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零度世界
一
这个冬天,南方难得地下起了雪,灰白覆盖了整座城市。
校园里,来往的学生把白色的雪踩成了灰色,冰雪稀薄一点的地方,雪水变作一滩滩污水,脏而冷。这与学生们想象中的银装素裹截然不同。
罗雯的家在校园外,那是个步行到校内宿舍只有两分钟的地方,二室一厅,单人居住。
“你怎么不住宿舍?”中年警官王志桐站在她跟前,全身上下都很放松,就跟平常的聊天没有两样。他们的身后是命案发生现场——罗雯的洗手间。
抽水马桶已经面目全非,地上满是水和碎片。爆裂的水管已经修补好了,可狼藉一片的现场还是令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罗雯感到害怕。警方查看了许久,并没有见到任何残留炸药的痕迹。
罗雯是S大学研究生二年级学生,年龄二十四。她刚刚收到命案的消息,赶回宿舍。此时,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可总体来看还是十分镇定,“学校的住宿条件太差了。”
王志桐扯着嘴笑,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似乎这句话引发了他的思考。不过这样的思考很短暂,不到一秒,他换了个姿势,坐在了罗雯身边的沙发上,“死者是你的男友?”
罗雯沉默了一会儿,“算是。”
王志桐知道死者身上配有这间房屋的钥匙,因此罗雯的回答让他觉得蹊跷,“算是?”
“开始的时间很短,”罗雯的声音有点颤抖,“而且我也有些犹豫……我,我最近要发表文章,精力大都放在那上面。”
“所以就算今天是周六,你也照常工作,没有回家?”王志桐问。
“不。我们几乎是没有周末的。”罗雯抽了下鼻子,“因为很忙,周日也经常加班。”
“嗯。那他是自己进门的吧,他怎么会有你家的钥匙?”王志桐注意到罗雯的冷静在一点点地消失。
“他……”罗雯有点哽咽,“钥匙是他拿了我的去配的,我也没有反对。我,我的精力真的都在文章上面。”
王志桐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之前说你并不知道李浩中午要来你的宿舍?”
罗雯摇头。王志桐似乎对其它问题不再感兴趣。他重新走回洗手间,看了眼玻璃窗外的冰天雪地。由于是学校附近,这里分外热闹。街道上摆满了各种摊点,卖水果,卖馒头,卖包子,卖饮料……即使是冬天,又发生了命案,看上去依然热闹温馨。
二
死者李浩,男,二十五岁,S大学博士二年级学生,化学专业。目前的女朋友是罗雯,跟他同级,同专业。死因是因为洗手间抽水马桶发生爆炸,碎物割裂颈动脉及全身多处血管,失血过多而死。抽水马桶是虹吸式的,马桶沿上有一圈棉垫。
王志桐看着手头的报告,掐灭了一支烟。跟询问罗雯时不同,此时的他显得粗暴一些。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看着眼前两个汇报的警员,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竭力压制怒火,“你们他妈的都是一群废物,啊?到现在还没查清楚死者为什么会在中午去罗雯的家?”死者跟罗雯刚刚开始恋爱关系,从罗雯的描述中,他甚至觉得二人的相处或许还有尴尬。他怎么就会想到在午休时前往罗雯的住处?更令人费解的是,如果这件事存在一个凶手,凶手又是如何在洗手间设下埋伏的?
下属们支支吾吾时,王志桐已经披上了外套,再次来到案发的公寓楼。他在警局办案已经十几年了,从来都喜欢独来独往。像这样的案件,没有在现场发现半点异常,本身就很可疑。
开车来到公寓楼下,罗雯正在与楼管交涉。她的脸色很难看,眼睛浮肿,嘴唇发暗,比昨天见面的时候更加颓靡。公寓楼外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司机正往后备箱里塞东西。很大一团,软却重,应该是棉被。
看来她正在搬离住处。她并未搬走什么紧要的东西,警方规定,她只能动卧室。王志桐搓了搓手,准备朝楼上走去,却看到楼道里贴了一张单子:7号楼因燃气管道维修,热水器暂停使用一周(2014年1月7日)。
王志桐撇了撇嘴,案发时是一月九日,热水器还不能用。他依稀记得在罗雯的厨房里摆放了几个热水壶。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备了那些热水壶吧。
“警官啊。”楼管此时叫住了他,对他笑笑,“那个,我听说,昨天那个……她男朋友提了五壶热水来。多好的一个男生啊。”
王志桐皱了下眉头,心算着五壶热水的重量已经顺着楼梯来到三楼的案发现场。在厨房地上的五个热水壶非常随意地站在角落里。
王志桐打开其中一个热水壶的木头塞子,几乎愣在了原处。紧接着,他又陆续打开另外四个热水壶的塞子……通通是空的。
他站起身来,打开手机,让下属传送昨天拍摄的厨房照片,一共三十五张,七张图片出现了热水壶。
王志桐认真地比对每一个热水壶的位置,每个角度,心里计算着水壶与墙壁,水壶之间,还有水壶与水槽之间的距离……一分钟之后,他完全确定,这五个水壶都没有被人移动过。
王志桐把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眼厨房——和昨天一样,这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厨房,干净到没有锅碗,没有烧水的器具,没有微波炉。
“奇了怪了……”王志桐念叨着:李浩若是来送热水的,这里头怎么会一滴水都没有?
