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公元1677年,一个西风吹冷、黄叶飘飞的季节,一位名叫纳兰容若的年青词人伫立夕阳下,追忆茫茫往事。斯人已远,阴阳阻隔,所有的思念都永远只能是思念!300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同样萧杀的时节,当赵洋一字一词念出这首《浣溪沙》时,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愁肠百结泪水潸然:
西风萧萧的中条山下,两人在小房子的残垣断壁里一起集柴禾,烤红薯,揣着一怀满满的暖和和快乐返回校园;落日残照的周日下午,两人在麦场上驮着鼓鼓的编织袋垫子运往学校,给天寒地冻的宿舍铺一床厚厚软软的温暖;相伴一路的求学往返途中,他在前骑,她在后坐,相互提问语文诗篇和英语单词,谁答对了,就奖赏给谁一颗从姚暹渠上摘得的又大又圆又红的酸枣;银装素裹的姚暹渠上,他用紧捏成一团的雪块为她砸高悬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冻柿子,好容易砸落一个,却跌破在他的掌心,溅得他手脸皆花,她笑得弯了腰,他却舍不得扔,吸溜溜吃个精光……
是呀,当时只道是寻常!就连上次姚晓云远赴西安来看望他,赵洋虽然感到意外和欣喜,但却决计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的相见。现在,满腹的疑团都得到了解答,却再也听不到那亲亲的声音,再也看不到那亲亲的面容了。
厚厚的信纸下面,是两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姚晓云在信里给赵洋说,其实那天他在校门口向沈曼娜借钱的时候,她在门卫室看得一清二楚。她最后的私房钱还有1000来块钱,她决定不再在看病上花费任何钱了,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她留给他了200,感谢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场相遇和相知,愿他前途无量、早日功成名就;留给妹妹200,感谢她姊妹一场,相依相偎,愿她学业有成、人生幸福;留给了昝国良200,感谢他和秀莲婶的多年照护,提前给他和新嫂子送上一份贺礼;剩下的全部留给了奶奶母亲和父亲,感谢他们的生育养育之恩,愿他们不再有疾病困扰,不再有烦事忧心……
尽管心中有着许许多多的积怨,但直到闭上双眼,姚晓云都没有向王家提出离婚(实际上,因为年龄原因,她和王伟也并没有结婚证,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她不想让父亲再在这方面作难,只是在最后一刻,她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也是一个坚决不能改变的请求:
她要葬在姚暹渠边。只有守着姚暹渠她才能安心地长眠!
王伟的案子仍然没有判决,王家还在张罗儿子的事情,对于姚晓云的葬礼,王秉禄倒是痛快地出了钱,但他还是顾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留下男丁子嗣的,是不可以进祖坟下葬的老讲究,所以便把一切都交给姚满财,让他去自主处理,姚晓云终于能满足了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于是工厂南侧的空地上,就平添了一座小小的坟茔,紧靠着古老而绵长的姚暹渠,从此日日夜夜相依相偎。
赵洋就那样怔怔地挺立着,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姚晓雨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注视了他多久。
“哥,你吃点东西吧!”姚晓雨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过事时蒸的大馍馍,夹着菜,用笼布包裹着还冒着热气,“姐姐她已经走了,再伤心都没有用了。你不要坏了身体!”
赵洋回过头,看着同样红肿着眼睛的姚晓雨,低声说道:“你先放在这儿吧,我马上不想吃。家里面事情肯定还多,你就赶紧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
“那你一会怎么回去?”
“你不要操心我。”赵洋努力使自己笑了一下,“我这么大的人了,我会想办法的。”
这里虽然是金井的地盘,但距龙居也并不很远,只要想回去,肯定是有办法的。可是,如果明明有办法他偏偏不去想该怎么办呢?见劝不下赵洋,便给他留下了馍布袋,又留了一壶热开水后,姚晓雨骑着自行车返回了家,家里确实还有一摊子事情要处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果不其然!第二天姚晓雨又赶过去的时候,赵洋还在原地待着,他呆呆地坐在一堆玉谷杆上,身边还有一大堆干枯的树枝,面前未燃烧完的柴禾正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飞舞的灰烬在他的头发和身上落下了无数的斑斑点点,如同周边满地的片片白霜。
“你干嘛这么傻呢?”姚晓雨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这可是寒彻入骨的四九天呀!尽管她昨天回去就有这种预感,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赵洋就在这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外待了整整一夜。
自行车往工厂外墙上一靠,姚晓雨便朝赵洋跑了过去。看见她过来,赵洋慢慢地站起身,姚晓雨冲到他面前,喘气声中带有几分哽咽,“你就不怕把自己冻坏了?”
