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姚晓雨踌躇满志地为未来做着计划时,赵洋也开始为毕业后的出路做打算了。迈进大学校门,就相当于捧上“铁饭碗”,成了当然“国家干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早在1985年,中央就表示,要改革大学生的招生制度和毕业生分配制度。这几年,各个高校都疯传国家要改革高等学校毕业生统包统分和“包当干部”的就业制度,实行少数毕业生由国家安排就业,多数由毕业生“自主择业”。
“统包统分”和“自主择业”各有各的好处,“统包统分”虽然个人无需为工作操心,却也没有自主权,无法按自己的能力、特长和爱好选择工作。有门路有关系的人家,并不一定喜欢“统包统分”。就像沈曼娜,她家里已经为她毕业以后去位于上海浦东新区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工作打好了基础。沈曼娜学的专业是金融,去证券交易所上班专业正好对口。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国家正在全力开发浦东新区,凭借上海经济良好发展势头和特有的龙头效应以及浦东优越的区位优势与强大辐射力,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发展前景绝对是无限光明的。
沈曼娜不止一次地对赵洋说过,只要他愿意,她可以央求她那在全国金融系统都还有些关系的爸爸,让他在浦东新区也为赵洋谋求一份工作,浦东正处于万业待兴的开创时期,肯定也需求大量的人才,即使不能进入证券交易所,但只要是在浦东,那也很好的呀!
学经济的能去上海,就像从政的能去BJ,这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但对赵洋来讲却是一种痛苦的抉择,他迟迟做不出一个决定。这不,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已经开始两个月了,沈曼娜一个月前也已经到上海证券交易所实习去了,赵洋他们系则在下一学期才安排实习。
沈曼娜前几天给他来了一封信,厚厚地写了整整六页,详尽地描述了她的实习也是将来要工作的单位——上海证券交易所宽敞大气的办公环境,高端先进的硬件设施,还有繁华的外滩、美丽的黄浦江,信封里专门夹了一张她在证券大厦的照片,一身职业套装,长发盘卷,精干而雅致,完全一副都市丽人、职场白领的俏模样。
沈曼娜的款款深情赵洋何尝不懂?上海优越的工作条件赵洋何尝不向往?正是因为这些,赵洋才愈加得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选择。
南巡讲话中曾充分肯定了广东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并提出殷切的希望。他说,广东在改革开放中起了龙头的作用,今后还要继续发挥龙头的作用。广东要上几个台阶,争取用20年时间赶上亚洲“四小龙”。不仅经济要上去,社会秩序、社会风气也要搞好,两个文明都要超过他们,这才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作为忙忙碌碌、整日奔波的一个普通果贩子,李旭林自然没有机会听到总设计师的这一番话语,但他却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这一现象。五湖四海的人们都纷至沓来,涌到这片开放的热土上来淘取致富的“第一桶金”。广州的果品市场规模是越来越大,数量也是越来越多,全国各地的水果都精彩纷呈、应有尽有,果品交易的前景无限光明。
但是,也正如小平同志所说,广州的社会秩序、社会风气也要搞好。单就果品市场而言,当地果霸横行,坑蒙诈骗、欺行霸市、巧立名目收费等各种现象层出不穷,虽然当地政府就打击果霸,净化果品市场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效果仍然不很显著。
李旭林把轧花厂和榨油厂全部交付由姚满财管理后,全力以赴开始往广州贩水果,夏季的桃、杏、李,秋季的苹果、梨,反正运城这里产啥水果他就往广州贩运啥,渠道是越拓越宽,人缘是越混越熟,但即使如此,他的货在广州的果品市场上还是要受到刁难。
王伟在的时候,这家伙油头滑脑,跟着李旭林慢慢也混出了点世面,多多少少也能顶点事。可就是不听劝告,自己偷偷地往运城贩卖毒品。这憨娃,那种生意钱再多也不能挣呀!
王伟被抓,让李旭林深感内疚,虽然自己也训斥过他几次,但没想到这娃会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这可是王秉禄的独生子呀,出现这事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人家老王交代。为此,他专门空了一趟货没发,抽出一星期在运城各个部门打探。但李旭林本身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结识的政府部门人物毕竟有限,何况这种事,谁敢给他承诺?无奈之下,李旭林只能登门谢罪,拿出2万块钱塞到了王秉禄手里,权当是为王家问讯探路提供经费。他也耗不起时间呀,这个时候正是收果收梨的黄金时节!
