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知曲中恨
闭上眼睛,仰起头,她感受着雨滴砸在脸上的凉意,春雨本象征着希望,可是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绝望......
“曲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的身子猛地一震,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是......
睁开疲惫的双眼,她看向声音的主人,漫天细雨洒落,唯他撑了一把纸伞,一袭白衣在雨中瞩目耀眼。
他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然后将纸伞撑在她的头顶,带着一抹好看到要命的微笑轻唤她的名字,一如他临死之时萦绕在嘴边的两个字。
“见到我,不开心吗?”
滴滴水珠敲打着纸伞,她看着那张清俊的面容,脑袋开始混沌。
“日日趴在我的坟前,那种伤心绝望让人看着心痛。”
他的语气很淡,嘴角扬起的笑容让人再也感觉不到温存。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这么重要。”
“......”
“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
离......
是他吗?为什么他会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陌生的,就恍若他们从未相识过?
“对不起......”他抚上她的脸,轻轻替她拭去脸上残留的水痕:“我骗了你,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戏!”
曲忆的脸霎时间苍白到了极点,面前的离依旧对着她微笑,只是这一次口吻疏离得伤人。
“语蝶会下毒我早就知道,双凌会的一切也是我精心安排,包括雷门霍家的围剿和我眼睁睁死在你面前。”
漫天细雨,桃花树下,他的声音比雨滴还要冰冷,字字刺痛她的心!
“是我......”
“......”
“杀了五十名铁骑兵,逼得你父亲愧疚自尽,亲眼看着汀兰一把火彻底毁了整个曲家堡。”
“为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着他眼神中忽然溢出冰冷的光,带着憎恨一点点侵蚀掉仅剩的温存。
“因为我恨曲曜,恨秦萱,恨屠杀我全村一百八十三人的五十名铁骑兵!”
她的大脑轰的一声爆炸,声音忽然变得迟疑:“屠杀......全村?”
“是!”
记忆中那炼狱般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死亡的气息,遍地的尸骸,不再有一句呼救,寂静的只有汩汩鲜血汇流而动的声音......
“你曾经问过我,这个村庄为什么空无一人,那是因为你母亲命炽烈杀了我的父母,更屠杀了整整一个村庄!”
她的面容霎时间苍白如死,缓缓摇着头,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母亲会教她抚琴起舞,会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唤她忆儿,她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部给她,她对她是这样宠爱,怎么可能成为杀害全村人的侩子手?
“不愿相信?”他骤然向她凑近,眼底愤怒的光芒集聚:“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到残忍的人,阻碍她的东西她势必要将其摧毁,她逼死了我母亲,还要让全村的人陪葬!”
曲忆无助地摇头,可是他的话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尖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割断她仅剩的坚持!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幼小的她站在曲家堡阁楼的阶梯上,听见母亲用哀伤的声音说:“炽烈......不要将她带回来!”
泪水疯狂地在脸上蔓延,心中有东西一点一点碎裂,毁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将她折磨的近乎崩溃!
突然,她一把将他推开,扑到坟前用纤细的手指奋力扒开泥土!
雨还在下,打湿她的脸庞,水珠顺着她的脸庞不断滚落,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让人分不清楚。
他冷漠地看着,那个素日里坚强的女子,如他所愿被其击垮,在这磅礴的大雨中,搜寻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希望,他所说的一切不是事实......
希望,她爱的那个人,带着一切美好埋进坟墓......
坟已经被完全扒开,曲忆的手被磨得鲜血淋漓,然而她却仍不休止,心如刀刮,眼泪伴随着雨水在脸上疯狂地蔓延!
痛......
******
一条荒凉的小径,漫无止境地延伸,小径的尽头,是一片萧索的山地,长着杂乱的野草,野草间伫立着无数的墓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无比凄怆。
曲忆静静地站立着,衣裙和脸颊都沾满了泥水,原本纤细的双手变得伤痕累累,破裂的指甲也是血迹斑斑,然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怔怔地看着。
“这里的人,都是因你母亲而死,你脚下所踩的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他们的尸体!”
