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探索与马克思恩格斯辩证法的当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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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涛博士、副教授的著作《复杂性探索与马克思恩格斯辩证法的当代阐释》就要出版了,我为他感到高兴,我对他表示祝贺!

张涛博士是我的学生,在读博期间,他就专注于用当代复杂信息系统的相关理论去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辩证法思想,显然这本将要出版的专著正是在他的博士研究基础上再深化研究的成果。

简单性和复杂性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研究问题的方法。张涛博士敏锐地看到这两种方法分别与一般哲学中所揭示的形而上学和辩证法的方法的相关性。他强调指出:“在传统哲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形而上学,是以追求简单确定性为其主要目标的,而辩证法则更多作为实现这种追求的方法而出现。但作为与形而上学不同的理论思维,辩证法始终保持着对简单性怀疑的态度,是对现实世界复杂性的反思与自觉。”

从这样的一种基本立论原则出发,他具体揭示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复杂性特征。他写道:马克思恩格斯的辩证法是“通过对近代哲学与科学的简单确定性观念的批判而确立的。正是因为这样,承认世界的复杂性不仅是现代科学研究的主题,也是马克思恩格斯辩证法理论的题中应有之义”。

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具有片面性、孤立性、单维度、静态性考察问题的特征,因而是一种简单性的思维方法;而辩证法的思维方法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相反,它主张从多维综合的、整体联系的、动态演化的观点出发去考察事物,因而,辩证法的方法便具有了复杂性思维方式的特征。

张涛博士把当代复杂性思维的具体特征概括为四个方面:“系统整体性思想、全息建构的非线性思想、自组织思想与不确定思想。”这样的见解十分深刻。具体体现出了复杂性思维的整体相关的普遍联系性、全息映射的非线性信息网络建构性、事物自我演化和发展的运动变化性、事物运动变化过程和结果的随机性和非决定论特征,由此又可以进一步解析出事物运动变化的涌现性和创新性特征。

张涛博士的著作在对简单性思维和复杂性思维的区别作了科学史考察的基础上,具体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当代复杂性科学的思维方式进行了深入的比较性研究。他从四个大的方面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与复杂性思维方式的一致性关系:系统联系的整体性思想;全息综合建构的非线性思想;自组织生成演化的思想;生成与演化的不确定性思想。

在对上述四个方面的具体阐释中,张涛博士又具体采取了一种从自然史到社会史、从自然的自在生成和演化到人的主体性选择和建构的全息综合的考察方法。这样,在他的阐释中马克思主义的学说不仅具有了自然与社会、客体与主体、历史与现实的多维综合的统一性特征,而且还具有了这诸多维度之间的既先后生成,又互为基础和条件的全息建构的特征。由此而论,张涛博士不仅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与当代复杂性思维的诸多一致性方面,而且,他对这诸多一致性方面的研究和探讨也同样运用了复杂性思维的方法。

我曾经从世界的物质和信息双重存在和双重演化的维度上对当代复杂性思维方法进行过具体的阐释:“信息、系统、复杂性方法基于对世界的物质性和信息性双重存在模式的规定和认同,更强调从现存事物的结构组织和关系网络模式、生成演化程序和建构过程模式中去把握和描述事物的本质、特点和属性,更强调将现存事物(包括人为设定的符号)的结构、关系、程序和过程作为信息的载体或符码,并由此破译出其中蕴含着的关于事物历史状态、现实关系、未来趋向等间接存在的内容。另外,信息、系统、复杂性方法还更强调事物及其发展的差异性、变易性、多元协同性、对立兼容性、全息蕴涵性、动态性、演进性、自生性、整体性、非线性、无目的性、不确定性、偶然性和非决定性的韵味。”邬焜:《古代哲学中的信息、系统、复杂性思想的基本特质——希腊·中国·印度》,《江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第13—16页。

