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跗骨之毒
已是两日后,马车停住。
到哪儿了?晋国边城?晋国军营?
她只听闫可帆唤了一句,“皇上。”
天下之大,唯有晋国敢自诩称皇帝。
皇上,皇甫衍。
再而便没了其他杂音。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一改身上气质,毕竟在归途中,她可以蛮横无理刀剑相交,三番几次逃,而如今,却是不能的。何况,她要面对皇帝,不能失了气度。
掀帘,站定。
冯榆已恭敬候着,伸了胳膊欲扶她下车。
不多想,她扶了扶,裙裾款款落地,再度放眼四周,是晋国军营,迎接她的阵仗,算是大了。
皇帝一身便衣紫服,亲自相迎,外加皇帝身边的素白衣女子,也因她的到来喜颜笑开。
她一身红衣,面纱也还不曾摘下,一双眼睛尽是魅魄,皇帝看了她许久,目光交换,他觉得她的眼睛陌生了许多,亦如,她也认为,他同样陌生。
三年,三年不见。
他,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变化太大,不再有当初稚嫩脾性,多了些青年的理性睿智,成熟稳重,敏锐果断。
她,也褪去了十六七岁少女的烂漫任性至真至纯,不再依赖什么,一步步的,能独立自强,坚韧果敢。
她行到他眼前,明明只需短短十几步,这一路却似好长好长,再如何走,她也不会再走近他身边,走近他心中。
站定,红裙飘动,那素白衣女子自知地位不如她高,低伏了一礼,“大长公主安好。”
她不说话,女子便是一直低跪。
许是身边紫衣男子看不过去,显得极为怜惜关心女子,温良轻音,“起来吧。”
“是。”女子起身。
这就是为何绮里昌顿拿她想威胁,她却要逃的原因,他身边已有如此宠爱的女子,连亲征奴桑都要亲自带在身边,而对于一个不爱的人的威胁,哪怕绮里昌顿把她碎尸万段,他连眉都不会皱一下。
她可不想威胁不成反被碎尸万段。
有人提醒她道,“公主怎不给皇上行礼?”
她轻了嗓音,目光锁紧前头紫衣男子,“衍儿,我要行礼么?”
依旧是温厚的音,“姑姑为国远嫁,如今平安归来,舟车劳顿,不必行礼。”
她携了抹笑容,“今夜我住何处?”
“嫔妾已安置一切。”
“有劳沅嫔娘娘带路。”
素白衣女子有些愕然,冯榆提醒,“沅娘娘已是妃位。”
是了,三年前是嫔位,升了也正常。
“有劳沅妃。”
沅以素看向身边人,皇帝却丢下一句,“去吧。”,便再对闫可帆道,“随朕来议帐,奴桑战事有变。”
“是。”闫可帆应了应。
他以为,皇上强制她归国,她不愿归国,依以前她与皇上的脾性,这其中定然会有一场大的暴风雨,以前她与皇上不是吵便是闹,哪里有一刻安宁过,哪知,今日如此平平静静。
解忧不意外,果然,这大阵仗哪是迎接她,分明是在特意等着闫可帆这位大将军回来议事。
奴桑战事……
“公主,这边请。”
夜色,凄淡。
沅妃一切安置不错,解忧沐浴完毕,裹了一袭冰蓝丝睡衣,长发垂散,披在身后,收拾干净,侍女也都一一退下。
风飞的轻纱后,立了抹影子。
解忧抿了口茶,清郁芳香,杯子放回,“皇上深夜至姑姑寝帐,怕是不妥。”
“解忧。”
这一声悠远宁长。
“沅妃该在等着您。”
“那你呢?为何不等我?”
“等过了,等累了。”她抬了抬眸子,“我负了你,你也负我,我们再无纠葛,两不相欠。”
“可我还在等你。”
“衍儿,有些事不是等便可以解决。”
“你说不和亲却还是去了奴桑,你说负我便负我,你说不相欠便要不相欠,解忧,你可曾替我想一下,我是何感受?”
