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此物”
黄道周从万物的普遍性角度,提出“此物”这个特殊的概念,并在对门人的讲业中多次使用此概念来作为本体。
《榕坛问业》开首录云:
甲戌五月十有六日,榕坛诸友会于芝山之正学堂,坐定发端便以格物致知物格知至为第一要义,云:此义明时,虽仲尼子渊,坐晤非远;此义不明,虽祖朱祢陆,到底不亲,诸贤寂然……千古圣贤学问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试问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诸家说向空去,从不闻空中有个止宿。考亭诸家说逐物去,从不见即事即物止宿得来。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新,不说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时乘。在吾身中,独觉独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对照过,共觉共知,是国家天下。世人只于此处不明,看得吾身内外有几种事物,着有着无,愈去愈远。圣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极明极亲,无一毫障碍,以此心意澈地光明,才有动处,更无邪曲,如日月一般,故曰明明德于天下。学问到此处,天地皇王,都于此处受名受象,不消走作,亦更无复走作那移去处,故谓之止。自宇宙内外,有形有声至声臭断处,都是此物贯澈。如南北极,作定盘针,不由人安排得住。继之成之,诚之明之,择之执之,都是此物。指明出来,则直曰性;细贴出来,则为心、为意、为才、为情。从未有此物不明,可经理世界,可通透照耀。说此话寻常,此物竟无着落。试问诸贤,国家天下与吾一身可是一物?可是两物?又问吾身有心有意有知,梦觉形神可是一物两物?自然谺然摸索未明,只此是万物同原推格不透处。格得透时,麟凤虫鱼,一齐拜舞;格不透时,四面墙壁,无处藏身。此是古今第一本义,舍是本义,更无要说,亦更不消读书做文章也。
又称:“此物是有本的物,即此物是不迁的止,即此物是先天独存,不落后着。”黄道周将“此物”作为一个特殊的哲学本体概念,“此物”作为现象世界背后的终极根本统筹万物,涵括心意才情、家国天下,具有普遍义、超越义。黄道周从不同的层面来解释“此物”的性质。
一 客体与主体的统一
黄道周认为“此物”是客观性和主观性的统一。从其内化角度来看,“此物”内存于个体之中,是“至善”,是心、意、才、情,是精神性的体现,且就其精神知觉而言,涵括了个体的独知独觉和群体的共知共觉,具有主观性的特点;从其外化的角度而言,“此物”表现为身、家国、天下,是物质性的体现,具有客观性的特点,同时其客观性特点亦表现在“此物”是贯穿宇宙上下的法则和规律,支配和主宰着有形、无形世界,不由得人安排和控制。在人类社会层面上,人的道德行为也是在其支配之下发动,人“继之成之,诚之明之,择之执之,都是此物”,围绕着实现“此物”而活动。可以看出,黄道周以“此物”作为本体,用它来统携心意才情(主观)和家国天下(客观)两面,以期实现两者的统合。
在《榕坛问业》中,黄道周多次对“此物”的双重性质进行阐述,他称:
须知尔身的有自来,又知尔心的有自受,止涵万物,动发万知。涵盖之间,若无此物,日月星光,一齐坠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尔眼中,亦有星光,若无此心,伊谁别察?又如璇台四临旷野,中置安床,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汉转斗回,此不转回,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万一千里,这个心血正在中间为他发光、浮在地面,要与山川动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
