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雨夜寻人
大雨之中，司马煜站在一片泥泞的山体之上，像是临着一片巨大的废墟，满眼荒凉。
四周全是在寻找苏小小的人，兰儿边哭边喊着小小的名字，刚跑了两步就在水坑中绊了一跤，摔得满脸泥，裤子也摔破了，晏子衡将她从坑里捞出来，她抹了把脸，又一瘸一拐地翻找和呼喊。
山体崩塌以后，这座山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没有一条平坦的路，所有人都在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爬和寻觅。天已黑透了，有人带上来几盏灯，像是荒冢间的鬼火。
“太子殿下，今晚怕是找不到了，明日天亮了再来。”晏熹将军将一把伞遮在司马煜的头顶，叹了口气劝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莫要因小失大。白将军还在营中镇守，久了怕是也要起疑心的。”
雨水从司马煜的发梢一滴滴落下，他看了晏熹一眼，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本王再去那边看一看。”
他说着便走出伞外往西边的山谷走去，这块山谷的坡面上刚刚已经寻过，但是谷底下的一块暗处因为天黑并不能看清。山坡又格外泥泞湿滑，十分危险，所以也没有下去寻，他终究还是不太放心，一心想下去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边走边滑，向谷底而去。晏熹将军一愣，连忙跟上，刚跟了几步，倏地在半坡处滑了一跤，一时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只得死死拽着泥土中露出的一块树茎，大声喊人过来。
听到坡上传来晏子衡的声音，不一会儿似乎又扔下了一根绳子，司马煜朝晏熹喊道：“晏将军，你先上去，本王下去看看便上来。”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度，运起轻功更为谨慎地朝下滑去。
这个低谷比想象的要深不少，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觉脚下踏上了一块平坦的土地，于是收了轻功，结结实实踩下去，确实是到底了。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雨倒是小了，可是仍然没有月光星光，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他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他听到前方有隐约的水流声，便摸索着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脚下传来踏在水中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滞了步子，又适应了一下光线，依稀能看到脚下水流波动泛起的细小光泽，这水流很细，既不是河湖甚至不是溪流，大概只是地势积蓄的雨水。忽的看到远处的地上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连忙跌跌撞撞地疾步走去。
近了一些，仿佛是个人形，他俯下身子急切地摸索着：“小小？是你吗？”
突然他意识到他只摸到了一具躯干，没有四肢的魁梧的躯干，指尖有些粘腻，他倏地松开手，看着自己的双手，似是沾染了黑色浓稠的血液。他直起身，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大概是今天被杀死的鞑子的尸体。这不是小小，让他十分宽慰。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往前走去，额上已不自觉地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倏地一阵眩晕，腿上一软踉跄了一步，连忙扶住岩壁站定大口地喘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既是他不敢触碰的伤疤，又是他最最熟悉的恐惧。
在他很小的时候，大约是五六岁时，他的性子还不是这样冷淡孤漠的。那时候他住的离其他皇子公主甚远，平日里身边只有一个奶妈和一个嬷嬷，自亲生母亲死后，皇后便是他的母后，但二人并不亲，甚至可以说是极其疏离。没有母爱固然悲伤，缺少玩伴也甚为孤独，但好在他无从比对，对吃穿用度也毫不计较、十分懵懂，所以也不大在意这些，只觉无忧无虑，时常欢笑，这倒让皇上格外疼惜他。可到了七岁，便要与年龄相当的皇子一起听启蒙课，他七岁以前几乎无人管教，开蒙之时功课便总落到人后。这惹得皇上常常大发雷霆，认为他不是做太子的好苗子，但他忙于政事，便将教导皇子的事全权托付给皇后，嘱托她务必严厉管教。
有一日，大家正在上课，皇后恰好垂帘旁听，太傅点司马煜起来回答儒家六艺，他将“御”误答成了“骑”，便被太傅赋予了一句“笨拙有余，伶俐不足”的判词，惹得学堂之上一片哄笑。司马煜大窘，下了课便被皇后留下，训斥他冥顽不灵、愚钝不堪。他自是不服，便顶了嘴，称她是“恶后毒妃”，还说司马越只喜骑木马、舞木剑，等开蒙时恐怕更差。这位在外人面前一向雍容大度的皇后娘娘，此时气度尽失，气急之下竟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命人将他关到暗室之中面壁思过。
此时的司马煜不过七岁，黑暗之中又冷又饿又惧，惊恐之余更是想象出各种牛鬼蛇神藏匿在黑暗之中伺机将他吃掉。他用尽气力地拍门大喊，却没有人为他打开。最后他声嘶力竭，只得满脸泪水抱着膝盖沉沉睡去，可不多时又被噩梦惊醒，嚎啕累了又慢慢睡着，如此三番，几次折磨。
那一天，正是司马越的生辰。御花园里一片歌舞升平、佳肴美酒，皇后将幽禁太子一事都已忘却，过了整整一日才想起，命人将他放出来，可此时他已发着高热，意识全无。召了御医，救治了大约半月，才将将缓过来。
但这件事皇上却是一无所知，皇后只对皇上说司马煜是自己着了凉罢了，甚至还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太子甘愿领罚，皇上本就觉得亏欠皇后，哪儿会真的罚她，便也算了。彼时的她一手遮天，他又弱小可欺，真相竟然就这样被瞒了下来。而对如今的司马煜来说皇上知情与否也无所谓了。后来他开始发愤图强，变得寡言少语，慢慢了解了宫内能说的不能说的那些秘密，他发誓不再给敌人一丝一毫攻讦自己的机会，他变得越来越强大、冷漠、坚硬。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日一夜暗室中无止境的黑暗，给他的心理和生理带来的巨大影响延续至今，一旦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便会心慌气短、呼吸困难、汗流不止。
雨已经完全停了，四周极其静谧，眼前突然划过一个微弱的光点，使他回过神来。那是一只萤火虫，正晃晃悠悠地向前飞去。司马煜抬脚跟上，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咕嘟”一声。这声音十分微小，几不可闻，就像泡沫破碎的声音，只有那么轻的一下。可在这极端安静的环境里，还是被司马煜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