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游历山水,亲近道玄
概括而言,黄道周的哲学思想有一种向先秦和两汉复归、回归原典的趋势。其哲学方面立足于思孟性善论,主张性善一元论,反对宋明以气质论性。同时他反对晚明时期阳明后学空虚无着、游谈无根的学风,重工夫,出现统合朱王的气象。黄道周五十岁左右时曾回忆说:“周之少也,溺于骚雅;比其稍长,滥于老释。既四十余,乃知文藻之坠华,与二氏之落箨,一意反于六经。”黄道周所称的“溺于骚雅”即是对其三十岁之前思想倾向的概括。
黄道周从入学开始就接触儒学,五岁时即开始学习《论语》,且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庄起俦在《漳浦黄先生年谱》中称:“十七年己丑,先生五岁入小学,受论语。先生曰:‘一二叶书,孔子止教人读书,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止教人老实,曾子如何教人省事?'”这种质疑的精神亦是他独特人格的表现。这种不人云亦云的态度和精神在其后来的学术思想中亦有突出的体现。
因为家境贫寒,黄道周年少时期的启蒙教育主要来自于父母。黄道周的父亲黄季,字嘉卿。黄季“研精于性理书与朱子《纲目》,善擘窠大书”。黄季对性理之学和朱子之学深有研究,笃尊理学,在黄道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授他《通鉴纲目》。黄道周在《乞言自序状》中详细地记叙了父亲黄季买书讲授的事情。“公自入郡买性理书与朱子《纲目》。装毕,使两人舁篮举上行,公执盖随其后。安顿道傍,必端整侍立。或怪问之,公曰:‘此圣贤精神,天下性命所系。’比归,乃择日为周开读。”
虽然黄道周从小就浸润在儒家传统思想之中,但纵观他三十岁之前,其对诗赋声律显示出更多的钟情和偏爱。《庄谱》中记载其八岁就会作比偶文,十岁作古文诗,下笔若有神授,十四岁的时候游历罗、浮二山,振笔作《罗浮山赋》,挥笔而成且多奇字,被赞为年少轶才。十六岁游历罗、浮、崧台、匡阜等地,归来后的箱箧里都是诗赋稿,为此遭到父亲的怒责。后黄道周因父亲去世,忧愁愤郁而续《离骚》赋,作《离疚经》,其父亲出殡后作《九戾传》,文如离骚,行文跌宕,情感真挚,“时读数行,黄公(黄应举)不觉涕泗之横集也”。这些都显示出黄道周在诗词歌赋方面过人的才华。
在儒学和诗词歌赋上,黄道周偏向于后者;在儒士和才士上,黄道周亦偏向于后者。他年少时期喜欢游历四方,亲近道玄。十四岁的时候慨然有四方之志,不肯治举子业,而是“喜谈红白术,有弃家腾举意。适江西二王子至,先生修刺伏谒,言丹砂可化为黄金。其说有验。而是时神宗静摄,颇好道家言,先生遂作书,将因王子上于朝”。除了对道玄之术喜爱之外,黄道周对真人神仙的存在更是深信不疑,亲自去罗、浮二山寻神访仙。
除了寻仙和喜爱黄白之术外,黄道周性格中的卓尔不群、不谐流俗的特点亦在年轻时期流露出来,“显示出青少年黄道周的生活与志趣近于魏晋风流的形态”。《庄谱》中记载黄道周八岁的时候就“顾独喜挟册走最高峰,倚松欹石,踽踽忘返”。《黄漳浦集》卷二十三收有《书嵇康〈琴赋〉后》一文,洪思在题注中说:“子少而多能,十岁辄善属文,亦辄善琴。时家在海外,读书渔鼓溪,每属文,或先狂走,寻岛中最高峰,对怪石长松,踽踽移时,归而挥弦,然后落笔,顷刻辄数千言,若有神授也。岂所谓山水移情者乎?”按丹台《序》里所言,黄道周“垂髫即志四方,游罗、浮、崧台、匡阜。所至,名公翰客无不下榻虚左。每有结撰,俱黄金贽而白壁酬。意稍弗惬,脱去矣”。黄道周于二十岁和二十一岁期间多次远游,如《庄谱》中所称:“先生年二十有一,复游与粤,数月而还。”在《续骚》的序文中,为之作序的黄应举也记叙了黄道周风流不俗的形象。黄记叙道:“徐询其状,数系策往来山间,时时遨游千里外。趣伍使召至,果白衣冠,挥涕至县庭,偃蹇不拜,大声言:‘生命数奇,不能事吾父,又安能事长者?’遂趋出。”黄道周二十二岁,全家移居顿坑后,洪思在《黄子年谱》中说“子亦不复远游矣”,看来早年黄道周游历四方的热情到此时已暂告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杜门著述,安心潜习。陈来指出:“他(黄道周)早年经意诗文,长骚赋,善鼓琴,游心于山水之际,吟啸于松石之间,在气质上更接近于贾谊、嵇康,而与宋明理学家们不同。”