回到寒冷的户外,他抬眼看着天幕,阴冷得很。王志桐还没有头绪,打开轿车的门,又关上,沿着这杂乱的街道,决定往实验大楼走去。
三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帝在造物时不会给每个人平等的竞争力。
经过学校操场的时候,王志桐回想起了照片上李浩的模样。就像这篮球场上奔跑的绝大多数少年一样,李浩十分不起眼,做不了扣篮的那个。不过,他追到罗雯,至少曾经也投中过三分吧?毕竟,她连校园宿舍环境都无法忍受,怎么会轻易委身于庸人。
来到实验大楼的三楼时,整个过道都冷冷清清。王志桐皱了下眉头,不意间看到了公告栏里的一张通告——中国科学院X所 研究员 罗凯 (院士)。
报告题目:有机小分子催化的具有药物活性分子的高效合成
报告时间:1月13日,星期六,下午两点半
王志桐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
他开始相信罗雯说的话,对于他们而言,工作是不分工作日和周末的。春节临近,这里里外外也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息。
“罗雯有洁癖,冲抽水马桶的时候一定要关盖,以防细菌进入空气。”走廊里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过。他们看上去比普通学生年龄稍长。
王志桐走了过去,刚要打招呼,就看着其中一个人掠过自己朝罗雯的实验室冲了进去。
推开门时,王志桐才发现,实验室里冒起了阵阵白烟。他跟着疾步走进去,只看见着火的地方并不是实验台,而是垃圾桶。它敞开着,火窜得很高,幸运的是距离易燃易爆的化学物品很远,所以控制在了桶里。
冲进实验室的那人几乎没有犹豫地朝一个大桶边疾走过去,随手抓住桌上摆放的一个金属罐,从大桶里倒出了不断冒着烟的东西,它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水在沸腾似的。
随后,他又倒了一罐,扑在奄奄一息的火苗上。很快,焰火死寂得连余温都不剩了。那人的头发有些油腻,显然没有及时打理,等火灭后才看向王志桐。
“你好,我是调查李浩案的警察。”王志桐自我介绍,“你是这个实验室的?”
“叶强。”那人点了点头,径自翻起了刚才的垃圾袋,似乎在找起火的源头。
王志桐已经看见了,那里面有一节烟屁股,就指了指。叶强夸张地摇头,方才抬脸,就撞见了门外站着的一个脸色发白的女生。
“萧瑞,太夸张了,实验室竟然有人吸烟!”他的语气就像在说男生浴室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似的。
那个女生抿了抿唇,两手一摊,把手放进了口袋里。
等叶强整理完了垃圾,王志桐随他来到休息室。此时,里头只有刚才那个在门口出现过的女生萧瑞,别无旁人。
“刚才那灭火的东西是液氮,装液氮的罐子叫杜瓦杯。”叶强一直在给王志桐解释着刚才用来灭火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嘴唇发干。他指了指靠门的座位,“那个……那个就是李浩的位置。”
王志桐环顾了一周,李浩所在的位置并不好。可能是因为是低年级的博士研究生,来得晚,没有权利挑选坐位。只是走了一圈,他发现罗雯的位置却是很好的,十分适宜,也不会受周围人来往的干扰。她的位置上摆放着大量的论文集,看来确实在写作自己的研究论文。
叶强揉搓了一下自己油腻的头发,喝了几口水,然后走向一块白板,看了眼,回到电脑上,开始操作起来。
王志桐也朝那白板看去,上面写着一些公共事务:叶强(订溶剂),萧瑞(修玻璃),李浩(打液氮)……
王志桐回想起那个在室温下就吱吱作响的沸腾的东西。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液氮:液态的氮,沸点零下一百九十六度,足以把部分空气冻成液体。休息室是落地窗户,视野开阔——王志桐转头便看到了一个输出液氮的巨型容器矗立在操场上。
“那个,萧瑞跟罗雯以前是室友,别的问题你问她吧。”叶强看王志桐一个人转悠,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说完这句话,自己起身就又朝实验室去了。
萧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些局促地看着王志桐。此时,走廊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大量的人涌了过来。王志桐想,想必是罗凯院士的演讲报告结束了,去听报告的学生们都回来了。
他看了眼手表,“我们去星巴克吧。”
萧瑞摇摇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说着,她站起身来,手依然模在口袋里。
王志桐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她暖手的口袋,“刚才抽烟的是你吧?”
