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风险的时空结构
如果哲学存在论已经揭示了风险内在于人的存在,那么风险也有一个时空结构有待于揭示。正如海德格尔通过时间展现了人的存在,我们也需要通过时空结构进一步阐明人的风险存在。
要理解风险的时空结构,我们需要先“清理地基”,即首先清除形而上学时间观对人的存在和真实时间的遮蔽,使存在和时间本身能够呈现出来。唯有真实的时间才能揭示人的存在,并绽露出其中蕴含的风险。真实的时间是流动的,是从过去到现在并延伸至将来。用柏格森的话说,真实时间正是“不断变异的绵延”。它是不可分割因而没有“缝隙”的连续过程,是异质的连续过程。形而上学的时间观从时间的现在时态把握时间,把“时间之流”截断为“时间之点”, 结果使时间成为静止的,而静止的时间是可以分割、可以计算的。这种时间成为物理时间而掩盖了真实的时间。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的、物理的时间称为“时钟时间”,它有两个特点。一是不可逆性,即一往无前的一维性;二是均质化,即“时间等于空间”,是现在点的均匀分布。“时间被完全数学化了,变成了与空间坐标x、y、z并列的t。”形而上学时间观开启了对时间的技术谋划之路,这种时间观掩盖了真实时间的流逝,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复杂交融关系。基于存在论,应该是流动的时间先于静止的时间。
透过真实时间看人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贯穿于人的存在之中。过去是曾经的存在,它可以在记忆中重现,被带到现在,并对未来有所启示。因此,过去通达现在和未来;现在萌生于过去,并终将走向未来。人的生命总是鲜活的,就是因为现在的人总是带着憧憬活在将来,这样人的生命内容中才有“新鲜”的东西(也才有风险存在),新鲜的东西是有待于带入现在的东西。将来会在现在的憧憬中“先行到来”。因此,现在“桥接”了过去和将来;将来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源自过去、历经现在终将到达的可能性,是展现过去和现在的可能性。人在过去和现在的行动和努力,其结果要在将来得到回应。因此,将来包容过去和现在。
总之,过去不会真的过去,现在也不意味着全部现存的东西,将来也不意味着尚未存在。要在时间中呈现人的存在,人不能局限于这三种时态中的任一种,而是要把它们都融汇在自身的存在之中。就像年轻人总是憧憬未来,老年人总是回忆过去,在这种憧憬和回忆中人们回归自我。人存在的时间性也被海德格尔刻画为一个连贯的时间结构:“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世界)之中的——作为寓于(世内)来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
人的存在的时间性表明,人在真实时间中呈现自我,这种呈现不是凝固在某一时间点上,而是变动的。这就意味着人实现自身存在的过程是动态的,即人要行动,人的一生是一个生命活动的过程。这种生命过程也曾经被形而上学长期遮蔽。时间在过去的形而上学中被解释为“在场”状态,流动的时间被换算成“现在时”,即可以量化的物理时间。生命时间被量化成物理时间,为后来资本从劳动时间上计算和剥削劳动力奠定了思想基础。马克思则用行动着、实践着的人批判了形而上学,提出具体地、历史地看待人。为此他曾经指出:“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
一 风险的时间结构
风险正是指向这种历史的人的存在状态。风险往往萌发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在现在不断发育,并延续到未来而产生不确定的影响。风险有一个时间结构:风险与人的生存都是一种可能性,而非现实性。芭芭拉·亚当和约斯特·房龙认为:“风险的本质不在于它正在发生,而在于它可能会发生。”
风险的存在伴随三种时态:过去—现在—未来。
首先,通常情况下,我们理解的风险是面向未来的非现实性。在尚未发生的意义上,风险是非现实的,风险主要表现了未来的内容。在时间结构上,风险提示了一种迫在眉睫的不利影响,即一种作为威胁的东西还未到来,但是已临近。正是这种“还没有来而将要来”的特点使其成为可怕的东西,因为一种只在将来发生的东西不构成威胁。虽然说地球的地理生命迟早会结束,但是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危险;倒是关于“2012”的种种“世界末日猜想”让人不寒而栗,引发各种人生在世的意义求索。
