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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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来新世界

这一路没有风景,没有新奇和喜悦,有的只是对于未知的茫然和深入肌骨的疲倦。

后来的出行体验并没有比这一次好多少,可是木沙并不觉得十分难熬。她想,是因为终点的明确吧。如果说生命也是一场有终点的旅程,明知最后不过一死,纵然不知终点止于何时何地,却也不肯放松焦虑和恐惧的束缚。这或许只是因为前者不过是向起点转换的终点,而后者却是永恒的终点了。

想来,那句“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将成为过去”的箴言,当“艰难的现在”在时间上延伸至遥遥无期,不准备让位给“过去”时,所堆积的将不再是安慰,而是深深的绝望。

山峰过去,河流过去,车上的人也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个成为过去。

当木沙终于可以从座椅底下爬出来,身体、视线获得解放之时,一种全新的体验瞬间席卷了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的麦苗已泛出可人的春色,似一块绿绸包裹住了木沙的眼睛。比起山间那高一块,低一块,大一块,小一块补丁样的田土,如此广阔的丰饶震撼了木沙,使她不禁觉得,她们的春天也在这绿意绒绒中徐徐到来。

车子身上轻松了些,人的身心更是如那被挤得冒尖的沙堆,舒服地瘫痪下来,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车里终于响起谈笑声,这终于而起的相遇的乐可也敌不过“终于又到一站”,“终于要下车”的转身即陌。人们拖着大包小包,各自散往各自的四面八方。

她们也下了车,出了站,被迎面而来的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却再也不知该迈向何处。姐妹两个坐在包袱上,仰脸看着木母。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哪里才是她们的方向呢?

“来,还剩两个鸡蛋,你们先吃了再说吧。”木母揭开手帕,把两个挤得变了形的鸡蛋一人一个给了孩子。她静静地站了一段时间,是等孩子消化掉鸡蛋,也是等自己消化掉这不知所措的天旋地转。然后她叫起两个孩子,迈开了脚步。

如果不是这里的蛛网上有那么一个点,对于这片土地,木沙她们也不过是隆隆的火车声中没有面目的匆匆过客。

靠着一张语言不相通的嘴巴,目不识丁的木母在这巨大的片里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个小小的点。

木沙站在一边,好奇地听了一会儿。木母在炕头上,热络地和一个陌生女人说着家乡话。女人招呼一声,她家的小孩走来,把姐妹俩带去了村里的小卖部。就着豌豆香,姐妹俩不可思议地品咂着眼前全新的一切,似乎难以想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这个世界接纳了。

这个点不是终点。她们很快又回到路上,坐在拖拉机车斗里,由这家人带领,一路颠簸摇晃着来到第二个点。这是木沙的二姨家,因为那句未出口的“”小姨”在那一面之缘后很快恢复成不存在,木沙她们都称呼眼前的这个女人小姨。

她们把自己和大包小包都卸在一扇脱了油漆的红色铁门前。木沙左右看看,这扇铁门的右边是一片麦田,铁门的左边,依次排开好几扇门,门后的墙紧挨着,屋顶更是连成了一片。木沙拉拉木母的袖口,惊讶地轻声问:“妈妈,这些房子都是小姨家的吗?好多啊!”木母伸出一根手指头竖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随着带路人的敲门声,院子里传出应答和快速的脚步声。

小铁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伸出头来,看看眼前的一行人,很快缩回身子,把插销拨到一边,把两扇大门拉开。

拖拉机没有开进院子,也没有熄火,来人说了几句话,完成交接,就又倒出去,转个弯,突突突地颠簸着向着来路行去了。

“大姐,你真来了。去年听说你要来,我还不相信。前两天小妹打来电话,我才信了。事情我还没办妥呢。不过你安心住着,事情俺们再慢慢打问。”

“来,叫小姨。”木母吩咐孩子,没等她们开口,又说:“是我来得太仓促了,看来得打扰你们一阵子。”说着,提起包裹,由这个小姨拉着,往院子里走。

一进门,迎面是堵砖砌的未经修饰的影壁。她们家的院子很大,里面栽了几棵高大的杨树,在靠西墙的两棵杨树之间,用绳子和木板结了一个简易秋千。然后就是四间砖房,平整的房顶上围着几行金灿灿的玉米垛。

屋里昏暗杂乱,墙边砌了一个灶台,上面支着一口大铁锅。女人把她们的行李放好,安排她们坐在炕上,对一个男孩说了几句话,男孩就跑了出去。过了不多时,屋里又出现一个脸上有红斑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木母指着她对姐妹两个介绍道:“这是你们大姨。”说着接过了那个女婴,搂在怀里摇晃逗哄。

姐妹俩怯生生地叫过,木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脸上的红斑,又回过头去看看忙得走进走出的小姨,觉得那个小姨更让人亲近些。

大姨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文娟,比木沙小两岁,小女儿文蝶,才两个月大。小姨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鹏涛,比木沙小几个月,小儿子素涛,比木沙小两岁,和文娟一般大。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除了文蝶之外,四个孩子很快相熟,整日玩在一起。就在这无忧无虑的玩耍中,树叶悄悄地从小变大,变成了一树绿色的繁花。

有那么几棵树,上面长的是白色的花,一串串地倒垂着,很是好看。鹏涛告诉木沙,“这叫槐花,不光好看,还能吃呢。”

一天,文娟的奶奶端出来一碟槐花饼,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抢来吃了,最后碟里只剩一块。鹏涛说:“这个给木沙吧。她以前没吃过,让她多吃块。”

文娟抗议道:“凭什么,这是我奶奶做的,我还没吃饱呢,我要吃。”

鹏涛劝道:“我妈妈说了,木沙是客人,而且她家里很穷,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叫我们让着她点儿。”

“我才不要。她还是姐姐呢,该让着我们才对。再说,她来了这么久了,天天跟我们抢吃的,什么都要分给她。她什么时候才走啊?”

“我也不知道。听我妈妈说,她们正在给她妈妈找老公呢。”

这时候,素涛插进话来:“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听见妈妈说,她们好像找了一个辛木庄的。”

木沙被晾在一边,呆呆地听着他们用自己慢慢熟悉却依然学不来的口音说着母亲的事,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起的,就默默地走开了。

可是往哪里走呢?大姨家不是她的家,小姨家也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本来在遥远的小山村,却被母抛亲弃了。现在,她可以去哪里呢?唉,母亲的身边是她唯一的去处。

晚上,木沙轻声问木母:“妈妈,我们家在哪儿啊?”木母把木沙永远冷冰冰的脚揽进怀里,喃喃答道:“妈妈会给你们一个家的。”

可是木沙依然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