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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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柏林求知会诸贤

1923年9月,傅斯年离开伦敦大学,到德国柏林大学继续留学。傅斯年之所以由英赴德,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受柏林大学文化氛围与学术空气的影响,当时柏林大学有几种在世界很有影响的学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物理学和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物理学方面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论,当时都是轰动一时的学说;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是柏林大学传统的、久负盛名的学科。二是受在柏林大学留学的朋友们如陈寅恪、俞大维等人的影响。当时柏林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甚多,其中许多是傅斯年的同学好友。

傅斯年到柏林大学不久,何思源、罗家伦、毛子水等北大老同学也先后到柏林大学留学。傅斯年与这些同年好友朝夕问学,互相切磋,既提高了见识,又增进了友谊,傅斯年与许多人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尤其是与陈寅恪、俞大维、何思源等就是如此。

陈寅恪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和傅斯年一样,出身于书香世家。其祖父陈宝箴,清末官至湖南巡抚,因支持戊戌变法,推行新政,被慈禧太后革职。其父陈三立,晚年号散原老人,是清末四公子之一,为晚清著名诗人。陈寅恪自幼接受了严格的传统教育,6岁开始在家塾中读书识字,系统学习了儒家经典和诸子之学。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国学功底深厚。陈寅恪酷爱读书,经常是手不释卷,夜以继日。13岁那年,陈寅恪随从长兄、著名画家陈衡恪去日本留学,后来一度回国,进一步广泛涉猎中国传统书籍。其侄陈封怀回忆说:“祖父藏书很丰富,六叔(陈寅恪)在他十几岁时及后来自日本回国期间,他终日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佛书等等,无不浏览。”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页。陈寅恪自己也说:“因髫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王钟翰:《陈寅恪先生杂忆》,见张杰、杨燕丽编《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页。以后又留学美国和欧洲诸国,精通几十种文字,正如罗家伦所说:“除近世重要文字外,还有希腊、拉丁、梵文、巴厘文、中波斯文、突厥文、满文、蒙文、藏文等,供他参考运用的总计不止十六七种。”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 《傅孟真传记资料》(一),(台)天一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页。1910年,陈寅恪先后到欧洲、美国留学,1921年再度由美国到德国柏林大学留学,主要学习语言文字学。

在德国留学期间,陈寅恪经常和傅斯年、赵元任等利用吃饭的时候或晚上互相讨论,切磋学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曾回忆,他们1924年5月从美国到了柏林,会见了一大批旧识新知,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陈寅恪和傅斯年:“我们1924年5月离美(到了柏林),会见了一大些旧识新知,最近的就是寅恪和孟真。那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的乱的不得了,他们说只有孟真和寅恪两个是 ‘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他们常常午饭见面,并且说好了各吃各的,因为大家都是苦学生么。”杨步伟、赵元任:《忆寅恪》,见张杰、杨燕丽编《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页。傅斯年留学期间受陈寅恪的启发和帮助很大,回国后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友谊。

俞大维,浙江绍兴人,出身于书香世家。其伯父俞明震,清代进士,翰林院学士。其父俞明颐,曾任湖南陆军小学总办。俞大维的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孙女,舅父曾广钧是翰林,俞大维与陈寅恪是姻亲,俞大维的姑母俞明诗是陈寅恪的母亲,其妻子陈新午又是陈寅恪的妹妹。两人的父祖都是好友,所以俞大维在谈陈寅恪时,说他们是三代世交、两代姻亲、七年同学。他们曾在美国哈佛大学共同留学3年,又在柏林大学同学4年。

俞大维16岁进上海复旦中学,跳级毕业。18岁入复旦大学预科,1918年至哈佛大学读哲学,3年拿到博士学位,12门课全是A,获得Sheldon Travel Grant(谢尔顿旅行奖学金)前往德国柏林大学留学。在德国留学期间,俞大维也是兼收并蓄,广泛涉猎、求博求通。罗家伦回忆说:“俞大维则天才横溢,触手成春;他从数学、数理逻辑到西洋古典学术的研究(即希腊、罗马学术思想的典籍所谓Classical Studies);从历史、法理、到音乐,再从音乐到开枪放炮的弹道学,和再进而研究战略战术。我想他心目中最向往的是德国大哲学家莱白尼兹(Leibnitz)是不见得十分冤他的。”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 《傅孟真传记资料》(一),(台)天一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页。

俞大维原先也侧重学习文史,自从与傅斯年交往,深感功底不如傅斯年,才改学了自然科学。他曾对别人说:“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邓广铭:《回忆我的老师傅斯年先生》, 《傅斯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页。于是弃文学理,最后成为著名的弹道专家。1925年,俞大维的一篇论文刊载在美国最著名的数学杂志Math-ematische Annalen上。据后人记载,多少年来,在美国这个权威的数学刊物上只发表过两篇中国人写的论文,其中一篇便是俞大维的,另一篇是多年以后华罗庚的,可见俞大维的学术研究也有独到之处。

傅斯年对俞大维也很佩服。傅斯年到德国柏林大学不久,他在北京大学时的同学好友毛子水也到德国留学,见面后傅斯年向他介绍在德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情况时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毛子水:《记陈寅恪传先生》,见张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傅斯年与陈寅恪、俞大维在学业上互相切磋,在生活上互相照顾,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回国后,俞大维将幼妹俞大介绍给傅斯年,两人于1934年在北平结婚,傅斯年与俞大维成为郎舅之亲,关系更为密切。