胸口一滞,她的身体突然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残忍的话恍如回音不断在耳边回响!
“这里的人都是因你母亲而死......”
“这里的人都是因你母亲而死......”
“这里的人都是因你母亲而死!!”
有风吹过,夹杂着惨厉的哭声,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仿佛让她看见那一幕炼狱般的景象!
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这春日的夜里,寒意袭人!
一夕之间,她生命中的全部都被彻底颠覆,她仰若神明的父亲抛妻弃子!她温柔慈爱的母亲命人屠杀整整一个村庄!她誓要保护的兰儿是放火烧毁曲家堡的罪人!而她敞开心扉所爱着的那个人恨她深入骨髓......
内心的绝望从未这样强烈过,曾经再大的磨难也不会将其击倒,如今她连支撑下去的勇气都不剩,好累,真的好累,累到不想去辨别谁是谁非,累到不愿去悔恨,如果可以,她宁愿死在他手里,不必计较那些仇怨,忘却那些爱恨。
“既然无法消除你心目中的仇恨,那么......”她沉重地望向他,声音越来越轻:“杀了我吧......”
月光中,他清冷的眼眸忽然迸裂出凌厉的光,伸手,他缓缓扼住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她感觉到自己肺里的空气逐渐被压干,似乎所有血液都拥进脑袋,可是心,却莫名地开始疼痛。
“离......”
她用发紧的喉咙艰难地唤出一声,然后伸出无力的手,怜惜地抚平他紧蹙的眉。
纵使遭受过曲家堡的覆灭,她也无法想象亲眼见到那场屠杀的悲痛,她终于知道年幼的他为什么会倒在山洞里伤口腐烂奄奄一息,为什么在他知道她家世之后眼神会那样的愤恨,又是为什么,他温暖的笑容总会让她感觉到莫名的疏离......
意识逐渐虚弥,气息逐渐微弱,她尽力凝望着他的脸,眼中痛出一滴泪。
原来,都是因为他恨她......
手,自他脸庞缓缓滑落,他望着面前了无生息的女子身子蓦地僵住,那凄然眼眸下的一抹疼惜,仿佛是把绳索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
缓缓......
缓缓松开扼在她咽喉上的手,她瘫软的身体重重跌倒在地,雪白的袖摆顿时灌入一阵刺骨的寒风......
他......竟然无法看着她死去。
他竟然......做不到!
******
夜色如墨。
浓重地泼染在独耸于墓地百步之遥的白节楼上。
楼内,曲忆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地昏迷着,他伸手拨开覆在她颈间的发,看见她印着淤痕的脖颈,眼眸中溢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怜惜。
那一声用发紧喉咙唤出来的离,那一颦无力扬起的微笑,她倒下前的一幕一幕直击他的脑海!
轻轻抚上她头,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发间的银簪,有种难言的情绪柔软地侵蚀向心脏,他缓缓抚向她的眉梢,又继而滑向眼角......
初遇她时正值盛夏,她揉了揉松懈的眼睛,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而笑,笑容清澈得让他在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可是......
她却是曲曜的女儿!
霍然移开手,他猛地站起身来,耳旁忽然传来她银铃一般的笑声。
“大哥哥,你醒了啊?”
“大哥哥,你的伤口会不会很疼?”
“大哥哥,这是忆儿最喜欢吃的桃花糕,给你吃!”
“大哥哥!大哥哥......”
他煎熬地堵住耳朵,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他不要想起她,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戏,只是在做戏!
嘭!一掌击中墙壁,碎裂的残土簌簌落在地上!
“阁主!”
正在门外的芷曼听见声音立即跑了进来,她看见他流血不止的手,皱锁的眉头压抑着苦痛,这样的他,她从未见到过。
攥住拳头,她转头看向床榻上的曲忆,猛地拿起桌面上的匕首,狠狠地向她刺去,血腥的气味蔓延开来.......