“你是皇帝,佳丽数个,儿女双全。”她淡淡轻珉,“而我,只有韩馀夫蒙,他也只有我。”
“那又如何?”轻纱撩起,面容咋现,他的音,温良,“北庭如今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之势,你很快,就会没有他了。”
她心,清凉。
不说话。
他已走近她,触碰了一下她温良的脸颊,她微微一避,他道,“韩馀夫蒙若被我擒住,我倒想瞧瞧,你会用什么为他求情。解忧,我们之间,不可能不相欠。”
她道,“他不会败的。”
“未必。”
他起身,离去,行至门边时,道,“战场凶险,军营不适合你,我在宣城为你置了一座宅子,明日,会有人送你去那。”
门帘,落下。
又是变相的囚禁。
前朝公主身份是她此生的牢笼,晋国皇宫也如同一座牢,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囚她,不让她飞,不让她走,自认为给金丝雀食物,给了它安稳的牢笼,它就该乖乖听话待着。
宣城,院落。
笼中的笨鸟儿乱叫,她打开笼门,蹿一下,鸟儿飞了出去。
奴桑与四国交战,已快三月。
战况如何,她并不知道,无人告诉她。
败也好,胜也好,可她真想和他一起携手共进退。
当她再被慕晴谷云两人逮住,慕晴道,“公主,第四十一次了。”
慕晴帮她记着,这些天,她逃的次数。
慕晴都忍不住想骂她,道,“身为公主,却吃里扒外,对国不忠,一心念着奴桑,你将晋国置于何地?将主子置于何地?”
那又如何,这些骂名,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的。
“北庭大汗,是我夫君,不念着他,还能念谁呢?”
这一夜,下了雨,电闪雷鸣。
她被一声闪电惊醒,眼睛惊恐打开,这一睁眼才发觉有更惊恐的事等着她。
她被封穴无法动弹。
床边微沉,坐了个人。
他手指在她衣衫上移动,一直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解忧不明白他是何意。
这么沮丧的神情,莫非是晋国败了?
她见他衣衫湿润,外头又是大雨,忽然唤了他一声,“衍儿。”
许久,他只是笑,“不唤我阿兮了么?”
“一个称呼而已。”
“但不一样。”
唤衍儿是很亲切,长辈对晚辈,姐姐对弟弟。阿兮是爱称,爱一个人才会那般情不自禁唤他。
可她眼中,再无半点爱。
为什么,她可以这般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好像以前那些都不算什么,说不爱就不爱了,为什么他却还爱着,为什么他内心却像是受尽了万道锋刃利器锥刺的折磨,很痛,又崩溃。
他一直忍,不敢表现出来一丁点儿情绪,她无所谓似若无事,他自然也不能在她面前认输,觉得他在怜求她的爱。可是,越如此,越煎熬,今夜,一定是他无法再忍住。
受不了她对他的毫不在意,她的毫不在乎!
“唤我一声阿兮,好不好?”
嗓音,小心翼翼。
“衍儿。”她停顿,“我们放过彼此。”
他一声轻喝,“不可能。”
她因他女人众多而厌弃他,情念不复在,他却似乎不想接受这个理由。对,于他来说,他是皇帝,女人多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他身为皇子时,皇宫太傅们给他的教导便是如此。
可在她眼中,却是容不得。
“要我如何说,你才能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你既与我纠缠,这辈子都不要妄想摆脱我。”
说完,他便徐徐俯身,与她一吻,她无法动弹,却是紧闭双眼,抿了唇,一双眉,一度拧弯。
她言语之中抗拒,身体也是抗拒。
他便那么让她不喜了么?
心中难受之感,又徒增一层。
他移开她唇边,冷道,“韩馀夫蒙若落在我手中,我一定杀了他!”
