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一天
一九四四年冬,上海盛传美军将对上海来一个“地毯式轰炸”。逃到上海避难的人,又纷纷逃出。我父亲带了我的大姐和三姐、三姐夫的全家老小,回到苏州庙堂巷的老家。我们夫妇和女儿阿圆,以及寄宿在校的小妹妹杨必;还有当眼科医生的弟弟,都还留在上海。
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午后五时左右,弟弟忽来电话,说接到大姐姐从苏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说爸爸有病,叫弟弟尽快回苏州。弟弟立即通知了我和阿必。那时上海沦陷在日军管辖下,买火车票很困难。我们无法买到二十七日的车票。要赶早回苏州,惟一的办法是乘长途汽车。经电话问讯,得知长途汽车不一定开往苏州,需当天去问,当天买票。
阿必到我家来住了一晚。二十七日清早,天蒙蒙亮,阴有小雨,我和阿必忙忙地吃了几口粥,各带一个小小的提包,临走还想到带了一个热水瓶和一小包饼干,撑着伞一同出门,乘三轮赶往约会的公共汽车站。弟弟也到得早,那时还不到七点钟。我们三个是赶早去买车票的。
站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都是要到苏州的;都不知有车没车,也不知何处买票。所谓汽车站,只是一大间汽车房前面的一片水泥地。满地泥泞,满地新痰旧痰。我提着一水瓶热水,只好提在手里,没个地方可放。手提包当然也只好拎着。
买票的越来越多,地下的痰涕又添了不少。卖票处还不知在哪里。一群人有的呆站着,有的团团转,个个焦急万状。将近八点,忽来了两三个人,把汽车房打开:售票了!只见车库门后有一张小桌子,那就是售票处。
大家知道我们三人到得最早,让我们挤向前去,买到了三张到苏州的车票。一大堆人虽然拥挤着买,却都买到了票;卖得相当快。然后车库里轰隆隆开出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卡车有十个轮子。前后双轮,中间单轮,上有两片帆布盖顶。车顶上有几条由前到后的铁条,帆布搭在铁条上。卡车上共有四条长椅:卡车两侧各有一条长椅,中间相背着设两条长椅。乘客都一拥而上。我们忙收了伞,挤上车,居然在靠边长椅上找到了座位。看着那一大堆人乱哄哄地一一往车上挤,担心一辆卡车挤得上那么多人吗?长椅坐满了,还有两条空道。长椅没有间隔,可以挤了再挤。两条空道里也可以挤了再挤。终于大堆的人都挤上了。两片帆布的隙缝里漏下雨来。卡车两侧飘进雨来。幸好只是间歇的小雨,不久就停了。大家总算都上了车,稍稍舒了一口气。
车摇晃了几下,好像开不动似的。再摇晃几下,居然动了。车就缓缓开出去。没开多远,车停了。还好不是车开不动,是有人送上两麻袋货物:一大麻袋臭咸鱼,一大麻袋糖,大概都是苏州城里走俏的货。麻袋塞在长椅底下,但是麻袋比椅子阔大,得占点中间的通道。乘客不得已,只好更挤挤。男客可以攀住顶上的铁条。女客身量矮,只好往坐着的乘客身上靠。坐客都斜过膝腿,多让出空间。有的女客扶着我的肩,有的扶着我椅后车侧的木板。车又开了。
颠呀颠呀颠,摇晃摇晃摇,只要车能开动就好。乘客的紧张稍稍放松,开始互相交谈。有人是奔丧,多半是亲人急病,只有一对未婚夫妻是回家结婚。车开出上海,走在荒郊野地里的公路上。我突然觉得失去了城市的保障。天上有日寇的飞机,随时可投下炸弹,不会有警报。路上也会有拦路打劫的土匪。我们满车乘客倒像是急难中的亲人了。
车走得很慢,我不时看看表。八点左右开的车,将近九点,我们还没走多远。人太多,车太重,别抛锚才好,真不知多早晚才能到苏州。我们三人总算占到了座位,卡车颠颠簸簸,站着的都东倒西歪挣扎着站稳。
前面忽然出现一座木桥。车开得更慢了,没到桥,车就停下,叫乘客全部下车,步行过去。桥已遭日军破坏。司机和同伙一二人抬了长长短短的木条盖上破缺处,空车慢慢地开过桥,然后乘客又一拥而上。这回我们没有占到座位,只好站着。