芷曼的眼眸忽有震惊,面前的离用手握着刀刃,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阁主,该结束了!她不死,你就会永远活在仇恨当中!”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自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心底的仇恨有多深,你让一个又一个凶手倒在你面前,你说要让那个人的女儿成全你复仇最后的快意,可是你现在却不愿意杀她?”
啪的一声!
手中匕首被瞬间握碎,碎裂的残片深深割进他的掌心,有血溢出一滴滴掉落,他眼底渗出的光芒清冷而决绝。
“我最后再说一次!”
“......”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
从昏迷当中醒来,曲忆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她被关在一间封闭的地牢里,没有光,只有烛火幽幽地跳动着。
伸手抚向自己红肿的脖颈,有些疼,这痛觉让她知道自己依然活着。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杀她?她还记得他凌厉的目光,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以泄愤恨,他恨极了她!
“丫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记得那声音的主人,七年知遇之恩,她敬她重她。
封锁的铁门被人推开,意夫人走进来,将一袭干净衣裙放在她面前,看见她磨破的手指凝固结痂,意夫人的言语间似乎有些怜惜。
“丫头,痛吗?”
这两个字不知道是在问她的手?还是在问她的心?
“你恨他吗?”
她没有说话。
可是,意夫人接下来问出的一句话,却恍若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心死死勒住,因为她说:“你爱他吗?”
目光一动。
她眼眸中细微的闪烁被意夫人捕捉透彻,会心而笑:“相识八年,你是怎样的固执我心知肚明,就算这一切只是虚假的欺骗,你也没办法割舍对他的感情。”
一席话,已经将她不想承认的真相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沉重地闭上双眼,她保持着沉默,缄口不言。
意夫人转过身准备离开牢房,却在将要踏出牢门之时侧过头来又道出一句:“丫头,我想要你知道,曲家堡覆灭,你父亲愧疚自尽,炽烈为了保护你母亲葬身火海,他确曾想过要杀了你,最终,还是没有下去手......”
******
之后,这昏暗的地牢就再也没有人出现过,时间静静流走,桌面上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曲忆靠在墙壁上,目光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火苗。
在这里住了多久她已经不知道了,曾经她困惑他为什么没有杀她,现在她似乎懂了,有些报复比死亡更加残忍,就如同亲手摧毁掉她的一切,就如同把她关在这封闭的地牢,就如同让她活着却与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跳动的烛火一点一点燃尽,熄灭的那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冷漠的目光。
曲家堡覆灭,她父亲愧疚自尽,母亲葬身火海,没有一个人死在他手里,可是他兵不血刃,却足以让她痛得死好几个轮回......
******
月色凄清,身影寂寥。
他独自站在数不尽的坟冢前,不声不动,静寂的如同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芷曼站在远处,眼中的疼痛深刻进了骨子。
这片萧索的山地,伫立的墓碑,那诉不尽的凄怆,道不尽的惨淡,仿佛将他自无尽的深渊拖入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这场报复,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自己?”
意夫人沉声道出的一句,使芷曼的目光骤然缩紧。
“他用复仇的信念支撑着活下去,他掌控着全局,他用不见血的刀将曲忆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他不能输给自己的感情!”
“丫头......”意夫人默了一秒,抬起狭长的凤眼望向她:“你应该明白,一晃十余年,仇恨已经成为了他全部的精神支柱,就算他恨她,他也是为了她而活着。”
就算恨......也是为了她而活着吗?
芷曼握紧手中那把染着鲜血的匕首,上面的颜色红得浓稠进心底!
若是如此,就算不能杀了她,她也不能放任她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
漆黑的牢房没有一丝光亮,曲忆独处在这封闭的空间,闭着双眼静静睡着......
时间仿佛已经停止,最后一根蜡烛早已燃尽,她躺在冰冷的地面,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依然活着。
恍惚中,她听见门外由远到近传来一阵脚步声,睁开双眼,只见落锁的铁门被人打开,晦暗的光线从门外迎来,让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面容。
霍然走来,那抹紫色身影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跟我走!”
