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著译七种(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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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开章第一句:“家产富裕的单身汉,准想娶个妻子,这是大家公认的必然之理。”接下来说:“这点道理深入人心。地方上一旦来了这么个人,邻近人家满不理会他本人的意愿,就把他看做自己某一个女儿应得的夫婿了。”这是我自己的翻译,下面引文同。奥斯丁冷眼看世情,点出这么两句,接着就引出一大群可笑的人物,一连串可笑的情节。评论家往往把奥斯丁的小说比做描绘世态人情的喜剧(comedy of manners),因为都是喜剧性的小说。

喜剧虽然据亚里士多德看来只供娱乐,柏拉图却以为可供照鉴,有教育意义。见布切(S. H. Butcher)著《亚里士多德有关诗与艺术的理论》(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and Fine Art),麦克密仑版200、205页。这和西塞罗所谓“喜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见解相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英国的莎士比亚都曾引用;菲尔丁在他自称“喜剧性的小说”里也用来阐说他这类小说的功用。这些话已经是论喜剧的常谈。所谓“镜子”,无非指反映人生。一般认为镜子照出丑人丑事,可充针砭,可当鞭挞,都有警戒的作用。

可是《傲慢与偏见》警戒什么呢?对愚蠢的柯林斯牧师、贝奈特太太、凯塞林夫人等人,挖苦几句,讽刺几下,甚至鞭挞几顿,能拔除愚蠢的钝根吗?奥斯丁好像并没有这个企图。她挖苦的不是牧师、或乡绅太太、或贵妇人,不是人为的制度或陋习恶俗造成的荒谬,而是这样的几个笨人。她也不是只抓出几个笨蛋来示众取笑,聪明人并没有逃过她的讥诮。伊丽莎白那么七窍玲珑的姑娘,到故事末尾才自愧没有自知之明。达西那么性气高傲的人,惟恐招人笑话,一言一动力求恰当如分,可是他也是在故事末尾才觉悟到自己行为不当。奥斯丁对她所挖苦取笑的人物没有恨,没有怒,也不是鄙夷不屑。她设身处地,对他们充分了解,完全体谅。她的笑不是针砭,不是鞭挞,也不是含泪同情,而是乖觉的领悟,有时竟是和读者相视目逆,会心微笑。试举例说明。

第十一章,伊丽莎白挖苦达西,说他是取笑不得的。达西辩解说:一个人如果一味追求笑话,那么,就连最明智、最好的人——就连他们最明智、最好的行为,也可以说成笑话。

伊丽莎白说:“当然有人那样,我希望自己不是那种人。我相信,明智的、好的,我从不取笑;愚蠢、荒谬、任性、不合理的,老实说,我觉得真逗乐,只要当时的场合容许我笑,我看到就笑了。不过,那类的事,大概正是你所没有的。”

“谁都难保吧。不过我生平刻意小心,不要犯那一类的毛病,贻笑大方。”

“譬如虚荣和骄傲。”

“对啊,虚荣确是个毛病;骄傲呢,一个真正高明的人自己会有分寸。”

伊丽莎白别过脸去暗笑。见《简·奥斯丁全集》264—265页。

伊丽莎白当面挖苦了达西,当场捉出他的骄傲、虚荣,当场就笑了。可是细心的读者会看到,作者正也在暗笑。伊丽莎白对达西抱有偏见,不正是因为达西挫损了她的虚荣心吗?她挖苦了达西洋洋自得,不也正是表现了骄傲不自知吗?读者领会到作者的笑而笑,正是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所谓“从头脑里出来的、理智的笑”见梅瑞狄斯《论喜剧》(An Essay on Comedy,一九一九)88页。

