是抽象论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永恒,一场游戏或一个令人生厌的希望。我们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里读到,时间是永恒的动态形象,这几乎就是一个使任何人都不能怀疑永恒是由时间实体构成的形象的断言。这个概念,这个由于人类异议而被丰富了的粗俗话语,就是我准备讲述的事情。
我首先使用普罗提诺的方法(唯一可利用的方法)回顾与时间紧密相连的黑暗:抽象论的秘密,大自然的秘密,它应先于永恒,永恒是人类的作品。其中一种黑暗,它不是最长久的,但也并不因此就不漂亮,就是那种阻碍我们确认时间方位的黑暗。从过去流淌到未来,大家都相信,但如果反过来,也并非就不合逻辑,它被米格尔·德·乌纳穆诺以西班牙文诗句确定为:
时间的夜河
自永恒清晨的源头
流淌……
两者同样可信,又同样无法证实。布雷德利否定两者,进而提出了个人的假设:排除未来,它纯粹是我们堆砌的期望,而将“现实”归结于现时的尽头,分解到过去中去。这种时间上的倒退往往迎合了衰败或平淡的状态,因而任何一种紧张都会让我们觉得是在向未来进发……布雷德利否认未来;印度的一个哲学流派否认现在,认为它是不可抓住的。橙子即将从枝头掉下来或者已经在地上,那些怪诞的简单化者们断言,没人见它掉下来。
时间提出了其他困难。一,也许是最大的困难,就是将每个人的个别时间与数字的总体时间同步的问题,这最近已被相对论的恐慌闹得甚嚣尘上了,大家对此还记得,或者记得不久前还记得。我接受了它,又把它加以变化:如果时间是个思维过程,数千人或仅仅是两个不同的人又如何统一它呢?另一个困难是伊利亚学派以之反驳运动的问题,它可以概括在以下几句话里:在八百年时间中不可能流动过一个十四分钟的阶段,因为首先得流动过七分钟,而七分钟里又得有三分半钟,而三分半钟里又得有一分四十五秒,如此无穷无尽,以至于十四分钟永远不会填满。罗素驳斥了这种论据,肯定现实以及无穷数字的一般性,不过从定义上讲,它们是一次出现的,而不是一个不尽数字过程的“最终”点。罗素的这些非正常数字就是永恒的明显预兆,并且同样不能被定义为各个部分的分别数字。
人类提出的任何一种永恒——唯名论的永恒、伊里奈乌斯的永恒、柏拉图的永恒——都不是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机械补充。这是件最简单而又最神奇的事物:那些时间的同时性。共同的语言和那令人称奇的字句——每个版本都使前一个版本黯然失色——似乎无视它的存在,可是抽象论者却这么想。灵魂的客体是连续不断的,现在是苏格拉底,然后是马,《九章集》第五卷里谈到,总是一个个别的东西形成,而又有数千个东西消失;然而圣灵却可以同时包含所有东西。过去就在现在,将来亦是如此。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流逝,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在它幸福的环境里静静地持续存在。
我转而思考永恒,永恒中派生出后续的事物。的确不是柏拉图开创了它,在一本专门的书里,柏拉图谈到了先于他的“古老而神圣的哲学家们”,不过他辉煌地扩大和总结了前人的所有想象。杜森将之与日落相比:热烈和终止的光芒。希腊所有关于永恒的概念都集中在他们的著作里,已经被拒绝、被可悲地装饰起来的著作里。因此我首先谈到伊里奈乌斯。伊里奈乌斯提出了第二种永恒:它被三个不同、而且理不清的人罩上了光环的永恒。
