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才知可贵
两者选一,立王之争,鱼死网破,选了一个,就是放弃另一个,而这另一个,必然万劫不复。
很纠结,但也很清楚。
解忧轻涩苦笑,自古王室便是如此,再怜惜也还是要痛下杀手,好像永远都不能好好共处,她不是没有见过相互残杀,当年皇甫劦为除自己,连襁褓婴孩都可以下手,又何论汗王面对的是整个奴桑国的以后,所看待的事情,都从远来看,这样便是阻止两虎相斗的方法。
可是,世上的虎,又何止这两个。
解忧咬了咬唇,斗胆再问他,“那如今呢?若是……若是修鱼和左贤王争,您难道也要……”
也要杀了修鱼吗。
她听闻,在王位继承这事上,支持修鱼的人也不亚于韩馀夫蒙,尤其是这几日,绮里尔朱每每面见汗王都要提及此事,当然,赫尔王这一家子还有薪离王,都是极力认定修鱼。
修鱼不像韩馀夫蒙有实权有兵马,但支持修鱼的背后势力却是庞大。
前日不知哪个巫祝几度谣传,韩馀夫蒙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是奴桑灾星,若他为王,奴桑必有大乱。
这样的局势下,汗王仍然认定韩馀夫蒙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改立他人的意思……
她摸不透君王的心思,不敢想的太多。
汗王低敛,想起如今这情势,远超乎他之前想象,微沉嗓音,只道,“修鱼倒也极为优秀,只是他性子有些温纯,不争不斗,与昌儿不一样。尔朱几番提议立修鱼为太子,我竟也犹豫了。”
解忧心思微微跳动,两个都优秀的人,自然难选,便问道,“那汗王现今又是何想法?”
他说道,“后来我也想过,如今修鱼承别人恩情太多,做事也不够狠,日后他接了这位子,若无人替他运筹帷幄,必然会因他的温和性子而受制于他人。他是好,却无法成为一个真正能掌权的人。自古王位迭代,必有乱子,如今奴桑也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若想掌控这大乱的局面,唯有夫蒙。”
解忧不知怎的,听到这结果,松了口气。她不关心奴桑怎么乱,各部落之间的利益联盟,合合散散,她唯一想的,竟是韩馀夫蒙的生死。
若是汗王最后一念之差想要选择修鱼,为了日后太平,那岂不是要像对付大王子一样,去对付韩馀夫蒙这个大患。
好在,汗王起死回生之后,神智仍是清醒的,一切决策绝不含糊。
而解忧方才的面色变化,汗王自是看在眼里,眉眼间忽然轻微扬起,似有笑容,看着她道,“忧儿,你对夫蒙,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解忧立即打断道,“没有。”为了防止汗王仍然有想撮合她与韩馀夫蒙的心思,更怕他一句话即决定她以后,她又道,“其实我……我有喜欢的人。”
“是那个阿兮?”汗王皱眉,“你曾经的夫君倒不是这个名字,这个阿兮,如今在哪?”
解忧低了头,面上苦涩轻笑,不知汗王怎会得知这个名字,她也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汗王瞧她为难,也不再细问,又缓慢说道,“如今一想,当初让你来奴桑,是否错了。记得两年前,因灀儿的离开,我食寝不安,身体一直不好,常想起往前,与夫蒙相谈便说到了玥儿,继而又说起你,许是那时我太过思念往前,便想见见你,但又觉得,你怕是不肯过来见一个陌生人,况且这路途迢迢,你怎肯。夫蒙那时却说,若你不肯,劫也把你劫过来。没想到,他这说一不二的性子,为了让我高兴,还真如此做了。”
末了,汗王又笑起了声,“只可惜,人没劫到,他自己的心倒被人劫了。回来之后,时不时提起你,常打听你消息。”
“夫蒙提议你和亲,当时我考虑你在晋国处境堪忧,又念及夫蒙三番几次的请求。这么多年,自那事之后,我难得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我想成全他,想着,若是你也能喜欢夫蒙……”
他不再说了,对她道,“夫蒙之前做事可能鲁莽了些,但他绝无害你之心。”
解忧却是征凝了半响。
劫她的原因,竟然是这个么。恐怕当时汗王也是病魔缠身,这才令韩馀夫蒙不得不想这么极端的法子,只为了满足汗王当时想见她的心思。可见,韩馀夫蒙……一直很敬重这个哥哥,能为这个哥哥做任何事情的吧。
半月前,汗王毒入脏腑,无药可救,他面上却似乎没有表现过一点在乎。她还以为,他真那么无情。
她皱眉回道,“汗王突然提起这些,是何意?”