虽然,我们承认,辩证法是一种具有复杂性的思维方法,但是,这并不就意味着历史上的所有冠以“辩证法”的学说都可以具有真正完满的复杂性韵味。事实上,传统哲学中的辨证法学说在很多方面都还具有某种程度的简单性特征。如,古老的两个极端直接对立统一的观念,永恒发展的单极化特征,由简单直接的量的积累便可以达到事物进化式质变的所谓“质量互变规律”,以及永远是由低到高的仿佛回到出发点又高于出发点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在这样的一些学说中呈现出来的同样是单向性运动、单一因素的作用、纯粹化的极端性关系的简单性原则。

其实,依据当代复杂性科学发展的成果,很多传统辩证法所阐释的观念都应当被重新审视,甚至有必要予以批判和改造。

为什么说由两个极端性状态构成的对立统一模式仍然具有简单性特征呢?因为一般事物的真实结构、结构之间的关系并不总是处于某种极端对立的状态,其间还会有并未达到对立程度的差异关系、兼容多重性质和状态的中介性关系。这样一些复杂性的关系在传统的辩证法学说中并未得到很好的体现。虽然在黑格尔那里,在恩格斯和列宁的相关论述中差异关系、中介关系都曾得到了极为深刻的揭示,但是,他们的这样一些相关思想却未被后来的一般哲学家们所继承。当人们一般地提到辩证法时,总是把它归结为对立统一的原则。另外有一些学者则根据纯粹的对立统一关系无法容纳差异和中介的情景干脆对辩证法采取一种怀疑或否定的态度。在这里,不是辩证法出了问题,而是将对立统一关系绝对化、纯粹化、排他化的简单性思维的教条主义的阐释理论出了问题。另外,那种将对立统一关系仅仅看作是二元结构、“两个部分”“两个方面”之间的关系的学说仍然是简单性的。因为,复杂的事物都往往具有多元、多维度的结构,就是讲对立统一也不能排斥多元对立统一、多维竞争协同的情景。还有一些更复杂的结构,这就是跨层次的相互作用的问题,在不同的层次之间也同样会存在着差异的、中介的或对立统一的复杂性关系。如此看来,多元性、多维性、跨层次性、差异性、中介性、对立性、竞争性、统一性、协同性、综合性,以及多方面、多领域、多层次、多重关系的交织和兼容性都应当成为辩证法关于事物结构化理论应该予以概括的内容。须知,辩证法决不是一种单一性的学说,它理应合理容纳丰富性和多样性。只有这样的辩证法才可能真正具有复杂性韵味。

为什么说传统的质量互变规律的模式仍然具有简单性特征呢?这是因为,按照当代复杂自组织理论的相关学说,事物的有序结构是靠其内部的非线性相互作用机制所维持的,而任何一种进化事件都意味着有序性的增长。这样,事物进化的有序性增长的非线性机制决定了事物在进化的临界点上总是面临着多重发展方向的选择,这就是事物有序自组织演化的分岔现象。与之相对应的便是有序演化的非线性方程总是面临着多重解,其中的每一个解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分岔方向。这一分岔演化的模式告诉我们,在事物进化的质变点上仅仅是与旧质相统一的量的增减并不能直接作出进化方向的选择,它还需要其他的偶然因素的介入,这就是通常自组织理论中所讲的“涨落”。当事物的量变的积累推动事物达到了质变的临界点的时候,不同性质的偶然因素(涨落)的介入将导致事物向不同的方向演化。这样,仅仅依靠量的积累而达到质变的传统的质量互变规律对事物演化机制的阐释便不能不具有简单性的特征了。只有把引入偶然性涨落因素的作用融入到事物的质变过程和机制的描述中才可能有效地克服传统质量互变规律仅仅由量的增减这一单一性因素来描述事物质变原因的简单性特征。