除陈寅恪和俞大维外,在柏林大学和傅斯年朝夕问学的还有何思源。何思源字仙槎,山东菏泽人,几乎与傅斯年同样,出身于没落的官僚家庭,靠自己努力和师友的经济资助,1915年考入北大预科,学习哲学,1918年升入文科哲学门。傅斯年等人组织新潮社,何思源积极参与。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曾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志趣相同。在北大读书的四年里,何思源与傅斯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1919年,两人同时考取山东官费留学生。何思源赴美国,先入芝加哥大学学习哲学,获哲学硕士学位,又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政治学、经济学。1922年,受傅斯年、毛子水等在欧留学生的吸引,又赴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主要研究德国的传统学科政治经济学,考察德国的社会与政治,为他撰写《国际经济政策》一书积累材料。何思源自己回忆说:“我在美国上了三年大学,自感一无所成,1922年转赴欧洲,先到德国学习……在德国三年,学经济和政治。我觉得美国的自由经济是自私自利的经济。他们的思想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国家没有政策与计划,而德国政府对社会经济干预较多,人民也有服从国家管理的习惯。我对经济政策与计划问题发生兴趣,想写一本书。”马亮宽主编:《何思源文集》第二卷,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986页。何思源在德国两年多,与傅斯年相处一年多。他与傅斯年对德国人的认识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的共识应该说是互相启发的结果。

当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可谓如过江之鲫,蔚为可观。除了上面介绍的三位外,罗家伦、徐志摩、金岳霖、毛子水等人都是常和傅斯年砥志问学的同窗好友,正如罗家伦所说:“在民国十二年至十四年之间,不期而然的,这些人大都集中在柏林。如赵元任、徐志摩、金岳霖诸位,也时来时去,有时候大家晚上闲谈的时候,各拈妙谛,趣语横生。回想起来,真是人间一种至乐,可是此乐已不可再得了!”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 《傅孟真传记资料》(一),(台)天一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页。同学好友,学业上各有专攻,各有所长,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切磋学问,互相启发,互相吸收,对傅斯年兼收并蓄、求博求通的志趣有着重要影响。正如了解傅斯年甚深的罗家伦所说:“孟真是好强好胜的人,这种空气自然更刺激他博学好问的精神。”傅斯年在英德留学期间兼收并蓄,求博求通与诸位好学深思、互相砥砺的同学有重要的关系。

当时,傅斯年等留学生在留学期间可以说是富于学而贫于财,他们在勤奋追求知识的岁月中却忍受着贫困的折磨。傅斯年等人名义是官费留学,但当时国内正是南北分裂、军阀混战时期,各派势力忙于争权夺利,哪有人想到在国外辛苦求学的学子呢?正如《中国留学教育史》所说:“民国八、九年至民国十三、四年,军阀祸国,财政收入皆充内战之费,一般正当支出,因而无着,国内之欠薪累累,国外留学生之所费,无法汇出。”林子勋:《中国留学教育史》,(台)华冈出版有限公司印行1976年版,第303—304页。

陈寅恪的女儿曾回忆说:“父亲在德国留学期间,官费停寄,经济来源断绝,父亲仍坚持学习,每天一早买少量最便宜的面包,去图书馆度过一天,常常整日没正式进餐。”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页。傅斯年的情况比陈寅恪更差。因为傅斯年祖父母在其留学期间先后去世,只剩老母弱弟等人,他们自己生活尚无着落,自然无力接济远在国外的傅斯年,因此,傅斯年在国外几乎是忍饥挨饿。他曾写信给在法国留学的刘半农,叙述经济的困难,信中说“中国自有留学生以来,从未遭此大劫”。刘半农当时已是五口之家,妻子和三个孩子都在身边,经济非常拮据,与傅斯年同病相怜,回信说:“可怜我,竟是自有生以后从未罹此奇穷大苦也。”徐瑞岳:《刘半农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58页。傅斯年在写给罗家伦、何思源等人的信中,也多次谈到因生活费无着、东借西挪、几乎断炊的窘状,如他在1926年2月致罗家伦信中曾说:“弟在巴黎最后接到朱寄之二十,换了后,还债等已精光,末日只剩了三十佛朗,其手中之二十马克尚是从吾(按:姚从吾)寄我者也。到了此地,幸员外尚有几文,故用到11月,过了初十,朱寄来二十镑,交了2月房钱去其过半,所余的月底还完了员外怎么办呢?幸与老陈(按:陈寅恪)定了一约,他先把二十镑之马克给我,我交了学费及他种零费,借给一位更穷的朋友三十马克,交了这月房钱,今天只剩下四个半马克,愁得这两天无以为计也。”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页。不久,又在致罗家伦、何思源的信中告诉他们自己的官费已无望,从此生活更无着落,信中说:“月中穷不可言,特别糟者是今后全无办法,山东学费已全无望矣。”同上书,第28页。在致罗、何二人的另一封信中说得更惨:“5月中旬连吃四日干面包,实在不免于夜间流涕。”同上书,第35页。

从这些信中可以看出,傅斯年等人在欧洲留学期间生活的艰难与困苦。这对他们的人格是一种锻炼,对他们的思想也有一定的影响。傅斯年终生反对奢侈浪费,要求贫富平等、救济贫困,与他青少年生活贫困艰辛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