汗王笑的极为苦寒,继续说道,“夫蒙他母亲是生他时难产而死的,那时正值奴桑与东海交战,父汗心力交瘁,也是在那一日病卒。却从那时起,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不祥之人,且又因他母亲是女奴,不过是父汗一日宠幸,所有人对他都是百般苛难。我当时接了这王位,为了免战,又与东海求亲,诸多事情压着,一直未发现他的存在。”
“他从小便是备受冷落,关心他的人不多,即便娅儿与他合得来,但娅儿那时也不过是十几岁小女孩,刁蛮任性了些,只当他是玩乐戏弄的工具……”
解忧忽然想起,扎娅曾与她说,‘他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后面叫姐姐,我还教他怎么哄女子开心呢。许是人长大了,有些东西注定不合,感情也就生疏了。’
那样一声姐姐,应该是他小时候,无人关心,他表达的最真挚的话吧。
可惜,那时的扎娅却只是戏弄从未当真,等到扎娅明白想当真的时候,却才发觉他已长大懂事,不再是从前那任人随意欺负的人,错的事永远挽回不了,从此陌路而已。
停了停,汗王才接着说,“直至他九岁时,我看见灀儿很温柔很耐心教他晋文,这才知他身世,又见他尤擅射猎,便把他带在了身边。这么多年,夫蒙是如何秉性,我了如指掌,自几年前那件事之后,他才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做事狠辣,绝无留情的余地,战场上是,面对任何人都是。唯独于你,我好像,又看见了很久前的那个夫蒙。”
解忧心底轻笑,哪里是唯独于她,那次洞窟那样的杀人的眼神,对她,也绝。还有,他误以为她背叛投向大王子那一方,砍向她的那一刀,哪里又留了情。
见汗王三番几次提起那件事,她料想可能便是那众人谣传的杀妻,犹豫几分,她还是问道,“我可否能问,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那事中间过程如何,我并未知情,夫蒙也从未提过。”汗王瞄了眼解忧,微微沉允嗓音,又道,“那女子我也只见过两次,我从她眼中看得出来,她对夫蒙应当是有感情的……”明白她更想知道的是什么,汗王蕴酿了许久,才轻道,“夫蒙确实亲手杀了她,也杀了她所有的族人。”
解忧微微抖了抖。
面前这人说的话,绝对比任何谣言都真。
解忧镇定了心,才又疑虑问道,“那女子……与我很像么?”
汗王摇首,容貌与她没有任何相似,倒是性子……看着她,才忽然又说,“倒也有点,她看似为人纯和,实则性子清傲刚烈,极为机灵谨慎,小心思倒是挺多的。”
她愣了半征。
怎么感觉……汗王借那女子在说她?小心思多?
有吗?
解忧道,“汗王既然只见过她两次,又怎知她小心思多?”
汗王含笑,“那得看在哪种情况下见。不过,她特意跟在夫蒙身边,虽有其他心思,但也是真情待夫蒙,本性应该是不坏的。”
解忧大概了解,汗王见那女子肯定不是由韩馀夫蒙引见,或许是无意碰见,让汗王心知那女子心思不纯,但那点心思应该不会危害什么,不然,汗王又怎肯让那女子继续留在韩馀夫蒙身边,而今提起,汗王也没有半点诋毁那女子,反而说那女子,有真情。
那时候,都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韩馀夫蒙也还不是左贤王,不过是被汗王一直看重带在身边的人,那那女子随在韩馀夫蒙身边,图什么?
那女子既是个真性情的人,必然也不会是为了权财。她饶是也想不明白。更不明白韩馀夫蒙那么喜欢那个女子,什么星星月亮的誓言,讨好那女子还弄得全城皆知……那到底那女子做了什么让韩馀夫蒙痛下杀手,甚至连女子族人都没放过。
“忧儿。”
汗王的一念又让她回了神,看着他。
他道,“若是让你在夫蒙与修鱼之间选,你会选哪一个?我不想听你敷衍的回答。”
她又是一惊,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问她意见?还是让她做出什么选择?忽然记起方才绮里尔朱那句,莫选错了人。是指这个?
可惜,她不能再像上次汗王问她谁适合太子位的那回答一样。
他说了,别敷衍他。
“修鱼与左贤王,都是优秀的人,一个温纯易忍,一个骁勇刚烈,在解忧眼里,他们都可为王……”她微微敛了眼眸,声音渐渐稳重,“其实,唯一能决定他们的,是汗王您此刻的心思。”
他又微眸微笑着,“那你说说,我是何心思?”
