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04(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情绵绵无绝期)
“夫人,工部侍郎李光彦求见。”
我手里拿着《汜胜之书》看的正入神,一旁还放着《齐民要术》《四民月令》等,头也不抬的道:“请进来吧。”
片刻后,熟悉的声音响起:“臣工部侍郎李光彦,拜见夫人,夫人万安。”
闻声我放下书,愣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方子羡,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你叫什么?”
方子羡低头道:“臣工部侍郎,李光彦,拜见夫人。”
我回过神来,叫了他起身,他又道:“臣奉王上之命,与夫人商议粮户制推行事宜。”
“哦哦,好。”我点点头,挥手让侍奉的人全部退了下去,然后惊喜的问道:“怎么是你呀?还有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方子羡嘴角微微上扬,仍有点当年少年郎春风和煦的样子:“出门在外,换个名字比较方便。”
我没有太在意,当年我不也是换了个名字么。“这下好了,咱们也可以叙叙旧,多聚聚。”我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他望着我道:“你心情不错。”
“是啊。见到你,而且来帮我的人是你,我自然是心情大好。”我喝着茶,听他道:“前几日我听说,你可是给了四后个下马威,不愧是我认识的许姐姐。”
“噗!”我呛了两下,方子羡本想拍拍她的背帮她止咳,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最后不动声色的缩了回去。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道:“我可没有那么闲,她们不来招惹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你怎么什么都能听说?莫不是这楚王宫也有方家的势力?”
一听见方家,方子羡眼神暗了暗道:“没有。不过南德后的叔父,是千马郡王。本是护送南德后入宫后便要回千马郡的,为了这事又多待了两天,前几日在朝堂上告了你一状,说你不敬重旧朝宗亲。”
“呵。”我冷然一笑:“南德后这一家子果然是什么树结什么果,真会给我挑罪名。他要说我善妒也好,不敬南德后也罢,左右不过是妻妾之间争风吃醋的把戏。如今说我这个异国人不敬重他们楚地的宗亲,那但凡和楚地王室有个一星半点关系的,不得把我看做眼中钉了?”
方子羡道:“你也不必恼。王上驳他,说现在楚地虽然还叫楚地,但终究是改朝换代了,你是新朝的宗亲,莫要念着八竿子打不着的旧朝。把千马郡王说的老脸通红,当晚就启程回了千马郡。”
我“噗嗤”一笑:“好个萧歌山,他倒是会见缝插针,先发制人。”
方子羡也笑了:“所以你也安心吧,四后未必还敢为难你。”
“哦?”我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会为难她们吗?”
方子羡摇摇头,肯定地道:“不管这楚王宫里的人怎么说,哪怕是天下人都这么说,但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无缘无故为难谁的。”
唉,我扁着嘴,听子羡这么说,突然有点感动呢。
“好了好了。该说正事了。”我将一旁的书递给他道:“你看看,这些书里对于耕作的基本原则、选择播种日期、种子处理、农作物栽培技术、收获、留种贮雪区田法等均有记述。应该能起到作用”
方子羡仔细的看了约莫半刻的功夫,点着头道:“倒是实用。只是需要专人习读,再加上有经验者带着讲解,宣传,实操,培养。”
我道:“这个不成问题,玉荣妃已联系了有经验之人。你倒是要帮我找几个能说会道,又踏实刚正的人,咱们粮食来之不易,可不能养出中饱私囊的饭桶来。”
方子羡道:“这个我会和王上商讨。现下最重要的是政策的宣传难以开展,若没有实打实的好处作为铺垫,光是空口白话。等我们筹备安插好技术人员,起码也是几个月后,只怕会适得其反。”
“果然粮食是最大的问题。”我皱着眉道:“楚地刨去正常的开销,我们若以人口来算,这些粮食能维持多长时间?”
