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方北方,谁在流浪(2)
往前一看,窗户边,宫薄正踏在空调外壳上面,一手要去扒水管,小小的身子一半悬空着。
天啊,他不会是要顺着水管爬下去吧!
这、这可是十六楼!
我脱口而出:“妈,快过来,鸡长翅膀要飞走了!”
“夭寿仔,你乱说什么?”
客厅里传来容华姐懒洋洋的声音。
“你的大房子要跑了!”
“夭寿呀!”
容华姐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扯过来,抱在怀里。
“我的小少爷,没让你后妈把你害死,你先把自己摔死!”
“放开我!放开我!”他不甘心被抓回来,拼命地挣扎着,一脸仇恨地瞪着我们,“你们跟沈雪尺是一伙!”
可能是因为好久没说话,声音干涩嘶哑,有点奇怪,但沈雪尺这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无比清晰,饱含深深的恨意。
“我们要跟她是一伙的,还带你出来做什么?身板这么小,胆倒挺大。”容华又气又急,这要摔下去,可会出人命的,可又舍不得继续骂他,被关在那种地方,这孩子怕是被弄得草木皆兵了。
“欢喜妹,把他收拾收拾,顺便把脑子也洗洗。”
有了刚才那一幕,我也不敢出去了,去脱他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他扭捏着把衣服抓回去,捂在胸前,瞪着我,我再扯过来,扯了半天,没结果。我瞪他,他也瞪我,似乎控诉我,不能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
哼,都落魄成这样,还忘不了你那良好的教育!
没办法,我转身背对着他。
“哼,我以为我真愿意帮你洗澡!”
“要长针眼的!要长针眼的!”
少顷,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回头偷偷看了一眼。
他大半个人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雪白的背,很瘦很瘦,可以看到突出的肩胛骨。细嫩的皮肤布满狰狞的伤口,有新有旧,像有人使劲打他,抽他,伤好了,再打再抽。最显眼的是脖子一圈红得发紫的印记,圆形,大概是那个狗项链留下的。
他到底被这样非人的虐待多久了,难怪他冒着危险爬水管,也要逃走。
真可怜,又这么小,我盯着自己的脚丫发呆,眼睛酸酸的,直到他滴着水站在我面前,比我矮多了,踮起脚尖,捂住我的眼睛。
“干吗?”
他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捂住我的眼睛。
我胡乱猜测,或许他是因为自己没穿衣服,怕我长针眼。
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感觉那手冰冰凉凉放在眼皮上,竟很舒服。
(3)头发软的人,心地也好。
鬼使神差,我抱住他,轻声安慰,“没事的,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仍不说话,只是小小的身体滑滑窝在我怀里,很充实。我学着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拍拍他的肩,轻微安慰。
一声怪叫,容华打我的头。
“欢喜妹,你怎么可以调戏小少爷?”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透过指间的细缝,看到他白净的脸竟然诡异地浮现几分红晕,清澈如水的绿眼睛有些雾气,我傻傻地戳他的脸。
“你、你的脸怎么红了?”
“会脸红的小少爷才可爱呢,别学欢喜妹,比人精还人精。”
容华姐带他去穿衣服,我在原地纠结,我变成这样还都不是因为你!
从小跟着谢容华东奔西跑,在别的小孩还是青涩小梅子时,我已经熟成红富士。
没有小男孩的衣服,只好让宫薄穿我的衣服,粉红色外套,牛仔裤,忽略那些奇怪的伤痕,真是个陶瓷似的漂亮娃娃,小脸蛋有点瘦,下巴尖尖的,五官冰雕玉琢,好看得像从画里走出。
最重要的是,他还一双哈利·波特的绿眼睛,水水的,好美。
容华姐甚是满意,“多俊俏啊,给我家欢喜妹当童养媳好不好?”
他仍不说话,低头扯着我的小熊外套。
讨厌,长得比小女孩还好看,我昂着头,“才不要,丑死了,脸白得像鬼!”
或许是因为长久没有晒太阳,宫薄的脸很白,白得过分,不是那种红润健康的白,而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他对我们还是有些戒备,但或许太累了,刚才又在浴室闹腾那么久,现在的他眼神木木的带着几分傻气,看东西就是直直盯着,反应也很迟钝。
吃饭的时候,我们叫他过来,他竟抱着碗蹲在地上,像狗一样趴着吃饭,把刚洗干净的脸又弄脏了。
我们都呆住了,沈雪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被关起来的那些天,大概从没被当人看待过。
我冲过去拉起他,把他把脸擦干净,按在椅子上生气道:“你给我坐这里吃饭!”
“真是过分!”容华姐的脸一下子黑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很久没见过容华姐这么生气了,一般她生气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她开始打电话。做我们这一行的,三教九流交友甚广,容华姐就是打电话找他们帮忙。
宫薄好奇地看着我们,绿眼睛瞪得大大的,可再好奇,他也不说一句话,坐在桌前也不敢乱动。
容华姐看了直摇头,叫住我,“欢喜妹,交给你一个任务。”
“别谈交情,给钱给钱。”
“你这个小吸血鬼啊,”容华姐捏捏我的鼻子,递给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这几天小少爷就是你的人啦,好好罩着他啊!”
