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刻不要回头(4)
反正还会有别的餐厅,总会找到吃饭的地方,至少这里灯光明亮,运河旁边人流涌动,洋溢着旅游的气氛。蓝色霓虹灯闪着意大利文的“餐厅”字样,像指示灯一样照耀着左边的那条小巷。
“你想去这种地方吗?”他问道。
“天知道,”她说,“谁会在乎呢?我们就在这儿吃吧。”
他们就这样一下子进入了闷热的空气和嗡嗡的人声中,意大利面、葡萄酒的味道,服务员,紧挨在一起的食客,人们的欢声笑语,这些全都混在一起。“两位吗?请这边走。”他想,为什么英国人的特征总是那么明显?一张狭小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硕大无朋的菜单,淡紫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十分潦草,服务员在身边徘徊着,希望他们快下订单。
“先来两杯特大号的坎帕里酒,加苏打水,”约翰说,“我们还得研究一下菜单。”
他要慢慢悠悠享受晚餐。他把价目单递给劳拉,自己四下打量一番。餐厅里大多是意大利人,这意味着这儿的饭菜差不了。接着,他就看见了她们。那对孪生姐妹就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两个人肯定是紧跟着他和劳拉进来的,因为她们也刚刚落座,正在脱掉身上的大衣,一个服务员等在餐桌旁边。约翰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两姐妹在大街上注意到了他们,就尾随着进来了。我的天!威尼斯这么大,她们为什么偏偏挑上这个地方?除非……除非因为劳拉,她在托尔切洛提议再次见面,或者是两姐妹对她提了这个建议?圣扎卡里亚教堂旁边有一家小餐馆,我们有时去那里吃晚饭。是劳拉,在刚出门时她就提到过圣扎卡里亚……
她还在专心致志看菜单,没看见那对姐妹,但她随时都会选好自己想吃的东西,抬头望向房间对面。要是先把饮料送上来就好了。只要服务员送来饮料,劳拉就有事可做了。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他很快地说,“我们明天应该去车库把汽车取出来,然后开车去帕多瓦。我们可以在帕多瓦吃午饭,看看大教堂,抚摸一下圣安东尼的坟墓,欣赏欣赏乔托的壁画,回来的时候就按照旅行指南上说的,经过布伦塔,沿路看看那些各种各样的别墅。”
但这无济于事。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吃惊得吸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很吃惊,他发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
“你看,”她说,“这简直太神奇了!”
“怎么了?”他没好气地说。
“你瞧啊,她们在那儿。我那对绝顶美妙的老太太。她们也看见我们了。她们往这边瞧呢。”她挥了挥手,一脸兴高采烈。跟她在托尔切洛说过话的那个姐姐微笑着鞠了一躬。这对伪装的老母狗,他想。我就知道她们一直跟着我们。
“哎呀,亲爱的,我得过去跟她们说句话,”她兴冲冲地说,“只是过去告诉她们,因为有了她们,我这一整天有多快乐。”
“唉,看在老天的分上!”他说,“你看,饮料都上来了。我们还没有点菜呢。你就不能等一等,等我们吃完饭再说?”
“我很快就回来,”她说,“反正我只要大虾,不要第一道了。我跟你说过我不太饿。”
她站起身,从端来饮料的服务员身边一扫而过,走到房间另一头。她就像在招呼相识多年的亲密朋友。他看着她在桌前躬身施礼,跟两个人都握了手,她们桌子那儿正好有把空着的椅子,她便拉过来坐下,笑着跟她们说话。两姐妹看上去并不吃惊,至少她认识的那个显得很平静,点头回答着,而另外那个瞎眼妹妹依然无动于衷。
“好吧,”约翰把心一横,想道,“我倒不如把自己灌醉。”他几口喝干了坎帕里加苏打水,然后又要了一份,同时他指着菜单上一道莫名其妙的头道菜给自己点上,也没有忘记给劳拉点了她要的虾。“再要一瓶苏瓦韦白葡萄酒,”他补充说,“加冰的。”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是毁了。本来是一次亲密的庆祝晚餐,现在被罩上一层唯心论的沉重阴影,让那死去的小克里斯汀跟他们一起坐在桌边,这实在是愚不可及,孩子尚在尘世之时,几个钟头前就撩开被褥上床睡觉了。金巴利的清苦滋味与他的心境倒很相配,他突然感到自怜自哀,不时地看着对面角落那张桌子上的几个人,劳拉显然在听那个主事儿的姐姐说话,那个盲人则沉默地坐在那儿,她那对令人恐惧的瞎眼直瞪瞪朝着他这个方向。
“她是装的,”他想,“她根本就不瞎。这两个是一对骗子,甚至完全有可能是男扮女装,就像我们在托尔切洛假设的那样,这两个人盯上了劳拉。”
