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与杂写:1992-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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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似梦非梦

这里我根据身经的感觉,写几桩想不明白的事。记事务求确实,不容许分毫想象。

我六七岁上小学的时候,清早起床是苦事,因为还瞌睡呢,醒都醒不过来。有一次,我觉得上下眼皮胶住了,掰也掰不开。我看见帐外满室阳光,床前椅上搭着衣服,桌上有理好的书包,还有三姐临睡吹灭的灯——有大圆灯罩的洋油灯。隔着眼皮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睁不开眼。后来姐姐叫醒了我。我睁眼只见身在帐中,帐外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帐子是布做的。我从未想到核对一下帐外所见和闭眼所见是否相同,也记不起那是偶然一次还是多次。只因为我有了以后的几次经历,才想到这个问题。

一九三九年夏,我住在爸爸避难上海时租居的寓所。那是两间大房间、一个楼面和一个盥洗室。朝南的一大间爸爸住。朝北的一大间我大姐和阿必住,我带着女儿阿圆也挤在她们屋里。房子已旧,但建筑的“身骨”很结实。厚厚的墙,厚厚的门,门轴两端是圆圆的大铜球,开门关门可以不出声响。

一次,阿必半夜到盥洗室去。她行动很轻,我并未觉醒——也许只醒了一半。我并未听见她出门,只觉得自己醒着。我看见门后有个黑鬼想进门,正在转动门球,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这黑鬼在偷偷儿开门。于是门开了一缝,开了一寸、二寸、三寸、半尺、一尺,黑鬼挨身进门来了。我放声大叫,叫了才知道自己是从梦中醒来。大姐立即亮了灯。爸爸从隔室也闻声赶来。

我说:“看见门背后一个黑鬼,想进来,后来真进来了。”

阿必在门边贴墙站着,两手护着胸,怪可怜地说:“绛姐,你把我吓死了!我知道你警醒,我轻轻地、轻轻地……”

她形容自己怎么慢慢儿、慢慢儿转动门球,正像我看见的那样。黑鬼也正是阿必的身量。

爸爸对我说:“你眼睛看到门背后,太灵了,可是连阿必都不认识,又太笨了!”

大家失惊之余,禁不住都笑起来。爸爸放心回房,我们姊妹重又安静入睡。事后大家都忘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我梦中看见门背后的黑鬼,怎么正是黑地里的阿必呢?我看见黑鬼的动作,怎么恰恰也是阿必的动作呢?假如是梦,梦里的境界是不符真实的。假如不是梦,我怎么又能看到门的背后呢?

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锺书和我住在他叔父避难上海时租赁的寓所,我们夫妇和女儿阿圆住二楼亭子间。亭子间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又小又矮,夏天闷热,锺书和阿圆受不了,都到我婆婆的朝北大房间里打地铺去了。我一人睡大床。大床几乎占了亭子间的全部面积。床的一头和床的一侧都贴着墙壁。另一侧的床沿,离门框只有一寸之地。我敞着门,不停地挥扇,无法入睡。天都蒙蒙亮了。我的脸是朝门的,忽然看见一个贼从楼上下来。他一手提着个包裹,一手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弓着身子,蹑足一级一级下楼,轻轻地,轻轻地,怕惊醒了人似的。我看出他是要到我屋里来。我眼看着他一级一级下楼,眼看着他走到我的门口。他竟跨进房间,走到我床前来了。我惊骇失声,恍惚从梦中醒来,只听得锺书的声音说:“是我,是我,别吓着。”我一看,可不是他!一手提着个草芯枕头,一手拿着一卷席子。他睡了一觉来看看我。朝北的大房间,早上稍有凉意,他想回房在自己大床上躺会儿。可是想不到亭子间照样闷热,他还是待不住,带着枕席还是逃走了。

我躺在床上,一面挥扇,一面直在琢磨。我睡着了吗?我梦里看见的贼不正是锺书吗?假如我不是做梦,那么,我床头的那堵墙,恰好挡住楼道。楼梯有上下两折,下楼十几级,上楼七八级。亭子间墙外是楼梯转折处的一个小平台,延伸过来有一小方地,是打电话的立足之地。亭子间的门对着一小片墙,墙上安着电话机。我躺在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的电话机,无论如何看不见上楼下楼的人,除非我的眼睛能透过墙壁。我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呢?我想不明白。

一九五四年夏,文化部召开全国翻译会议。我妹妹杨必以代表身份到北京开会,住在我家。我家那时住中关园的小平房。中间是客厅,东侧挡上一个屏风,算书房。西侧是朝南、朝北的两间卧房。当时朝南卧房里放一张大床,是我和锺书的卧房,朝北是阿圆的卧房。锺书怕热,我特为他买一张藤绷的小床,放在东侧书房里。阿必来了,我们很开心。我有个外甥女儿正在北京上大学,知道必阿姨来,也来趁热闹。她也是我们全家非常喜爱的人,大家叫她“妹妹”,阿圆称她“妹妹姐姐”。“妹妹”和阿必都是最受欢迎的人。她们俩都来欢聚,我家十分快乐。晚上“妹妹”也留宿我家。

“妹妹”有点儿发烧,不知什么病,体温高了一度左右。我让阿必睡在阿圆房里,叫“妹妹”睡在我的大床上,我便于照顾,同时也不怕传染那两个身体娇弱的阿必和阿圆。

天晚了,大家回房睡觉。各房的灯都已经灭了。“妹妹”央求说:“四阿姨,讲个鬼故事。”

我讲了一个。“妹妹”听完说:“四阿姨,再讲一个。”

我讲完第二个,就说:“得睡了,不讲了。”“妹妹”很听话。我们两人都静静躺着。

忽然,我看见锺书站在门外。我就说:“你要什么?”

他说:“还没睡吗?我怕你们睡了。”

他要的什么东西我记不得了,大约是花露水、爽身粉之类。我开了灯,起床开了门,把东西给他。然后关上门,又灭灯睡觉。

“妹妹”说:“四阿姨,四阿姨。”

我以为她还要我讲鬼故事,她却是认真地追问:“你怎么知道四姨夫在外面?”

我是看见的。可是我怎么能看见呢?不用说黑地里看不见,即使亮着灯也看不见,门上虽有玻璃,我挂着两重窗帘呢。因为这间是卧室,我不愿客厅里的人能望见卧室。

我想了想,自己给自己解释似的说:“大概我听见了脚步声。”

“没有声音。一点都没有。真的,四阿姨,没一点声音。”

穿了布底鞋在客厅的水泥地上轻轻地走,可以没有脚步声,可以没一点声音。我实验过。

“四阿姨,我觉得你睡着了。后来你一跳,就问四姨夫要什么。”

那么,是我做梦看见他了?可是他确实是站在门外啊。

当时我没法回答,只摆出长辈的架势,命令说:“不多话了,睡!”

“妹妹”乖乖地翻身朝里睡了。第二天她也忘了,没有追问。

我倒是问了锺书:“你在门口站了多久?”

他说:“才站一站,听听。”他也没追问我怎么知道他在门外。

我心上却时常琢磨自己的梦和醒的分界。我设想,大约我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的时候,感官不坚守岗位,而是在我的四周浮动。我记得一九三五年我没到清华放暑假就赶早回苏州老家,人未到家,爸爸午睡时忽然感觉到我回家了,也该是半睡半醒中感到的吧?只是我并不在他身边,我还在火车站,或是由车站回家的途中。我的心已飞回家中。爸爸称为“心血来潮”,和我以上所说的经验稍有不同。

这都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所以据实记下,供科学家做研究资料。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时在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