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 英国小说及其中的心理构建
一
在子孙满堂的文学家族中,小说是后生晚辈。文学家无论怎样追根溯源,竭力从远古口传的叙事故事中去搜寻它的遗传基因,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在英国大体同在欧洲大陆各国一样,仍得说只是近二三百年才发生和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学门类。文学史家和理论家无论怎样界定诠释,总不会忽略使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样式的这些特征:散文(非韵文)的、虚构(非纪实)的讲述故事的形式;以情节和人物为基本要素。但它既是属于整个文学家族之一员,自然也具有家族的共性,它也是感知、探索、描摹、展望人生的一种艺术。
文学在其漫长的发生、发展道路上,总是在逐步深化它对人生的感知、探索、描摹和展望。而这一逐步深化的过程,也就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从外在人生到内在人生的过程。远在小说出生之前,民间传说、史诗、诗歌、戏剧、散文等这些文学门类已经以内在的人生——心理作为它们的构成部分。在英国,14世纪有威廉·朗兰德(1330—约1400)的《农民彼尔斯的故事》和杰弗里·乔叟(约1343—约1400)的《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1385—1386)两首叙事长诗。前者为有关心理道德的寓言诗,后者为有关爱情心理的爱情故事诗。15世纪在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那些著名的悲剧、喜剧和历史剧中,此类范例不胜枚举。就小说而言,传统小说既以情节和人物为基本要素,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自然就是小说的一部分心理构建。有一类小说注重在情节方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讲故事,一般称为情节小说;而另一类注重人物方面的小说,描述分析人物思想感情、情感、心理活动,一般被称为人物小说或广义的心理小说。专家、学者通常共识的一个标准是:一部严肃的高品位小说,一般总离不开心理的构建。回顾世界各民族文学发展历程,小说创作中心理构建之完成,恰是现代小说与现代前小说之分水岭。
英国小说像欧洲大陆各国小说一样,虽然出生晚近,却有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它饱吮了欧洲中世纪口头故事、英雄传奇的营养,借鉴了叙事诗、戏剧以及书函、日记、游记等散文作品的表达手段,又受到西班牙、法国等国文艺复兴前后的小说直接影响。今天可见英国以英文写的散文体故事,最早的,一部是托马斯·马洛礼(1395—1471)的《亚瑟王之死》(1485),一部是菲利普·锡德尼(1554—1586)的《阿卡迪亚》(1590),还有一部是约翰·班扬(1628—1688)的《天路历程》(1678—1684),因为它们在情节和人物方面尚未达到作为小说基本要素的要求,通常只被视作英国小说的雏形。
文学史家逐渐趋于一致的意见是,英国小说或谓现代小说始于18世纪初的丹尼尔·笛福(1660—1731)的《鲁滨孙漂流记》(1719)。这部航海、冒险、个人奋斗的故事,至今家喻户晓。它首先具备了一个首尾一贯、起伏跌宕的情节:富家少年不遵父训出海经商,海上遇难流落荒岛,奋力求生畜牧稼穑,收留临近岛屿上的土人,营救过路船长,重返家园后又去巴西垦殖,发家致富;它又有一个贯穿始终、真实具体的人物:少怀四海之志,勇敢面对狂风恶浪,身处绝境而不气馁,脚踏实地创造生活的鲁滨孙·克鲁索。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主要是推动情节的载体,随着他的动作故事情节自然形成。这部小说以及笛福的其他几部小说,还有继笛福之后另一重要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1726)都是属于这种情节小说。此类作品,有时也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思想活动,但大多数都浅尝辄止,并未深入人物的内心生活、精神世界。其实《鲁滨孙漂流记》的故事本身也暗示了心理小说产生的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像鲁滨孙那样,只身流落荒岛,重新过起鸿蒙初辟的原始人生活,终日为寻求最起码的生存条件而奔波劳碌,确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思想活动和精神生活。一些研究者因此仍不承认它们是真正的小说,直到塞缪尔·理查森(1689—1761)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帕米拉》问世(1740—1741),才引来了这部分挑剔的学者的青睐。
二
小说是商品生产发展、人类精神解放、文化艺术普及化和平民化的时代产物。英国18世纪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恰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如果说《鲁滨孙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这样的作品内容尚属海外奇谈,印刷师傅出身的理查森所写的乡间平民少女帕米拉的故事,则深深植根于英国土地之上。帕米拉纯洁、美丽,到乡绅府上做佣工,受老夫人调理,更加知书识礼,常得以府上宠物身份展示于宾客之间。老夫人死后,男少主觊觎其美质,时时欲行非礼,伙同府中仆从,极尽利诱威逼之能事。帕米拉竭力自卫,誓死不从。一天深夜,她从囚室逃出,欲生却走投无路,欲死又顾虑会受到宗教训诫谴责,因而备受煎熬。由于她操守自重,终于赢得主人及全家上下尊重,男主人对她也渐生真情,改过自新,并正式娶她为妻。
这部小说副标题为《美德的报偿》,明示它所蕴含的道德训诫的意义。全书分上下两卷,长达百万言,大部分都是帕米拉给双亲写的家书,中间又穿插了一些他人的信函。伴随着向父母报告在主人家的种种遭遇,讲述自己的种种观感。主要通过人物的颦笑嗔喜,转首回眸,举手投足传达心理活动。随着故事情节发展,人物的思想、感情、观念、性格跃然而出。它因这些特色而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人物小说或称心理小说。