劣气弥漫房间。
逃了多次未成功,又似乎一下想开,她也不再执着什么,即便她去了北庭又能如何,除了一解相思之苦,不能改变什么,兴许还会使他分心,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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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院子。
冥栈容随手放飞了一只鸽子。
她回来了,就在他旁边的院子里,他说过,她是晋国公主,不会用不耻的方法逃离,会正大光明回来。
果是如此。
原本以为少正修鱼继位,会考虑让她归国,可惜,被韩馀夫蒙横插一杠,又多了几番波折,从韩馀夫蒙手中要人,比登天还难,晋国几次修书令他归还公主,被他几度视而不见,晋国也无法容忍。
还能如何?唯有出兵。
奴桑内斗虽惨,可单靠晋国怕是仍无法攻下奴桑,便而晋国又几番与高骊代渠夏朝几位君王书信来往,必要时,取奴桑,一击杀之。
至于她,归国之路也是艰辛,战乱流离,皇甫衍的人无法找到她,于是,有人只好将这个过程推动得直接一些。
枭鹰羽一直秉承一个理念,有时往往改变事情的,不是那些上位者,而是一些毫不起眼的角色,推动大局。如温可琪,铃木,霖儿,琉璃,夏朝小将,她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比任何计谋都胜于百倍。
查她们底细,是丝毫没有用处的,因为她们身家干净透明,并无与人来往,那种忠于主子的念头,存在于她们脑海,必要时,牺牲又算什么?当然,低层人对枭鹰羽所知不多,即便暴露对其丝毫无影响,弃子濒死反抗,叛主如温可琪,枭鹰羽也能轻易抓住她弱点,死是必然。
天下之大,这样的角色太多了,不到最后,分不清她们是平常人,还是枭鹰羽。再如他,龙海冥家,可能是唯一一个很明目张胆依附枭鹰羽的人。即便依附,也所知甚少。
明目张胆,不是好事。
暗子在暗处做事,明子如同活靶子。
可如若,是他们族中知晓所有事情,知道他们总族所在之地,知道何人是枭鹰羽放置的眼线棋子,知道他们每一步计谋的人,也叛主呢?
无论是国,还是家,内部瓦解,最是致命!
目光悠然,冥栈容瞧向立于屋顶,执剑飒爽临立的女子,眼神冷清至极,轻蒙面纱,从不多说废话。
白衣女子,龙家少主。
奴桑战事开局,便是代渠攻南庭,晋国高骊搏击北庭。晋国皇帝亲征,有将闫可帆、张仪、西陵父子、周见徳,出兵三十五万,高骊三王子燕流丹奉高骊王命令出征,有兵十五万,夏朝君王亦是亲征,夏朝奴桑并不相邻,为了快速援助,借道代渠,有将弃瑕、司徒璋、断一鸿,出兵二十万,代渠借道夏朝后,不知何因,对合围奴桑心生悔意,突然退兵至奴桑代渠边境。
北庭韩馀夫蒙本身就为将,加上梨居趋伊借势三万军,左将军破丑,祁连王,坚琨王等,领北庭共二十余万军誓死顽抗。期间,韩馀夫蒙修书南庭,望其放下恩怨,共同护国。南庭薪离王得信,正式反击夏朝。
这场战争,如火如荼。
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持续三月之久,直至韩馀夫蒙大破高骊在狼尼领地的五万军,高骊军节节败退,听闻晋国闫可帆破定岭境地的祁连王军,韩馀夫蒙往返定岭,速去支援。
要破奴桑,必得先夺北庭,败韩馀夫蒙!多日连战,夏王极为明白这道理,如今,韩馀夫蒙在白城的七万人,粮食不足,人困马疲,此之形势必得趁疲师而追击,要他再如何猛,也是垂死挣扎,困兽之斗,岂能妄想扭转。
夏军转移主战场,留部分军对抗南庭,断一鸿率主军八万,前往白城,高骊闻夏朝支援,再度出军反击。晋国夏朝高骊,以东、东南、北三面合围白城。
史称白城之战。
三国对将士放话,活捉韩馀夫蒙者,掷之千金,封侯拜将!
