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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伊拉里奥·阿斯卡苏比《保利诺·卢塞罗》《雄鸡阿尼塞托》《桑托斯·维加》

阿斯卡苏比是和祖国一起成长的。他正逢上世纪初那混乱的岁月,年代距今不算久远,但现在已是很难理解了。那时候,人们与古老的孤寂和野蛮的畜群共享一片土地;那时候,给我们的感觉是:五光十色,头晕目眩,因为在那个被遗弃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必须扮演多种角色。据传,他母亲是在一八〇七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在弗拉依莱穆埃尔托[1](现称贝尔维尔)一个驿站的一辆大车下面生下了他的。与其说这纯粹是一件历史真事,倒不如说这件事带有一种传奇的色彩。阿斯卡苏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受到启蒙教育,后来又扩大了他课外阅读的范围。一八一九年,他在我国第一艘商船“阿根廷玫瑰号”上受雇当见习水手,该船起锚驶往法属圭亚那。他遍游了美国南方和加利福尼亚之后于一九二二年回国。他在萨尔塔[2],与阿雷纳莱斯政府合作,把原本属于弃婴堂的一家印刷厂组建起来,又与何塞·阿雷纳莱斯一起创办了《萨尔塔杂志》。在玻利维亚走了一阵之后,他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参加了巴西战役。他在帕斯[3]、又在索莱尔[4]麾下服役;关于后者,他曾在他的一篇高乔对话里面,提到过一件趣事。作为统一党党员,他曾以上尉军衔在拉瓦列部队里作战;一八三二年,被罗萨斯的人马俘获。一八三四年,他乘停泊在雷蒂罗[5]附近的一艘平底渡船逃脱,潜入蒙得维的亚。独裁者的代理人奥里维[6]封锁了那个地方,而阿斯卡苏比正是在长期受困的岁月里,为了让战士们伴奏吉他,写出了《保利诺·卢塞罗》,其中凝聚着他诗歌创作最具有活力、最为坚定的东西。他把他亲自开设的一家面包店的全部所得用来装配一条船,并为之安排人员,以备拉瓦列第二次出征之需。一八五二年,漫长的蒙得维的亚之围终于瓦解。卡塞罗斯[7]战役发动后,阿斯卡苏比即以其今日已闻名遐迩的诨名“雄鸡阿尼塞托”攻占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县,并攻打乌尔基萨。也是在那几年,他还用自己的积蓄,创建了哥伦布剧院,但一场大火使他破了产。他不得不靠他的退伍军人养老金生活。检察官鲁菲诺·德·埃利萨尔德曾经在一次讲话中说:“当他经济状况优裕的时候就要求退役,以免增加国家的负担;还用拖欠他的工资捐助公益事业。”一八六〇年,米特雷政府派他去欧洲征兵。他在巴黎开始并完成了他最著名、也是最无生气的作品,那部几乎是杂乱无章的《桑托斯·维加》的创作,然而这部作品,几乎没有令人难以忘怀地再现晨光熹微的黎明和印第安人的生活。很明显,他的才能必须立即加以鼓励;他的优秀作品都是急就章,很少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回忆。一部选集或许可以更好地衡量他在巴黎心满意足、却并非周密无缺地积累的三本书。阿斯卡苏比于一八七五年年底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谢世。

如果何塞·埃尔南德斯早在一八七二年之前(那一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撰写《马丁·菲耶罗》有助于他“远离无聊的旅馆生活”)去世,阿斯卡苏比就是高乔诗人的典型代表了。伊达尔戈由来已久的庇荫以及埃斯塔尼斯劳·德尔坎伯异曲同工的作品可能更加确认了他的这一长处。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发生。由于埃尔南德斯声名显赫,文学史家(毫无疑问,这是最严重的问题)和健忘的阿根廷人牺牲了阿斯卡苏比。如今,他仅仅是一种美好的然而模糊不清的回忆,或者是临考前匆匆扫一眼的一张卡片。本书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廓清:其作品的品位,除了主题和语言上有个别几个巧合之外,与埃尔南德斯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分别属于阿根廷历史进程的不同时代:伊拉里奥·阿斯卡苏比为我们刻画了“拉普拉塔河的高乔人,他们为反抗阿根廷共和国和乌拉圭东岸共和国的暴君而歌唱和战斗”;而埃尔南德斯写的只是一个乡民的个人经历,他生活的沉浮荣枯使他来到了边疆,来到了荒原。他们两位涉及的题材越是接近,他们之间的分歧差异就越是明显。埃尔南德斯这么写道:

土著们纵马疾驰,

速度快且能持久;

那方向总能辨清,

绝不会乱闯胡行;

小飞虫漆黑夜里,

也难逃他们眼睛。

黑暗中悄悄行进,

撒下了罗网围圈;

包围得十分严密,

直等到黎明亮天;

鸵鸟、扁角鹿、梅花鹿,

全都被围在里边。

信号是一缕轻烟,

高高地升入云天;