这种风格的小说显然与《鲁滨孙漂流记》那类流浪汉体的情节小说不同,出版后顿时产生轰动效果。很多家庭夜晚围坐炉边,常以朗读此书为消遣,阖家随帕米拉的遭遇时而忧、时而惧、时而喜,一时传为盛谈;它的声誉也波及海外,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狄德罗(1713—1784)曾为理查森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的洞悉人心的才能而折服。狄德罗还与当时意大利剧作名家哥尔多尼(1707—1793)分别将此小说改编为法文和意大利文剧本搬上舞台。
从心理的内涵来说,《帕米拉》是一部多重性的、复合性的作品。它写人物的爱情、婚嫁心理,也写人物的道德心理、人际关系心理。在涉及种种感情的心理活动时,它也尽情书写,甚至不惜夸张、矫情,以至成为此后感伤情调(也称感伤主义)的滥觞,但与法国早期心理小说那种偏重于浪漫主义的感情宣泄不同,《帕米拉》主要以具体而又细微的写实手法见长,它之所以能在英国以至欧洲大陆赢得读者,主要在于它抒写得真切感人。这可能与英国人内向、冷静、务实的民族特性有关。英国小说家自理查森写《帕米拉》开始,就建立起心理现实主义的传统。他们把浪漫的抒发和尽情的宣泄交付给了特别赋有血性和幻想的诗人。此后,英国众多的小说家,不约而同地视笛福的情节小说和理查森的人物小说为一条长河的两个源头,将自己的小说汇入一条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之河,从亨利·菲尔丁(1707—1754)开始,继之以托拜厄斯·史摩莱特(1721—1771)、瓦尔特·司科特(1771—1832)、简·奥斯丁(1775—1871)、威廉·萨克雷(1811—1863)、查理斯·狄更斯(1812—1870)、托马斯·哈代(1840—1928)等,都是这一传统之流上的重要河段。大体来说,这些小说家的作品都是情节与人物并重,不过就每部具体作品而言,其中情节和人物—心理的构建又各有轻重。总体来看,属于18世纪的小说家,大多更重情节,而辅以人物—心理。属于19世纪的名家,则在精心构思情节的同时,一个比一个更重视人物内心的探索、临摹和分析;他们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不是单纯的心理小说,但是他们的作品中有关心理的构成部分,都与心理小说中的探索、临摹和分析具有同样的艺术价值,而且对英国心理小说的发展具有不可漠视的贡献。
英国的第一位人物—心理小说家理查森除写了《帕米拉》之外,还写了《克拉丽莎》(1747—1748)和《查理斯·葛兰迪森》(1753—1754)两部小说,也都是以人物—心理为主的小说。在它们问世之后,法国卢梭(1712—1778)的《新爱洛绮思》(1761)、德国歌德(1749—1832)的《少年维特之烦恼》(1774)等著名小说的内容和技法,都深受理查森几部小说的影响。当时在英国本国,急步理查森后尘的,还有女小说家萨拉·菲尔丁(1710—1768)和稍后的范尼·伯内(1752—1840)等。
萨拉·菲尔丁是著名小说家亨利·菲尔丁的妹妹,又是理查森众多私淑女弟子中最富才华的一位。她的成名作《大卫·辛普尔》(1744)就是在《帕米拉》直接启发下创作的小说。它的主人公大卫·辛普尔,就像他的姓氏(Simple)一样,是个单纯的青年,他到伦敦寄寓于很多人家,希望结识朋友,获得真实情谊。现实生活中欺诈背叛时有发生,使他大失所望,但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伴侣——美丽善良的姑娘卡米拉。范尼·伯内亦称达布莱夫人,她以书函体书写的小说《伊芙莱娜》(1778)以及其他小说都是以当时社会中孤弱女子的遭遇为题材。这两位女作家的成就,虽远不及她们的导师和前辈,但她们的作品表现出的精细、敏锐的洞察力和表达技法却首次不可驳辩地证明:女作家在创作心理小说方面具有比男作家得天独厚的优越性和潜在力。
稍后于理查森,英国小说界还出现了著名的奇人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和他的奇书《项狄传》(1759—1767)。斯人之奇,在于他非同寻常的经历:他父亲是军人,本人自幼随父母辗转军旅;他曾祖父是约克郡主教,本人青年时代进入剑桥求学,这种亦武亦文的背景可能就是他多重复杂性格的根源。他身为奉神诵经的牧师却品行不端,曾因拈花惹草而将妻子气疯;他博览宗教典籍,同时又钻研身为异端的拉伯雷(1493或1494—1553)和塞万提斯(1547—1616);他发表醒世劝善布道文,所取笔名却是约立克——哈姆雷特富有哲学意味地嘲讽过的那颗颅骨主人的名字。文如其人,《项狄传》一书之奇,也就在于它像它的作者的经历一样荒诞滑稽、充满矛盾,既富哲理,又富嘲讽。它一反小说的传统模式,没有首尾一贯的情节,中间内容也不尽与标题一致。它的全名为《垂思川·项狄的生平和见解》,而真正的主要人物却是父亲瓦尔特·项狄、叔父托比及其随从特里木,还有一些次要人物如牧师约瑞克、医生斯劳普、寡妇沃达曼以及垂思川·项狄之母。全书九卷,近百万言,既无垂思川·项狄生平叙述,又不见有关他见解的介绍,除写他出生、命名,仅见他幼童时代形象,且转瞬即逝。全书支离破碎的滑稽场面,一泻千里的插话,类似谚语的独白随处可见,时间顺序错乱颠倒。有作者随兴之所至旁征博引、考据、论断,有时引拉丁文,有时是连篇断句、破折号、图解、星号以至黑页白页、条纹页,有时又突然将空白页的内容在后面的章页中补述。整个作品手法,反映了一个落拓不羁的狂士对人生世态的嘲弄和讥讽,表现出一个独立不倚的作家无拘无束的创新精神。这部小说,明显地受到拉伯雷小说的影响,在其时的英国小说中,是独一无二无可归属的作品。它显然远离情节小说,而具有若干人物—心理小说的构建。作者在这部书中也提到,他自认人的头脑里时间、空间的顺序变化莫测,往往与实际的时空顺序南辕北辙,这是他在自觉地尝试探索并表现人类头脑运作的秘密,与将近一个半世纪后现代科学家、心理学家及意识流小说家的意图恰恰不谋而合。据此,我们不妨说《项狄传》是一位超前奇人所写的一部超前奇书。
三
英国小说在18世纪由于笛福、斯威夫特、理查森、菲尔丁、史摩莱特、斯特恩等人的贡献,形成了蓬勃发展的一个高峰。到这个世纪的最后三十年,则略显沉寂,一些比较平庸的作家刻意效颦,继续编撰类似《帕米拉》、《弃儿汤姆·琼斯史》(1749)模式的少女遭难、少男冒险之类的大部头故事,久而久之令人望而生厌,从而对这类情节与人物并重的写实以致末流的小说产生一种逆反;于是远离现实人生,追求神秘、恐怖、暴力的哥特体小说应运而生。它们以荷拉斯·华尔浦尔(1717—1797)的《奥特兰托堡》(1764)为开端。这类小说作者多是当时才智过人、易发奇想的富家青年男女,他们优悠岁月,以写作消闲娱人。这种闭门造车的结果是纯属虚构的离奇情节、虚假背景、程式化人物。安·拉德克利夫(1764—1823)的《尤道夫之谜》(1794)至今被看做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它讲述16世纪法国贵族之家的少女爱米丽遭恶魔式亲戚暗算,远离家园、恋人,被囚于意大利深山古堡内,受尽惊吓折磨,财产被恶戚鲸吞。最后恶人阴谋暴露,她得堡内其他受迫害者相助而逃出,与恋人重聚,并揭开一桩家族世仇的秘密。拉德克利夫夫人以她优于同道小说家的想象力渲染特有的神秘气氛,以烘托人物具有感染力的恐怖心理。与此小说同时代还有一部风靡英国以至欧洲大陆的哥特体小说《僧人》(1796),它的作者马修·刘易斯(1775—1818)因此书而得“僧人刘易斯”的诨号。此小说写马德里一古老寺院主持安布罗修,少年英俊而德高望重,人称圣者。但因凡心未净,招致魔鬼诱惑,屡犯奸杀,又乱妹弑母。他自恐罪行败露,将灵魂售予魔鬼以避死刑,随后又以宗教之模棱语言向魔鬼毁约,终被魔鬼诱至悬崖,坠落丧生。这部小说的理念法则在文学史家眼中虽不足为训,但它对于主人公心理矛盾、冲突的描绘以及分析却又有独到之笔。以《尤道夫之谜》和《僧人》为代表的哥特体小说对英国小说创作具有广泛影响而对美、英作家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爱伦·坡(1809—1849)、威尔金·柯林斯(1824—1889)以及亚瑟·柯南道尔(1859—1930)的恐怖、神秘以及犯罪小说更有明显的直接影响。甚至从狄更斯、勃朗特姐妹、哈代等英国19世纪最令人瞩目的大家大作中,也能发现这类小说某些表现手法的蛛丝马迹。