为什么说永恒发展的理论是一种具有单极化特征的简单性理论呢?当代宇宙学关于宇宙演化整体模式的描述、当代复杂自组织理论和混沌演化模型都揭示了宇宙和宇宙间的事物的演化具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上的有序化的进化演化的方向;另一个是向下的无序化的退化演化的方向,并且这两个方向在大的方面又是相互转化、过渡和交替循环的,亦即是说,进化和退化都有各自的极限,进化达到了极限就是退化的开端,而退化达到了极限同样就是进化的开端。从有序化和无序化的具体模式来看,发展也是有其极限的。最为发展的系统,也就是有序化程度最高的系统,而最高的有序化系统也是最为僵化的系统,因为这样的系统是由单一模式支配的系统。而事物达到了这样的状态便不可能再向前发展,它要运动变化便只能向有序性降解、无序性增长的方向演化。在事物运动、变化方向的理论上,我们也应当同时关注进化和退化两个分支,也应当把发展论和循环论辩证地统一起来。其实,恩格斯早就提出了演化大循环的思想,只是其后的一些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们把恩格斯的观点简单抛弃了,并还煞有介事地大批特批循环论。恩格斯在其著作中写道:“整个自然界被证明是在永恒的流动和循环中运动着”;“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失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不息的运动和变化中”;“这个过程是同一个东西——在大循环中——的某种永恒的重复呢,还是这个循环有向下的和向上的分枝”;“自然科学预言了地球本身存在的可能的末日和它适合居住状况的相当肯定的末日,从而承认,人类历史不仅有上升的过程,而且有下降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0—271、344、217页。

否定之否定规律所面临的困境和永恒发展的理论是一致的。传统辩证法的教科书体系把否定之否定看作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规律,并把这一规律具体描述为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发展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虽然有暂时的和局部的倒退和回复,但是在总体趋势上却只能是“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前进性和上升性的运动,亦即是“仿佛回到出发点,又高于出发点”的运动。显然,这样的阐释也与永恒发展的学说相一致,是一种单极性、简单性思维的结果。长期以来,关于否定之否定规律的普适性问题始终存在争议。其中涉及的主要方面有:是否所有事物的运动都会回到出发点?回到出发点的运动结果是否必然会高于出发点?在这里,也和永恒发展的学说所面临的困境一样。发展有没有极限?发展到极限是什么状态?

其实,无论是单向退化演化(宇宙热寂论)的理论,还是单向进化演化(永恒发展论、否定之否定规律)的理论都具有单极化思维的简单性和形而上学性特征。我们的结论只能是这样,辩证法的演化观是:宇宙和事物的演化具有向上和向下的两个分枝,在整体上呈现出循环演化的特征,并且,在向上演化的整体进化分枝中总会兼容向下演化的某些局部退化的方面,而在向下演化的整体退化分枝中同样会兼容向上演化的某些局部进化的方面。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的演化都会有其极限,单极性的运动只能走向死亡,而只有循环才可能永生。辩证法承认事物的永恒运动、变化和相互转化的性质,并认为这是绝对的,无条件的。而其中呈现出的进化或退化的现象则可能是阶段性的、暂时的、相对的和有条件的。但无论是进化或退化都是事物永恒运动,变化和相互转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在整体上呈现出有进有退的大循环特征。

近三十多年来,中国的哲学界已经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传统教科书式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具有极强的教条主义色彩。我这里要强调的是,仅仅指出它是一种教条主义的学说还并不能成为我们试图改变现有哲学状态的充足理由。问题的要害在于,这种教条主义的学说本身的真理和谬误性是什么?只有当我们认识到它不仅仅是一种教条,而且还是一种并非真理性的认识的时候,这种教条主义才会真正受到批判,我们也才会真正地改变哲学的现状。另外一个要澄清的问题则是,这样的教条主义式的哲学离开真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距离有多远?事实上,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相关辩证法的思想是相当丰富而深刻的。后来的那种教条主义式的哲学并不能真正反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体风貌。我们前面已经提到,恩格斯和列宁当年提到的对立包容差异、相互作用需要中介的思想,以及恩格斯关于循环演化的思想在后来的教条主义式的哲学中都隐而不见了,有的甚至遭到了明确批判。

