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白评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监狱式的书室

刘大白的确天资聪颖,还在襁褓中就能够与人对话,十分讨人喜欢。金佩卿看到这一切,心理更加充满期待,并为他设计了未来的科举之路。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催促下,金佩卿为刘大白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建造一个书房,以便对他进行教读,使其静心学习,专心于科举功名。

金佩卿建造这个书房,十分用心。一是精心选定书房的位置。金佩卿住在金府的第三进。这是一座楼屋。明次间为穿斗式结构,有九檩六柱,屋后有一个大菜园。他请来风水先生察看,选定了书房的位置:在菜园的东北角落的水塘边。这里与庭院相距十几丈远,便于专心攻读,不受影响。金佩卿用石板铺成一条小路连接这个书房。二是精心设计书房的结构。他将房子建成方形,空间大,只开了一个门。书室四方一样,没有长短,隐喻四面没有变故,大吉大利,进入书室的主人将成为方正之人。显然,这里隐藏着他的强烈期待。而空间大,空气就好,不会闷气,有利于关起门来读书;至于只开一个门就是要减少对读书人的干扰。三是采用非常现代的建筑材料和建筑方式。整个房子,四面墙除了下面一段是矮墙外,上端整个用玻璃建成,屋顶也用玻璃盖着。这样的房子采光好,极为明亮,不会坏眼睛。这个书房,当时人们称它为“水晶房”。在晚清时代,玻璃作为一种新型的建筑材料,价格不菲。可见金佩卿倾注的心愿有多大。遗憾的是,这个书室在20世纪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摧毁了。

金佩卿对刘大白的教育抓得很紧。从三岁起,刘大白就由其祖父金友梅启蒙。后来,金佩卿又亲自教读。每天从清早到深夜,刘大白都在他的严厉监视之下苦读。当初,刘大白是一人苦读。后来,他的大弟金仲丹也来了,仲丹小他两岁。不知怎么,大家觉得天资聪颖的刘大白,幼时读书并不出色,接受能力并不强;相反,他的大弟金仲丹的记忆力比他强得多。但是,刘大白用心诵读,他的弟弟则不肯专心读书。勤能补拙,刘大白的成绩不仅不比金仲丹差,而且基础更加扎实。这就使后来二人的成就迥然不同。

金佩卿的教学方法非常独特。他的惯例是,早晨一开始,就先叫刘大白背诵头一天学习的内容,如果背不出,就得惩罚,背完后再点当天的书,而当天点的,不在当天晚上背出来就过不了关。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更加特别的方法,叫做“背挑书”。所谓挑书,就是任意选取过去读过的书,他说出其中一句,刘大白就得背出它的上下文。如果背不出,仍要受罚。刘大白背完之后,就叫仲丹背,但如果仲丹背不出,刘大白也要陪着受罚。尤其是,金佩卿嗜好鸦片,不怕熬夜,因此,大白常须跟他熬到深夜方可罢休。可是,第二天一早,刘大白又得继续读书。就这样,刘大白在青少年时期就整日整夜被关在监狱式的书房里,不准随意离开一步,每年只有春节一天和除夕半天可以不读书。除此之外,一年只有两种情况可以获得不读书的假期:一是父亲金佩卿有事要进城或遇别人家里有婚丧大事要去帮忙或庆吊的时候;二是他自己生了病,不得不休息的时候。对此,刘大白后来有回忆:

刘大白监狱式的书室——“水晶房”所在地,书室废于“文化大革命”中。张乐平摄

 

当牙齿还没出全的时候,就被关在一间小小的监狱式的书室里,从太阳初出地平,直到更锣当当地打过二下以前,全在森严冷酷的父亲监视之下,把眼睛钉在“曰若稽古帝尧……”,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的书本上,所听的只是自己单调而无味的读书声和父亲底督促声,呵叱声,界方拍桌声的我,年头到年尾,除了“桃符万户更新”的元旦和“爆竹一声除旧”的除夕,因为要跟随着举行祭祖,祀神,辞岁,贺岁的大典的缘故,才能得到天赦也似的两天例假外,不准有一天离开那小小的监狱式的书室的我,连寻常的小孩子应有的快活,都被剥夺了个罄尽……然而话虽如此,偶然碰到幸运或不幸运中的幸运的时候,一年中也有于固定的两天例假以外,得到几天意外的特假的机会。所谓幸运,就是父亲有事上城的时候;或是亲朋家族中有婚丧大事,父亲必须亲往庆吊或帮忙的时候;所谓不幸中的幸运,就是可恨又可感的病神降临于这孱弱而可怜的小囚犯底身上,使我不得不离开书室的监狱,停止读书的苦工的时候。刘大白:《坛子底泥头——自序》, 《故事的坛子》,黎明书局1934年版,第1—2页。