这种以恐怖、神秘为主要特征的哥特体小说,一方面直抒小说人物的恐怖、神秘心理,另一方面通过人物的感受和对神秘、恐怖的描写刺激读者的神秘、恐怖之感,这就不仅在小说本身的内容和描述手段上,而且在小说的客观功能上都与心理有关。因此,我们似乎可以把它们看做心理小说的一个变种;又由于在具体创作手法上超自然的虚构性,它们理应属于心理浪漫主义小说范畴。
四
19世纪在英国,与法、俄、德、意等欧洲其他国家以及美国等几乎同步,是小说空前繁荣的盛期,以简·奥斯丁和瓦尔特·司科特为前导,查理斯·狄更斯、威廉·萨克雷、伊丽莎白·盖斯凯尔(1810—1865)、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夏洛特·勃朗特(1816—1855)、爱米丽·勃朗特(1818—1848)、乔治·艾略特(1819—1880)、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托马斯·哈代等天才作家的优秀小说联翩出现,不仅在英国,而且在世界各国赢得了广泛的读者。这些小说家都可以纳入18世纪开始形成的现代写实传统,虽然每一个作家具有与众不同的个人风格,他们总体上都在情节和人物两个方面同时不断精化和创新。
简·奥斯丁的作品主要是世态人情的描摹,她已不再像前一个世纪的查理森那样不惮其烦地大肆铺叙人物的喜怒哀乐,而是以简洁、自然、流畅的人物对话,像戏剧对白似地,表达人物最普通自然的心理活动。她不是纯心理小说家,但是她的每部小说,特别是《爱玛》(1816)和《傲慢与偏见》(1813),心理构建占有很大的比重。
司科特作为小说家向来以历史小说著称,其作品之所以高于前人的历史传奇,人物形象更为突出是重要因素。尽管亨利·詹姆斯(1843—1916)曾以司科特的《拉默莫尔的新娘》(1819)中“身穿时髦、头戴黑帽、配饰黑羽”的男主人公为例,批评其笔下的人物“没有思想感情”,其实司科特并非全像亨利·詹姆斯所说的那样“缺少特殊敏感的想象力”,只不过他所表现的人物的思想感情,尚未达到亨利·詹姆斯所要求的那种细微、精雅的程度而已。人类的思想感情,本来就有粗细、钝敏、愚智之分。司科特的人物形象是粗线条的,但他们的行为,一般都与足可理喻的动机相应。司科特也在适当场合刻画人物的心理,再以《拉默莫尔的新娘》为例,它正是通过迷信表现人物心理的。
狄更斯、萨克雷、特罗洛普等现实主义小说的鸿篇巨制,都与理查森、菲尔丁、史摩莱特的小说一脉相承,但在人物刻画,尤其是心理刻画方面却又胜一筹。萨克雷在真切描写和无情揭露世态的同时,更时时不忘解释人物的种种心态,而且采用了菲尔丁、史摩莱特、斯特恩的讽刺手法。在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卑鄙、势利、狡诈、野心,多以讽刺口吻表达。这对后世的梅瑞狄斯甚至20世纪的许多小说家都有重要影响。特罗洛普的巨著大多是冷静无情的写实,但他尤为注重心理的写实。他的《养老院院长》(1855),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对于狄更斯这位颇遭争议,但其文名又长存不衰的伟大小说家,他的同代人和后来人在褒贬他的手法过于夸张,他的人物干瘪以及他的感伤情调、他的盲目乐观等等之时,往往忽略了他在创作(尤其是中晚期创作)当中对于心理刻画所做的种种尝试和创新。他是英国小说史上早期刻画儿童心理的高手。对童年大卫·考坡菲动人的心理描绘,曾激发了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并引起心理分析学派始祖弗洛伊德(1856—1939)的重视。他塑造的小保罗(《董贝父子》)、匹普(《远大前程》),只有牢记自己儿时往事的早熟天才才能胜任。他对于贪财、好色、阴险、自私、专横、骄傲等等人性的描绘,对变态心理和精神病患者,以及梦境、幻觉等非理性心理活动的表述,至今仍被视做他整个作品的精华之一部分。狄更斯也不是纯粹的心理小说家,但是他和萨克雷、特罗洛普部分作品中的心理构建都是英国19世纪小说中宝贵的遗产。
夏洛特·勃朗特也是一个注重作品心理构建的小说家。与狄更斯、萨克雷、特罗洛普不同,她深受穷乡僻壤清贫牧师之女狭小生活天地的限制,作品为数不多,而且仅仅限于反映女作家本人生活环境中孤弱女子的奋斗和感情生活。夏洛特·勃朗特在她那些比男作家少得多的篇幅中注入了大量爱情、婚姻、道德、事业等方面的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她的主要方法是心理现实主义,但也偶尔一用心理浪漫主义,《简·爱》中女主人公最后听到罗切斯特遥远的呼唤,就是著名的例子。
仅以一部小说而成不朽的爱米丽·勃朗特虽然与夏洛特·勃朗特是同一家庭的嫡亲姐妹,她们的创作风格却截然不同。将近一个半世纪以来,研究者对她那部独树一帜的《呼啸山庄》(1847)众说纷纭,至今并未成一统。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它看做一部爱情心理小说。它抒写一对意气投契、热情奔放的男女生不相随、至死不渝的爱情。以传统的小说要素去衡量,这部小说结构不匀整,情节欠推敲,人物行为也有悖常理,因为它的重点不是讲述爱情故事,而是以浪漫主义的笔法写出富有强烈爱情感染力的爱情心理。它像诗一样,是作家本人强烈、崇高的爱情欲念——至死不渝地爱人和被人爱——的反映,也是堪与法国浪漫主义爱情心理小说媲美的杰作。在英国,她们姐妹浪漫主义爱情心理创作的影响至今不衰,在英美等国拥有相当多读者的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1907—1989)的爱情心理小说《蕊贝卡》(1938)、爱情与阴谋的历史小说《国王的将军》(1946)等就是雄辩的例证。
五
如果说爱米丽·勃朗特创作《呼啸山庄》像她创作她那少而精的抒情诗一样,是抒写她个人内心的体验,主要是凭她自己的主观直觉写作,在她前后与她并肩而立的几位男女作家,则是凭客观的观察、理性的分析创作心理小说,盖斯凯尔太太、乔治·艾略特和梅瑞狄斯的部分小说就是这种手段的产物。
