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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风醒沉冬

没想到,木沙和这个新来的表哥能说上的竟不只几句。

首先,令人惊喜的是,借着小亮的手,木沙看到了来自一个遥远的图书馆散发的光亮。

之前,木沙能拿在手里的读物不是一块钱的过期杂志,就是木扁带她去庙会买的故事集和狗兔养殖手册。其余时候,就是偶尔从同学手里得一本纸张和字迹都泛着毛刺的的鬼故事。木扁倒也为她买过一本插图精美的《红楼梦》,可里面不认识的字太多了,即使认识,读起来也是云里雾里,很是艰难。在表哥小亮到来之前,木沙碰过的像样的书除了这本《红楼梦》外,就是小华姐姐遗落在她家的《郎平自传》了。

所以看着小亮从提包里掏出一本本厚重的书籍时,木沙的眼睛都亮了。

小亮对她说:“这些书有些是从图书馆借的,有些是我从旧书市场买的。你随便看。只是像这样贴着标签的是图书馆的,开学后我还得还回去,别弄坏了。”

当然不会弄坏,木沙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可这些传说中的大部头读起来没有鬼故事那么简单轻松。每一页都显得前所未有的艰涩,几天下来,木沙也没能翻过多少。当然,木沙也不是整天抱着书看,作为主人,虽然不爱出门,但也要陪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哥出去兜兜转转。

不同于他的哥哥小光,小亮虽然也去另外两个姨家,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待在木沙家里。木母也表现出了因人而异的热情。好吃好喝的尽量招待,还接手所有家务活,鼓动木牙和木沙多陪他出去转转。

说是转转,他们的活动半径也是小得可怜。

他们倒也去过一次Y城,不过大家都表现得羞涩克制,基本上属于空手去空手回。想来,小亮既已去过BJ,自然不会把这样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县城放在眼里。

他们也去学校门口的大集。去小姨父的银戒摊上打声招呼后,就径直穿过熙熙攘攘、黄土飞扬的大街,在枯沟边的一个小书摊上停了下来。书摊的背后,一面墙上挂的都是风景人物画。虽然没有年画传统正式,但用来隐污避残还是不错的。哪怕单单往大白墙上一贴,只要位置不至于太突兀,倒也能给人焕然一新的即视感。

然而,虽然廉价,依然没有多少人愿意花这份闲钱来照顾眼睛的小小奢侈。

小亮哥哥弯下腰,手点着文字查看那些竖起的书脊。木沙则伸着脑袋,慢慢扫视着那些沾满灰尘的小人书。除了几本参考书和绘本,实在也没什么新鲜的。至于小亮哥哥看的那些竖立起来的厚书,木沙早已打问过,知道自己没钱买,也就连翻的勇气都没了。

小亮突然问:“你知道鲁迅吧。”

“听说过。”

“听说过?难道你没读过他的文章?”语气里满是惊奇。

“没有。我只是学了一篇关于他的课文。然后老师简单地把他介绍了一下。”

“这样啊。你真该读读他的作品。”

他扬起手中的书,问过摊主,交了钱,然后把书放在木沙手里。木沙看到封面上印着人像,正是书上的样子,鲁迅的样子。在书的左上,写着两个字:呐喊。

“这是他一部很重要的作品集,我送给你了。书虽然是盗版的,但不影响内容。你可以多看看。他可是中国文化人的标杆。”

木沙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一脸诚恳的小亮哥哥,她知道他家的境况也不好,这不光是母亲说的,从他简单粗陋的行李和穿着上也看得出来。可他却舍得花十块的大价钱为自己买本书。

木沙低下头,看着鲁迅沉郁的画像,心情也有些暗淡下去。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不禁幽幽地想:“他要是我哥哥该多好啊。”

小亮自然是她的哥哥,可这个哥哥面前还带着一个“表”字,这个字既是距离也是重量,只要一点风吹,立刻就会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这次赠书大大地增加了木沙对表哥的好感。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再加上有木牙的“争抢”,这份好感中便多了一份超乎亲戚的情愫。

意识到木牙的“争抢”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吃罢饭,木沙和木牙相跟着小亮来到村外。冬日里的平原小村庄,如果没有大雪的装点,收进视野的除了大片大片冻得灰败的麦田,就是稀稀疏疏冷得无挂的树木。

若刚从大山里出来,视野突然呈现出的开阔也会着实让人激动一阵子。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了麻木的过来人。

这时候,或许出来的乐趣就不能从景中探寻,而要从人身上获取了。起码木沙两姐妹是这么觉得的。

再没山可登,他们就爬上了地里废弃的砖窑,这是除屋顶外唯一的高处了。有脑筋灵活的皮孩子可能会说,不是还有树吗?果树偏矮不说,还都是私人财产,不能擅自攀爬。别的树木又多是杨柳槐,不是长在人家的院子里,就是生在大路边,爬起来不大成体统。更何况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多半也不会选择这种望远的野路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低矮破败的烧砖窑,也给木沙带来了不少乐趣。爬高跳低自是孩子最喜欢的运动。每到风醒大地的时候,木沙还会和王丹王聪他们来这里,抽一种叫毛毛锥的草芯吃,味道甜滋滋儿。那时候,大家虽然没有多少好吃的,但却有吃什么都香的好胃口。

不开心的时候,木沙也会一个人来,往窑里找个干净点的砖头一坐,就像躲进一座敞口的坟墓,可以暂时避开这个充满烦恼的世界。直到木沙有一次在窑里发现一个被红布裹着的死婴,才吓得好长时间没去那里。

这时候,小亮已经爬到砖窑半腰间,他向下面伸出手来,本来木沙距他更近一些,但她明显感到被木牙一别,挤到了一边。

木沙有些发怔,呆呆地看着木牙伸出手去,这才抓起旁边的枯草,打算自己爬上去。又不是第一次爬,这点小坡对于山里生活了七八年的她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说是砖窑,其实窑体表面多半是砂土,植物又少,天气又燥,很多地方都松动了。木沙一脚不稳,踩滑了。等她稳住抬起头来时,发现一只大手就摊在眼前。

木沙再次呆住。她清楚,这不过是平常意义上的帮助。然而一瞬间,思绪飞闪。在她的感觉中,生父几乎是不存在的,木扁是陌生的,继父是有隔膜的,儿时的伙伴是模糊的,现在的男同学是有距离的……一瞬间的全局搜索,终究找不出一只这样明确地向她伸出来的异性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把自己胖胖的小大手放了上去。她感到一股温暖厚重的气息将她冰凉的手围卷起来。

小亮哥哥一把就将她拉了上去。她看向木牙,木牙看着远处的天,那里,一只麻雀孤单地飞过。

现在,他们站在窑顶的边沿上,看着遥远的地平线,情绪出乎意料地高涨起来。他们身边是枯黄的杂草和瘦弱的灌木,他们的眼前,是铺天的蔚蓝和盖地的将绿。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这简单的爬个土坡的行为,他们也值得激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