虽然年轻时期的黄道周身上显示出亲近道玄和魏晋风流的气质,但是他仍有一腔积极的用世情怀。《庄谱》中记载:十六岁这年,“于时事得失,往往慷慨指画,有贾生流涕之意,不能自禁云”,十九岁这年“秋七月,子献时事策以干藩臬,不用而去”,二十岁这年“春,欲往阙下上书,不果,夫子知王道难行也”,二十二岁这年“秋,再干藩臬,不遇”。虽然黄道周三番两次地想通过上书来表达自己政治抱负的行为都遭受了挫折,但这些行为都显示出黄道周早年积极用世的情怀以及年少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这种强烈的经世志向与抱负贯穿其一生。在上书未果的情况下,再加上“以白衣之士谈非常之功”实属不易之事,黄道周开始准备科举考试,希望通过正统途径来实现经世救世的抱负。根据《庄谱》记载,二十二岁以后,黄道周开始参加科举考试,慢慢走上了以功名实现志向的道路。黄道周在二十三岁这年参加县试,名列第一,但因父亲去世,未能登录。在二十五岁这年秋天他参加乡试,不幸落第。这两次考试一次未登录、一次失败,后在二十七岁时参加邑试和郡试,均为第一。在《辨仁义功利疏》中,黄道周说:“臣早岁学道,二十七始就青衿,强仕通籍,于人物无所怨憎,亦不知人间辨难攻击的是何语。”“二十七始就青衿”,查阅《年谱》可以看出即指此年的两次考试。黄道周二十八岁补博士弟子,此年秋天入省参加秋试,不第而归。
秋试落第后,黄道周开始在漳浦东皋这个地方讲学,这是《洪谱》中首次正式记载黄道周公开讲学,收授门人。当时门人有陈士奇、陈瑸、刘善懋、张若化、张若仲等。根据年谱记载,陈士奇、陈瑸“入则与子共砚,出则与子共衣,夜则与子共被,日则与子共取柴水。子每为之叹曰:‘可以援干而舞者,西陈之才;可以曳屣而歌者,南陈之器。'”可以推测当时黄道周和其门人的关系不是严格的上下级的师生关系,而是更侧重于互相切磋请教的平等的朋友关系。判断黄道周当时的讲学内容可能比较广泛,不仅仅限于易学,《洪谱》中记载:
黄子谓门人曰:“此道寂然,今当于深山之中遇之也。城市之中,虽复哀呼,无可告者。昔者孔子顺见公孙龙,曰:‘不说非马,即以为师。’公孙龙谢之曰:‘我无非焉,更无教处。’呜呼!仆生平放浪,言若雌风,恐不足以顿转人心,今舍数行帖括,更无教处,徒使人厌耳!”
黄道周言称“舍数行帖括”,可能是说在讲学内容上不以科举功课内容为主,应该涉及科举之外的知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应在其讲习和探究的范围之内。
在此阶段,根据《洪谱》和《庄谱》,黄道周对儒家原始经典的学习主要体现在对《易》的研求上。《洪谱》记载:“万历三十年壬寅,黄子十有八岁。作《畴象》。”由于《畴象》一书已经失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然而根据《易象正》中关于畴象部分的论述,推测《畴象》一书应该和《易》有一定的联系,并且倾向于象数方面。《洪谱》中亦记载了黄道周读《易》遇虎的轶事,勾勒出黄道周过人的胆识。
三十四年丙午,黄子二十有二岁。子耕于铜山之下,以事二人。时负米归,则与其兄把锄,必十指出血也。暇乃退于长松间读《易》。常与其兄讲《易》大石上,有虎出其下,因谓之曰:“吾兄弟在此谈经,尔亦来听邪?”虎乃弭伏而去。
黄道周不仅自己研习《易》,而且也开始讲授《易》,并且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名气。二十四岁的时候,“讲《易》于漳上,居亡何。兰水之人或以为黄子达者。少宰蒋公,始见子而问《易》,子与之略谈《大畜》而别。于是兰水之人闻之,往而问《易》焉”。黄道周二十五岁时作《易本象》八卷,以探求天人关系。虽然成书,但他觉得此书不足以尽《易》,不想保存,后由门人保存下来,续在《易象正》之后。二十九岁时作《太咸经》,又称《大咸经》,该书亦已失轶,具体内容无法得知。根据《洪谱》,《太咸经》亦以象数为主,内容上与《太玄》雷同,用于推验治乱。
概括而言,三十岁之前的黄道周更多地呈现出一种与传统儒士不同的风格,钟情于诗词歌赋,喜欢游历山水,亲近道玄。即使在对儒家原典的选择上,他也偏爱于《易经》,且更多地以象数来阐发和解释《易经》,而不是注重义理的诠释,这都显示出他独特的取向。当然,也应看到,他广泛地涉猎各家思想,体察人间风情世故,这对于其思想的形成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