六月半,燥热。
解忧微微轻抚腹处,这个孩子到来的时间,如同这战事,三个月十五天,已经有微微隆起的迹象,她穿衣显得宽松一些,又勒了腹部,无人能看出痕迹。
奴桑人觉得孩子是孽,那晋国呢?
尤其,这个孩子父亲是韩馀夫蒙,有人会怜惜她留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吗?
会吗?
他们不会留的,不会觉得稚子无辜,也不会怜惜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哀求,不会留着孩子长大对晋国造成威胁,晋国怎可能允许,敌国之子诞生,唯有赶尽杀绝,不留祸害。
道理,她懂的……
这才是她次次出逃的原因。
不逃,无活路!
她逃了四十二次,每天都闹得不安生,惹得谷云对她的仇视不是一两点了。
这夜,皇甫衍第二次来她这里。
她清清临立,背对着人,回头,却见他执着一把剑,挑开一抹轻纱,信步至她后头。
旋身,对视,她看出,他眼中,多了几分,禀肃凉意。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当年皇甫劦发狂执剑夜闯长乐宫,拿剑逼她时,也是这般,果然是有父有其子,可惜,琉璃不在,也没有人会来再为她挡剑。
她傲立,移步上前,对上他的剑尖,身着薄丝睡衣,她锁骨之下,心尖之处,那一抹月牙痕迹,若隐若现。
剑尖指处,便是那里。
“解忧,你可还爱我?”
若为了求生而说爱,便是违心。
若说不爱,却还是有一分对他的亲情眷顾,他的少时陪伴。
她不明白,他是不是觉得她既然以前爱他,就不该再移心意,既然爱,就应该接受他,也该接受他的众多女人,或者,她也该成为其中一个。
她以前也曾试着去接受他那些女人,诗音啊高君凝啊许娇儿等女人。
可后来发现,接受,于她来说,真的好难好难。
“我当然是爱你的,你是衍儿。”
爱不爱,从她的眼神之中,他早就看得分明。
他笑,“我要的,是男女之间的爱。”
“可如今,我只能给你亲情。”
“亲情,可笑的亲情,冥解忧,你算我什么人,姑姑?你明知,毫无血缘!”
她闭了闭眼皮,“那就不爱了。”
不爱,不爱……
她以前总是吵吵闹闹,对他说过很多次不爱,唯有这一次,是真话。
剑尖染血,他要因此杀她。
再回不了头,明知过去了的,都万劫不复,得不到的,也终成了附骨之毒。
丝衣侵染血迹,见她不为所动,他更是痛心,想起什么,他停了停,“你可知道,韩馀夫蒙如何了?”
眼皮睁开,“皇上请说。”
以前她那么满怀情意的唤阿兮,还能带点亲情的叫衍儿,如今,连衍儿也不愿唤了。
这个女人,真是比他还冰冷无情。
收剑,轻步上前,他似是有些怜惜她胸前血迹,在她皮肤之上轻轻擦拭,她微偏头,却是不反抗。
他刺的只是些皮肉,她受死之心他早已了然,可是,他不想她这么死,若是不爱,那恨也是不错的。
他道,“三国合围白城,白城七万人,内无粮食,又是疲惫之师,韩馀夫蒙一直顽劣抵抗。我原以为,等他粮草一到,又将是一番猛虎交战,可是,他等的军粮,迟迟不来。”
她禀神。
“后来,我才知,竟是有人故意截断那批粮草,断他后路。”他叹,“想不到,想不到,真正置他于死地,绝他后路的,不是晋国不是夏朝也不是高骊,竟是少正修鱼,听说薪离王都被气的吐血三升,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唇边微颤。
大难当头,自己人与自己人斗,是可笑。
“韩馀夫蒙困死白城,他再撑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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