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战斗
宁武关战事爆发后,大同宣镇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样,任凭战事如何激烈,不发一兵一卒,坐等宁武沦陷。
尽管知道秦王在宁武关内,尽管京师屡次催促,两位总兵还是作壁上观,不过这次公开藐视皇帝权威,为两人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倘若两人对朱由检有更清醒的认识,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宁武关前血流成河确实精彩,看了这么多天,他们也算看出门道。
一路东进攻无不克的顺军,在宁武关吃了苦头,顺军进攻暂时停滞后,坚守城内的明军也无力反击。
援军是不用想的,周遇吉向太原总兵、山西总兵连发了几封求援信,宣大各镇没有任何回应。
朱聿键对这些贪生拍死的总兵副将们深恶痛绝,不过他也能理解,眼下战局尚不明朗,作为生力军的宣大两镇,待价而沽当然是最好选择。
南街街口。
层层叠叠的沙袋后面,虎蹲炮佛朗机对着街口,炮身用麻袋遮掩,残兵横七竖八躺在四周,鼾声如雷。
这是宁武关最后抵抗力量,城内能动弹的,就剩这些人了。
死去的人是幸福的,至少他们能睡去。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修罗战斗。
明军眼皮浮肿,蓬头垢面,乌漆嘛黑,眼眶深陷进去,精神恍惚,他们手里拿着大葱,困了就咬两口,如果不吃大葱,靠在沙袋上就会睡着。
东门沦陷后,明军撤往南街,做最后一搏。
周总兵身负重伤,左腿被箭射中,秦王令他撤退,被他拒绝了。
周遇吉说自己跑了半辈子,不想跑了。
他要留在宁武关,和流贼同归于尽。
朱聿键给周遇吉包扎好伤口,抬头望向周总兵:
“听说元旦朝贺,皇上在百官面前提起你,他说你忠勇可嘉,是大明脊梁。”
“皇上真的说过?“
周遇吉手下家丁将火药搬进甬道中,火药被堆成小山。
周遇吉依靠在小山上,喘着粗气,双眼血红望向城外。
城外,顺军屠杀还在继续,明军伤兵竭力拖住登城流贼,为同袍撤退争取时间。
明末战乱是大熔炉,钱谦益这样的大儒变成水太凉,周遇吉这样的投机者变成了真英雄。
冲上城头的老营战甲接连砍翻两名明军弓手,势不可挡,躲在盾牌后面的朱聿键伸出长枪,刺穿对方咽喉,血花溅了他一脸。
“秦王年轻有为,你才是大明栋梁,不可限量,可惜周某看不到了,”
周遇吉从家丁手里接过火药引线,喝令家丁离开,他手举引线,手指颤抖。
“皇上会赢,李自成,多尔衮会死,我找过算命先生,给大明算过一卦,”
他脸色变得凝重,拖着失去知觉的腿,面朝东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
“闯贼登城了!“
城头血雨飞溅,明军伤兵像雨点般从城头跌落,血花四溅。
”都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
朱聿键捡起一把缺口顺刀,朝甬道外退去,他走了几步,回头喊道:
“周总兵先去一步,我很快就下来了!”
周遇吉瘫坐在火药上,缓缓将火折子伸向引线。
朱聿键脑子里嗡嗡乱响,无数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宁武关失守了,周总兵殉国了,流贼东进的阻挡没有了。
还有最惨烈血腥的巷战。
他艰难在废墟中跋涉,步履蹒跚,一边收拢溃兵,准备做最后搏杀。
顺军已经突破西门,老营精锐沿垛口攀援而下,从里面打开城门,迎接大军进城。
李自成勒马眺望,目光中露出阴狠之色,他在宁武关前耽误太多时间,小小宁武关打乱了闯王部署,接下来的太原、大同,是否也像这样难打,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朱聿键碎尸万段。
轰隆一声巨响,李自成胯下的战马扬起前蹄,嘴里发出惨烈嘶鸣,没来得及抓紧马鞍,被冲击波掀翻,摔倒在地上。两名亲卫正要上前扶起,忽然被眼前景象震撼。
以西门为中心,宁武关西部长达百步的城墙,像江涛海浪,猛烈翻滚,城墙轮廓扭曲成夸张的形状,半空中弥漫着烟尘灰土,无数残肢剩体飞入半空,夹杂着各种凄厉惨叫声。
巨大的冲击波撼动两军阵地,撼动顺军大帐,近十万人被这声爆炸惊动。
朱聿键已经来到南街,来到街垒前,他缓缓坐下,抬头望向北门,那边升腾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云。
“李闯会死的,建奴会死的。”
他靠在沙袋上,脑袋混混沌沌,记不清自己多少天没合眼了。
作为宁武关明军统帅,他必须保持清醒,亲眼目睹士兵一个个死去,一个接着一个,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朱聿键知道自己也会死在这里,他已经不在乎援军走到哪里,一个声音在半空响起,和蔼可亲,是逝去多年的叔父。
白发苍苍的老福王正面目慈祥的望着自己,朱聿键心中莫名温暖。
朱家子孙要在地下相见了。
或许皇上也会很快下来。
念想一闪而过,老福王不见了,阴风吹过,周遇吉拎着炸飞的胳膊站在面前,嘴里嘟噜着什么。
秦王被惊醒,远处,出现踏雪声和铠甲摩擦咔咔声,顺军踏着积雪,穿过北街,朝这边逼来。
“闯贼要来了!闯贼要来了!”