盖斯凯尔太太向以她那些反映工业区工人生活,劳资矛盾和斗争的小说为我们所熟知。《玛丽·巴顿》(1848)就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她的另一部重要作品《露丝》(1853)虽也写一贫苦女工而为我们所熟知,但侧重点则在道德心理的讨论。它写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离家外出谋生,受阔少引诱而堕落,一位牧师收容了她和她的私生子,从此她以孀妇身份教书为生,不久她的真实身世败露,遂为人所不齿。大疫之年,她自告奋勇充当护士,她精心护理的病人中恰有当年对她始乱终弃的阔少,待此人病愈,露丝却染病而亡。英国已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小说,因为其中不仅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占有很大比重,而且故事情节的发展进程与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自始至终有机地互相关联。特别是在主人公命运攸关的时刻,作者总要讲述其心理和动机。诸如露丝何以离家外出,何以堕落,何以向社会隐瞒真相,何以不念旧恶,何以视死如归,等等,作者都有详尽交代。最后,通过表彰露丝善良坚强、出污泥而不染的美德达到劝善的目的——这正是盖斯凯尔太太这位身兼牧师之女和牧师之妻毕生事业的根基。盖斯凯尔太太还有一部重要心理作品名为《妻女们》(1866),惟妙惟肖地描写和分析英格兰小镇妇女的种种心态。
乔治·艾略特是一位较盖斯凯尔太太更富才华和生活体验的女作家,她的心理小说主要在她创作的后期,以《米德尔马奇》(1871—1872)和《丹尼尔·第朗达》(1876)为代表。《米德尔马奇》副标题为《外省生活研究》,分别写米德尔马奇镇胸怀壮志的男女青年各一。女青年多萝夏·布鲁克一心欲献身伟大事业几至偏执,嫁与一年长学者,欲助其成就功名,不料此人却已是平庸伧夫,二人因生活目的有异而渐至感情破裂,导致婚姻实质上失败。与多萝夏相对应,男青年里德·盖特是一有为医生,矢志研究一生物学重要课题,但因性格上的弱点,无力抵抗世俗政治及婚姻生活干扰,研究工作半途而废,转而成为江湖医生,虽也名利双收,终因壮志未酬抑郁早殁。《丹尼尔·第朗达》也分写青年男女各一,男青年丹尼尔·第朗达追求道德完善,放弃上流社会悠闲安适的生活,参与反排犹运动,导致证实了自己本人的犹太血统而无法再立足上流社会;女青年格文德兰·哈利斯是利己主义者,嫁一倍加利己之富人,格文德兰受尽精神折磨遂致对其夫深恶痛绝。夫溺水,她袖手旁观;夫死,她无动于衷。
乔治·艾略特见闻广博,博览群书,敏于观察,精于思索,为她同代女作家所不及。她对古典及当代历史、哲学、伦理学颇有研究,人至中年转而从事小说创作,其作品带有相当实验性质。她通过对书中人物一一剖析,表达他们的爱情婚姻和伦理道德心理以及他们的内心或与他人的激烈心理冲突,其作品在此方面所达到的真实深刻程度,也为此前英国男女小说家所不及。《丹尼尔·第朗达》中所采用的象征手法又使它带有印象主义色彩。这些对后代小说家如托马斯·哈代、大卫·赫伯斯·劳伦斯(1855—1930)以及美国的亨利·詹姆斯都有重大影响。
梅瑞狄斯是乔治·艾略特同时代人,以心理小说家著称,他共写了13部小说,另有一些短篇。《哈里·里德蒙德》(1871)、《包尚的事业》(1876)、《利己主义者》(1879)等为代表作,其中又以《利己主义者》最受推崇。此书述一绝对利己主义贵族威洛比的婚恋。此公极度自私、傲慢,几近人性泯灭,即使恋爱、求婚也并非发自真情,不过是出自本能的色欲之念。但他又能以精雅的言谈风度伪装,掩盖其利己之心。他先与一女子订婚,后者因另有所爱而私奔,遂又追求一女子克拉拉。他以种种动听言词和雄辩逻辑,令恋人俯首帖耳任其驱遣,以满足其私欲;克拉拉经过精细观察渐识其内心真相而要求解约,威洛比则以克拉拉必须嫁其表兄为条件。克拉拉原来与其表兄彼此早有好感,按威洛比所提条件解除婚约其实正中下怀。此前另有一女子拉蒂夏钟情于威洛比而遭拒绝,威洛比却又转而逐猎此女,拉蒂夏虽因前嫌而对他有所警觉,终因迫于情势而自投罗网。本书副标题为《叙述体喜剧》,梅瑞狄斯继承了菲尔丁、斯恩特、萨克雷以来英国小说家戏谑嘲讽的传统,又善于心理分析,写尽当时男女关系中的丑恶心态,是一部精彩的讽刺心理小说,威洛比这一形象已成为具有警世作用的不朽人物。
在19世纪中后期,盖斯凯尔太太、乔治·艾略特、梅瑞狄斯以及爱米丽·勃朗特等一批优秀小说家不约而同地撰写心理现实主义小说、讽刺心理小说以及心理浪漫主义小说,这既是传统英国小说和英国小说中的心理构建趋于成熟完善的标志,又是当时欧洲哲学、自然科学空前发达在小说创作中的反映。当时,在哲学和自然科学领域,实验的方法开始盛行,心理学从长期以来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而独立成为一门学科,这些都对心理小说的创作产生了直接影响。这些小说家,或追随当时的心理学,或与他们同步,通过自己的作品,进行着探索心理活动的“实验”。不过由于小说家凭借的主要是直觉的、感性的方式,他们实验探索的结果,往往具有更大的预言性。在这方面,乔治·艾略特和梅瑞狄斯的后继者哈代、大卫·赫伯特·劳伦斯表现得更加突出。
六
哈代初涉文坛,可谓是由梅瑞狄斯引路,但因二人天赋、气质、生活经历方面的种种差异,小说家哈代成就远胜于梅瑞狄斯。哈代是一位多重性格、多重题材、多重风格的作家。年轻的哈代身为无名的建筑绘图员,以一部情节取胜的小说《计出无奈》(1871)而跻身文坛,但他那哲人的眼光和思辨的头脑却把他的创作引向人生深层的探研。在他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有七部他自称为“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在其中,他以乔治·艾略特式的严肃认真,通过精湛的心理描写和深邃的心理分析,真实地表现了以“威塞克斯”地区为代表的具有世纪末色彩的普通人生——以人与外部世界激烈冲突以及与之对应的内心激烈冲突为表征的人的欲望、追求、际遇和命运;人在世纪之交对于宇宙、未来高瞻远瞩的思考和预见。这些小说的人物心态心理时时随情节开展而运作,它们是心理性质的作品,但它们又都有哈代精心设计的结构。哈代后期的几部性格与环境的小说,诸如《还乡》(1878)、《卡斯特桥市长》(1886)、《德伯家的苔丝》(1891)、《无名的裘德》(1896)都是既“精于结构”,又精于心理。英国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发展至此,也应算是一个段落。
哈代在另一些被视作次要作品的中篇小说中,更有关于表现和探索当时生理、心理假说或理论的诸如“渗透论”的试作,如《萎缩的胳臂》(1888)、《瑞乐舞琴师》(又译《魔琴师》,1893)、《耽于幻想的女人》(又译《因情所感》,1893)等篇。《萎缩的胳臂》写一弃妇夜梦拧其情人新欢胳膊,此臂遂渐萎缩,终生致残;《瑞乐舞琴师》写一琴师魔力无穷,引诱一天真少女随琴狂舞,并弃原恋人随他而去;《耽于幻想的女人》写一女子单恋从未谋面的年轻诗人,日夜情思昏然,产一子而逝,此婴儿竟酷肖该诗人。这类小说颇受法国埃米尔·左拉(1840—1902)的长篇小说《玛德莱娜·费拉》(1868)的启发,表现人的心理机制对生理机制的影响。哈代曾对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发生兴趣,并在自己的创新实践中引进他的方法和经验。他的尝试,对美国的德莱塞(1871—1945)等小说家的创作,也有直接影响。