方子羡道:“我已去户部详细核实过,如今登记在册的楚地百姓约摸有两百多万人,粮食储备算上栗,谷物,稻米总和约有六百四十万石,只够食用半年。”
我头疼地道:“离来年入秋还有十个月,而我们必须在开春之时完成人员,技术,分管,宣传,各项配备。不仅粮食不够,时间也紧。”
方子羡道:“其实楚地目前兵力总值三十万人,刨去皇城驻守的和各地方管制军,剩下的三万余人基本可以调动来作为我们的助力。既物尽其用,也好管制地方治安。”
我道:“这是个法子,不过要调用军队,还得萧歌山同意,这事我可以去和他商量。主要是这粮食……”
这下方子羡也犯了难,皱着眉道:“粮食的问题,容我再想想。”
“可惜如今财帛之物如今在楚地也不值钱了……”想起来楚地时遇见的那些难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任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也换不得一个馒头……
“如今不值钱,不代表以后不值钱。”方子羡道。
我挑了挑眉,他对楚地未来的发展趋势还真是自信的无厘头。
听他这么说,我愣了好一会,心里头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方子羡走后,我翻出所有的压箱底,大多是从燕北带来的,还有个别是从齐国带回来的,有清檀给的,也有萧歌山送的,当初邕王送的狐皮手套也在其中,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叫了外头的小宫女来,我吩咐道:“麻烦你带人将这些物件擦干净清点一番,再请人去四后宫里通报一声,便说后日我将在未央宫设宴赔罪,请四位王后娘娘前来赴宴。”
小宫女听得云里雾里,设宴赔罪?这唱的又是哪出?可这到底是未央宫的主位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有事吩咐,当即也不敢多问,只答应着,随后下去安排了。
东淑后站在宫门前,盯着上头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未央宫,脸色谈不上好。
她一旁的西良后也不知道是天生说话就那样,还是真的不这样说话就浑身难受,一开口,不出所料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听着说是赔罪,门口却连个相迎的人也没有,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是正宫娘娘了,也就看姐姐单纯好糊弄,这南德宫的前些日子才吃了亏,现下里头不知安排了什么陷阱呢?”
东淑后看了她一眼,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怎就这般不中听,颇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然而东淑后心里知道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便道:“难不成还能吃了你我不成?”
两人进了未央宫,主殿里横着两条长桌,上头不知放着什么东西,被一层红布盖着。身为王后,任是再怎么好奇,也不可能大咧咧的掀了帕子去看。
宫人们倒是极为尊敬的请了两位上座,东淑后看了下座位的布局,四个主座并排立于上首,距离分毫不差,当真是平起平坐,谁也不得罪。主座下方三步距离,两边分别还留有两个位子,只是那两座椅普普通通,既没有雕花也不是什么难得的材质。
西良后笑了声:“这下还真有点赔罪的样子了,宫里统共就六个女人,她这么做不是给我们看的,便是给旁人看的。”
这旁人是谁无需特意指出,大家心知肚明,说白了就是说夏侯瑾故意做戏呢。
北贤后随后进来,见面先寒暄打招呼,一副跟谁都亲的模样:“两位姐姐来的早啊。咦?怎么不见南德妹妹,莫不是还因为上次的事发着脾气?要我说啊,都是小误会,大家姐妹和和乐乐最重要。”
东淑后还记着上次北贤后畏畏缩缩做和事佬的事,人夏侯瑾一横,她就像个掉了牙的狗,简直给四后的名声都抹黑了,事后宫里都传四后被嫡妻压的抬不起头,话里话外岂不是笑她们是侧室?
东淑后对她没有好脸色,一向跟在东淑后身边的西良后自然也是一样,两人坐在上首,各自吃着点心喝着茶,北贤后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怒,脸上依然挂着温温柔柔的笑,心里却把这两个贱人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番。
听闻南德后还没来,我又派了人去请,随后入了正殿,给三位王后行过礼后,漱玉也到了,她才站定,西良后便道:“夏侯夫人这是唱的哪出啊?把我们请了来,又晾在正殿这么长时间,若是真心实意赔罪,怎的连礼数都不周全?难不成燕北就是这般教化你的?”