姚满财把原先厂子里的几个工人介绍给了他,反正厂里现在也没有什么活要干。赵海还有三个小伙子,李旭林都是见过面但是叫不上名字,因为他原来基本就不在厂里呆。不过很快李旭林就发现,还是自己原来厂子里的工人好用。尤其这个赵海,干活利索的很,脑子也转地快,算个斤数钱数,几秒钟就出来啦,比计算器还好用(他不知道这是赵海几年卖西瓜锻炼出来的)。这几个小伙子长得都精壮结实,在广州的果品市场上能壮点阵脚,多少能减少些麻烦。
李旭林留赵海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在广州当地照理发过去的货,自己和一个以前也跑过长途货运能开了大车的小伙子往返在两地间,从运城各地收水果装车往广州发送。
从以前的卖西瓜到现在的卖果梨桃杏,从以前的称斤论两到现在的整箱整车地批发,规模大了,数量多了,但赵海做生意的理念没有变,那就是质量第一、服务至上,坚决不让出售的果箱里出现坏果烂果,市内一律免费送货,外地一律免费装车。水果从运城运来,一路颠簸,难免会出现坏烂情况,但赵海坚决承诺,发现一个,整箱包退。有问题的果箱自己人抽空清理,过熟就榨汁,完好的就重新装箱。常常是白天黑夜连轴转,24小时轮流守在摊位前,应付随时可能上门的生意。
辛苦自然是不用说的了,但毕竟辛苦没有白费,上门的客户更多了,特别是稳定了好多回头客。他们一过来基本上不谈价格,有货就要,暂时没货宁可等一下都不愿意去别的地方,而且因为这些人是专门倒腾贩运各地水果的,他们还给赵海提供了一个建议,正好解决了一个李旭林颇为头疼的问题——运果车辆空车返程。
有了这些果商提供的南方果源,返回运城的车辆就可以不空车而归了,北果南运,南果北调,既拓宽了经营渠道,又降低了运输成本,连跑惯生意场的李旭林也不禁佩服赵海,直夸他这一招棋想得好,走得妙。
在赵海的建议下,李旭林又成立了个物流配货中心,主要联系广州和运城及周边地区的货运配送。他安装了2部固定电话,把自己老婆小莲和赵海的老婆王燕都叫到广州来照理这个事。王燕初中毕业,写写记记的活还可以,而且也能撇几句差不多的普通话,比纯粹的农村妇女小莲要强,李旭林便让王燕主要负责。
有女人在,在广州忙碌而枯燥的日子就好熬多了。而且两个女人还能给大伙做饭。南方的饭真是太难吃了,大米没嚼头菜没味,还不如运城的馍馍就咸菜好吃呢。王燕呢,也就早就不想在村里面待了。以前做女子时的那帮姐妹,好多都东奔西跑在外面打工呢,现在多多少少挣下钱了,过年时候回到村里风风光光的,就自己早早结婚,拖儿带女地在地里面下着死苦,风吹日晒还挣不下钱。现在儿女都稍微大点能脱离人了,赵海写信一说广州这边的情况,她抓住这个机会就出来了。趁着年轻能打拼,赶紧给手头攒点钱,娃要上学,还要盖房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和公公婆婆商量后,和小莲一起,搭着李旭林的贩果顺风车就来到了广州。
于是赵广厚夫妻俩便承担起照管孙子孙女的责任了。儿子儿媳出去打工挣钱是好事呀,老两口没有别的能力,只有以此行动来支持。大儿子赵海说话间结婚已经6年多了,老两口才才把那个时候的欠账还完,现在虽然是分了家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但儿子一家四口还是借住在别人空弃的院子里,院基倒是早让村里给规划好啦,可是房子却是迟迟盖不起来,小夫妻俩一年也是不停地折腾,忙完地里的活抽空就打零工,可还是攒不下钱,眼看着两个孩子都到上学的年龄了,还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要说赵海夫妻,老两口心里也着急呀!