从上海到苏州,公路上不知多少桥呢,全是木头的,全都遭敌军破坏,只是破损的程度不同。反正每次过桥,都得下车,上了车有座没座,都是暂时的事了。大家疲劳地挤下车,又挤上车。有的急急惶惶,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唉声叹气;说话也只是互相诉苦。只有那一对含羞带笑的未婚夫妻,散发出几分喜气,冲淡了笼罩全车的愁雾。
我和弟弟妹妹心上都在想着一件事:爸爸什么病?大姐姐要弟弟赶紧回去,我们料定是什么病,可是谁也不忍提。十二点左右,我们恰好占有座位,乘客都在吃糕点。我问阿必饿不饿,她说:“给你一问,真饿了。”弟弟要喝水。我们用瓶盖分喝了热水,也分吃了饼干,继续那颠颠簸簸、断断续续的旅行。每过一桥,乱糟糟地大家下车;等卡车艰难地开过桥,又乱糟糟地挤上车,留心望着前面是否又有桥。
终于没有桥了。连桥架子都没有。路断了。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已到太仓。据当地人说,前面还有两处断桥。不论两处、三处,反正一处断桥,卡车就不能前行。太仓离苏州不远了,可是路已断,卡车还能往前开吗?
未婚夫妻的目的地就是太仓。火车不经过太仓,所以他们乘公共汽车。他们欢欢喜喜地下车了。许多人也下车,有的打算雇黄包车,有的打算找亲戚,也有人说自己走;他们乱纷纷下了车,还在卡车旁边打转。长途汽车已走了七个多小时,没闲工夫犹豫。司机声明立即返回上海。无路可走的只好留在车上。我们三人之外,还有四五个乘客。
我们估计回到上海,准要十点或十一点了。卡车夜间走在公路上,开着灯,敌机看见了准会投炸弹;不开灯,必撞入河浜里。假如黑地里下车过破桥,踩了个空,怎么办?假如不及赶上车,给甩下了,怎么办?车上倒是空了,坐得很宽舒。我坐在靠边长椅的最后面。
下车的乘客让开路,卡车带着未下车的乘客掉转头,一变来时风度,逃亡似的奋不顾身。它大摇大摆、大颠大簸地往回途奔驰,一会儿便开到桥边。但是车并不停,呼、呼、呼一阵子冲了过去。这座桥还算完整。司机抢命似的冲过一桥又冲一桥,压根儿不想停。当初过桥时也是空车,怎么那样艰难、那么谨慎啊?这时乘着一股子冲劲儿,很塌败的破桥也飞跃而过。我眼看成双的后轮四分之三都悬空。卡车如翻入河里浜里,我正好压在车下。车上每个人都提着心,吊着胆,屏着气,没人叫唤一声。卡车没命地奔驰,颠簸颠簸、摇摆摇摆,呼、呼、呼,冲过一桥;颠簸颠簸,摇摆摇摆,呼、呼、呼,又冲过一桥。卡车上有臭咸鱼一大麻袋,糖一大麻袋,也许还有钱,卡车也值钱,车上还有四五个女人呢,随处可碰到拦路抢劫的土匪。一会儿天黑了,不能开灯,天上有打转的敌机。所以司机也只好没命地奔驰腾飞。意想不到,卡车竟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满地痰涕的洋灰地车场上,还不到六点钟。
我们如在梦中。下了车,我们姐妹和弟弟分头雇车回家。我和阿必并坐在三轮车上,还惊魂未定。
到家了,我不记得是谁开的门。只记得我声带歇斯底里,如哭如笑地说:“走了一天,又回来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我婆婆、叔父、婶母,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满面严肃,好像都在等待我们白走一天又回来。我怔住了。锺书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离他们一家人稍远的灯光昏暗处。阿必也跟了过来。锺书缓缓地轻声说:“刚才苏州来了电话,爸爸已经过去了。”
悲恸结束了这紧张的一天,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一天。
二〇〇一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