漱玉最听不得她阴阳怪气的说话,刚要反驳,我立刻拉住她,朝西良后福了福身道:“我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正式的地方,实在是准备的不够妥帖,原是想着等南王后来了再郑重赔罪的。没成想三位王后先来了,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三位王后娘娘多担待我这不懂事的。”
前些日子在甬道上还咄咄逼人,如今态度可算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了,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北贤后装模作样的拉起夏侯瑾的手:“说起来夏侯夫人也是我们的姐姐,一场小误会,可当不得姐姐这么折煞我们姐妹。”
我笑了笑:“北王后这声姐姐才是折煞我了,我一个没名没分的人,曾当的起北王后这声姐姐?北王后还是叫我夏侯瑾吧。”这番话说的我都快翻白眼吐出来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我这有求于人,只好做小伏低。
“本宫还以为未央宫里又住进了谁,北贤后这声姐姐叫的可真是亲热。”南德后一脚踏进门,盯着北贤后冷哼一声,夏侯瑾和漱玉朝她行了个礼,请了四人坐下后,夏侯瑾道:“我这人生于乡野,是浪荡随意惯了的人,前些日子也是我不熟宫规,冒犯了几位王后。事后想起总是有愧,今日请了王后娘娘来,便是真心实意赔罪的。”
说罢,我将长桌上的红帕子掀开,席间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我指着桌上的各式玩物和珠宝首饰道:“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如今楚地粮价千金,这些便更算不得什么了,还望几位王后不嫌弃,挑几样回去把玩,就当是原谅我这不懂事的了。”
西良后走到桌前,拿起一顶紫水晶凤凰头冠仔细端详着,上次甬道争执,她和东淑后本就是凑人数看热闹的,如今来了也就是讨个便宜立立威风的,没成想还能有这等好处。
东淑后拿起棕色的狐皮手套道:“也算不得什么上品。”其实她哪里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别看四后如今威风,早前不过是离正统王室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又旁支的公孙,名义上是贵族,实际家里还不如京都五品官富贵。
只不过正统王族被萧歌山杀的七七八八了,留着几个歪瓜裂枣一是为了利用他们的身份笼络其他反对派,二是杜绝了一些小门小派犯上作乱。
见东淑后这么说,我走上前拿了一盏精巧的琉璃灯道:“本也就是些讨巧的小物件,若能入得几位王后娘娘的眼也是这些东西的福气,落在我这粗人手里,都不知道怎么摆放才妥帖,倒是暴殄天物。”
如此说话,东淑后脸上稍微缓和:“这倒是个理儿。”说罢便认真挑了起来。
我看着北贤后也围了上来,唯独南德后不动半步,便道:“南德后可有入眼的?”
南德后冷哼一声:“本宫当是什么阵势,原来不过是打发人。”
这女人真是软硬不吃啊,我暗想着,便道:“其实王上近日为了粮户制推行进度已是身心俱疲,我们身处后宫能替王上分担的不过九牛一毛。后庭和睦,也少些烦恼。这些个物料现下或许不值钱,可待粮户制推行起来后,这些便是货真价实真金白银。”
北贤后听出言外之意,便道:“夏侯夫人所言甚是。本宫母族也提过,会勒令郡属百姓积极响应政策,为王上分忧。”
东淑后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后庭和睦,支持政策,王上就一定会看重。她道:“本宫母族亦然是支持王上,愿为王上排忧解难。”
这么大的事,就算不想帮,场面话该说还是得说,要不然跟犯上作乱也没什么差别,西良后也道:“本宫乃至母族定会全力支持。”
我郁闷的道:“可惜,楚地粮储尚不足以维持前期投入,我本也想出一份力,但仅有的不过是这些小玩物,若是放在以前或以后,也是值些许钱财的。若我如几位王后一样,有个家族支持,多多少少供给些薄粮出来,倒是帮了王上的大忙了。”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便真的是傻子了。一时间鸦雀无声,开玩笑这每个官级每月分多少粮食都是规定着的,如今新王登基,份量已是减了又减,堪堪够一家老小糊口,哪里还腾的出来余粮。
北贤后眼珠子一转,放下手中的紫水晶头冠,为难的道:“实非是本宫推诿,这每月份例发放下来后便没有多余的了,若不然定是不留余力相帮。”
眼见东淑后和西良后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立刻道:“几位王后有这份心意,王上已是欣慰。并不是我存心托大,今日本就是设宴赔罪,这些个玩物就是赔礼。我不过嘴碎两句,王后可别不领我的情,这才叫我更没脸了。”
南德后冷笑一声:“真是人前人后两副好面孔。前些个日子王上将我叔父训斥了一遍,你心里说不出多得意吧?现下你随意送几个玩意过来,还左一个为王上分忧,右一个姐妹和睦,就想一笔勾销?”