普罗提诺以显而易见的热情说道:“可见天空里的所有东西也是天,地是天,动物、植物、男人和海也是天。他们有个尚未产生的世界的天作为场景。每个物体都被其他物体所看见。在这个王国里,没有任何东西不是透明的。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进入、无法看透的,光明遇光明。一切都分散在四面八方,一切都是一切。每个东西都是全部东西。太阳就是所有星星,而每个星星又是所有星星和太阳。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走在外来的大地上。”那统一的宇宙,那对同化和交流的崇拜,还不是永恒,而是未完全从数字和空间里解脱出来的毗邻苍穹。对于对永恒的崇尚,对于普遍形式的世界,第五卷的那章想告诫的是:愿为这个世界——为它的能量、美丽、持续运动秩序、有形和隐形的诸神、魔鬼、树木和动物——称奇的人们提高对这个现实的思考,所有一切都是现实的复制品,人们可以在那里看到理念的形式,它不具有永恒性,却是永恒的;人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头领,崇高的神灵;可以看到不可及至的智慧;还可以看到克洛诺斯的真正年代,它的名字叫鼎盛时期。所有不朽的东西都在世界上。一个个智慧,一个个神灵,一个个灵魂。所有地方对你来说都是现实的,你还要去哪里呢?你已经处于幸福之中,为什么还要尝试迁徙和移动呢?最初你不乏这种状态,但后来你会战胜它。只有在一种永恒里,东西才属于你:那个围绕灵魂转动时时间模仿出的永恒,它总是逃避过去,总是追求未来。
前面段落反复重复的数种断言会使我们导致错误的结论。普罗提诺请我们去的那个理想宇宙,其变化方面不如其整体方面值得研究。它是一种有选择的汇集,不允许重复和同义的重叠。它是柏拉图原型可怕的静止博物馆,我不知道亡灵的眼睛(在视觉之外或噩梦之外)是否注视过它们或者发明了它的遥远,希腊人曾经展示过它,不过我在那里感到了博物馆的味道:宁静、恐怖和有条有理……这是种读者可以舍弃的个人想象,而最好不舍弃的是柏拉图原型的某种总体概念,或基本原因或思想,它们可以组织与构成永恒。
这里不可能赘述柏拉图体系,不过一些初步知识的提示却不是不可以的。对于我们来说,最接近最可靠的现实就是物质——在孤独的原子中游动的旋转电子;而对于那些能够把事物柏拉图化的人来说,则是种类、形式。在《九章集》第三卷,我们看到物质是非现实的:它像镜子一样单纯空洞地被动接受宇宙形式;宇宙形式晃动它,占据它,但并不改变它的性质。它的整体恰恰就似一面完整的镜子,看似实,却是空;它是永不消失的幽灵,因为它不停止也没有能力停止。最根本的是形式。至于形式,佩德罗·马隆·德·柴德很久之后又重复了普罗提诺的观点:上帝让你们有个八角形金印,在其中一个部位刻上一头狮子,在另一个部位刻一匹马,再在另一个部位刻只鹰,以此类推;而在一块蜡上让你们印上一头狮子,在另一块蜡上印上鹰,再在另一块蜡上印上马,反正所有印在蜡上的图案金印上都有,只不过金印上的图案是刻上而不是印上的。不过,有个区别,蜡终究是蜡,价值不大,而金就是金,很值钱。造物上有精美的图案,但价值不大;而上帝那儿都是金的,上帝本身就是金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物质分文不值。
我们认为这种观点不好,而且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我们一直沿用它。叔本华的一个章节不是莱比锡办公室里的文件,也并非印刷品,不是秀丽的哥特文字,不是这种文字音节的排列,也不是我们有关他的看法。米利亚姆·霍普金斯就是由米利亚姆·霍普金斯做成的,而不是由氮或矿物质、碳水化合物、生物碱和中性油脂制成的,这些东西本来是精密银光谱或好莱坞基本精华的短暂物质。这些善意的解释或诡辩可以规劝我们容忍柏拉图的命题。我们的命题这样提出:个人和东西只有共享包括其在内的概念,即它的常存现实时才存在。我找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鸟。