赵海去南方好几个月了,前一晌才给家里寄了封信。说是在那里干得好着呢,虽然累是累一些,但是钱好挣,李老板一月能给5、600块钱,美着哩!尽管没给老两口邮一分洋,但赵广厚和杨翠娥还是无比得欣慰。这不,儿媳妇王燕过来商量把孙子孙女托付给他俩,说赵海那里还需要人自己也想去广州打工,老两口想没多想就应承下来了。
如今不同于以前农业社了,那时候生产队统种统收,统一出工,每家每户都摊派活,记工分呢,现在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了,每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进行播种和管理了,说白了就是想种啥就种啥,想什么时候出工就什么时候出工,只要每年按时把公粮缴了就行,地里面就是长满了荒草也几乎无人过问。
西瓜地不能连续种,去年赵海把自己的地全部种成了小麦,图的是管理方便,自己和王燕就能就能多腾出时间打工。他觉得打工比种庄稼挣钱要多,也来钱快,还是现钱。赵广厚呢,给自己留了一亩棉花地,其他的也种成小麦。棉花地不多,间苗、浇灌、打杈、喷药、摘晒等等这些活老两口就能忙得过来,棉花价钱好了,就把它卖了,价格不好,就留下来自己用。家里的被芯十来年都没有添过新棉花了,两个炕上的大褥子也早成又沉又硬的烂套了,有了新棉花,也可以给孙子孙女做上几身暖暖和和的棉衣裤了……这些事情在赵广厚老汉的脑子里早就萦绕过好几遍了,他甚至都有些盼望今年的棉花价钱真的更糟糕一些。
棉花价钱的好与坏,要等到立秋以后才能知晓,眼下有一件事就让赵广厚颇伤脑子。
这不是又到了“五月麦黄,绣女下床”的时节了嘛,现在虽然收麦子可以雇佣收割机直接在地里就把黄澄澄的麦粒装进编织袋里拉回家,不用在麦场上碾压或脱粒了,但收割机在地里纵横驰骋时的那一阵子,仍需要四五个劳力来支应,每逢这时候,都是两三户人家自动组合,相互帮忙。赵广厚夫妻俩都是干惯农活的人,这种场合应付下来没问题。收完了自家的麦子又帮完了别人之后,老两口推上自家的拉拉车,一次装上四袋,慢慢地拉回家。不能装得太多,怕门坡不好上。多往返上几次,也就全部运回家了。
让赵广厚伤脑子的事是接下来的交公粮。
种田纳粮,天经地义。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赵广厚在交公粮方面还是很积极的。这不,昨天下午大队部的喇叭才广播说粮站开始收公粮了,一大早他和老伴杨翠娥拉着准备好的公粮就上路了。大大小小8个编织袋,装的不是太饱,太重了不好搬运。
一出门,就有人问他,“广厚叔,交公粮呀,这么早?”
“早早去早早回,呵呵!”
“海不回来帮你们?他媳妇也不在家?”
“都是忙的,抽不出时间,大老远,路上都要耗费几天呢。我和你婶还能干,就不教他们来回折腾啦。公粮迟早都要交,少不了。早点去,省得和别人挤。”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还没到十字街口,远远就看见粮站大门口聚了不少车和人,有的还是用小四轮拉过来的,小山似的一车斗子,“哐哐哐”地从赵广厚夫妻的拉拉车边驶过,轻而易举就跑到了他们的前面。
粮站里面场地很大,统统的水泥地面。也停了不少交粮的车,粮农们认识的不认识的,蹲的、站的、坐的、靠的,都围在一起闲聊着。
“……”
“听说今年库房里的陈粮还囤了不少呢,粮站都没有地方放粮食了,验收特别严。”
随即是一片“丝丝”的倒吸凉气声,让赵广厚老汉心里直发毛。
在粮站交公粮,人们最敬畏的是验粮员。验粮员就是钦差大臣,手里揣的就是尚方宝剑,嘴里吐的就是金科玉律。上班时间到了,验粮员晃晃悠悠地就出来了,粮农们便一拥而上,像接待尊贵的客人一样,堆着笑脸,递着纸烟,将验粮员迎到自己的粮车前。验粮员往往会扫一眼鼓鼓囊馕的编织袋,伸手拨拉上两下,或是踹上一脚,端起那把貌似刺刀的尚方宝剑,杀猪一般,“噗哧”就戳了进去,然后抽出,将槽内的麦粒倒在掌心,拇指食指中指齐下,脖子猛扯,扔进嘴里,上下牙齿一磕,动作专业娴熟,一气呵成。这一刻,卖粮的人屏声静气,心脏都提在嗓门眼上,目光怯怯地随着验粮员的一举一动转移,仿佛犯人一样等着法官庄严的宣判。
