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木棺
01
林峰圪蹴在树影斑驳的山路阶上,囫囵吞咽着一大张脆皮面饼。葱香从唇齿间溢出复蔓延入他的鼻腔,热气勾缠着他的唇与鼻间,指缝也被烫的酥软。太香了!
他遥遥望着山下,远鸿媳妇把门外的木桌子齐齐翻弄了一遍,张牙舞爪的。林峰都能想象到此刻她挠头搔脸找不到刚烙好的大饼而惊诧的表情。他的手在麻裤两侧肆意的抹了抹,不顾嘴角显眼的芝麻,一路穿梭到山下,从远鸿房前高调路过。
“小峰!快来!”远鸿嘴里叼着烟袋,惬意的坐在门框上朝他喊。
“干撒呢嘛!”林峰努努嘴不愿动。
“你婶子刚摊了几张面饼,你来尝哈!”远鸿把烟袋举向木桌,憨笑着。
林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不顾远鸿在身后肝胆俱裂的呼唤。拐过一片土墙,村长家的黄狗殷勤的摇着尾巴扑到他面前。他怒目,直视着这条身形圆润,皮毛光滑油亮的土狗。四顾无人,他一脚踢中黄狗的肚子,嗤笑着看它夹紧尾巴哀叫而逃。
“贱皮子!”他阴冷的用力的摩擦着牙齿。
枯黄干泽的黄土塬上翻腾起一阵橘色的霾,潜入窑洞下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原始而孤独的风啸如黄狗的哀嚎一样绝迹于广阔无垠的干泽里,永远封尘。
林峰回到家,用手驱赶腾在空中的土屑,狭小逼仄的小屋挤不进太多光线,唯有一隅照亮了炕上搁置的一碗黄豆。又是哪个好心的村民送来的。
林峰手一挥,四散而落的黄豆散发着珍珠般的色泽,还有一颗珠子从林峰的面颊上坠落。
02
林峰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他和父亲林志文相依为命。
父亲教会他颇多本领,如何上树掏鸟蛋,如何搭笼设陷阱,如何趁村民外出偷来一只鸡,如何教训欺负自己的愣头娃。在他眼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父亲却是村民心中,无所事事,拔葵啖枣的流氓痞子。
三年前的一个闷热的夏夜,原本聒噪的虫音淹没在滚烫的热潮里,林峰扯了扯汗涔涔的衣服,摸床下地想要寻一口水喝。他刚拿起瓢就听见门外嘈杂的争吵,影影绰绰的火把像热油般浇在地面上,漫进屋里。
拳脚交叠在肉体上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传进林峰的耳蜗。这声音太过熟悉,他一转头才发现父亲早已不见踪影。
推门而出,林峰木怔怔地望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面的父亲,他衣衫不整,眉眼间都是血渍。林峰嗷了一嗓子就往前冲,众人唏嘘着。村里的大壮钳制住他,村长站在他父亲面前,鄙夷的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嗔骂道:
“亏你是个当爹的人!还能干出这样良心狗肺的事儿来!”
父亲的头佝偻在胸窝里,始终不敢抬眼,林峰关切的目光就像一记巴掌热热辣辣地拍在林志文脸上,他的耳根像烙熟的铁。林志文艰难地站起身,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又无限眷恋的看了林峰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林峰看见父亲的脸在抽动,像把千言万语搅碎了糊在脸上。
下一秒,林志文冲向塬坡,一头扎下去。众人捂住脸,目瞪口呆地向下望,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夜,是一滩染红黄土的血。
林峰晕了过去,从此他没了爹。
后来他不经意间听见村口那群爱嚼舌根的大娘说,林志文强暴了村里的一个婆娘,那婆娘不堪其辱上吊自杀了。他不信,拿起石头冲上去砸,还砸破了一个大娘的头。
有人说他和他爹一样是个流氓痞子。
03
林峰把打碎的瓷碗拾掇在撮箕里,推开门。远远地望着一陇陇耸立着的黄土塬,墚塬沟壑无限纵横,各个都像长在林峰心里的肉瘤。
在他眼里,那些害死自己父亲的人如今戴上伪善的面具,送吃送喝,嘘寒问暖,无非是在贪婪的抽取自己日益糜烂的尊严。
“可怜的娃儿,没爹没娘咧!”
