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秋至风凉
阿龙的朋友徐建不到四十岁。一眼看去,木沙感受到的是在社会上摸爬捶打出的精明,比之阿龙更甚,这让木沙先怵了几分。
徐建把他们带到他的住处。他们住在一个空旷的楼层里,几张床位拉起帷幔,各据一角。
他的老婆(后来才知也只是同居关系)正在一张简易小桌上做饭。见他们来,忙在围裙上擦了手,给他们倒水。
比之徐建,他老婆倒让人感觉亲切些。她三十来岁,高个子,很瘦,爱说爱笑。
吃过饭,虽时已近傍晚,阿龙还是马不停蹄地跟着徐建出门谋他们的大事去了。
一个人被撂在陌生之地有些尴尬。可眼前的高个子女人并没有在他们走后便对她冷脸相对。
她把木沙拉到床边坐下,亲切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周了。”
“哦,比我儿子还小两岁呢。”
木沙惊讶地回看她,“真的吗?我看你也就三十来岁呀。”
“哪里,我都三十七了。”
“你看起来真年轻。”
“唉,老了,皱纹都有了。”她笑起来,指着眼角的鱼尾纹说:“你看,我说的是真的吧。”
“是的,可你也还是年轻。”木沙真诚地说。
“呵呵,你这小姑娘真会说话。”她转而问道,“你还这么小,怎么不念书了呢?”
“成绩不好,不想念了呗。”木沙低下头,随口说道。
“唉,虽说是女孩子,还是念书好。像我们,生错了年代,想念书也没得念。现在就只能给人当苦力喽。”
木沙想到自己要进工厂,莫非是跟她一起上班?便问:“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啊?”
“还能做什么?踩缝纫机呗。我工作的地方不远,就在楼下。”
“哦。那你老公在哪里当厨师呢?”
“他呀?他倒是学过厨,可现在没上班。我们住的这地方都还是厂里安排的宿舍。”
“哦。”木沙应了一声,她不喜欢徐建,这个信息算是一个佐证吧。
她没有追问下去,对于不喜欢的,木沙习惯敬而远之。
“你男朋友这次过来,真打算开餐馆?”女人问。
“我也说不准。”
“我看他的样子,倒像有些钱。要是餐馆真开起来,你就是老板娘了。小小年纪就当老板娘,你可真有福气。”
“哪里。”木沙讪笑,转开这个话题,问道:“你儿子在哪儿上大学?”
“还没上呢。他现在高三,明年才考大学。”
木沙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失落。
女人却来了精神。起身去包里找出一张照片,坐下来,举到木沙面前,指着上面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喏,这就是我儿子。长得帅吧?个子也高,一米八了。”
这是一张合影,木沙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去,近视眼看不真切,只觉得很白,个子确是那五个人中最高的。
“是的。”木沙应和道。管他帅不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这个“妈妈”,木沙倒是喜欢的。她乐得让她高兴。
女人听到木沙的肯定,把照片拿回自己眼前,专注地端详着,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
“可不是?”她说,“他们班里,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呢。还有不少外班的给他写情书,他真像一个白马王子一样。”
木沙本想打趣一句:“那你不用操心找儿媳妇了。”可她看见女人沉浸其中的样子,又不免有些心酸。自己当初也让父母骄傲过吧,那骄傲虽不像这位母亲的深沉、挚笃,可终归也含着一丝美好的希望。现在,自己把这希望断送了。
“哎,你会电脑吗?”女人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她。
“上学时有计算机课,可没怎么上,算不上会。”不会是肯定的了,而怎样才算得上会呢?
“我儿子玩电脑就可厉害了。你知道冲浪吗?网上冲浪?”
木沙在课本上看过,却说不上来什么,只得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可我想啊,那可能跟大海上耍浪花差不多的吧。高一波低一波的,那得要很大的技术才行。我儿子就行。我呢,也在攒钱,打算在他明年上大学的时候,买一台电脑送给他。一台电脑要好多钱呢,我得多多加班才行。”
随着声音的低倾,女人在她面前似乎变得远了。木沙有些难受,站起来,借口说:“我想去厕所。”
女人指指门口:“门外就是。”说着,就又低头去看照片。
木沙朝门口走去。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从外面端着塑料盆进来,把盆子放在一边,钻进了被布围起来的上下铺。
木沙愣怔了一会儿,想不出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隐私可言。虽然她在学校也住过宿舍,可那是同性人,同龄人,同学。
木沙去厕所打个兜转,不急也把问题解决了。厕所是蹲坑,里面倒也干净。看地方,和一边的盆盆桶桶,这里也是洗衣服、洗澡的地方。
她洗手出来,不想立及回去,就走下楼来,在前面的路上来回走着。看见一家小店,本来想进去买瓶水,看见冰柜里竟然还有雪糕,改了主意,买了一根。
雪糕下肚,甜甜的,透心凉,木沙不禁打了个寒战。把包装寻垃圾桶扔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前,昏暗的玻璃窗上,是俄罗斯方块的叠叠重影。木沙看得累了,抬头,路灯昏黄、天空暗远。一阵风吹来,卷起沙尘一片,向木沙扑来。
她快步走开,向着楼梯口走去。
上到二楼时,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到了三楼,那声音更明一些。木沙上到所在的四楼,婉转悠扬,竟是从她刚出来的屋里传来。
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轻轻推门进去,箫声还在继续。她站在门口,没有举步。她想,也许吹箫的女孩子就是刚才她看见的两人中的一个。可她没有看清她们的容颜,现在再看那个上下铺,安安静静,也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迹象。可恶的近视眼啊,即使显露了,她也未必看得到。
箫声是青涩的,不时回奏。这让木沙想起萧萧,想起那些虽然还活着,却在她的世界里死去的人,唉,自己不也在她们的世界里死去了吗?如此想着,惆怅便随着这箫声悠悠荡荡,弥散开去。
也许吹箫人对自己的箫声不满意,也许情不能自禁,影响了吹奏。一曲未了,声音便戛然而止。
木沙又呆站了片刻,刚才躲过的那阵携着灰尘的秋风在这里赶上了她。她不光觉得冷,而且像经长途跋涉的人,老得灰尘扑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