“不行,水分大,拉回去再晒。”验粮员一口啐出麦粒渣渣,扔下一句话,立刻就被其他人簇拥着走向下一辆卖粮车了
这句所有粮农都最怕听到的话,偏偏落在了赵广厚的头上,本来还有些躁热的身子,一下子透心得凉。唉,都怪娃他妈,怕今天早上赶不上时间,非要昨晚就把粮食装好堆在车上,在院子里放了一夜,虽然上面苫了一层塑料布,但肯定还是沾了湿气受潮了。
但“拉回去再晒”倒也不至于,粮站那么宽敞的水泥地就是让晒粮食的,而且同样“中枪”的粮农们也都纷纷卸下粮食袋子,清扫出一块地方准备摊晒了。赵广厚和杨翠娥也赶紧找了块地方,把自家车上的编织袋卸下来,留下赵广厚一个人慢慢地把麦子摊铺开,杨翠娥则脚步匆匆赶回家。
回家去有两件事要干。一是要拿扫帚、木锨,一会麦子晒好了装的时候要用,第二件事才是重要的,就是孙子孙女起床啦,要吃要喝呢。这公粮肯定是一时半会交不了啦,娃娃们一直在家里呆着,大人自然是放不下心的。杨翠娥回到家,先照护两个娃娃吃了饭,然后找了块笼布包了两个馍夹菜,灌了一壶凉开水。想了想,又给衣袋里装了2块钱,.两个娃娃到了镇上难免要买些好吃的。
听说要去粮站,两个娃娃都很兴奋,欢呼雀跃、活蹦乱跳,稍大点的孙子帮奶奶背了馍包包和水壶,杨翠娥扛了木锨和扫帚,引着孙女,又赶回了粮站。
炎炎烈日普照下的水泥地面温度上升得很快,麦子晒上一两个小时也就行了,晒得太干分量就会大大减少了。粮农们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所以虽然中午时分的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但还是打着赤膊戴着草帽也要把麦子尽快装回袋子里。这下热乎乎干嗖嗖的,验粮员肯定再没话可说了。
两个孩子坐在台阶阴凉下嘻嘻哈哈地玩着游戏,赵广厚和杨翠娥弯着腰低着头抓紧时间起堆、装袋,汗水混着尘土满脸满胳膊地流也顾不上擦一把。验收没过关的粮农都重新装好了粮食和早上没轮上验收的都在排队等下午验粮员上班呢,如果排在了老后面,快到下班时间人家验粮员就不验了,今天一天的张结就白费了。
老天还算长眼,日薄西山的时候,赵广厚老汉的公粮终于过了磅秤。司磅员盘坐在木椅上,叼着一支烟,手指敲着秤砣,“快点,快点,给你的搬下去。快下班了,后面还有人呢!”
杨翠娥赶紧帮助老伴把磅上的粮食袋往库房门口挪。还好,库房就只离两三米远。赵广厚吩咐老伴去照看孩子,天快黑了,不要让他们乱跑,剩下的活自己慢慢干就行。
库管员靠着库房的门墙,盯着往里面扛粮包的人一个劲地喊,“往上走,到最上头再倒,不要挡住了人家的路。”
库房高大宽敞,足有二、三百平方米,黄澄澄的麦子堆积如山,最高处距房顶估计也就只有一米多,反正人上到了顶是直不起腰的。麦堆上放着三条尺把宽的木板,接龙似的连在一起,歪歪扭扭地从库房门口通到麦山顶,上面倒是钉了不少横木条做为脚蹬,但多处已被四处流泻的麦粒所掩埋,一不留心就有滑倒的可能。
赵广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扛了几袋,顿时汗流浃背,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想当年在生产队里搞装卸时,200斤的麻包抓住一个角,胳膊一甩就撂到了背上,一马车的东西几分钟内就能结束战斗。哎,好汉不能提当年勇了,50多岁的人怎么能和20多岁的小伙相比呢?
比是不能比,但粮包还是要扛完的,库管员已支应了一天,人家也急着收工回家呢。
赵广厚真后悔不该在最后一刻松那一口气。那时他已经把最后一袋麦子扛到了麦山的最顶端,而且已经把粮包从背上卸下来放在了粮堆上,正在解口绳的当儿,忽然觉得腰杆酸胀的难受,想要挺直一下的时候,后脑勺却撞到了屋顶,顿时一阵眩晕,脚下一滑,咕噜噜顺着木板就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