其次,风险也是现实的、当下的。尽管风险是面向未来的,但是我们不能等到大难临头才有所作为。我们总是现在开始就要去应对风险,甚至整个社会都可以为此而动员起来,它改变了我们的整个现实生活。未来可能发生的东西现在就开始影响我们,并成为某种行动的原因。
最后,风险往往萌生在过去的某个时间。任何风险的产生,都有一个历史原点,是为风险的源头。尽管风险看上去是在当下制约着我们并在未来持续威胁着我们,但是危险的种子往往早就种下了。我们仰望参天大树的时候,不要忘记早就深埋在地下的树根。风险有一个过去的“根”。大树是醒目的,树根是隐蔽的,风险的“根”也具有隐蔽性。风险的“历史面目”具有模糊性,这往往加剧人们把握和应对风险的困难。人们对风险的认知会不足,风险的因果关联不能符合实际地建立起来或者追溯到源头;对相关责任人的追究因长时间滞后而难以实现,放纵了不负责任的行为。例如,2011年一种瘦肉精在猪肉中被大量发现,严重危害人们的饮食健康,然而研发这种瘦肉精的企业和相关人员却难觅踪影了。风险的“过去时”提醒我们,对风险的感知和治理越早越好。
风险的三种时态是一个整体的时间序列,风险呈现出历史的、连续的变化,因此我们不能从一种时态孤立地理解风险。风险的过去式和未来式共同揭示了风险的隐蔽性,风险并非当下可见,而是常常表现为一些人们无法直接感知的放射性、生存环境中的毒素和污染物,乃至相伴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对包括人在内的生命的影响,并常常引发不可逆的伤害。风险存在具有虚拟性,尤其是当代信息技术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一个虚拟社会,这为风险存在的虚拟性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条件。吉登斯曾经提道:“虚拟经济为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提供了极好的技术条件,鼠标点几次,危机瞬间就爆发了。”风险的时间结构表明,风险具有累积效应,风险在连续变化的过程中可能会被放大。对此笔者将在第五章详述。
二 风险的空间结构
风险的空间结构通过人的存在的空间条件被揭示出来。从空间来看,人的存在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要理解人的在世之在的空间架构,有两个要点。
其一,从原初意义上,人进入世界是被动的,即“被抛入世”。被抛入世的人与周围事物首先发生的是“照面”的关系,其次才可能是“认识”的关系。认识的前提是,在人对事物有所认识之前,人先得与事物“照面”,亦即上文提到的“遭遇”。人与事物的这种照面的发生,表明了人是存在于世界之中的,而非站在世界之外有意识地去认知世界(参见上文的图1—1和图1—2)。当然这种照面还只是“纯粹外观的”(海德格尔语),人和事物还不熟悉,打交道不深。认识的意义就在于深化人与事物的“友谊”,彼此加深了解。从发生照面到认识世界进而改变世界,人更深地融入了世界。不过,人改变世界的同时也“刷新”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先前熟悉的东西又会变成陌生的。人在世界中的存在经常面临未知的可能,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人的在世“不是如水在杯子里,衣服在柜子里,不是在某个现成东西中的现成存在”。变化着的人不断遭遇着变换的境遇,人就不得不经常与陌生的事物打交道,人的行动就始终携带着风险。
其二,由人与世界的被动照面,揭示出人与周围事物是通过机缘聚在一起的。人对周围事物的爱也罢,恨也罢,人与他人和事物的交往都是一种“缘分”。世界是因缘和合而成的整体。在这样一个充满机缘的世界中,人面临周遭的各种偶然性并与之打交道,各种始料未及的东西就伴随着人们,人的行动就充满风险。更具体的,风险的空间结构呈现为:一种风险还没有来到眼前,但就在附近,它是迫在眉睫的。也正是这种临近的风险使其可怕。核电站附近的人们对核风险的体会很深,而远离核电站的人们对这种风险没有什么感受。
人在世界中存在,总是要与陌生的事物打交道,人要探向未知领域实现自身存在的各种可能,相应的风险植入人的成长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