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鬼怪一二事
在这个医学院里面的我算是另类存在,这一点我很清楚。毕竟用当今小年轻们的话来说,我就是那种非物质玩意儿,根本无法用科学去解释。
而至于我在这里待了多少年,这可太久了。
明朝时期,我生于贫民家中,此时头上已有了五个姊妹,我排行老六,所以自小母亲便唤我“六儿、六儿”,后来我被第一个养父接走,他也一直这般喊我。
第一个养父是个太监,有段时间他运势不好,总挨板子,于是最后博了一把,找了钦天监的徒弟算命。
那徒弟跟他说,汝脖颈微短,恐寿不过三十。若想延寿,需得觅一家中行六且三岁整女婴做养女,才勉强破除灾厄。
闻言,养父赶紧听话,四下费钱打听,谁家排行第六,且刚好三岁的女婴。
不多时,养父得到消息,趁着出宫的空档,便赶去我的本家,要将我收作养女。
我的亲生父母为农为奴,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月月遭地主催粮租,一听闻宫里来的大老爷想收自己的六女儿做养女,喜上眉梢,连忙扑扑脏破衣服上的灰尘便跪了下来,一个劲儿磕头拜谢好心大老爷。
那年头,女孩不值钱,命贱的很,拿去集市卖也只有窑子里要人,但到手也不过是一二两银子。
可男孩就不同了,他们长大成人后可为家中劳务出力,或是传宗接代。
而当时我的本家中有六个女儿,少我一个便是一个,也好减轻家中负担。
于是很快,我便以十两雪花银卖给了我的第一个养父。
由于颇得权势,第一个养父在宫外有不少私宅,所以我便被养在他的府邸中,虽算不得什么正经千金小姐,但自此也过上了好日子。
说来也怪,自从第一个养父收养我之后,运气便好得不得了,很快便一路高升,做了当朝大太监的左右亲信。
养父很高兴,得空了便出宫带我出府邸玩儿,那段时间,我跟着养父将京城中不少好地方去了个遍。
虽有时去过青楼窑子,但也没多大记忆。许是因为里间异于外界的一切,我提不起甚么兴趣,唯一记得深的便是那个抹了一脸白粉,红唇煞面的老鸨。
她总是穿着大红大紫的衫袄裙子,手里掐着把粉扇,笑脸嘻嘻迎着前来的大爷大官们。
可她却对我很凶,总在养父看不到的地方对我怒眼相待,恨不得将我塞入后厨的泔水桶里。
府里那些下人见老爷如此宠爱我这个养女,对我的态度转变了许多,纷纷前来套近乎。就连平时轰我去打水洗衣服的李娘子也笑眯眯摸着我的脸蛋说:“咱们府里的姐儿啊,越发长得俊儿了!”
不久后我过了五岁生辰,可养父没有交代府中的娘子们为我裹脚,缘由只是因为怕我长大后嫁人了,他的好运就要到头了。
所以自小我便是大脚长大,府中一些嘴碎的下人总是背后偷偷笑话我的脚,说道,将来那养女怕是嫁不成人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乐意这般。毕竟养父待我极好,我也不可能弃他而去,转身便服侍别家男子。
我原以为平静安宁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直至我老死化灰随风散去。
意外到来时,我被养父送给了当朝第一大太监,他的上司。
当然,那年我才七岁,自然是成为了大太监的养女。
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养父,王集安。
王养父长得甚是阴柔,脸上总是抹了白粉,点上朱唇,身上也总是浓浓的檀香味儿掩盖身上若有若无的尿臭。且他每每见我,都是一张脸板着乜眼觑着。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对任何人都是这般模样,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王养父对我不是很好,他经常叫来舞娘琴师训我练我,为的就是在他回府之后给他跳舞弹琴。
当然,有时府中举办宴会,王养父也会强制要求我给各位客人斟酒、演舞,甚至将我放进池中扮作月中仙子一边弹琴一边吟曲儿。
客人们都很高兴,兴致勃勃地一边饮酒畅谈,一边津津有味看我表演。
到兴头时,他们还会送上不少宝物予我,以作讨好王养父的小小资股。
可我并不喜欢此等俗物,若是他们将宴席上的珍馐美味让与我,我便十分欢喜。
因为王养父为了训我练舞,一向不许我进食过多,甚至为了有个纤细柔腰,他下令仆人给我束腰,连睡觉时也不得脱下。
于是我总是肚中饥饿,一走急走远了便会头晕眼花,双眼发黑。
对于这种日子,我甚是厌恶,恨不得避而远之。
可没等这一天到来,我的第一个养父便因为犯事被绞死了。
这个消息宛如噩耗,将我轰了个晴天霹雳。
自此,我开始生起了大病,卧床不起。
每到噩梦之时,总梦见第一个养父跟我哭诉,说不该送我给王集安,活活将自己的好运断送到头,最终惹得个绞死的哀苦下场。
王养父得知我患了癔症,简单吩咐管家几句,让管家找来神婆道士,为我祛除污秽,好继续恢复往日训练。
我心中悲苦,接受第一个养父去世的事实,只能强撑着恢复起来。
那神婆道士欢喜不已,因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这个魔怔之人唤醒至康健,最后还得到了王大老爷的一大笔赏钱,可不是欢喜是甚么?