黄道周认为,就人来讲,身有来处,心有受处,来之处和受之处即是“此物”。作为本体,此物“止涵万物,动发万知”,止与动相对,此处作为静讲,指“此物”静时蕴含万物之理,其动时则落到主体性上,能够做出价值判断,此“知”指价值判断的能力。“此物”涵盖充周,是天地的本体,也是天地万象之后的根据。前面提到,黄道周的“此物”融摄了客观性和主体性。在这里,黄道周亦从这两个方面来讲“此物”。第一,“此物”的客观性特点表现为天地万物都是“此物”贯穿,是万物背后的存在,因此,如没“此物”,日月星光都要坠落。他又以旷野中的璇台上的一床为例,虽日升月落,汉转斗回,床并不随着变动。此不动之床,即是喻本体的性质,是本体的静止、恒性的表征。第二,就主观性而言,他举例说,如夜空中的星辰和一池泓水,星辰自行发光,而星光也落在泓水上,人去看星辰,星光亦落到人眼中,若没有“此心”,则不能别察星辰本身之光、泓水映照之光和入眼之光。黄道周肯定心的能动作用,肯定人心对外界客观世界的认识能力和思考能力。他又将“此心”称为“这个心血”,继续论述本体样态之心,即“这个心血”承接天地,贯穿天地,使碧落发光,使床能够停在地面,使宇宙间的山川、动物、植物、日月、星辰能够各循其道、各正其命,此是心之自觉。可以看出黄道周合客观的普遍性原则和能动的主体性精神为一来说明“此物”的双重性质。
“此物”兼有客体性、主体性,黄道周称:“同是此物,自天为命,自人为率,自圣为修。修之与为,为之与学,同是此事。看是文章,便作文章;看是性道,便作性道。”在黄道周眼里,“此物”是“万物同原”的“原”,是本体,是天道,是所以然。即使“此物”的客观义非常鲜明,但最终黄道周将“此物”落到了主观面的心性上,称“此物”可以直接说是“性”,如果具体而论,则可以称为心、意、才、情,将“此物”归落于主观性样态层面。
黄道周认为,以性、心、意、才、情等主观性的样态为主的“此物”具有认识和实践的优先性。在认识论上,他称体认到“此物”,则知道日月星辰、山川树木、飞禽走兽、人类都没有分别。针对当时人们纷纷议论朱陆异同之举,黄道周批评说,“都是胸中有物不透,看得东西大小白黑耳”,若将“此物”格透,则晓得朱陆一家。他认为人们之所以看物物有别,人物有别,皆是对“此物”没有格透,称:“今日只管看得此物透与不透。如透者,宓羲神农与今日天下了无分别;如不透者,呼韩稽首,屠耆接踵,犹是隋朝世界,天下未平也。”落到实践层面上,黄道周称不明“此物”则不能经纶世界,拘泥于事物的特殊性上,达不到通透照耀的境界。
二 普遍性
黄道周认为“此物”具有普遍性。他称“此物”周流时乘,天地万物离不开“此物”,且其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自宇宙内外,有形有声至声臭断处,都是此物贯彻”。“此物”具有普遍性,所以能统合形而上的本体世界和形而下的现实世界,使得六合内外处于和谐统一的状态。也正是基于“此物”的普遍性,黄道周称:“看世间,何者不是性命天道?”黄道周亦指出,人们如果体认和体悟到“此物”,立足于“此物”来看人身、心性与家国、天下,它们之间的外在差异就会泯然消失而成为一物。“此物”在更深层次上取消了内外之别、物我之差,使得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形而下世界与形而上世界、道与器贯通为一体,即黄道周所称的“万物同原”。本体论上的“万物同原”,此“原”即是“此物”,是万物的根本和所以然。
黄道周强调“万物同原”,注重纷杂繁乱现象后面的本质,寻找现象之后的一致性和同一性所在,这种倾向表现在他认为家国天下、吾人之身是一物,心意知梦觉形神亦是一物,如果认为万物不是一物,则是未能明了“万物同原”之故,人若格透“此物”,则与万物同体而一齐拜舞,无内外之别,无物我对峙。