解忧缓缓抬眸,神色变得凝忍,清晰无比吐出那四个字,“南下,攻晋。”
听完,他苍弱的容颜似乎又明朗而笑,不知是笑她太聪明,还是笑她,不应该去懂那么多,好好过她的小日子便好,那些国事政权与她无关。
而偏偏,她懂。
她自然是懂的,面前这个男人当年既然敢与她父皇争霸,父皇这么多年除了和亲也无法动弹奴桑,显然这个男人也是有实力有野心的。若非冥雲灀的缘故,只怕趁父皇禅位皇甫劦夺权时,他早就想南下去夺晋国这方领地。亏得晋国以前认为这奴桑虽野蛮凶残,但被父皇打压多次,是不敢造次。
很显然,在冥雲灀死后,无人劝诫,他也无后顾之忧,在那次六国围晋前,率先对晋国出手,一出手便是最大的阵仗,令其他几国也是迫不及待想要分割晋国。
韩馀夫蒙去晋国那次,只怕也不单单只是想劫她,更多的,是想探探晋国的底子。汗王那么想要做的事情,韩馀夫蒙又怎能不帮,甚至以此,也成为韩馀夫蒙想要做的事。
可惜,晋国看似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却还是一块的难啃的骨头。
加之几国撤兵,奴桑亦是伤亡惨重,奴桑大部分王侯都主和,汗王这才与晋国息战,但也只是,短暂的而已。若是汗王知道当时亲征的晋国皇帝被人刺伤,只怕,即便顶着众多风浪,也不会那么轻易撤走。
汗王唯一想明白的,是他老了。他完成不了的,寄托给下一任。
汗王与韩馀夫蒙应当都有想法计划的吧,她终于明白为何在洞窟里汗王那么坚定的选择韩馀夫蒙,念念不忘的是继任。也明白,不罕山那夜,在韩馀夫蒙的营帐里,除了看到她的那些信,还看到很多晋国的边防部署图,还有高骊。当然这些机密信件不可能明目放在案桌上,韩馀夫蒙也不可能会让她看到。她是看与流丹那些信时,不小心碰到暗格……
所以,她会那么爽快的把玉印交给韩馀夫蒙,并不想与他牵扯,更想保持她的立场,然而更讽刺的是,韩馀夫蒙居然让她保管那枚玉印,若是哪天事情到不可发展的地步,难道要让她以玉印为信扶持韩馀夫蒙,最后又看着他去打晋国?
这,很荒唐。
她做不到让韩馀夫蒙死。不然她不会说无论凶险如何都站他那边。
她也做不到,看着韩馀夫蒙去打晋国……
“那你,选谁?”汗王继续问她。
修鱼,韩馀夫蒙。
唯一的区别,是修鱼,绝不会主张去打晋国,还有支持修鱼的大部分王侯,也是明显表现出不愿意去与晋国交战。
汗王心底其实早已有了肯定答案不是吗?又何必问她?
解忧选择摇首,轻道,“我做不了选择。”
“让你选夫蒙就这么难吗?”汗王叹了气,“罢了。”随即,他缓缓站起,似乎怔神看着外头,“忧儿,陪我出去走走吧。”
解忧随他出去。
走的并不远,不算高的青丘之上,虽有守卫跟随,但也离得很远,汗王挺立站着,望着远处,忽然说,“这景色,很美。”
解忧迎风看着他。倒是突然感觉,今日汗王不同寻常。说的话都很莫名其妙。一会儿说韩馀夫蒙身世,一会儿又让她选,现在,是赞美此处景色?
但这样的景色,他也该看习惯了才是。
她回道,“是很美,在初来奴桑时,我惊讶,这儿的青草绵羊白云,是我见过最美的景,像画一样。”
“那现在呢?”他又笑问她。
她道,“处处可见,习以为常,倒是没了当初那种惊艳之感。”
“越陪伴久的东西,越理所应当,越不在意,等失去了,才知可贵。”
解忧又愣了。
不知他是在说这片景色,还是说雲灀嫣支?莫不是汗王久病,也开始含糊不清了?