他开始喝他的第二杯坎帕里加苏打。肚里空空如也,两杯酒下去,立刻就有了效果。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劳拉还在那张桌子边坐着,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那个姐姐一直在说。服务员端着虾过来了,另一个侍者也在一旁为约翰端上他点的菜,盘子里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上面高高摞着一层灰白色的酱汁。
“夫人还没回来吗?”头一个服务员问道。约翰冷淡地摇摇头,晕乎乎地朝房间对面一指。
“告诉夫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她的大虾快要凉了。”
他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食物,小心地用叉子戳了一下。白色的酱汁溶化了,露出两大片圆圆的东西,原来是清煮猪肉,点缀着蒜蓉。他叉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是的,确实是猪肉,热腾腾的,很多汁,辣酱汁让肉有了些许甜味,十分奇特。他放下叉子,把盘子推到一边,意识到劳拉从房间另一头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她什么也没有说,这样也好,他想,因为他有点儿恶心,什么话也回答不了。这不光是因为那两杯酒,而是这噩梦般的一整天带来的反应。她开始吃她的大虾,还是没说什么。她似乎并没注意他已经停下不吃了。服务员在他的旁边转悠着,很担心的样子,看来他已意识到约翰的选择是某种错误,悄悄取走了盘子。“给我上一盘绿色沙拉。”他喃喃地说。但到了现在,劳拉也没有表现出惊奇的样子,也没有像平常那样怪他喝得太多。最后,她吃完她的大虾,咂着葡萄酒,约翰没有要酒,像个生病的兔子一样小口吃着他的沙拉,她这时才开口了。
“亲爱的,”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而且从某种角度看来挺可怕的,但在离开托尔切洛的餐厅以后,姐俩像我们一样,去了大教堂,虽然我们没在人群里看见她们。那个盲人有另外一种视觉。她说,克里斯汀想要把我们的一些事情告诉她,说如果我们待在威尼斯就会有危险。克里斯汀想让我们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这下明白了。他想。她们自以为能够操纵我们的生活。从此往后,我们的麻烦也就接着来了。我们该吃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我们得跟这对孪生姐妹保持联系。她们给我们发号施令。
“怎么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他回答说,“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的确不信这个。坦率地说,我认为你这两个老姐妹是一对怪胎,这么说还算好听的。很显然她们两个精神错乱,对不起,如果这话你不高兴,但事实是她们已经抓住了你的弱点。”
“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劳拉说,“她们是真心的,我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她们说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
“好吧。就算你对。她们是真诚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们心智正常。坦白说,亲爱的,你在厕所里跟那个老女人见了十分钟,她告诉你她看见克里斯汀坐在我们旁边——好吧,任何具有心灵感应天赋的人,都能马上看清你无意识的想法。然后,就像所有精神病学专家那样,发现自己猜中以后就更来劲了,进一步把你引入一种狂喜的心态,想要把我们赶出威尼斯。好吧,对不起了,让这些都滚一边儿去。”
房间不再旋转了。愤怒让他变得清醒。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劳拉的面子,他就会站起身来走到她们桌子那儿,告诉这两个老傻瓜滚远点儿。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劳拉不高兴地说,“我告诉她们你不会相信的。她们说不必担心。只要我们明天离开威尼斯,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噢,我的老天爷。”约翰说。他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毕竟,威尼斯最主要的地方我们都看过了,”劳拉接着说,“我也不介意去别的什么地方。如果我们待着不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的心里头就会闹得慌,很不舒服。我会一直觉得小宝贝克里斯汀不高兴,总想让我们离开。”
“好吧,”约翰说,表面平静,心里却憋着一股火,“就这么定了。我们走。我建议我们马上返回酒店,告诉前台我们明天一早离开。你吃饱了没有?”
