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靠定无知
在半塌的东面土墙一侧,是木沙家的厕所。厕所旁边和它共用一堵墙的是她家的猪圈。就在这堵墙上有个凹坑,用来放厕纸。土黄的地面上挖一个长方形的洞,下面是一个斜坡连到外面的深坑里——那是家里倒垃圾的地方,也是猪活动的地方。垒猪圈用的虽然是红砖,但由于年深日久,很多地方都风化成了细末。
她们在这里玩的时候,不经意间就瞥到斜坡和斜坡下面一圈里醒目的大便,这时候恶臭也会由于眼睛的停顿趁机钻到鼻孔里,不免让人感到有些恶心。可是谁会在意呢?大部分人家都是这种样子,所以不是平白无故的。这种形制有着一物三用的好处——化粪池、猪圈、有机肥生产基地。后来经村里提倡,光景好的人家又把它变做沼气池。王丹家就响应了这号召。当她向木沙展示家里的沼气灶和沼气灯时,木沙的心里同样是羡慕的。
反过来再想想老家的厕所,一个大坑上横几根木杠,人就蹲在木杠上解决问题。人蹲在上面的时候,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眼前是粘稠的粪浆,上面密密麻麻地蠕动着白色的蛐虫。浓烈的气味熏得人头晕目眩,生怕意识出现个顿挫,人就两眼一黑,一头栽在粪坑里。
生活中每一个好的改变都值得人感激。可是木沙显然还不懂得这改变的背后所付出的血泪的代价。
当她走出院子的时候,木母正守在槽边,一边看着两只半大的猪你争我抢地吞着猪食,一边用个大铁勺适时地瞅个空子往里添料。辛父看着猪的吃相也很欣慰,满脸舒展地和木母聊着。
她家的猪倒也算得上幸福。别人家不过往圈里扔些残根烂叶,洒些生麸米糠。木母却总是把根叶切细剁碎,再拌上麦麸或玉米面——这是鸡鸭的待遇,宝贝猪就更上一层楼了——倒进桶里,再浇上一锅热水,热气腾腾的餐饭就做好了。用父母的话说,现在的猪比早年的他们吃得都要好。
唉,别说早年,就是现在,他们也吃不上多少好东西。无论鸡鸭还是猪,那都是养来卖钱补贴家用的。就是下个鸡蛋鸭蛋,也要积攒起来,拿去集市上换钱。不过过年的那顿饺子总是有的。早上吃面时,浇汤里也还是会有几片蛋花,这多半也总是在木沙的碗里。
木沙倒也不是嘴馋的人。何况由于家里用的是自家榨的花生油,即使是吃喂鸡鸭的菜梗,味道也是香喷喷的。
尽管商店里的零食、集市上的水果大多看起来遥不可及,同学嘴里的生日蛋糕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然而有了这些并不稀缺的香喷喷,倒也可以满足一个并不贪吃的孩子的口腹之欲。
不过,当物质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纷纷涌进她小小的世界时,她可以自觉地阻止自己伸手,控制自己张口,可是却无法阻挡这些新东西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酸在心里。
木沙眼馋那只钢笔有一段时间了。她并不会用它写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她不缺文具,买钢笔也不是老师的要求。她只是作为旁观者,单纯地对别人手里的这玩意感到喜欢。
可是价格让她有些却步。
她并没有定时或不定时的零花钱,无论是家庭还是自身,也不具备可以轻松开口的条件。她只是瞄着炕席底下和抽屉里那些散落的碎票、硬币,一次次清点着它们的数目,对比着梦想的价格,还要思量着父母的态度,最终做出要不要伸手的决定。
木沙的这次伸手有些冒险。所以当她出门的时候,她低着头不敢看旁边的父母一眼。回来的时候,更是两只手紧紧遮握了钢笔,半侧着身刻意在离父母远些的地方迅速溜进了家门。
然而当她拔开笔盖,看到税利的笔尖时,似乎看到母亲的手指正直直地戳向她。
她就这样被戳回到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向父母走过去。她在木母身畔立定,低着头小声说:“妈,我买了只钢笔。”说着,摊开手心,把手里的钢笔释放出来。
木母立刻扭转头,站起身,把铁勺掼进猪食桶里,生气地质问她:“你买钢笔做什么?家里不是有笔吗?多少钱买的?”