萧瑞的脸唰地红了,缩了缩身子。
“罗雯当年搬出寝室,跟你抽烟有关?”王志桐笑笑,听见人流声越来越大,也不再为难萧瑞,自己离开了休息室。
王志桐走入熙攘的人群,看着神采奕奕却不苟言笑的罗凯在几个老师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楼。
罗凯年过半百,看上去却还是四十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大书包,里头装着电脑。九十年代在美国留过学的学者,不少都喜欢背双肩包。
此时,他收到短信,说马桶的储水箱在爆炸前就有裂纹。这样的发现让王志桐想起刚才听学生说的罗雯地洁癖。直觉告诉他,这都不是无用的信息。
读完短信,一抬头,却看见罗雯竟然在教学楼下等罗凯。他一出来就拍了拍罗雯的肩膀。
一时间,王志桐感到一股电流钻入自己的大脑:他们是父女。他扭过头看所有的学生,他们大都泰然自若,与罗凯擦肩时微微一笑,还会叫声“罗老师好。”俨然,这个化学系的人都知道罗雯这一层略微不同的身份。
看到王志桐时,罗雯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王志桐踌躇了片刻,重新回到了实验室。休息室里几乎坐满了人,萧瑞也依然还在自己的位置。他表明身份,像个化学系的学生一样翻开了罗雯的实验记录本。他们的实验记录本都是有编号的,他看着那些十分生僻的专有名词,抓了抓脑袋,却硬着头皮抽出了最近的一本,翻开来,看了几眼。随后,他来到李浩的位置,比对着看了很久。
冬天,天黑得很快,即使在室内,坐得久了也是很冻人的。王志桐看着那些化学方程式,虽然并不太懂原理,却看明白了一点:近来,罗雯的实验笔记中反复出现的那个方程式跟不久前李浩记录的十分相似。
他随手拉了一个学生,想要确认自己的看法。那学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轻声说了句:“是挺像的。”
整个实验室都异常得沉默,王志桐环顾一圈,自从自己进来,萧瑞的身子缩得小小的,一直盯着自己的文献,连头都没有抬过。
此时,王志桐心中的几处疑惑都已得到了解答。他看了眼落山的夕阳,抖了抖自己的外衣,离开了。
四
罗凯来学校开会,开完就走了。寒气透过窗户钻进了罗雯的房间里,空调刚刚关了一会儿就寒气逼人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打开冰箱,取出了一瓶冰啤酒,喝了两口——这几天她每晚都失眠,王志桐昨晚约了她见面。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警方并没有破解爆炸的原因,也没有频繁来找她。这一次碰面还是令她有些紧张。
昨天老板跟她说,文章已经投出去了,但是介于发生了这些事情,准许她暂时放假。
在罗雯看来,这个世界是冰天雪地还是火炉没有什么区别。她还是得马不停蹄,比别人走得更高更远。这其中的代价,有时候也让她觉得惶惑。
吸了口气,罗雯看了眼手机。
是叶强发来的短信:李浩的爸妈来实验室了。爸爸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大妈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说到儿子的时候,站都站不稳。我今天才知道,李浩是农村长大的。他爸妈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出门。
罗雯到了户外,冷风一吹,就觉得要流鼻涕似的。她抽了下鼻子,外头的熙熙攘攘令她心里一阵酸楚。说实话,她并没有感到生气,叶强在怀疑她,而她竟然没有半点愤怒的意思。看着那些话,她心里只觉得难受,这样的难受令她感到心安。
罗雯踏在冰凉的地面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步过后,她干脆走进一幢楼里的洗手间,躲在隔间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又出门。
见到王志桐时,王志桐已经穿上了很厚的羽绒服。他的脸色比上一回更加严肃,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户外大厦一家快餐店的阳台上,那里是户外餐厅,有吸烟区。
王志桐这一回抽着烟,他看着罗雯一步步走过来,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罗雯闻着烟味,皱了下眉头,也没有多说话。
“最开始搬出寝室,是因为萧瑞吸烟吧?”王志桐把烟掐灭,“觉得不健康。”
罗雯没有回答,手交叉握着背在后面。
王志桐看了眼远方的天空,“你想要骗过警方,并不容易。”
罗雯抽了下鼻子,摇摇头,低下头去。她的手更加用力地搅在一起,又笑了笑,“你指的是什么?”