弄的她不知怎么接话好。
“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解忧听言,也不管两人是才刚走到这儿,只忙上前扶他。却被他轻轻扫开,他微微笑,“你不必跟过来了,伤也没好透,回去歇着吧。”
旋即,解忧看着汗王慢慢往他大帐的方向走远了去,身后跟着的大串守卫,亦是无人去扶。那抹背影,令解忧有说不出的滋味,隐隐不安。
解忧抚了抚胸口,心慌。
回到住处,解忧险些栽倒,还好率先摸到了床榻,才避免了与地面的接触,许是这两日刚醒来便几处奔波,有些心余力不足,陪汗王那么久,也一直是硬撑。
碰到床榻,便浅浅而睡。
许久,醒时,恢复了不少,琉璃适时把药端过来,见她面色白弱,也是容眉紧蹙,公主已经不知放了多少血,这样下去,怕是汗王没事,公主却有事了。
再怎样,也有个极限。
上次,她是被人捆绑,出不了声音,眼睁睁看着公主手腕鲜血直流,那些奴桑人,是真没有把公主的命当作什么!
解忧缓缓吞完苦涩的药汁,才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身上,没有,转而又去摸床榻几个角落,也没有。
琉璃忍不住问,“公主在找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青色锦囊?”
“青色锦囊……”琉璃道,“见过,几日前,我为公主换贴身衣物时瞧见过。”
“你动了?”解忧忽然一下严厉。
“奴婢怎敢。”琉璃亦是被她一吓,眼神微闪,忽然一跪,连自称也不是以‘我’,郑重道,“奴婢当时放回了原处,绝无动过。”
看着琉璃突然如此,解忧才知方才情绪太过,上前扶起琉璃,“我不是怪你。”
琉璃诚惶诚恐,“公主,是那锦囊不见了么?”
解忧问道,“这几日,除了你,还有谁近过我的身?”
“因左贤王下令,能入这里的,除了我,只有三个人,另两个是大夫,还有一个是……”琉璃皱眉,“锁奴。”
“她人呢?”
琉璃摇头,正待说话,外头却响起糟乱的声。
解忧亦是不明,出去一看,却是她帐前的守卫与另一拨人有争执,都快有拔刀开打的架势,而那另一拨人带头人有点熟悉,像是绮里尔朱身边的将领……
那人见她出来,便停止了冲突,解忧上前道,“将军可有事?”
“属下想请大嫣支走一趟,可偏偏有一些别人的犬爱挡路。”这人说着,还不屑的瞪了眼她面前那几个守卫。
她锁紧了眉,那些守卫,那可是韩馀夫蒙安排保护她的人。
这将军竟也随意骂?
解忧看着这人脸色,眼眸划过他,“你叫我大嫣支?”
“有何不妥?”那人似乎嘲笑,“汗王昨日亲口授衔,您自然担得起这称呼。”
昨日?
她没整明白事情,自己昨日才醒,今日一直与汗王相陪,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唤她。又再想,倒是明白今早去汗王大帐,绮里尔朱忽然说的那句,父汗倒是宠你。
原来是指这个。
可汗王今日竟然没有与她提起,莫名其妙给她如此头衔,那可是,相当于王后尊贵的身份。
解忧怕惹更大麻烦,忍声道,“请问将军,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自然便知。”这人退开两步,“大嫣支,请。”
那些守卫的脸色已是不好,蠢蠢欲动,似乎若是对方想强行把她带走,可随时都会拔刀相向。而且,从这将领眼里,看得出想强带走她的架势。
而她听锁奴说,之前韩馀夫蒙也放过话,要人时刻不离保护她,谁若敢对她做什么,格杀勿论,回来算他头上。
说明什么?
说明韩馀夫蒙这个左贤王的话对这些人已经毫无威慑力。
一定发生了什么。
“公主,不能去。”琉璃轻念,有一丝担忧,好歹万一怎么办。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解忧拍手安慰琉璃,又看了眼这暗黑的天色,跨几步上前去。
后边守卫想跟着她,但被这将军所带的人阻挡,连带琉璃也不准跟着,一番僵持,已有几个守卫忽然破开阻挡想冲过来。
场面忽然有些乱。
解忧回头,没想到韩馀夫蒙带出来的人会这么拼,惊喊,“住手!”守卫很快停下手中动作,解忧快速走到那个颇为熟悉的守卫领头人前,一顿骂,“你是不是蠢,想死在这里么。”
“属下奉命保护嫣支,绝不能让任何人……”
解忧打断他,“保护?等你们在这里全死光了,就叫保护我了?”绮里尔朱的人可也不是吃素的,连韩馀夫蒙的话都不放眼里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这个将军带了这么多人来,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寡不敌众。
“所有人都在这里给我好好待着,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别再做任何愚蠢的事情。”解忧厉声道,要是他们敢偷偷给谁去报信,估计会死的更惨吧,这么多人监视着,没有出路。旋即,才缓声对琉璃道,“找到锁奴。”
琉璃露出担心之色,又点点头。
守卫相互而视,不再动手,眼睁睁看着她随那些人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