漱玉道:“南德后得饶人处且饶人,夫人已是赔礼道歉,区区一小点事,你又为何揪着不放?”
“本宫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南德后冷哼一声,转向我道:“本宫是王后,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妃子,这还算抬举你了。今日你若是真心实意赔罪,便跪下来,给本宫磕三个响头,之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非但如此,本宫身后的乐正一族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会全力支持粮户制。”
南德后自从上次千马郡王被训斥后就一直没见到过王上,粮户制推行困难她也有所耳闻,本就打算劝慰母族上交粮食,讨好王上,巩固恩宠。
众人脸色僵硬,谁不知道这夏侯瑾虽然无名无份的,但在王上的心里是有一定地位的。
纷纷都心里惊讶,让夏侯瑾磕头认错,这南德后的胆子真大,为人真猖狂。
南德后冷哼一声:“罢了,看来是为难你了。”其实不管夏侯瑾磕不磕头认错,这粮食她也一定会上交。到时候自己赚个怜悯百姓,心善贤妻的美名。而夏侯瑾定也会落个小肚鸡肠,自持高贵,不肯以一人之辱成全百姓万千的刁钻名声。
南德后方要离开,便见夏侯瑾突然跪在她面前,她惊讶的望着夏侯瑾,只见夏侯瑾重重的磕了个头道:“这第一个响头,是给南德后赔罪,先前我有不识礼数的地方,望南德后多加担待。”
说罢,又是一个响头:“这第二个头,是感谢南德后与乐正一族的大义之举,救百姓于水火。”
第三个响头,夏侯瑾再抬起脸时额头已红肿,可她却是笑着:“第三个响头,敬南德后贤德之名,云海之量,慧眼千泽,救楚地于危难时刻。”
“你…………”南德后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没想到夏侯瑾真的跪下磕头了。说实话,这一刻南德后心里除了震惊,剩下三分却是佩服。
尽管王上并没有册封她,可谁都知道她是嫡妻正室,再怎么无名无份,人们对她态度也与面对王后并无二致。这一跪三拜,无疑是向所有人宣告,她夏侯瑾放弃了嫡妻的身份,放弃了正室的尊严,哪怕是住在未央宫里,也会对四后俯首称臣。
直到四后离开,夏侯瑾依然维持着伏在地上的样子,恭送她们。
漱玉看着她这样心里特别难受,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多么清冷孤傲的性子,这样的一个人,旁人辱她欺她时从不妥协半点,先前为了帮自己出气,逼得四后知难而退。如今又为了楚地的未来卑躬屈膝的跪在地上,抛弃了自尊磕头受辱。漱玉突然哭了出来,连忙将她扶起来,一边狠狠的拍着她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哭着骂着:“你跪她们做什么呀?跪她们做什么呀!”
我笑了笑,擦了擦漱玉的眼泪,得意的道:“有什么好哭的呀?还以为今天是摆平不了南德后了,没想到她就这点要求,我夏侯瑾的头和膝盖真值钱,这咚咚咚三个响头一磕,不但解决了之前的恩怨,还换得了粮食,这下好了,只要四后之中有一个人响应,其他三个也不会傻兮兮的看着她独得萧歌山恩宠,漱玉啊,你等着看吧,咱们马上就可以正式推行粮户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