王志桐深吸了口气,“你跟李浩根本不是男女朋友。”
罗雯愣了一会儿,“凭什么这么说?”
“你拿了他的课题,他还对你表白?”王志桐嗤笑着。与初次见面时相比,他看罗雯的眼光显然也不同了。
王志桐此前也接触过博士研究生,他知道课题对他们的重要性。课题相似,在科研界是最避忌的事。因为两个类似的课题,第一篇若能发表在高端的杂志上,第二篇往往就发不出去抑或在水平相距很大的杂志上才能得到刊登。好的杂志意味着一本大学的教职,而普通杂志则意味着前途未卜。一个人窃取另一个人的课题,在科研界几乎等同于窃取另一个人的前途。
罗雯呼出的气全是阵阵白雾,急促而密集,“他的实验体系本身就有缺陷……他,他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不懂的,我们发文章,看上去课题相似,其实很不同。”
“但是你的同学不这么认为。”王志桐摇摇头,“你说谎的时候脸色都不变,难怪没人喜欢跟你做朋友。”
罗雯舔了舔嘴唇,“他们只是嫉妒……从他们知道我的家庭关系开始,就处处针对我。我只是懒得花心思跟他们理论。”
“我查过,你目前发了三篇文章,都还是你们领域里不错的杂志。第一篇是教授给你的课题,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由那个课题衍伸出来的。唯独现在你这第四篇,就是你说你在忙着写的那个……是你自己做的。”王志桐笑了笑,“也难怪他们不喜欢你了。”
罗雯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害怕李浩碍事,所以是我害死了他?”虽然她的眉眼挤在一起,看上去理直气壮,可声音还是在微微颤动。
“没有。”王志桐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罗雯,“目前为止,警方并没有查清楚爆炸的原因。我这次找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做事不要那么过分。”
“过分?”罗雯觉得脑海里一片发热,只是当她看到那张照片时,还是哑口无言。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打印在A4纸上。照片中间是童年时的李浩,虽然那时他还很小,可是五官已经十分分明。父亲站在左边,母亲站在右边。这一对父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农民,大大咧咧地站着,脸上挂着对他们来说奢侈的温和的笑。
“李浩是他们的独子。”王志桐摸了摸鼻子,“我听说他们这两天就赶来了,会来警局一趟。你一定会和他们见面。”
罗雯推开了那张照片,“我不想跟他们见面。”
“你男朋友的父母,你不想见?”王志桐皱眉。
罗雯的嘴翕张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不见。”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王志桐将照片收起来,“他们是劳动家庭,养大个儿子不容易。但是你知道的,这样的家庭,出了人命,他们的理性也少一些。他们指定要见你这个准儿媳妇。他们年纪那么大了,丢了个儿子,想要在你身上找点安慰,聊聊他们的儿子,也都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还是在你的公寓死的。”
听着这些话,罗雯的眼眶红了,“反正我不见。你们别逼我。”
王志桐看着她,“我是不忍心看到这两个老人家再难过的。”
罗雯抽了下鼻子,鼻头泛红——她想着那两个朴实的面孔,脸上竟然有几分恐惧。
“他们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你嘘寒问暖,你已经是人世间唯一能够安慰他们的人了。两老年纪大,经不起……”王志桐越说越快,这些话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罗雯的心上,她苦笑几声,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颤颤巍巍地说:“我是骗了你……我根本不是李浩的女朋友。”
虽然猜中了,可是听到她亲口承认,王志桐还是愣了一下。
“呵,你终于认了。你为什么要骗人?”王志桐盯住她,甚至可以看清她眼睫毛的颤动。
“我……”
“因为你想用这层关系掩盖他的死因……”王志桐冷静地说:“没有其它可能性吧。”
罗雯转身想走,王志桐又说:“这桩案子在我看来,更像是针对你的,而非李浩。”
罗雯的脚步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凶手想要对付的人是你,而非李浩。”王志桐解释。
罗雯回头看了他一眼,王志桐说:“只要调查出爆炸的起因,就会有结论。”
罗雯不再答话,转身离开。这一次,她的身子跟在大风里的冬雪似的,飘忽孱弱,几乎走不出直线来。
很快,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王警官,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他们说我笨,其实也就是运气好。这种运气好当然是多方面的,从出生到遇到的课题。我从他们那里听过很多难听的话,但是这并没有关系。我是从来不会去报复的,报复无用。如果你怀疑这案子是我做的,那你的方向肯定错了。
王志桐将短信反复看了几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罗雯那张略显沉着的脸,她的表情变化非常单调,透露着与同龄人不同的成熟。罗雯的聪明也令他感到意外——这条短信里除了透露了她的冷静以外,也表明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将她摆在受害人的位置上仅仅只是一种试探。本质上来说,他还是怀疑罗雯。
王志桐有些落寞,他坐上下属开的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倾向于把罗雯当作杀手?难道仅仅是因为道德上的批判么?罗雯抢了李浩的课题——这或许真的改变了自己对于罗雯的看法。不过,这毕竟是杀人案,掉入个人的爱憎里面会影响判断。为什么罗雯没有把萧瑞吸烟的事告诉过别人?她真如短信里所说的那样——不喜欢揭别人的短?