真小气,就给一块,不过有胜于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跑过去,坐到宫薄身边,热情道:“来,我们吃饭。”
接下来几天,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电视,我抢遥控器,他睡觉,我抢被子……反正容华姐说了,鸡丁现在归我管,我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不过欺负人,这种事也得人配合,好比有人乱吼乱叫,就得有人瑟瑟发抖,可是那人要不动如山,别说有什么成就感,就只会有颓废感。宫薄这个小鸡丁,还是不说话,像个好看的人偶,任我怎么捉弄也没反应,甚是无趣。
而且,就算睡觉,他也总是缩成一团,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像一只惶恐不安的流浪猫。我躺在他身边,他穿着我的睡衣,很熟悉的气息,还混和着他的气味,淡淡的,暖暖的。
我盯着他的脸,真好看呀。
我没爸爸,你没妈妈,我一点都不想爸爸,你会想妈妈吗?
眼睛酸酸的,我把他抱住,骨头有些咯人,他在抖,瘦小的身子不断发抖,断断续续说着“不,不要,打我”“是,是我……是狗”,在做着什么噩梦吧,我去摸他的脸,手心都是湿湿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泪,原来,他不是不难过,只是一直忍着……
我握住他的手,那些悲伤的情绪仿佛传到我心底,还有着深深的憎恨。
没事的,没事的,我抱紧他,小声安慰。唉,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进入他的梦境,和他说说话,帮他打倒一切坏人。
第二天醒来,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小小的脑袋,窝在我肩头上,我摸摸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很软很软。容华姐说,头发软的人,心地也好。
他没醒,我也不敢动。过了半晌,他才醒来,揉揉有点肿的眼睛,呆呆地看我,似乎想不起来怎么就到这里,清澈的绿眸子映出一个小小的我。
心一动,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那个,我会罩着你的。”
他傻乎乎地看着我,我学着像电影里教的,跟他解释一下江湖规矩。
“这里呢,是我的天下,以后你就叫鸡丁,是我的小弟。要被欺负了,就报我欢喜大姐头的名字,晓得不?”
鸡丁仍一脸白痴样,眉还皱了一下。
难道他觉得“鸡丁”不威风?我大手一挥,气吞山河。
“大姐给你娶外号,你还嫌弃?好吧,我换个,小鸡?小小鸡?”
他终于有反应,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最后还是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了,骨碌就下了床,跑出去。
过了半晌,他慢吞吞出来,一直偷偷地看我,眼神带着几分不解。
唉,小傻子,连靠山都不懂呢。
容华姐早就出去,我得上学。可这小屁孩怎么办,留着不放心,万一沈雪尺把他拉回去继续凌虐怎么办,于是我光明正大地……逃课了。
不要怪我,我真不爱上学。
那些小孩子可坏了,牙都没换齐,嘴巴就毒得狠。
特别是那个王小花,老说我是神棍骗子,后来她不小心摔断了腿,班里的同学都说是我搞的鬼,这事之后,对我又害怕又讨厌,谁也不敢跟我说话。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我才懒得理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毛孩,在他们还在玩过家家时,我已经跟着谢容华和“小鬼”玩惊魂游戏,温室的花朵哪懂赚点柴米油盐,有多不容易。
我带着宫薄上菜市场,毕竟刚收了小弟嘛,得带他巡逻一下我的“地盘”。
他紧紧地跟着我,像个小拖油瓶扯着我的衣角。菜市场又脏又乱,小少爷一张俊脸写满不高兴,嫌弃地皱着眉,我却笑嘻嘻地带着他往人多的地方挤。
烂菜叶,被随处乱扔的鱼肚、鱼杂,讨价还价的小市民,一点都不美好,可这就是普通劳众的生活,再苦也要笑着。容华姐说,什么都要学着淡忘。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人生何处不欢喜。
宫薄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睁得浑圆,大概被关太久,对着这么多人,显得有些紧张。
倒是菜市场的人,对着他啧啧称奇,熟识的大婶七嘴八舌地问。
“欢喜妹,哪里拐来的小帅哥?”
“捡的。”
“眼睛怎么是绿的?”
“我妈说,这叫混血儿,外国王子。”
“听你吹呢!欢喜妹,不老实,像这小弟弟多乖啊。”
才一小会儿,鸡丁的手里已经塞满爱心泛滥的阿姨给他的小零食,他不要,可是人要热情起来,哪给你说不的权利。怪阿姨给了见面礼,就要去捏他的小脸蛋,把他的小脸捏得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我让他躲在我背后,不让他出来了。
大婶还意犹未尽,眯着眼睛,继续打他主意。
“怕生哟,真是好孩子。”
“跟我家小明一般大,到我们家找小明玩吧?”
“几岁了,姨给你介绍小女友?”
呸呸呸,想勾引我小弟,我赶紧拉着他在人流中前进,指着沿边的小摊,跟小贩讨价还价,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问。
“知道那是什么吗?黄花菜都不懂?”