笑,包含严肃不笑的另一面。刘易斯(C. D. Lewis)在他《略谈简·奥斯丁》一文里指出,坚持原则而严肃认真,是奥斯丁艺术的精髓。见沃特辑《评论简·奥斯丁文选》33页。心里梗着一个美好、合理的标准,一看见丑陋、不合理的事,对比之下会忍不住失笑。心里没有那么个准则,就不能一眼看到美与丑、合理与不合理的对比。奥斯丁常常在笑的背面,写出不笑的另一面。例如《傲慢与偏见》里那位笨伯柯林斯向伊丽莎白求婚是个大笑话;他遭到拒绝,掉头又向伊丽莎白的好友夏洛特求婚而蒙允诺,又是个大笑话。贝奈特太太满以为阔少爷宾雷已经看中自己的长女吉英,得意忘形,到处吹牛;不料宾雷一去音信杳然。这又是个笑话。伊丽莎白想不到她的好友夏洛特竟愿嫁给柯林斯那么一个奴才气十足的笨蛋,对她大失所望。她听了达西一位表亲的一句话,断定宾雷是听信了达西的话,嫌她家穷,所以打消了向她姐姐吉英求婚的原意。为这两件事,她和吉英谈心的时候气愤地说:“我真心喜爱的人不多,看重的更少;经历愈多,对这个世界愈加不满了。人的性格是没准的,外表看来品性不错,颇有头脑,也不大可靠;我向来这么想,现在越发觉得不错了。”吉英劝她别那么牢骚,毁了自己愉快的心情:各人处境不同,性情也不同;夏洛特家姊妹多,她是个慎重的人,论财产,这门亲事是不错的,说不定她对柯林斯也多少有点儿器重。伊丽莎白认为不可能,除非夏洛特是个糊涂虫。她不信自私就是慎重,盲目走上危途就是幸福有了保障。她不能放弃了原则和正义来维护一个朋友。吉英怪妹妹说话偏激,又为宾雷辩护,说他不是负心,活力充沛的青年人免不了行为不检;女人出于虚荣,看到人家对自己倾倒就以为他有意了。伊丽莎白说,男人应当检点,不能随便对女人倾倒。尽管宾雷不是存心不良,尽管他不是蓄意干坏事或叫人难堪,也会做错事情,对不起人。没头脑,不理会别人的心情,又拿不定主意,就干下了坏事。见《简·奥斯丁全集》312—313页。

姊妹俩各有见地,据下文来看,妹妹的原则不错,姐姐的宽容也是对的。从这类严肃认真的文字里,可以看出奥斯丁那副明辨是非、通达人情的头脑(common sense)。她爱读约翰生(Samuel Johnson)博士的作品,对他钦佩之至,称为“我的可爱的约翰生博士”见《奥斯丁书信集》181页。。她深受约翰生的影响,承袭了他面对实际的智慧(practical wisdom)见赖赛尔斯(Mary Lascelles)著《简·奥斯丁和她的艺术》(Jane Austen and Her Art,一九三九)7,43页。关于约翰生的实际智慧,贝特(W. J. Bate)的巨著《撒缪尔·约翰生》(Samuel Johnson,一九七八)第18章296—314页有详明的阐述。,评论者把她称为约翰生博士精神上的女儿。见刘易斯《略谈简·奥斯丁》——沃特辑《评论简·奥斯丁文选》34页。奥斯丁对她所处的世界没有幻想,可是她宁愿面对实际,不喜欢小说里美化现实的假象。见赖赛尔斯《简·奥斯丁和她的艺术》70,143页。她生性开朗,富有幽默,看到世人的愚谬、世事的参差,不是感慨悲愤而哭,却是了解、容忍而笑。沃尔波尔(Horace Walpole)有一句常被称引的名言:“这个世界,凭理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见《论喜剧》88页。奥斯丁是凭理智来领会,把这个世界看做喜剧。

这样来领会世界,并不是把不顺眼、不如意的事一笑置之。笑不是调和;笑是不调和。内心那个是非善恶的标准坚定不移,不肯权宜应变,受到外界现实的冲撞或磨擦,就会发出闪电般的笑。奥斯丁不正面教训人,只用她智慧的聚光灯照出世间可笑的人、可笑的事,让聪明的读者自己去探索怎样才不可笑,怎样才是好的和明智的。梅瑞狄斯认为喜剧的笑该启人深思。奥斯丁激发的笑就是启人深思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