群鸟的习性、幼年、种类、同黎明和黄昏的古老联系、日初和日暮的鸟、听觉多于视觉的情况,所有这些都推动我们承认概念的首位作用和个体几乎百分之百的无作用。远离错误的济慈可以设想他着迷的这只夜莺就是路得在朱迪亚的巴伦麦田听到它叫唤的那只夜莺。斯蒂文森举着一只已经消耗了几个世纪的鸟,一只吞噬时间的夜莺。叔本华,热情光辉的叔本华提出了一种解释:动物生存的单纯身体状况,它们对死亡与回忆的无知。他后来补充道,并且不无微笑:“哪个人听到我肯定地说现在在院子里玩耍的灰猫就是五百年前蹦跳淘气的那只猫,可以任意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不过更奇怪的疯癫就是把基本情况想像成另外一种样子。”接着,他又说:“狮子的命运和生活需要狮子性,而时间意义上的生命则是通过个体的无限回复实现长生的狮子,它的繁衍和死亡构成了那个不朽形象的脉搏。而在此之前:一种无限的延续已经先于我产生,我那时又是什么呢?形而上学地讲,我大概可以回答自己:‘我就是我;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那段时间的情况,我都不过是我。’”
我猜想那个永恒的狮子性大概可以得到读者的认可,读者可以在被时间的镜子折射成多只的唯一的一只狮子面前感到一股雄伟的轻松。而就人类的永恒概念,我却不指望如此:我知道它对我们的我予以否定,而宁愿毫无惧怕地散布一个其他人的我。不幸的征兆;柏拉图向我们提出了远为艰难的普遍形式。例如,桌子性,或者在天上的可知桌子:世界上所有木工追求的注定只能成为梦想和失败的四足形。(我不能否定全部;如果没有一个理想化的桌子,我们就不会得到具体的桌子。)例如:三角形性:非空间的杰出三边多角形,并不能被污蔑为等边形、不等边形或等腰形。(我也不排斥它,它是几何类的例子。)例如:需要、道理、推迟、关系、考虑、体积、秩序、缓慢、位置、声明、混乱。对于这些已经上升到形式的思想条件我不知道该如何发表意见,我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借助死亡、发烧或疯狂来感受它们。我曾忘记了另外一个包含了所有一切并且把它们加以升华的原型:永恒,它支离破碎的副本就是时间。
我不知道我的读者是否需要论据以摒弃柏拉图的学说。我可以向你们提供很多论据:首先,无拘无束共处形式世界的普遍语态和抽象语态互不相容又相互补充;其次,其发明者对事物采用普遍形式的过程所持的保留态度;另外就是有关这些单纯形式本身就具有混合性和变化性的猜测。它们并不是不可分解,却又像时间造物那样纠缠不清。它们被按照产物的形象制造出来,重复那些人们企图解决的异常现象。例如,狮子性怎能不具备威严和红颜色、不具备披头散发性和利爪性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有:我们不能期待狮子性一词具有大大高于那个没有后缀的词的意义。
我再回到柏拉图的永恒上来。《九章集》第五卷里有一个内容非常广泛的清单。正义就在此,还有数字(直到几?)和美德、行为、运动,不过没有错误和非正义,它们是形式已经腐坏的物质疾患。可以不是旋律,却是和谐与节奏,音乐就有了。病理学和农业没有原型,因为不需要。财政、战略、修辞学和统治艺术同样被排除在外,尽管在时间上它们也源于美观和时间。不存在个体,没有苏格拉底甚至高人或帝王的基本形式;普遍存在的是人。相反,所有几何形状都有了。色调中只有基本色调:在永恒里没有灰色,没有紫红色,没有绿色。按照向前排列的顺序,最古老的形式有:区别、一致、灵感、安静和生物。
我们已经审视了永恒,它比世界还可怜。现在要看的就是我们的教会如何采纳了它,并且赋予了它比以往更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