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笑的目的以及小说的目的
菲尔丁说,他的闹剧可把郁结在心的沉闷一泻而清,叫人胸怀间充溢着和爱、欣喜之感。但是这种夸张胡闹引起的笑,比不上贴合自然的作品所引起的笑。夏夫茨伯利伯爵认为古代没有这类夸张胡闹的作品,菲尔丁并不完全赞成这话,但是他承认贴合自然的作品所引起的笑更有意义,也更有教益。这种有意义有教益的笑不是为讽刺个人,却是要“举起明镜,让千千万万的人在私室中照见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他要“尽滑稽之能事,笑得人类把他们爱干的傻事坏事统统改掉”。又说要“写得小说里满纸滑稽,叫世人读了能学得宽和,对别人的痴愚只觉好笑;同时也学得虚心,对自己的痴愚能够痛恨”。
菲尔丁所谓“举起明镜”的一段话,就是西塞罗(Cicero)论喜剧的名言:“喜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风俗的榜样,真理的造象。”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引用了这话,还补充说:“在一出精心结构的戏里,诙谐的部分使观客娱乐,严肃的部分给他教益,剧情的发展使他惊奇,穿插的情节添他的智慧,诡计长他识见,鉴戒促他醒悟,罪恶激动他的义愤,美德引起他的爱慕。不论多蠢的人,看了一出好戏心里准有以上种种感受。”莎士比亚《哈姆莱特》里也引西塞罗这句话,说演戏的宗旨是:使自然照一下镜子,使德行自睹面目、轻狂瞧见本相,使当时的世道人情看清自己的形态和印象。人类见到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正是夏夫茨伯利所说“笑能温和地矫正人类的病”,“有残缺的东西才可笑,只有美好公正的东西才不怕人笑。”“滑稽史诗”所引起的笑,因此就有意义,有教益。
菲尔丁认为一切小说都该在趣味中搀和教训。他在《江奈生·魏尔德》里说:读了这类记载,不但深有趣味,还大有教益。活现的榜样比空口教训动人得多。又在《阿米丽亚》里说:这类记载可称为人生的模范,读者可学到最实用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菲尔丁把小说当做具体示例的教训,这点和亚里斯多德的见解不同。亚里斯多德以为艺术是由感觉来动人的情感,目的是快感。菲尔丁不是用抽象的说理来教训人;他用具体的事例来感化人,也是由感觉的途径,只是目的不为快感。实例好比活现的画,叫人看了不必用辩论推动就会感动,譬如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屠酤渔罟之辈,见者皆惧罪改业”,菲尔丁写小说也仿佛这个用意。贺拉斯以为诗应当有趣味或有教益,最好兼有二者。勒·伯需在《论史诗》中也说:“史诗的宗旨不过是叫人改恶归善”。菲尔丁写小说的宗旨,就是要兼娱乐和教诲,在引笑取乐之中警恶劝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