19世纪最后二十年,英国小说发展由繁荣高峰渐趋平缓,又出现了罗伯特·斯蒂文森(1850—1894)、约瑟夫·鲁德雅德·吉卜林(1865—1936)等人写异国情调、冒险主义的新浪漫主义小说和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等人的唯美主义或颓废主义作品。这批作家大多既是小说家,又是诗人、散文家或剧作家,作品题材丰富多彩。他们以天赋的才能、机智和精湛的文学修养创作的心理小说极富魅力。
斯蒂文森的《哲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又译《化身博士》,1866)就是极富奇思妙想的一部,它写谦谦君子哲基尔医学博士以自身做秘密实验,每服用自己发明的一种药物,即化身为丑陋邪恶的人,名海德先生外出作恶,越作越甚,竟至剖尸害命,最后药物失灵,海德先生无法如期恢复哲基尔博士本来面貌,在秘密暴露前饮弹自裁。
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1891)更是别出心裁:美少年道林·格雷耽于声色之娱,在亨利爵士的引诱下,虚度年华。画家哈华德崇拜美,为格雷精心绘一写真,意图永葆其美妙青春。格雷日趋堕落,直至犯罪,画像即随之日渐老丑,其本人面貌则俊美无改;但画中形象使格雷痛苦难忍,竟向它猛刺。待人闻声冲进屋内,格雷已陈尸地上,面部沟纹纵横,一把利刃刺入胸前;继观壁上画像,则美韶如初。
从心理的角度分析,这两部小说无疑都是着上了神秘色彩的探讨道德—善恶冲突—双重人格之作,从远至中古的浮士德博士传奇故事中,可剖出它们的胚芽。但它们又都富有现代色彩和预言性。哲基尔博士发明的药物,与当代威胁全球的各类毒品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道林·格雷的画像》在探讨善恶冲突、双重人格的同时,更侧重于探讨艺术与道德的关系,是体现他们唯美艺术主张——艺术至上,艺术永恒,艺术不受道德制约——的创作实践。
这类小说又与神秘、鬼怪、惊险、恐怖小说十分亲近。神秘、鬼怪、惊险、恐怖小说在英国19世纪后期颇为流行。威尔金·柯林斯的《白衣女人》(1860)、《月亮宝石》(1868),亚瑟·柯南道尔(1859—1930)的福尔摩斯侦探故事(1887—1927)以及稍后的吉尔伯特·切斯特顿(1874—1936)的布朗神父的故事(1911—1935),早已成为这方面的经典。此一时期还有不少本以写世态人情为主的现实主义小说大家狄更斯、盖斯凯尔太太、哈代等,也曾在这方面试笔。正像此前一个世纪出现过的哥特体小说一样,它们也包含以超自然手法表现的心理构建,并能在读者中引起特定的心理效果,但它们的题材却远较哥特体小说广泛。同时,这些作品中有些又与当时流行的科学探索和假说有关,有时,又是以现代灵学研究为契机,其思辨性、哲理性及感染力也远胜于过去的哥特体小说。吉卜林短篇小说中的《人力车幻影》、《梦——樵童》等,都是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人力车幻影》中的幻影似乎是一弃妇死后的阴魂,它虽给人以神秘之感,但形象并不可怖。它的作用不在直接刺激读者的感官,而在反映男主人公“我”的内疚心理。这正如在戏剧舞台上一样:同为“鬼”戏,粗俗迷信的鬼戏可以任魑魅魍魉在台上乱舞,观众只需闭目或可无动于衷;深刻严肃的心理戏,则让舞台上的人物见鬼,产生恐怖、自责、悔恨等心理活动,从而引起观众内心挥之不去的震撼和健康的审美情趣。而此时期英国小说家之以心理浪漫主义用于神秘、鬼怪、惊险、恐怖小说,再次显示了他们不同于法国小说家以心理浪漫主义用于爱情小说。
七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英国一大批有才华的作家如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阿诺德·本内特(1867—1931)、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爱德华·摩根·福斯特(1879—1970)等边行走在传统现实主义的轨道上,边探寻新路。他们的作品,心理构成比前辈作品丰富,但都不及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和大卫·赫伯特·劳伦斯那样富有创新的心理特色。
康拉德的波兰血统,他早年四海漂泊的流浪生涯,给了他多种文化的影响以及丰富深刻的人生体验。他主要以海上冒险小说著称。英国这个岛国以其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拥有产生海上冒险小说的特殊条件。《鲁滨孙漂流记》以及斯蒂文森的《宝岛》(1883)普及全球的程度,极少小说堪与匹敌。康拉德的小说与这类通俗的航海冒险小说截然不同。它们的情节大多平淡无奇,无非是筹备—出海—遇险—搏斗—漂泊—返航,但就此过程,康拉德却写出人物的思绪和精神面貌。他极少长篇大论地描述分析,往往只以人物一二动作表现流动不居、稍纵即逝的意识和潜意识;用只言片语表示即时的对话和潜对话。环境,即海上和航船中的气氛则是用来进一步烘托人物的心理,这是类似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那种印象主义的表现手法,也就是即时捕捉转瞬即逝的感觉印象加以表达的方法。稍后的英国短篇小说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也是以这种手法见长,《已故上校的女儿们》(1920)即是代表她的这一特色的名篇。《水仙号上的黑鬼》(1898)、《黑暗的中心》(1899)、《吉姆爷》(1900)、《台风》(1902)、《青春》(1902)都是康德拉具有这一特色的优秀作品。《水仙号上的黑鬼》写英国商船从印度孟买返航途中突遇风暴,经过四五个月的奋斗终于到达伦敦。船上有一新加入的黑人水手吉米,甫登甲板就躺倒装病,航船度过风险即将顺利到达目的地,他才准备上甲板工作,船长知其用心,发薪前不准他出舱,全船水手有人不明真相,有人欲借题发挥,几成哗变,终因大家意见不一而逐渐平息。吉米因长期卧床忧郁而亡,葬入大海。水手中有一爱搬弄是非者邓肯,曾挑唆吉米怠工,在吉米临死时又偷去吉米的积蓄。另有一老水手申格里顿,终生漂泊,四海为家。全书共分五章,前三章述起航,遇风暴,全船人员与风暴搏斗,第四章已是风暴余波,第五章为结局与归航。作者以海象征人生,将水手的海上生活看做人类的普遍生活,以水手的不同言行和心态表现人的普遍心态。只有康拉德那样经历常年海上冒险生涯、饱尝艰辛苦难的作家,才能如此真切自然地表现海上生活,深刻动人地表现人生和人的命运,并使小说中的心理构建具有如此的阳刚之美。