“没事,我点了一晚上的火呢!”赵洋低声说,姚晓雨听出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又看见装馍的帆布包和水壶还是她走时放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脸颊。
看见她哭了,赵洋赶紧说:“我真的没事,你看,好着呢!”他活动了一下胳膊腿,拍拍身上的灰尘。姚晓雨伸出手,帮他拂去头发上的灰烬,弯腰提起馍布袋和水壶,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把厂子的钥匙拿来了,咱们去那里把这馍馍和菜热一下。”
馍馍夹菜放在外面冻了一夜其实还好,放在笼节里热气一馏菜汁消融反倒把馍馍浸泡得有些稀软,但毕竟热热乎乎了。赵洋取了一个递给姚晓雨,姚晓雨说,“你赶紧吃吧,我来时都吃过了。”从茶壶里倒了碗开水放到赵洋面前,“喝着吃着,不要噎着了。”又把剩下的开水灌进暖壶里,说,“吃完饭,我用自行车把你送回去。”
赵洋吃完了一个馍,给碗里掺了些凉开水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见底,他顿了一下说:“你有事就忙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待两天。反正我家人也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回来了。”
“这怎么能行呢?”姚晓雨一下子急了,“咱们这里也没有这种讲究呀?”
“这是我自己的讲究。”赵洋低低地说,“那天我要是知道是这种情况,我是决计不会让她就那么急匆匆孤零零的一个人回运城。都是我的错,那天我明明看出她有好多心事,却没有刨根问底。我想在这里再陪她两天,说说那天没有说完的话……”
姚晓雨掏出手绢,擦去自己也给赵洋擦去那涌眶而出的泪水,“姐姐的病她谁都没有告诉,她不想麻烦任何人,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着,等我爸妈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医院也无力回天了。姐姐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总是把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憋在心里,不愿意任何人为她操心。”
“所以我想,她应该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说,我就在这里陪她再说说话,让她不感到寂寞。现在也放假了,有的是时间。”赵洋盯着墙壁,声音低却坚定。
“可是这么大冷的天,厂子里也早放假了,没有半个人。”姚晓雨真不知该怎么劝说他,“你要是非要坚持,那我也就留下来一起陪你!”
“都在胡说些啥呢?真是憨娃!”姚满财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他听着两人的说话迈进了房间。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沧桑了好多,额头上的横纹更深更显了,深灰有些污迹的鸭舌帽已明显遮不住丛丛增生的白发。他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说,“云云是个苦命娃,她没有享福的命,就这么早早走啦,但她在书房当老师时尽职尽责,在屋里养娃时尽心尽力,不管是她公公婆婆,还是邻里街坊,都说不出她半点不是。咱们活着的人不能给她抹黑。你俩都是大学生了,小雨你一个女娃家,要在这荒天野地里待上几天,我和你妈怎么能放心?还有…赵洋,我知道你是个好娃。你和云云情深义重,你的心意我都能理解。但云云毕竟已经是人家王家的媳妇了,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你要在这里待上几天也不合适。小雨她毕竟年纪还小,你俩要是都在这里,少不了有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姚晓雨突然一下激动了,她大声说,“我俩在这里想我姐姐,陪我姐姐说话碍着谁了?对,姐姐是王家的媳妇,但埋我姐姐时为什么不见他王家一个人呢?他王伟也死了吗?还有他王家老两口呢?光给个钱顶啥用,钱能挽回人命吗?”她顾不上擦去满脸的泪水,抓起姚满财的胳膊把他往屋外推去,“爸,我恨你。是你葬送了姐姐的幸福,是你害死了姐姐。我们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