 

显然,这种例外之中饱含着童年所不应有的辛酸。这两种情况也是有附加的条件和代价的。对于“期望太切而严厉过甚”的金佩卿来说,刘大白应该惜时如金,“自然依旧不肯放松”:首先,金佩卿一旦遇到要上城或出去帮忙与庆吊时,“当临走的时候,一定先将一天或两三天中应做的功课排定,吩咐不准荒嬉,而回来以后,也一定要从严地检查”。就是这种情况,也是很少的:“一年中碰不到几回,真是黄金也似地难得呢。”所以,一旦遇上了这种机会,刘大白就会尽情放松一下:“老鼠当猫儿不在的时候,毕竟难免放纵而无忌惮的。”其次,生病时,刘大白虽然得到了假期,却要忍受病痛的折磨:“病神底降临,使我发热、头痛、肚痛、泄泻、遍身骨痛……等等,诚然是可怕的不幸”。然而,毕竟“因此得脱离监狱的书室底拘禁,避免读书的苦工底劳作”,这是很难得的。这种病神所给予的苦痛跟他父亲平时给予他的严刑苛罚比较起来,似乎病神的手段还更温和一点。同上书,第3—4页。可见,刘大白一出生就承担着这种外在的精神重负。

父亲的严厉,使刘大白的童年生活蒙上了厚厚的阴影。他的童年、少年以至青年,都因此失去了快活、失去了乐趣。而且,更为严重的是,这种苛刻严酷的教育方式,使他不能集中思想和精神去学习,他的天赋也就被阻隔着。他的心里总是非常畏惧着严厉的父亲,头脑里总是感觉戒方在响着,藤条在闪着,时时提防着被惩罚,这不仅使他失去了学习的乐趣,更使他分散了学习的精力,也使他失去了学习的自信。他越是急着完成学习任务,可恐惧就越强占着大脑的位置,使他学习的天赋被挤压着。因此,他总是接受得很慢。有人说他“幼年资质鲁钝,每天授课百余字,要读四五十遍才能成诵”,长大以后才“豁然贯通,而且记忆力也很强。”陈觉民:《刘大白生平》,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浙江文史集粹·第6辑·文化艺术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页。显然这里潜存着一个问题,后来记忆力很强的刘大白为什么在幼年时会资质如此“愚钝”呢?其实,这并不是资质有问题,而是外在的压力造成他知识接受的障碍,是他父亲严酷的管束所形成的压迫感阻塞的。类似的情形在鲁迅身上也曾经出现过。鲁迅7岁时,有一次,他准备和小朋友们一起到东关去看迎神赛会,正要上船时,他父亲站在他的背后慢慢地说着:“去拿你的书来。”于是鲁迅忐忑地拿书来了,他父亲教他一句一句读下去,读了二三十行就要他读熟,背不出来不准去看赛会,这似乎从头上浇了鲁迅一盆冷水。于是,这种父亲的严厉,就立刻阻隔着鲁迅的天赋。他从大清早背到朝阳照着西墙时还没有背出来,他“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直到太阳升得更高了,才梦似的一气背下来。参见鲁迅《五猖会》, 《鲁迅全集·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3—264页。鲁迅本来接受能力是很强的,可是在这种压迫之下,却很久才背出来。刘大白也是这样,越想快点儿完成,越是慢,他的父亲自然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就抓得更加严格,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当然,他父亲的逼迫,似乎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刘大白五六岁时就不仅能背诵一些诗词名句,而且已经背诵了不少深奥难懂的古文。其实,这也还是以他的天赋做基础的。王维友说刘大白是由东胡书院东湖通艺堂发蒙的。见《菜园书屋散记》,华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这是文学想象的结果,不足为据。

刘大白从三岁起,就被金佩卿关在这个监狱式的书室里苦读。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每天从清早到深夜,都不准离开这里。可以说,在这个监狱式的书室里,刘大白经受了同龄人所不曾遭遇过的苦难。这苦难不仅是他父亲压给他的,也是几百年来的科举制度加害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