劳伦斯是另一风格独特的作家。身为诺丁汉井下矿工之子,他了解矿坑中的生活和此间人们的内心生活,就像康拉德了解海上生活和彼处人们的内心生活一样。《儿子与情人》(1913)是他的成名作,带自传性,写矿工莫雷尔一家的不幸。井下长期不见天日的生活使家长酗酒、暴戾,从而夫妻失和。出身较高,情感细腻的妻子格楚德把全部情感转嫁于其子。丈夫死后,长子劳累致死。格楚德与幼子保罗相依为命。她对保罗感情上的独占专宠使保罗难与异性交往。后格楚德患病死去,保罗经过漫长的思想挣扎,才摆脱了丧母的悲痛,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劳伦斯了解弗洛伊德的学说,他为保罗母亲取的名字恰是哈姆雷特母后的名字,他在这部书中虽非仅写“俄狄浦斯情结”,但却以艺术形象提供了这方面的例证。
劳伦斯此后的一些作品如《虹》(1915)、《恋爱中的妇女》(1921)、《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都反映出他对性爱、情欲的真实描述。不过,由于他个人的独特见解,他对两性行为的处理过于直露,不仅遭到当时传统、拘谨的批评家和读者的谴责,作品甚至被列为禁书,而且至今也使人感到这不免冲淡或掩盖了他那些心理方面精彩的处理。
在此时期还有一部出版后即被列为禁书的《孤寂深渊》(1928)。作者是女小说家拉德克利夫·霍尔(1886—1943),写一女性倒错者的心理体验、感情悲剧和顽强奋斗。主人公是英国贵族戈登的独生女,在她还是腹中胎儿时,父母切望产一家族和庄园的男继承人,并早准备好了男性教名。不料事与愿违,呱呱坠地的恰是女婴,但父母仍把她叫作斯蒂芬。更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婴在成长过程中从生理到行为都表现出与她的性别相左的特征。她在父亲的精心教养下长大成人,在与男女朋友交往中产生反常心理和行为,使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天生异于常人,父亲是唯一了解和引导她的人。父死,她为母亲和周围邻里亲友所不容,便去伦敦独立生活并开始写作生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成为战时女子救护队司机,在法国服务,智勇过人,获得奖章。此时她与和她并肩战斗的威尔士孤女玛丽成为好友并真诚相爱。战后她二人在巴黎开始同居生活,斯蒂芬虽已是名作家,仍不能跻身上流社会。她与玛丽结识了许多主要以艺术谋生的同性恋者,亲见他们在物质上的窘困和精神上的不幸。后玛丽与斯蒂芬少女时代的好友和求婚者加拿大人马丁·哈拉姆暗暗产生感情,斯蒂芬不愿自己深爱的玛丽继续为自己过孤独反常的生活,经过内心感情上的剧烈搏斗,促使玛丽与马丁结合,斯蒂芬自己则继续孤军奋战。
这是一部传统写实心理小说,但题材上有所突破,而当时则只因其写同性恋而被视为淫书。实际上此书并无丝毫不洁笔墨,不过是以同情的态度反映这一类天生非常人的生活和心态。英国的民性风习,向来趋于拘谨,19世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由于女王及王室首倡,朝野上下更加传统保守,此时期文学作品,即使是心理小说也未敢言性。20世纪以后,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社会风习、道德观念受到战争冲击,急剧改观。女权主义之提倡,现代心理科学之传播,又成促因。文学作品坦率言性,也是这种变革的直接反映。但是涉及这类内容的严肃小说,目的不在宣淫,而是将性视为人生不可否认的一项重要构成而加以讨论和反映。霍尔的《孤寂深渊》在当时虽遭封禁,小说名家和批评名家中的有识之士如福斯特、吴尔夫、本内特已细查菁芜,给此书以公正评价,但某些作品要为广大社会承认,尚需耐心等待。《孤寂深渊》则在“二战”之后,1949年才被解禁;劳伦斯的作品,也是战后才得到公正评价。不过,像这类作家的作品对小说心理构建的拓展,却在它们出版当时即已发生影响。
八
20世纪以来,特别是“一战”以来,社会变革及其对文学艺术的冲击,并非只表现在个别作家或个别作品上,一种泛称为现代主义的世界性文化运动蜂拥而起,渗透到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各国家和地区根据自己的国情而形成的各种流派都汇入了这一主流。英国的意识流小说就是一股可观的支流。领先的头浪是多萝西·理查森(1873—1957)的《人生历程》(1915—1938)、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艺术家青年时代的画像》(1916)和弗吉尼亚·吴尔夫(1882—1941)的《达洛维夫人》(1925)。
多萝西·理查森出身小康之家,童年受过正规教育,由于家境日窘最终破产,她很早就独立谋生,先后当过家庭教师、小学教师、牙医助手。在伦敦经著名小说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引荐而涉足文坛并崭露文才。1915年她发表长篇小说《人生历程》第一部《尖屋顶》后,一举成名。1917年与画家阿兰·奥德尔结婚。她毕生卖文度日,同时连续写作其长篇系列《人生历程》,最后的第十三部《月光进行曲》未完成,出版于她死后。这是一部带自传性的巨著,类似早它两年开始出版的法国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追忆逝水年华》。多萝西·理查森在自己这部小说的序言中说,她是在“探索与流行的男性现实主义对应的女性现实主义”。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为一名叫米瑞阿姆·罕德森的女性,作品以大量自由联想、内心独白表现她大半生的经历。从少女米瑞阿姆离家去欧洲大陆女子寄宿学校任教,到回国后在伦敦谋生,后参加一文化团体的聚会,与一女友夫妇交往;从热衷于费边主义随后又幻灭,到她的恋情和写作经历,她与艺术家诺布尔相识……整个小说形式比较规整,每一部篇幅大致均等,分若干章。每一章在一般叙事、对话形式之间插入自由联想、内心独白的段落。小说发表之初,因它不同寻常的形式而使人耳目一新。当时英国女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梅·辛克莱(1863—1946)在评论这部作品时,首先把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提出的“意识流”概念引入文学批评,此小说遂成为意识流小说的模型之一。今天读来,整个作品漫长拖沓,“意识流”连绵不绝,未免平淡沉闷,但它在文学史上仍葆其应有的地位。