明军纷纷惊醒,向北方望去。
“弓手上两边瓦房,射一箭,换一个地方,快!“
“炮手装填火药!”
“剩余人都用火铳!等我号令,等流贼近了,再一起开火!”
没有太多废话,明军立即忙碌起来,弓手埋伏在临街窗前,火铳手手持火铳,炮手紧张装填弹药,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烟雾弥漫,残垣断壁,来不及拔去的火箭还在燃烧,三五成群的战甲形若鬼魅,手持兵刃,四处游弋。
宁武关之战进入第八天,李自成和他的大顺军,被彻底拖入泥潭。
顺军的东征,现在变成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每日都有伤亡,攻打宁武关仅仅是为了报复,到底能攻掠多少,已经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刘宗敏不止一次说,等攻下宁武关,定要将朱聿键那兔崽子千刀万剐。
在流贼强大攻势下,宁武关守军伤亡惨重,周遇吉将甬道火药点燃,在爆炸中化为灰烬,给他陪葬的还有两百多老营战兵,皆刘宗敏精锐。
城墙被彻底炸毁,登上西门城头的顺军无一幸存,残肢剩体像雨点般洒落一地。
顺军被爆炸震得头晕眼花,一些人双耳失聪,在废墟间乱窜。
伫立观战的刘宗敏面如死灰。
此战之后,刘宗敏麾下折损大半,损失上千人马,势力一落千丈。想到自己以后要看李岩脸色,他挥舞顺刀,指着倒塌城墙,对身后不到两千的老营咆哮:
“奶奶个腿!杀光!杀光他们!”
尘埃落定,老营如潮水般涌向废墟缺口,各人挥舞顺刀,对明军伤兵一通乱砍,连冰冷的尸首也不放过。
明军顽强抵抗,誓死不降,给顺军造成巨大损失。战甲伤亡三千,老营损失一千,至于那些填壕的流民,根本无法统计。
顺军被困在宁武关,原本捉襟见肘的补给,现在陷入绝境。
实际上,即便现在攻下宁武,将明军赶尽杀绝,此次东征也已经是得不偿失。
要么继续向东抢掠,与宣大镇恶战,要么退回陕·西。
在冰天雪地跋涉数月,回到陕·西,很难想象士兵不会哗变。
更严重的是,在山·西没有坚固后方,一旦撤退,便会陷入溃败。可能受到投降明军进攻,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接管山西的是宣大,建奴,还是朱由检,李自成已经无心考虑了。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脱身。
中军大帐,众将议论纷纷。
“让刘芳亮加速北上,牵制明军兵力,咱们继续向东打,一直打到北·京!”
李岩作为李自成嫡系,没遭什么损失,所以也不愿轻易撤兵。
“说得轻巧,宁武关都啃不下来,怎么打太·原,打京师?!”
郝摇旗这话明显有弦外之音,李岩怒道:
“若是怕了,就滚回去,到时候破了城池,抢了银子,可别眼红!”
“兔崽子,你说哪个怕?!”
郝摇旗平日不把李岩放在眼里,抡拳就打过来。
“要想死没人拦着!再敢胡咧咧,老子现在就宰了他!”
李自成啐了口唾沫,粗重的眉毛下杀气腾腾。
两人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先攻下宁武关,抓住朱聿键再说!“
他将目光投向残破不堪的宁武关,恶狠狠道:
“不是冤家不聚头!朱聿键这狗日的,八年前就和老子不对付,如今又遇上,白白让咱折了这么多人马,抓住他,亲手刮了!”
宁武关城头废墟,不断有人倒地,鲜血飞溅。
“宣大有消息吗?到底降不降?”
牛金星宋献策相互看了眼,宋献策道:
“使者刚回来,在大同受到款待,两位总兵亲自接待。“
“哦!”
宁武关久攻不下,姜瓖,王承胤这两个墙头草还愿意归降大顺,有点出乎闯王意料。
“王承胤说朝廷两年没发饷,军士们肚皮饿得紧,问俺们能不能给他点粮食,他愿做前锋,攻打昌平·······”
“混账!”
投降还要讨价还价,仗没打就要钱要粮,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还要养活明军,这他妈是什么世道!
若不是养活这些投降明军,他们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李自成沉默片刻,冷冷道:“要多少粮食?”
“回陛下,姜总兵要三千两,王总兵要五千两,粮食另算,”
“军中暂时凑不到这么些银子,”
李自成嘴角抽动,努力克制住心头怒火。
牛金星抬头看闯王一眼,压低声音道:
“他们要金子······”
四周安静了片刻,一伙流贼面面相觑。
“狗日的!“
“真把俺们当大户了!”
李自成脸色阴沉,不再说这事,抬头望向宁武关:
”刘宗敏这厮,怎么还没攻下城来,让他赶紧些,天黑攻不下,就拿他当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