当然,辩证法决不是一种僵化的哲学。作为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第一个历史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同样也不是一种僵化的哲学。长期以来,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教条化、保守和僵化式的发展并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过错。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辩证哲学的性质曾经做过极为深刻的阐释:“辩证哲学推翻了一切关于最终的绝对真理和与之相应的绝对的人类状态的观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终的东西、绝对的东西、神圣的东西”;“它的革命性质是绝对的——这就是辩证哲学所承认的唯一绝对的东西”;“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像唯心主义一样,唯物主义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发展阶段。甚至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7、284、228页。

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第一个历史形态,但是,按照他们所言明的辩证哲学的性质,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曾终结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大功绩在于它开启了人类哲学的一个新的时代,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发展的时代。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本身,也如历史上的辩证法和唯物主义一样,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将会呈现出它的不同的历史形态。而在当代科学技术革命、复杂信息系统理论,以及当代信息哲学的兴起的全新时代背景下,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也必将会迎来它的第二个历史形态的全新变革。

在这样一个全新的时代背景面前,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与当代复杂信息系统理论、与当代信息哲学的思想渊源的关系进行探讨,不能不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和价值。就此而言,我们应当对张涛博士的研究予以充分的肯定。

然而,仅仅停留于简单比较和阐释的层面,我们所做的工作还远远不够。我们应该更深入地去探讨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在当代应当如何发展的问题。并且在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上具体建构辩证唯物主义的第二个历史形态。这无疑是我们当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的一个最为重要而紧迫的历史使命。

在一篇已经发表的论文中,我曾针对建构辩证唯物主义的第二个历史形态提出了二十个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并对这些问题分别给出了简要的具体回答。在此,我仅把这二十个问题列出,以供同仁思考。

1.辩证法唯物主义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性质在自身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意义和价值;

2.辩证唯物主义具体理论变革的历史轨迹;

3.科学在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意义和价值;

4.现代科学革命给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发展带来的挑战和机遇;

5.当代信息科学和哲学的发展给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发展带来的新启迪;

6.兼容信息世界的新唯物论的存在论学说;

7.信息世界的发现导致的哲学基本问题的具体表述方式的变革;

8.物质形态和信息形态的相容关系,以及二者同步进化过程和机制的理论;

9.基于演化、信息、历史的多重维度所阐释的时空内在融合统一的全新时空观;

10.人的认识活动的信息层次和信息过程与机制的研究;

11.人的实践活动的物质性和信息性的两重化特征的研究;

12.人的本质的多重维度的辩证分析;

13.辩证法关于普遍相互作用、普遍联系原则的信息机制的新解读;

14.对立统一规律与多元协同、普遍差异、多级中介理论的辩证综合分析;

15.事物质变方式的渐变性和突变性的辩证分析;

16.事物运动、变化的发展论和循环论的辩证分析;

17.哲学非根本转向和根本转向的理论判据与西方哲学宣称的几次哲学转向的非根本性质的研究;

18.西方哲学的认识论、语言学和现象学转向的单极化发展的简单性和绝对化特征研究;

19.当代认知科学和复杂性理论的发展对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变革的启示;

20.辩证唯物主义的第二个历史形态的理论体系研究。

辩证法并不是一种僵死的只能描绘某种单一模式的学说,它在本质上是一种能够容纳多样性和整体性在自身之中的哲学。辩证法的这一哲学性质决定了它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它能不断从发展着的科学中汲取新思想,并在对这些新思想的合理性批判中实现自我批判,从而不断发展自己。如果一种辩证哲学总是与发展着的科学处于相互排斥的状态,那么,这种哲学便一定是迷失了它的辩证本性的哲学。这样的辩证哲学如果不能在自我超越的自我批判中获得再生,那么就一定会走向反面——形而上学。在这里,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也是可以相互贯通、相互过渡和相互转化的,在这二者之间同样也不存在什么万古不变的、绝对分明的界限。

张涛博士的相关研究已经为我们开了一个好头。我们希望张涛博士,也希望哲学界的同仁在今后的研究中能够取得更为深入、更富有创新力度的新成果,从而为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新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

邬焜

2016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