******
踏出地牢。
那一刻,她的眼睛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生疼,仰起头尽力凝望向天空,对于一个习惯黑暗的人来说,光明本来就是奢侈的,虽然刺眼可还是让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芷曼径自将她拖拽着前行,风吹而过,林中树叶沙沙作响,这是她许久未听见过的声音。
突然,她一把挥开她的手,转过头来冷声道出一句:“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有多远逃多远!”
“逃?”
她重复道出这个字,心中蓦然溢出一丝苦涩,才发现外面这个喧嚣的世界,留给她的除了悲伤,什么也不剩下......
“若是让我再见到你,我定会忍不住杀了你!”
压抑着深沉的情绪,芷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头顶的太阳渐渐没入山峦,随后又无情地西沉下去,四周也变得昏暗,带着春夜骤起的彻骨寒意,仿佛又要将她困入无边的漆黑地狱。
迈着缓慢的步子,她朝着蜿蜒的山路漫无目的前行......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要去哪里?”
一句话,使她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转过身,只见一抹修长的白色身影立在身后,清俊的面孔恍若隔世般熟悉又陌生。
“你哪里也不许去!”
哪里.......也不许去?
一定要这样吗?如果不杀她,为什么不能放开她?她想说出口,却发现自己已然无力再去询问什么。
“放了我,或者......”她轻轻吸进一口气,看着他冷漠的目光无力地说道:“杀了......”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白色身影就一把揽过她的身子,狠狠吻上她的唇,锁住她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他的掌控!
死死咬住他的嘴唇,她用了狠力,他却仍不肯松开,一丝红色从唇中渗出,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他将她推开,低头用指腹擦去嘴唇上的那抹鲜血,之后抬起头来望着她,勾起嘴角冷漠地笑道:“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这辈子你都要留在我身边......”
“......”
“直到死!”
说完,他一把将她甩在地面,地上的冰冷一直渗进心底,恍然间让她想起十一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任由幼小的她如何哭泣,那个少年都不曾停下脚步......
缓缓取下发髻上的银簪,她毫不犹豫地刺向咽喉!
到此为止吧......
她真的太累了......
可是,他却阻止了她想要自尽的手,目光冷漠,声音凉薄到残忍:“想死方法有很多种,别让你的脏血污染我母亲的簪子!”
微风轻拂,她的眸子凄凉一片。
原来,心还没有完全痛到麻木,原来,面对他的羞辱之词她还是会感觉到难过和悲伤。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
“为什么不说话?”
他俯下身子一把拉起她胸前的衣襟,扳过她的脸来逼着她直视:“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
“如此!不如嫁给我!”
******
天空下着雨,打落了门上的喜字,淋湿了悬挂的红绸。
寂寥的厅堂没有一个宾客,只有一对新人牵着大红绫花并排而站。
身旁的傧相高喝一声一拜天地,新娘一动未动,他伸手按在她的头顶,强迫地逼着她拜了下来,串串珍珠链自冠檐垂下,眼前绯红的盖头刺得她眼睛生疼。
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她真的认识他吗?是那个奋不顾身在狼爪中救下她的少年?还是她恨之入骨覆灭曲家堡的凶手?又或者是那个为她盗药,替她揽责,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雨中说一切都是骗局的陌生人?
沉重地闭上眼睛,她连呼吸都没有力气。
随着再次响起的二拜高堂,大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
缓缓掀开盖头,只见一袭紫衣的芷曼自雨中走来,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愤然指住她道:“阁主!你不能娶她!”
他没有理会,看了一眼傧相,淡声道了一句:“继续拜堂。”
“阁主!”
芷曼紧紧地盯着他:“难道你忘记了夜夜都能听见的孩童哭声?忘记了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的父母惨死?遍地尸体!血流成河!你与她之间的深仇不共戴天!怎么可以结为夫妻?”
他的目光自芷曼怨愤的脸上扫过,继而漠然地道出四个字:“与你无关。”
雨水自发间淌下,芷曼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他明明那么恨她!他明明想要杀了她!可是他现在却要娶她?!