“那秋刀鱼呢?啧啧,什么英式教育,教出来的弱智孩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唉,收了你这么个小弟,真丢我欢喜大姐头的脸。”
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小自闭儿,我咔嚓把小黄瓜咬掉一半,有点得意又有点嫌弃,长得好却太笨了,就连我的小熊外套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特别傻。
路过李叔卖衣服的地摊,我打了招呼,灵机一动:“鸡丁,你穿过地摊货吗?”
我可看到了,他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商标都是一堆英文字母,外国货。
他没说话,那也就是不反对了,我来了兴致,拿着衣服就往他身上套,天生的衣架子,地摊货也能穿出英文字母的范儿,绷着脸却还是好看得让人离不开视线,还吸引不少妈妈带着小朋友过来看衣服。
最后他在一件绣着一只黑熊的衣服停下这次服装秀,我摇头,找了只印满嫩黄色小鸡的外套给他套上,他的眉又皱了,我笑嘻嘻道。
“好看,就这件!”
托他的光,李叔也卖出不少件衣服,笑得跟朵大波斯菊似的:“是哟,小弟弟穿这件可帅了!”
宫薄又看了我一眼,我用力点头,拿钱让他去付账。
他很是新奇地做了,大概没自己买过衣服,回来的路上,还不时饶有兴致在摸着衣服,好像在数着有几只小鸡。
“喜欢吗?我说过会对你好的嘛,跟姐混,不会差的。”
他愣了,站在原地。我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
“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他跟了过来,看了我一眼,接下来,不时偷偷瞄我一眼。
“看我干吗,有话要说吗?”我随口道,没想到真的听到他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欢——喜——”
“什么?”
我转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可是来我家这么久,他第一次主动喊我的名字!
欢喜,真欢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叫起来这么好听,我凑到他面前:“鸡丁,你刚才叫我名字?”
“再叫一次,乖,再叫一次。”
他不再说话了,别扭转过脸去,我继续傻乐,比吃了糖还甜,真甜。
手牵手,我带他回家,不时找机会和他说话,事实上,都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鸡丁,这世界不会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我们带你回家,是为了等你爸爸回来,容华姐说了,我们救了你,你爸肯定会送我们一套房子。你啊,就是我的大房子。”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的,像绿宝石一样。
我又呆了,被这样如水明澈的眼睛看进眼里,竟不由觉得有些荣幸,我讪讪道:“这样吧,如果你拿哈利·波特的眼睛跟我换,我可以考虑不要大房子的……”
我们一路碎碎念回家,容华姐该回去了吧,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给她打电话,唉,上学真是讨厌的事情。
果然到家,就听到她吼道:“谢欢喜,你又逃课!”
“我是神童耶,神童怎么需要读书!”
“真当自己是神童,”容华姐揪着我耳朵,恨铁不成钢,“瞧瞧你,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不读书,要和我一样当一辈子神婆吗?”
“眼光放远点,现在做什么都需要科班出身的,你去混个高学历,做个什么教授专家,将来就是你拿板砖敲人,人家都会主动把脸贴过来,懂不?”
“懂啦!懂啦!”我扭来扭去,我不喜欢上学,一点都不喜欢,同学讨厌,老师讨厌,什么都讨厌,所有人看我,都像看怪物。
“欢喜妹,你真是——”
容华姐拿我没办法,放开我,摸摸鼻子。
完了,一般她这样,就不会有好事。果然她把我扔一边,坐到宫薄面前。
“小少爷,读几年级了?”
宫薄看看我,又看看她,没说话。我笑了,嘿嘿,小哑巴只跟我说话。
“小少爷,我打听到了,你爸爸好像是生意出了什么问题,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绿眼睛明显黯淡了,我心情又不好了。
“你又不能回家,这几天先跟欢喜妹去上学,我跟老师说好了,你们坐一起。欢喜妹要不听老师话,回来你告诉阿姨。”
“那我们拉勾,好不好?”容华姐硬是拉了宫薄的手,拉了个勾。
小拖油瓶放下手,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别过脸,哼,叛徒!
(4)这个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第二天,叛徒果然跟我一起上学。
我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座位从来都是空的,没同学跟我坐,家长也不愿让自家的小孩跟我坐一起,谁都不愿意跟一个小神棍坐一块。
不过现在我身边的座位也有人了,第一次体验到有同桌的感觉,竟然挺好的。我打消了画三八线的念头,也给他空荡荡的桌子摆了几本书。
来到学校,他端端正正坐着,小小的背挺得直直的,绿眼睛盯着黑板,三年级的课程,他却听说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哼,小拖油瓶!
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他,我这可是无人地带,同学不来老师看不到,但这几天,连老师都投了几个慈母般的迷人微笑过来。上课时,同学也不时转头偷偷看他,眼睛亮晶晶,写满了好奇。下了课,大家都想冲过来,不过看我在身边,还有些迟疑。
就这样观望了好几天,迟钝的小拖油瓶终于有点反应,冲他们露了个浅浅的笑。笑容很浅,但足以让他们打破害怕,蜂拥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领头的就是那个率众孤立我的班长——霸王一枝花王小花。
王小花眨巴着眼睛,坐在他面前,很友好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
“你会魔法吗?”
“我叫王小花,跟我们去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