王志桐沉默了下去,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换个角度想,其实李浩很可能……李浩很可能是想设计陷害罗雯。她毁了他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毁了他对未来的信心。无论怎么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处在李浩的位子上,怎么去想都是不公平的。这个念头让王志桐内心起伏起来,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少年眸子里的怨怼和失望。
下车后,刚刚来到办公室门前,身后就有人拿着文档走了过来——专家组已经模拟出了案发的全过程。
王志桐翻开文档,快速阅读起来,很快,他的脑子炸开了似的。
合上文档后,他在电脑里搜索起了“液氧 爆炸”。很快,他发现,在化学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科学家,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夏普拉斯就是因为液氧在核磁管理爆炸而单眼失明的。
王志桐合上文档,整个身子朝后倒在座椅上。空调房里,他缩了缩身子,仿佛冻着了一般。
“他妈的。”呆坐了一会儿,他打燃打火机,抽起了烟,“他妈的……”
房间里的空调并没有很快驱走他的寒冷,抽了两口烟,就把烟给抽掉了大半截。王志桐来回踱步走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直到天黑。
晚上,王志桐又见到了罗雯。
这一次,她是主人,王志桐是客人。他登门造访,她烧了一壶热水,泡了茶,“只有菊花茶,你可以当白水喝。”
王志桐感受着室内干燥的空气,不打算绕圈子,“你一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罗雯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有什么新线索么?”
“冬天太冷,所以你在马桶的垫圈上铺了一圈棉垫,”王志桐这一回并不太在意她此时的情绪,“是因为这样,爆炸才更容易发生。李浩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他……太大意了。”
罗雯的脸僵硬了一些,虽然王志桐的表述没头没尾,并没有理清楚,她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
“你的厨房里有五个热水壶,可是里面一点热水都没有。”王志桐回忆着报告上的内容,重新不缓不急地说:“那是因为,里面本来装的是液氮。液氮在零下一百度已经剧烈沸腾了,几度的天气,一天过后,即使在保温瓶里,也早就挥发得一干二净,所以我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它是空的。李浩打了五壶液氮,把马桶储水箱里的水置换掉。当然,水太多很容易结冰,他置换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甚至用电吹风之类的东西干燥过。因此,当液氮倒进去的时候,温度骤变,冻出了一条裂纹。把水置换成液氮之后,他关上了抽水马桶的桶盖。那幢公寓用的都是虹吸式的,当液氮代替水冲洗时,虹吸导致负压,卷入了很多的空气。空气里的氧气在液氮温度下会从气态变为液态,成为液氧,液氧在密闭体系非常危险,极易爆炸。或许,李浩也担心危险发生,所以把挡路的保温瓶先放回了厨房,可是没想到的是,那一条裂痕和棉垫……棉垫增加了密封性,导致了更大的破坏性……”
听着他的话,罗雯不安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此时所有的疲倦都压了过来,心脏骤然扑腾起来。
“凶手就是李浩自己,”王志桐看着罗雯,“而死者本来应该是你。当然,李浩没打算死的,因为他试了好多次,想确定这是否可行……实验么,总是伴随风险。你是理科生,你应该懂。”
听着警察这样说,罗雯的头皮一阵发麻。她的眼泪不知为何夺眶而出,尽管她的嘴唇紧闭,双肩也尽力保持稳定。
“你为什么会哭?”王志桐看到罗雯的眼泪就像连绵不断的水流,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说,她平时看上去是个严肃而冷漠的人,“李浩想要算计的对象是你,却算计了自己。但你却是在哭。”
罗雯抹了把鼻子,只呜咽,没有言语。
“你怎么没有把萧瑞抽烟的事告诉别人?”王志桐想起了这个让他想了许久的细节。
罗雯摇摇头,“不,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王志桐笑笑,“因为你时常心怀内疚,我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可能你觉得不在她背后说她坏话,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李浩……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出了事。你觉得替他背几天罪名,或者隐瞒他的行为,就会让你好受。”
罗雯抿紧嘴唇,“胡说。”
王志桐站起身来,两手支在桌边,“你知道抢了别人的东西,别人才会这样对你,所以你……还有一点羞耻心。”
罗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断断续续地,鼻子也泛红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爆发似地哭了出来。
“你怎么就知道李浩如何作案的?”王志桐看到罗雯的反应,知道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不。”罗雯摇摇头。
“因为你心虚……”王志桐觉得自己的话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残忍了些,可是他不得不说,“你心虚到连揭露他都不敢!”