值得注意的是,黄道周所称的“万物同原”或者“万物一体”,并不是在客观性上抹杀万物形体和属性的特殊性,而是要求从更高的层面来认识万物的根本属性,摒弃耳目认识的狭隘性,要从大的视角来看待万物,认识到万物的共性,他称:“认得此物,天下何物分别?”通透此物则知道万物同原,万物在本质、根源上没有区别。没有差别,亦消弭了主客体的界限。他称:“巨灵壁上亦是此掌,五指峰头别无岱华。渐次看去,都作琉璃;突兀当前,止成芥草。且看一物有根有节,便知万象无我无它。”体认到“此物”,则物我无隔,互通不塞,化而不滞。
立足于普遍性特点,黄道周对“此物”并不做绝对的限定,他称:“此物,说心亦得,说性亦得,说气亦得。”他认为,作为一个本体,可以说是心,可以说是性,也可以说是气,可以看出,黄道周已经意识到,所谓不同的本体范畴只是对同一个外在世界的根源做了不同角度的抽象而已,可以说是异名同实,其在本质上都是统一的。因此黄道周认为“此物”与其他本体范畴是可以等同、替代的。当然,“此物”本身作为本体,本不可以言说,只是强说而已,所以,“此物”的概念本身具有开放性。
三 “此物”与刘宗周“物”概念的比较
与黄道周同时期的刘宗周对“物”的解释让学者颇为费神,刘宗周称:“合心意知物,乃见此心之全体,更合身与家国天下,乃见心之全量”,“心中有意,意中有知,知中有物,物有身与家国天下,是心之无尽藏处”。联系黄道周对“此物”的描述,两者在形而上层面有非常大的相似之处。因此,笔者试图将刘宗周之“物”和黄道周之“物”在形而上层面做一个比较,简析两人对“物”理解上的异同。
黄道周言“此物”,是就本体意涵而来,“此物”涵摄心、意、知、物、身、家国天下,“此物”作为本体,网罗万象,所以从根本上讲,“此物”总涵万物,万物统于“一物”,他称:“形色之与天性,文章之与性道,总是一物”,“天下只是一物,更无两物,日月、四时、鬼神、天地,亦只是一物,更无两物”。“只此一物,通透万物”。
刘宗周从心体上言“物”,东方朔认为,刘宗周的“物”指的是《中庸》中所称的“不诚无物”的“物”,是以诚为前提的“物”,此“物”为即中即和,具有参赞化育的能力。笔者认为,刘宗周此处言“物”,已经超越了具体形态的客体和特殊之物,而成为一本体的表义,具有本体的性质,因此刘宗周称此物即是心,“总之,一心耳,……以其精明之地有善无恶,归之于至善谓之物”。此至善即是物,即是本体。作为本体之表征的“物”,自然是无待的,所以刘宗周称:“物无体,又即天下国家身心意知以为体,是之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
黄道周和刘宗周不同之处在于,刘宗周将身、家、国、天下虽然看成“物”,但此“物”是就心体而言,或者说,“家、国、天下之理解依刘蕺山思路不可认作是一外界的客观存在物,必须换做是从一心普现上说”。相对立的,黄道周承认家、国、天下的实然性,认为它们是客观存在的,是“此物”的散发和流贯,是一本万殊的体现。黄道周肯定“物”的客观存在,从这个立场出发,他批评了佛老对物的看法,他称:“《中庸》都说有物,佛家极要说无物……此是玄黄之判然。”儒家肯定物,肯定客观世界的存在,而佛家则否定物,将客观世界归于虚妄。对于世界所持有的态度不同,也决定两家之行为上的差异,黄道周认为,因为儒家是肯定世界的存在,所以在认识世界上,物是知的对象,通过格物致知,而达到对天德天道的体悟,如果否定物,则知亦失去了来源,对天德天命的体悟也无从谈起,他称:“(夫子)异日无端特呼子路云:‘由,知德者鲜矣!’彼知字若是无物,则此德字亦是无知了。此处参透,于本始工夫定无疑误。”又称:“如说德性无物,便使学问无事。”他不仅认为客观事物是物,亦认为精神性的存在如德性也是物,这和前章所论述的他对“物”的看法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