村民善意的妥协却是林峰眼里莫大的仇,他锁上门,隐约觉得自己踏上了不归途,瘦骨嶙峋的黄土被他踩得生疼。
天色愈发晦暗像林峰阴沉的脸,一阵闷雷轰响,烫白了山垣枯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下砸,他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大雨把林峰的衣服打平,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喘不过气。朦胧中,一道艳红的人影从远处飘来。
“小峰哥儿!你咋在这呢?你要去哪?”
林峰抹去眼前的雨水,垂眼看。小娥的刘海利落的垂在额前遮住了半双眼,圆润的脸娇嫩可人,湿漉漉的衣服修饰出她精巧玲珑的轮廓。他在村里见过几回小娥,但两人并不熟络。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林峰木然的摇头。
“峰儿哥,咱先别站在这儿了。你要不先到我家避避雨吧!”小娥指向不远处的朱门屋子,急雨催促着两人的步伐。
小娥的灶上还烧着热水,炕也烧的滚烫烘着着屋内的热气。她递给林峰一条毛巾,自己垂下腰去拨弄脚底的泥巴,脖颈连着领口间花白的一片漂浮在林峰的眼中。
“小娥,你今天有十七了吧?”林峰擦了擦头发。
“有十八咧!哥呢?该二十了吧?”小娥的眼像荷上的露水,他没见过却有这样的感觉。
“是呢”林峰打量着晦暗简朴的小屋又问:“你屋里人嘞?都么回来?”
小娥的目光黯淡起来,她避开林峰的视线:“就我一个人咧,都走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看见小娥睫下浮起蛛丝,细细看原来是一串眼泪。
他走近:“咋走的?我屋里也剩我一个人了。”
小娥无限悲戚地与林峰对视一眼,似是找到同病相怜之人,一股脑的把苦水倾泻出来,眼泪如窗外瓢泼的大雨。
“三年前我达喝酒走夜路摔到崖下,死咧。我娘去找他,结果,结果被村里的人糟蹋,第二天就上吊了。”
林峰木然,眼底一抽一抽,心窝里有一寸肉被剜了出来又揪在一起。他好像听见从塬下传来的阵阵呜咽,看见那滩鲜红的血渍,大雨冲垮了黄土塬上的草包,砸死了他最后一丝血肉。
小娥惊慌的看着林峰死灰的脸色,她呼唤:“峰儿哥!峰儿哥!你咋啦?”
林峰机械地把头扭向小娥,红艳艳的嘴唇,瓷白的牙,蛇信子般的舌在勾着他。小娥把手搭在林峰的额上,滚烫。
林峰蹭地一下站起来,扳住小娥的手腕,窗外的雨水漫进屋里与热气交汇,雾气氤氲糊住了小娥的眼睛。
04
小娥出落的像花一样,如今是一滩烂在炕上的白玉兰,被火烫的枯萎生蔫。
林峰系上裤腰带,瞥了一眼地上招摇鲜艳的红肚兜,鄙夷的笑了。桌上搁着小娥的钱袋,林峰数了数,零零散散不够一百块钱。
雨停了,松松垮垮的泥土伤痕累累,一个个水洼呈现青紫色。林峰望向远处被雨水冲刷过的陇陇黄塬,它们像灵柩般毫无生气的蛰伏在晦暗的苍穹下,静静地等待着行人弯下腰来,跌倒,沉睡。
“真可惜呦,村长家的大黄死了!”
“啊!啥时候的事儿!”
“今天早上发现的,倒在草粱子里,给苍蝇爬满啦。可惜了,看那么大个肚子咧,能生五六个狗崽子!”
一阵阵橘黄色的霾刮疼了婆子的脸,填满了老汉沟壑纵横的眼窝,压弯了崖边盘踞的老树,暴露出的根茎像小娥上吊时用的麻绳。
村长家的黄狗死了,小娥还没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