长袖一抖,芷曼快步向曲忆冲去,手中匕首寒光乍现直指她的心脏!
可是,他却一把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她难以置信的看向面前之人,眼中霎时间酸得出泪:“你就......这样执意护她?”
松开芷曼的手,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的脸色惨白如死,默了几秒之后猛地握紧手中匕首大笑着离去。
“血海深仇......血海深仇......”
多么可笑,他竟然要娶仇人的女儿!多么可笑,那么深的恨意,他竟然可以完全的不在意了!
******
入夜。
阵阵雷声轰鸣,窗外的雨下得倾盆。
曲忆坐在床前,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仅能看见脚下一尺方的地面......
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袭喜袍一动也不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立着,站了很久,久到龙凤烛火都将燃息,也没有掀开她的盖头。
其实她不懂,不懂他为什么娶她?不懂他为什么执意护她?
或许,今日的一切又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戏,他的心思与城府她难以看透,她根本无力再去猜想。
时间静静流走。
他立在她身前犹如一尊石刻的雕像,芷曼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夜夜都能听见的孩童哭声......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的父母惨死......
遍地尸体......
血流成河......
他与她之间的深仇不共戴天......
这时,一道闪电将房间照亮,又很快地昏暗下去。
他转身走开,推开房门迎向外面那滂沱的大雨!
阵阵冷风袭来,暴雨肆意拍打,她掀起盖头,看见站在雨中的身影忽然感觉到心痛,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前。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深邃的眼,他侧过头,就像一颗光芒最盛的星辰隔河望向她。
雨一直在下。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
屋内的龙凤烛火挣扎着跳动几下后,最终被风吹熄下去,伴随着房间步入的黑暗,他向她迈出了一步,然后慢慢行至她的身前,将她拥进怀里......
那一刻,她明显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她的肩膀,是错觉吧?他这样痛恨她,怎么可能会哭?
天空的泪水簌簌落下,好似无比的悲痛。
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身着喜袍的男子静静拥着自己的新娘,连哭都没有力气......
******
仇恨,忘不掉,绛红染满,再也拭不净的污秽。
一切究竟是清醒?还是睡梦?
四周静的出奇,是血腥的气息,浓重得令人作呕,他睁开沉重的双眼,从粘稠的液体中艰难爬起,望见眼前的景象脑袋空洞一片!
死亡的气息,遍地的尸体,无法言喻的狰狞,静寂得把鲜血汇流汩汩而动......
猛然惊醒,他面色惨白,额头渗满了细细密密的虚汗,早就已经记不清了,这到底是第几次被噩梦惊醒,年少时那惨痛的记忆就像是种咒术,夜夜提醒着他不可忘记。
抬起眼帘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已渐破晓,朦胧的鱼白像是给夜空笼罩上一层化不开的愁绪。
他从自床榻上下来,才发现喜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桌案上留着一张锦帛,上面写着——枯藤崖相见。
******
陡峭的山崖,一棵翠松自石崖的缝隙中倔强生长,绿意盎然的树干上,不知为何系着一根麻绳直直地伸往崖下。
芷曼倚着翠松,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染着绯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望向走来的白色身影。
“阁主,你来了。”
他在她身边停下,开口问了一句:“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芷曼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自顾自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九年前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将鲜血滴进她的嘴里,待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朦胧中看见的面容如同曙光般驱散了她所有的黑暗。
“因为你......穿了件破碎的白衣。”
芷曼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又愤恨,她宁愿他当初对自己不管不顾,也不愿承认自己只是曲忆可怜的替代品!
唰——
一道白光闪过,芷曼手中的匕首在空中划出冰冷的弧度向他的胸膛狠狠刺去!
然而,看着他的脸,她的匕首却再也动弹不得,闭上眼睛,她忍住内心翻腾的情绪开口说道:“我以你的思想为思想,以你的报复为报复,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是吗?”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仿佛她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冷笑一声,芷曼收回手中的匕首,缓缓向后倒退:“你这一生,只为了她一个人而活,是因为报复,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因为她会在你眼前彻底消失!”