凭着那非凡视力,

岂能够不入眼帘;

从四处蜂拥而至,

加入这围剿集团。

每逢要出发抢掠,

就用这方法集合;

将人们汇集一起,

人多得难以数计;

都是从地角天边,

为出征来到此地。

现在,我们来听听(也看看)阿斯卡苏比的诗文:

不料一发动进攻,

土著女人就察觉,

吓得她逃在头里,

病恹恹跑进田间。

野狗、狐狸和鸵鸟,

狮子、野兔、梅花鹿,

黑压压来了一群;

狼狈地拼命窜逃,

穿行在住家村落。

牧羊人揪住尾巴,

轰赶野兽胆子大;

水鸟儿嘁嘁喳喳,

扑打翅膀把命逃。

先到的人来报告,

千真万确没假话,

没路,这一点不假。

印第安人来进攻,

“呵嘘”水鸟[8]上空飞,

“呵嘘呵嘘”使劲嚷。

那一座座的洞穴,

野人用来吓唬人。

他们硬是屹立在,

洞穴外面旷野间,

仿佛那耸天高云,

一个个披着长发。

急匆匆策马扬鞭,

驰骋潘帕斯草原。

月黑下组织队伍,

吆喝着驮运货物。

我们不妨再作一番比较。埃尔南德斯是这么勾勒凌晨的基本特征的:

才刚是拂晓时分,

东方就渐渐发红;

小鸟儿鼓噪歌唱,

老母鸡跳下枝藤。

告别的时间到了,

各自都出门上工。[9]

阿斯卡苏比几乎是用同样的词汇来跟踪阳光出现的缓慢进程的:

清晨破晓的阳光,

渐渐照亮了天空。

母鸡扑打着翅膀,

从树枝搭的窝顶

一只只飞落地面。[10]

在他的作品里,也不乏粗俗的东西。如果阿根廷文学有能与埃斯特万·埃切维里亚的《屠场》相媲美的一页,那么这一页便是阿斯卡苏比的《雷法洛萨》[11],尽管前者拥有后者所不具备的一种迷人力量,但后者内在的特点却是一种天真单纯然而拙劣异常的凶狠残忍。阿斯卡苏比诗歌的全部内容是表现幸福,表现勇气,表现一场战役同时也是一个节日这样一种信念。诗人德特莱夫·冯·李利恩克龙说过,即便他到了天国,有时候也会想参加一场战斗的。阿斯卡苏比怕是领会了这种情感,这倒和北方神话中的好战天堂吻合。我们听听他为红党的一位军人敬上的祝酒歌吧:

马尔塞利诺上校

骁勇的游击战士

钢铁胸膛向东方

还怀着钻石心脏:

所有杀人侵略者

每个可恶的叛徒

最难驯服的劣马

不管索萨[12]在何方,

你都会拼命向前,

拔出刀一试锋芒!

一个世纪过去了,但阿斯卡苏比的诗句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损耗减色;犹如一副新牌或一轮新月,依然熠熠生辉。他的缺陷是那种即兴诗人的缺陷;他们常常受一种神秘的神灵驱使,因而缺陷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无论是炽烈的灵感冲动时刻,还是粗心大意、陷于繁琐小事的时候。与所有的诗人一样,阿斯卡苏比有权利要求我们以他最优秀的诗句对他作出评估。不论他诗歌多么杰出或多么平庸,后面深藏着的,总是他对祖国的伟大的爱,而正是这种爱,使他朴素地而又愉快地在那个闪烁刀光剑影,同时又匕首乱舞的令人惊恐的清晨,挺身向前。

伊拉里奥·阿斯卡苏比《保利诺·卢塞罗》《雄鸡阿尼塞托》《桑托斯·维加》,豪·路·博尔赫斯选编并作序,埃乌德巴出版社,《一个半世纪丛书》,一九六〇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林一安 译

注释:

[1]阿根廷地名,位于该国科尔多瓦省境内。

[2]阿根廷城市及省份名,位于该国北部。

[3]José María Paz(1791—1854),阿根廷军人、政治家,反对罗萨斯政权。曾任作战部长及海军部长。

[4]Miguel Estanislao Soler(1783—1849),阿根廷军人,曾任蒙得维的亚及布宜诺斯艾利斯总督。

[5]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位该市东北,接近港口。

[6]Manuel Oribe(1792—1857),乌拉圭政治家,曾任总统。

[7]阿根廷地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西郊,是役以罗萨斯失败告终。

[8]南美水鸟,土著以轰赶鸟兽的谐音称之。

[9]本文所引《马丁·菲耶罗》诗句采赵振江译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略有修改。

[10]阿斯卡苏比和埃尔南德斯一样,诗句用词极为朴素简单,每句八个音节。现东施效颦,以每句七字,仅将其意译出。

[11]原意为阿根廷玉米棒子党人在杀人时唱的歌。

[12]土著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