乔伊斯是举世公认的意识流小说大家,这位都柏林郊区中产之家的长子,秉承了爱尔兰人特有的艺术气质和丰富想象力、创造力,很早就为自己选择了自由写作的道路。为摆脱他那宗教及社会背景的影响和干扰,他携家带口常年辗转于法、意、瑞士等欧陆国家,在贫病中坚持创作,并加入旅居欧洲的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1885—1972)为首的先锋派行列。《艺术家青年时代的画像》这部自传体小说表现了艺术家斯蒂芬·戴达勒斯的成长过程。这部作品是否属于意识流小说,各派聚讼纷纭,但无疑带有意识流成分。他的《尤利西斯》(1918—1922)则是一部举世无双的意识流代表作。它没有密切连贯的情节,题目是希腊史诗《奥德修记》的主人公奥德修斯的罗马称谓。人物与架构均与《奥德修记》对应,主要人物布卢姆是个已属中年的爱尔兰犹太人,某报社广告兜揽人。另有二次要人物,一为斯蒂芬·戴达勒斯,离开大学不久的年轻诗人;一为布卢姆之妻莫莉,有名气的歌唱演员。全书是布卢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日常活动。晨起,早餐,伺候莫莉用餐,进教堂,洗蒸汽浴,参加葬礼,到报社和公共图书馆办事,到书摊为莫莉租色情小说,吃午饭,顺便给女友写信,到酒吧去为死者办事,偶然卷入一场政治辩论,败兴离去,在海滩小坐,与一孤独女子互送秋波,到医院去探望难产妇人,遇朋友之子斯蒂芬,斯蒂芬午夜尾随他至一妓院,见他在其中大发酒疯,帮他逃离,邀至家中,二人高谈阔论,涉及宗教、社会、民族、婚姻制度、文学、艺术。与布卢姆这一整天的活动相应,是他二十四小时的内心漫游,反映出十余年来平庸的家庭生活;幼子夭折对他们夫妻精神上的打击;他时常惶惶于妻子另有私情,甚至产生莫莉与剧院同事鲍依兰通奸的幻视;他对海滩上孤独女子的非非之想;他对宗教、民族、婚姻以及文学、人生的见解;他对斯蒂芬油然而生的类似父爱之情;他在妓院看斯蒂芬时眼前出现的种种幻觉;等等。午夜斯蒂芬离开他家之后,布卢姆沉思良久,临睡前发现莫莉与鲍依兰私通的蛛丝马迹,又思绪潮涌。但他经过这一整天的意识活动也悟出妻子的背叛也与自己未满足她的夫妻生活要求有关,他决定不对他们采取过激手段,只要设法驱逐鲍依兰即可。最后一章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莫莉睡前内心的意识之流,长达四十页。她思前想后认为布卢姆有教养、有学识、宽厚、本分,仍不失为佳婿,决心再给他一次机会。最后她忆及当年布卢姆求婚情景,遂沉迷于幸福之中,全书亦至此打上句号。作为一部意识流小说最有影响的作品,这部小说以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自然时间与心理时间交替,表现人物的意识及潜意识活动,是实践威廉·詹姆斯的“意识流”理论的一次较成功的创作。
乔伊斯的另一部重要作品是《为芬尼根守灵》(1939),是一部怪异难懂的作品。与《尤利西斯》类似的是,整个作品仅以主要人物及夜间睡梦中的意识活动为内容。伊尔维克是人类的代表,其妻一家是所有人类家庭的代表,他们光怪陆离的梦魇,代表现代人所面临的噩梦般的大混乱,大崩溃,反映了作家对现有世界和时代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精神危机的种种忧心。乔伊斯在语言上戛戛独造,经过拆散、组合,创出许多新词,同时引用了英语之外的许多古今方言,更显晦涩。由于这部书结构、语言上的这些特点,自然失去了一般小说的可读性,而且充满至今难解的疑点,比《尤利西斯》中的还多。更有一些现代、当代研究者将它当作散文、史诗、诗歌、小说的特异综合体,而非普通小说加以研究。
吴尔夫是另一位有影响的重要意识流小说家,在《达洛维夫人》中,她以比《尤利西斯》小得多的篇幅记录了达洛维夫人在伦敦一天当中的生活,主要采用场景和人物外在行动描述以及内心独白并重的手法。《到灯塔去》(1927)记述兰姆西教授一家以及友人三次到苏格兰西北部一个小岛度假,更深一步揭示了各个人物内心的活动,反映了女作家世事沧桑、生死渺茫的惆怅。作品主要采用的是意识陈述与内心独白相结合的以及将它们与行为动作穿插交错的手法。《海浪》(1931)是吴尔夫意识流创新的登峰造极之作。全书共分九章,每章开头都有一段景物描写,很像剧本各场前的场景介绍,但是用优美的散文诗写成。正文几乎全部以人物独白的形式专门表现六个朋友的意识活动:他们童年时代在海边嬉戏;他们长大成人后相聚伦敦一餐馆为共同的朋友饯行,不久另一朋友死于非命引起大家悲痛;漫长岁月流逝而去,他们再度相聚,已是垂垂暮年。每段正文前对海浪及海边景物的描写与正文意识流节拍吻合,起伏对应,海浪的起伏涨落象征人生的浮沉否泰,通篇进一步反映了女作家人生如寄的无限忧思。
吴尔夫对于意识流小说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她以精致细腻、富含诗意的笔锋准确勾勒皴点出了她所熟知的社会圈子深层的精神世界,但她的社会圈子毕竟仅仅限于她和她的家族所属的中上层社会知识界,是一个小范围的精神贵族集团。对乔伊斯那种更能代表浩瀚普遍人生的人物和题材,她则望尘莫及。
乔伊斯和吴尔夫这两位具有世界影响的意识流小说大家生死同年,这既是奇迹般的巧合,也多少可以说明意识流小说的产生并非个别现象。从小说本身的发展来看,它是人类通过文学作品认识自身内心世界的需求不断深化的反映,是小说向戏剧、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形式中意识流手法的借鉴,也是现代心理学中“意识流”理论在小说创作中的实践和体现。在小说发展之初,心理描写、心理分析就是它的重要构建,随着小说这种形式发展得日臻成熟,心理构建也日益拓展,以至出现了以探索人物内心为主要内容的心理小说。在19世纪,像乔治·艾略特和梅瑞狄斯这样的小说家几乎是与当时的心理学家同步,以感性的文学手段探索人物的心理机制(心理学家则是以理性的科学手段做同样的工作)。但是人类对自身意识的探索,并不满足于只停留在较明确的意识(也就是一般传统小说或心理小说中的思想感情),而是要求继续深入认知意识中那些模糊不清、不受理性制约的部分,也就是前语言区的潜意识,或谓无意识、下意识以及梦、幻觉。早在20世纪以前从斯特恩开始,那些天生敏锐的小说家,如狄更斯等现实主义小说家和很多浪漫主义小说家,就已对潜意识、梦以及幻觉有所涉及。散文家和文学批评家德·昆西(1785—1859)曾应用鸦片治病而成瘾,后以亲身体验加想象写成《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记述人在鸦片作用下所产生的心理活动和幻觉。一般将此书列为纪实散文,实际上带有自传小说性质。它可以说是它的下一个世纪意识流小说的早产儿。到19世纪末,随着心理学家对“意识流”理论的发明,小说家对这些意识领域的探索更加自觉、明确,这大约就是意识流小说在法、英、德、奥、美诸国不约而同纷纷涌现的背景。又由于20世纪以来各派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互相渗透,文艺,包括小说创作中的“非理性”倾向,更是将意识流小说推进到一个高潮。但是人类既是有理性的动物,而且理性恰恰是他与其他动物的重要分界线;潜意识、梦境、幻觉又只是人的全部意识中的一个部分,意识流小说以人的这部分意识为内容,固然是一种不容低估且又意义重大的开拓,但固守一隅、无视人类意识的全部内容,则会产生以偏概全,钻牛角尖儿之虞。另外,按照意识流小说家的理论,意识流小说主要表现前语言区的意识,而作为小说中的一种,又必须以语言作为其载体,似又使其理论自生悖谬,难以自圆。