“不是的……”罗雯擦了把眼泪,“从,从休息室看出去,是,是能够看到打液氮的房间的。那天,李浩带了五个热水壶过去,我,我就觉得奇怪。我起初也没有在意,直到听到了那个消息,就很快联系了起来。我们研究生的安全课上,课上讲过液氧的危险。”因为在哭,说得断断续续。
王志桐看着几乎泣不成声的罗雯,一句话没有再说,起身就要走。
“我本来……本来是不想做那个课题的。是萧师姐告诉我,她说李浩的体系本来就有问题,他没看出来,但是她看出来了。她告诉我去试,试出来的几率很大。”罗雯见他要走,觉得那是他对自己的仲裁——就好像自己才是真凶。她迫不及待地解释,一咕噜地为自己辩解。
王志桐没有搭腔,虽然觉得奇怪,可他还是坚持离开。
“因为她就要毕业了,文章都够了……所以她自己没做。”罗雯好像觉得王志桐不相信自己,说得更快了,“她拿了老板和我爸的推荐信,已经联系到了美国的学校。”
王志桐笑了笑,没有转身,“你别解释了,这些都不是我们警方管的。”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告诉李浩的父母,李浩是意外死亡。”
灯光昏暗,冷风过境,室内也冷森森的。
罗雯咬住嘴唇,摇摇头,“等一等,我……让我见他们吧。”
王志桐暗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是罗雯懊恼不安的样子——或许是灯光的关系,此时的她看上去憔悴极了。
王志桐轻蔑地扯了下嘴角,站起身来,走出大楼,走了没几步,满脑子都是罗雯的哭声。他在街边买了一串鱿鱼,想暖暖身子,囫囵吃了几口就没有了胃口。他走在学校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他看到了叶强,还有其它几个人的背影。他们攀谈着,时不时爆发出大笑。萧瑞的笑声淹没在了人流中。
他突然想起了罗雯说的话——化学系的安全课程里讲过液氮,而那天去实验室他就这液氮问了叶强许久,他却没有提到它显而易见的危险。他是忘了,还是不愿意说?
尾声
第二天,一夜合不拢眼的王志桐把李浩的父母接到了罗雯的门外,他敲了很久的门。
罗雯涂了BB霜,可依然掩盖不住她通红的眼睛。
进门后,李父就抓住了罗雯的手,看着她那双被眼泪浸泡过的眸子,颤颤巍巍地,连话都说不清楚,眼泪就流了下来。
罗雯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她不知该怎么迎接两位老人,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七零八落的话。坐下来聊了许久,两位老人家都抹了许多眼泪。
“我们李浩是不是很能干?”
罗雯皱了下眉头,“嗯。”
“我们李浩从小就很聪明……”
罗雯说:“是。”
“李浩对你好不好?”
罗雯没有说话。
“李浩对你好不好?”老人家又重复了这句话。
罗雯觉得鼻子发酸,欲言又止。
“哎,你别说了……我们知道了。”老人家也开始哭,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你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罗雯闭上眼睛,这句话就像刀子割在了她的肉上——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剧烈沸腾的液氮,它们在冬季干燥的空气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如波浪一样起伏,淹没了一切。睁开眼,窗外,那是一个零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