“三块五……”
“你这孩子,买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家里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拿去退了。”
木沙把目光转向辛父,见他只是沉着个脸,一句话也不说。
她只好悻悻地转过身,握着笔向小卖部走去。
店主是村里人,并没有说什么,收了笔,把钱退给她。
木沙把钱放回炕席底下,呆呆地坐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委屈。不就是一支钢笔吗,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不是你们说过,只要跟学习有关的,你们都给我买吗?我平时也没买什么东西,好不容易买这么一只钢笔,你们就朝我吹胡子瞪眼。没钱没钱,一天到晚就是没钱。木沙忽然想到了“有钱”的木扁。她想,如果是木扁,绝不会因为她买了一只钢笔就生她的气的。哼,你们不要我,那我就走了,我去找我的哥哥去。
木沙一鼓作气地跳下炕,理也不理旁边看电视的木芽,直愣愣地就往外面冲。
桶里的猪食已经倒完,可是木母和辛父还是守在槽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只猪娃欢腾地抢食吃。
木沙经过他们时,顿了片刻,心里叫道:“我走了。”就低了头,把脚步迈得更紧了些。
出了院子,几步就到了村子的主干道上。时值夏夜,街上有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的人。
木沙有些紧张,生怕被人叫住,问她去哪里。她低着头,贴着路边匆匆地往北走去。短短的街道很快在她的脚下成了过去式,她暗自嘘了一口气,还好,没人注意到她。
她想放慢脚步,平息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又怕被家人发现,从背后撵上来,就又卯足了劲儿,向着前路撞过去。
路边的玉米苗已经齐膝高,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黑森森一片。这个高度倒还不至于令人恐慌,不过入秋后,玉米地里可以藏人的时候,却也发生过几起抢劫事件。
比起玉米地,树上聒噪的知了倒更让人没来由的心烦。它们像一个个隐藏起身形的长舌妇,没完没了地叫嚷着。此刻它们仿佛在说:“有人跑了,有人跑了……”
木沙只顾低倾着头往前走着,路两旁的树在公路上投下一道道整齐的阴影,木沙走过这一道道阴影,心中也跟着忽明忽暗。
木沙走过一个村庄,这个和她们村紧邻的大村子已经属于Y县了。木叶后来就出嫁在这里。这里没人认识她,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左右打量了一下,目光触及到一个在小店门口抽烟的男子,就又低了头,急急往前路奔去。
这个在日历上逢四为集的村子很快被她抛在身后。沿着村中的这条主干路出去,再往前就是县大道了。
一路上再没有见着什么人,车子也踪迹全无。夜晚的风轻柔地拂过她因为紧张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她把脚步放缓了些。现在离家应该有五六里路了,也许家里人还没发现她的离开呢。
她终于来到了岔路口。她知道往左走就是她去过两三次的县城,而右边的路通向哪里呢?鬼才知道。
她有点犯难了。路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我要找哥哥,我要找哥哥,我要去找哥哥……”可哥哥在哪里呢?她只知道X城那么一个地名,至于要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她却一点都不清楚。是的,她可以坐车,以她现在的文化程度,也满可以认出那两个字。即使不识字,不还长着一张嘴吗?可是别说那么远的市区,就是眼前的这个县城,从家门口坐公交车过来也就两块钱,可她也不舍得。可以骑自行车嘛。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往城里跑的必要。
她上身穿的是木叶不要的一件短袖T恤(因为胖,姐姐们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不违合,当然也要宽松的才行),下身穿的裤子还是两年前木母扯的布,叫集上的裁缝给做的。她的身上没有一个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到底哪条才是通向哥哥的路呢?木沙犹豫了片刻,毅然地走向了右边的路。现在,她的心思不全在哥哥身上了,说起来,不光他所在的城市陌生,就是木扁本人,她也谈不上熟悉。而且,念叨在犹豫中断了线,她便回过神来,自己根本不像刚才心心念念地那么喜欢这个哥哥、信任这个哥哥。
唉,管他去哪里呢?她只想走得越远越好,至少不让家里人找到。
她独自走在平坦开阔的大路上,再也不想别的,只一味地往前走去。心里感到孤独害怕的时候,就扭头看看天边的月亮——这真是一个好伙伴,她属于每一个人,她对每个人都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