“哦,亲爱的,”劳拉叹了口气,“别这种态度。你看,我们不妨过去见见她们,让她们给你解释一下那种视觉?也许这样你就能够认真对待了。尤其是因为你才是关注的重点。克里斯汀更担心你,而不是我。更奇特的是,盲人妹妹说你有超自然力,但自己不知道。你有跟未知事物相融通的能力,但我没有。”
“好吧,就这么定了。”约翰说,“我能通灵,对吧?很好。我的超然直觉告诉我现在走出这家餐厅,马上,到了酒店我们就可以决定如何离开威尼斯。”
他示意服务员拿来账单,他们等待着,谁也不跟对方说话。劳拉不高兴地摆弄着她的包,约翰则偷偷朝孪生姐妹那边瞥了一眼,发现她们正对着盘子里高高堆起的意大利面大吃大嚼,哪里有通灵者的半点风度?账单付完了,约翰把他的椅子推回去。
“好了。可以走了吗?”他问道。
“我要先过去跟她们说声再见。”劳拉说,她生气地噘着嘴,那样子让他马上想起他们失去的孩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想去就去吧。”他回答说,在她前面走出了餐厅,连头也没回一下。
傍晚时分湿润的空气十分适宜散步,现在却变成了一场雨。闲逛的游客四散而去,只有一两个打着雨伞的人匆匆而行。他想,这才是住在这儿的居民所见的真实生活。夜晚空荡的街道,一座座房子的百叶窗紧闭,下面是阴冷凝滞的运河。其余都是用来展示的幌子,在太阳下面熠熠发光。
劳拉跟上他,两个人一道默默走着,从公爵宫殿后面出来,到了圣马可广场。现在雨下得很大,他们跟着几个走散的游客跑到柱廊下面避雨。几个乐队已经收拾停当,准备晚上再开工。一张张桌子光秃秃的,椅子四脚朝上放在那里。
专家的说法是对的,他想,威尼斯正在下沉。整个城市正在慢慢消亡。总有一天游客们要坐着船到这儿来,往水下窥探,他们会看见那些大理石圆柱,离他们非常之遥远,黏泥浮动,让遗失的石头世界偶尔一露真容。他们的鞋底在人行道上叮叮作响,雨水从上方的排水槽溅下来。这个夜晚始于勇敢的希望,带着纯真无瑕,如此结束却也十分完美。
他们回到酒店,劳拉便直奔电梯,约翰转身到服务台向夜间看门人要钥匙。那人同时递给他一份电报,约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劳拉这时已经进了电梯。他随后打开信封读里面的内容。电报是乔尼那所预备学校的校长发来的。
乔尼怀疑患有阑尾炎正在市立医院观察。
不必惊慌但医生认为最好通知你。
查尔斯·希尔
他读了两遍,然后慢慢朝电梯走去,劳拉正在里面等着他。他把电报递给她。“我们外出时收到的,”他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劳拉读着电报,他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停在二楼,两人走了出去。
“嗯,这也就把事情定下来了,对吧?”她说,“这就是证明。我们必须离开威尼斯,因为我们要回家。是乔尼出了危险,不是我们。这就是克里斯汀要告诉那对孪生姐妹的。”
第二天早晨,约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一个预备学校校长的电话。然后他通知前台经理他们要离开,他们一边打点行李,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两个人谁也没提头一天的事件,这毫无必要。约翰知道,来电报的事跟姐妹两个提到的危险预感纯属巧合,仅此而已,争论这件事也毫无意义。劳拉确信情况恰好相反,但凭直觉她知道最好把这种想法留在心里。早餐时,他们讨论回家的方法和手段。可以搭乘从米兰去加莱的那种特殊的汽车托运列车,他们可以跟汽车一道回家,因为旅游季节刚开始,不会有太大困难。无论怎样,校长都说了不是什么急事。
电话从英格兰打了过来,约翰正在浴室。劳拉接了电话。几分钟后他回到卧室。她还在说着,但他从她眼里的表情看出她十分焦急。
“是希尔太太,”她说,“希尔先生正在上课。她说,医院的人报告说乔尼昨晚睡得很不好,还说外科医生可以做手术,但他希望在绝对必要时再做。他们已经做了X光检查,阑尾处在一个棘手的位置,总之事情有点儿复杂。”
“好了,把电话给我。”他说。
听筒里传来校长妻子那舒缓但稍显警觉的声音。“我很抱歉这可能破坏你们的计划,”她说,“但查尔斯和我都觉得应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在场,也会觉得轻松许多。乔尼非常勇敢,但难免他也有点儿发烧。外科医生说,就他的情况看,这种情况也算正常。有时阑尾会移位,这就会让情况更复杂。他今晚要决定是否做手术。”
“是的,我们都清楚了。”约翰说。
“请务必告诉你的妻子不要过于担心,”她接着说,“医院很好,医生护士也很出色,我们对外科医生很有信心。”
“是,”约翰说,“是的。”接着他顿了一下,因为劳拉在旁边打着手势。
“如果我们不能跟汽车一道坐火车走,我就坐飞机回去。”她说,“他们肯定能给我在飞机上找个座位。这样一来,至少我们有一个今晚会赶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