英国意识流小说家在多萝西·理查森、乔伊斯、吴尔夫之后,虽有后继者福德·马多克斯·福德(1873—1939),系列小说《检阅终结》四部曲(1924—1928)为其代表作,作者通过主人公蒂金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经历写出英国社会在这一时期人们内心世界——价值观念、道德观念——的巨变,再后又有马尔科姆·劳里(1900—1957),代表作为《火山下》,1937—1939年写,改写后发表于1947年,写醉汉心态,用以象征举世皆醉的时代。但他们的作品与乔伊斯、吴尔夫相比,在题材上尽管有所拓展,却已是意识流小说的未尽余波。
九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特别是战后,由于社会剧烈深刻的变化,同时也受小说发展中自身消长规律的制约,英国当代小说家又在创作中开始了新的探索。一批战前就已驰骋文坛的作家如伊丽莎白·鲍恩(1899—1973)、伊夫林·沃(1903—1966)、格雷厄姆·格林(1904—1991)、亨利·格林(1905—1973)、查理斯·波西·斯诺(1905—1980)等仍然笔耕不辍,同时文坛上又跃起一批小说新人如安格斯·威尔逊(1913—1991)、穆瑞尔·斯帕克(1918—2006)、多丽丝·莱辛(1919—2013)、艾莉斯·默多克(1919—1999),以及50年代叱咤风云的“愤怒的青年”代表作家金斯利·艾米斯(1922—1995)、约翰·布莱恩(1922—1986)、约翰·韦恩(1925—1994)、约翰·福尔斯(1926—2005),他们各以题材和风格上与众不同的特点显示自己的才华和智慧,体现出一种与前人不同的探索和创新。其中有人受存在主义、新小说等异域小说流派影响偶有试作,但他们的主要作品却无形中汇成一条战后英国小说的主流,而这一主流的特征则是在重新纳入英国小说现实主义传统的前提下的创新。他们家又重新重视情节,也就是要给读者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情节只是一个躯壳或架构。凭借这一躯壳和架构,他们在人物和人物心理方面充分发挥各自的种种创造才能,他们继承传统的写实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又不忽略表现意识流和运用时序交错。通过这种综合性手段的处理,他们作品的情节避免了过去许多文学大家处理情节上的单调和程式化;小说的结尾,更加耐人寻味,也更符合生活的真实,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就是这方面的一个著名范例。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当代小说家,更少有人专事心理小说写作,但他们的个别作品,却也属于心理小说。鲍恩的《日中》(1949)、约翰·考柏·波伊斯(1872—1963)的《密友》(1952)、爱伦·西利托(1928—2010)的《长跑少年犯的孤寂》(1959)、莱斯利·哈特利(1895—1972)的《牵线人》(又译《传话者》,1953)、威廉·戈尔丁(1911—1993)的《蝇王》(1954),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簿》(1962)、《黑暗前的夏天》(1973)都是这方面的优秀作品。
《日中》这部女作家所写、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很有代表性。出身爱尔兰古老世家的鲍恩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即以擅长表现中、上层女性人物心理及人际关系著称。战争期间,她像斯帕克一样投身于战事服务,担任反法西斯宣传工作,像当时很多出身中上层、本身具有高智能的英国妇女一样,一改当时温馨、宁静的生活方式,受到战争的洗礼,开阔了眼界和胸怀。战争结束,鲍恩重返案头后,她小说的题材已不同于战前。《日中》可谓从回溯角度来审视战争的小说。以女作家亲身经历的战争为素材,以伦敦为背景,通过女主人公丝黛拉和她的情夫罗伯特以及另一欲占有她的男子哈里森之间的感情纠葛,集中反映了“二战”阴云笼罩下人们的心理变化以及战争对人们的憧憬、理想、爱情以及其他个人生活的压抑和影响。鲍恩的心理小说是写实主义的,她那种细腻的笔触,善于抓住瞬息万变的心理活动之一瞬的印象主义手法,使人很容易想到吴尔夫和曼斯菲尔德的风格。但她又不同于她的这些前辈女作家。她的心理描写对象,紧紧与时代的重大事件相关,而不是单纯的男女私情。《日中》所反映的是人物的政治心理,丝黛拉的感情变化,喜怒哀乐,直接受她的政治良心和社会正义感所制约。《日中》恰好体现了英国小说家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严肃创作态度这一优良传统,说明心理小说的内容并不仅仅限于“饮食男女”。
莱辛也是一位富于探索、创新精神的多产女作家。她善于写具有独立精神和见解的社会妇女的精神面貌。她的《地狱沉沦记》(1971)探讨了物质文明发达社会中人们的精神危机。《黑暗前的夏天》是她的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写贤妻良母式的中年妇女走出家庭,开发自我过程中的种种心理体验。《劫后回忆》(1974)则是一部探讨人类精神文明的前途问题的小说。莱辛在70年代创作的这些心理小说也说明当代作家对人类现状和前途的关怀,他们是在通过自己的创作与预言家和哲学家分担课题。
当代活跃于小说领地的作家中,还有两位引人注目的心理小说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1939—)和苏珊·希尔(1942—)。她们同为取得大学硕士学位不久即开始小说创作的作家,而且同为6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同以妇女的精神世界为主要题材。不同的是德拉布尔以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妇女的心理为她的主要对象;希尔则侧重于写下层贫苦的妇女和儿童。她们都看重传统,但又不因循守旧,与当代高度工业化社会紧张、快节奏的生活相应,她们的小说结构和语言更加简洁、准确,剖析心理时能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写出前所未有、带有浓厚时代色彩的人的内在世界——个人的孤凄、苦闷;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冷漠以及人的努力挣扎、试图打破隔膜达到沟通。这一代作家的创作活动目前仍如日中天,今后他们是否会走出人类精神危机和人际关系探索主题,他们将把英国小说带向何处,尚待他们的作品作答。
1991年完稿于北京海淀
2015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