匕首伸向麻绳,嘭地一声断裂!
他的目光骤然缩紧,飞身掠至崖边,忽然觉得万籁俱寂......
凝固的画面中,昏迷的女子静静闭着双眼,绯红的嫁衣飘飞,青丝逸散,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自他面前渐渐飘远......
一滴泪,离开他的眼睛急速下落,然后,他竟毫不犹豫地随着那抹红色跳落下去!
风,呼啸而过......
枯藤崖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阁主——”
******
湍急的流水激起巨大的浪花,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冲击着身体,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曲忆的身影,艰难地向她游去,唯恐再迟一些,那抹红色就会脱离出他的视线。
终于,他抓住了她的手。
苦心经营的报复,随着时光一点一点变掉,在不经意间瓦解,至此,再也救不回自己......
静静地闭上双眼,他握着她的手。
都说人死灯灭,恩怨两清,这样覆辙重蹈的荒唐一生就此为终,倒是一种解脱......
碧蓝的海水中,红白色的两个身影慢慢下沉,下沉。
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澄明。
意识即将虚无之际,一抹紫红忽然出现,拼尽全力拉住他向上带起!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将曲忆的手自他掌心脱落,顿时,强烈的不安使他清醒,他奋力游向曲忆,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她的手,沉重的压迫感让胸口几欲窒息,极度疼痛的身体再也使不上一点力气。
视线忽然雾蒙一片,碧蓝的海水中,一抹红色缓缓下沉,就像那最绚丽的桃花自枝头飘摇而落,距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风,混杂着腥咸的空气扑面而来,将他湿透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石边俯视急流,压抑着内心的绝望握紧双手,大力的甚至暴出了手背的青筋!
冰冷的手掌现在只剩下她的余温,只是那一秒,她的手自他掌心脱落,只是那一秒......
“为什么要救我......”
芷曼僵直着身子望向他:“难道你要陪着她一起死吗?”
转过身,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死死地抵至到身后的巨石上,一拳挥来,又偏差了半寸狠狠击中了她脸旁的石壁!
鲜红色的液体缓缓流下,浸入芷曼的衣衫,她看了一眼肩头的血迹,愤然说道:“就是她的父母让你这一生都背负着仇恨而活,亡家的恨难道你都忘了吗?!”
他冷冷地勾起嘴角,讥嘲地说道:“不要再为你的忌妒心找任何借口!”
“......”
“你以为你是谁?你又凭什么插手别人的生死?”
一句话,赤裸裸地让人无地自容,芷曼脸色煞白,默了许久,才道出心中沉滞已久的话:“你忘不掉的仇恨,她也同样忘不掉,又何苦这样执迷不悔......”
那一刻,他的双眸忽然有些颤抖,扎根在心底的恨意无法解脱,不知不觉中渗入骨髓里的爱意无法抹灭,他被逼困在一个绝望的境地,每走一步都万箭穿心!
青筋暴起的拳头击向巨石,决绝的力量将石壁击出数条指深的裂纹,拳头血肉模糊,然而他却仍不休止!
芷曼咬牙挡住了他流血不止的手,拳头击中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口鲜血喷出,她站立不稳地瘫靠在石面,目光灼灼地逼视向他。
“你就这样爱她?她死了你就要这样摧残自己吗?!”
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回答,竟然是......
“是。”
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是那样薄脆无助,带着一抹对自己的嘲讽,眼里蓦然滚落一滴泪!
“阁主......”
他缓缓蹲下身子,用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攥住疼痛的心脏,如垂死挣扎一般无声流泪至力竭!
芷曼不禁感到错愕,这是她第一次从他深不见底的眼中看出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像是压制许久的情感彻底崩溃,不自觉间竟已决堤......
夕阳渐落,海尽头半隐的落日映在海面上相衬圆满,急流的浪潮也归于平静,浪花轻柔地拍打着礁石,扬起阵阵水花。
芷曼仰起脸,眼中的凄怆疼痛进骨子:“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你爱她。”
纵使,她一直都清楚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