病好后,我再次回到之前那种“抚琴弄舞”的日子,每每难挨之时,心下无一不是悲哀。
几年后,朝堂动荡,不少宦官因此丢了性命,其中下场最惨的还数王养父。
因为他的权大势大,惹得不少人觊觎,所以在这场混乱中,他失去了一切,甚至一杯毒酒赐死在牢狱之中。
很快,整个王府便溃散一通,下人们跑的跑,逃的逃,家中一尽值钱物什,皆被顺走得干干净净。
府中败落,朝廷下令抄家,留下的许多奴仆被血刃现场,府中霎时成了人间地狱。
而平日里最为照顾我的小圆子、静儿在我即将被官兵欺辱时,舍命救下了我。
同年秋末,无尽的绝望带着我一路流放去了岭南。
我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身死岭南蛮荒之地,只记得再次恢复神智成为鬼魂时,整个明朝已经成了历史。
一位好心的神明曾指示说,我无意中被替换了命运,所以暂时不得重新投胎做人,需得等到使命完成之时,一切方可解脱。
我不解,追着神明想要问清楚。
可是他笑得很慈祥,说了一句:“世间混沌之事,不可言语。”
而一句混沌不明的话,将我混沌不明留到了现在。
每次我坐在高楼上,俯瞰底下如蚂蚁行走的学生崽们,心思一日比一日苍茫。
在整个岭南,我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不受冥界接纳的鬼魂,既得不到超度,也无法离开此地,更不曾有人与我对面说话。
凌晨十二点,二十二楼的楼顶上,我心里骂骂咧咧飘上去。
也不知道那个叫麟夔的阴司使怎么想的,每次都要在这儿见面,莫不是在阴森的幽冥地府待久了,怀念人间高处的烟火气息?
可这深更半夜,哪来的烟火?
无非是城市灯光造成的光污染,将整片夜空染成橘中带粉的颜色。
看着那个衣着古老的家伙,我真恨不得一脚踹给他,但因为打不过,只好作罢。
“这次又有什么特殊的任务?”我没好气地问。
麟夔转身,一张脸煞白,死人的白。
他隔空递给我一沓纸:“半个时辰之后,楼下急诊室将有位重要的尊客,你去接待一下。”
人还没死呢,这么早就通知我,知道的会说“哎哟,你们地府服务真周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巴不得人早点死了好收钱”。
将整份资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我原本暴躁的情绪渐渐被兴奋代替。
方雍垚,男,78岁,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
由于前世死亡后在地府就职一百年整,有功,得阎王赏赐,遂投胎,出生后一生行善,积德无数。
又因为现在他的功德点在地府永生榜的上排行第九十八,所以阴曹司的主事——城隍大人,对方雍垚死后事宜极为重视。
永生榜第九十八名!?
赚大发了!
只要我接待好这个人,帮他了却生前遗憾事,便能得到其三分之一的功德点。
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将得到的功德点兑换成银钱,到时候,我就能富裕好一阵子了!
瞬间,我便换了脸色,柔媚地笑着:“大人,此次任务,我保证好好完成,绝不会让尊客感觉到一丁点的不满意。”
麟夔依旧板着脸:“知道就好。”
知道你个屁,赶紧滚,棺材脸。
我皮笑肉不笑地送走阴司使,随后便一路欢快地跳着伦巴前往急诊室。
……
急诊室能成为我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自然有它的神奇之处。
这儿总能随时上演生死与伦理的大战,让我这个鬼魂百看不厌。
急救室1门外,一个满身血色的男性鬼魂正坐在门口发呆,而室内,正躺着他刚失去生命体征不到半小时的身体。
我走到他半边,从包里递过一抽未开封的纸巾。
“擦擦吧,别坐着发呆了,你还有七天时间,过了头七,便要进入地府等待安排,之后会怎么样,便不得而知了。”
闻言,男性鬼魂木然抬头:“你看得见我?”
“自然,老娘可是专门负责接引你们这些鬼魂进入地府的使者。”
接着,我快速加上一句:“当然,你要问人死能不能复活,我告诉你哦,绝对不可能的。”
男鬼魂惨笑一声:“死了好啊——也算是解脱了。”
听到这句话,我明白,这男的不是家庭出了问题,就是事业不顺。
过去的几百年,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车祸死的?”
“嗯,刚应酬回来,没看路,跟大卡车撞了。”
“行,算你幸运,省了不少功夫。像平常,都是那些鬼魂自己上门找我的,还没有我前去找的道理。”
接着我递给他一份地图:“你要是有兴趣,就去鬼市逛逛吧,好歹也拾掇拾掇自己,这样太邋遢了。”
男人慢慢擦掉脸上的血渍:“可是我没有钱。”
“放心,你这模样,一看就是死了没超过七天,在鬼市有个北酆银行,专门给刚死的人提供一定额度的冥钱,只要去验证之后,便可以申请到钱了。”
“到时,随便你吃喝玩乐。”
……
终于等到那位尊客,我恭恭敬敬地表明来意。
他说:“也罢,死了就死了吧,活了这么久,也够本了。”
我跟他说:“先生,由于您生前行善无数,被列为地府的尊客。”
“您在头七结束之前,若是有未解的生前憾事,我们都会竭尽全力为您解决。”
“若是您需要什么,我们也能为你提供最好的安排,让您享受超级贵宾式的服务。”
方雍垚思索一番,说道:“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事,唯独放心不下还在上大学的孙女。”
年轻的时候,他刚读了小学,便在家给父母干活种田。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开始做起了卖小吃的摊贩生意。那时候,他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地赚钱补贴家用。
后来,摆了三年的小摊,他终于有点余钱盘下一家门店,开始将生意做大。
许是上天眷顾,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在国内不少城市开了连锁店。
到他四十岁的时候,生意发展到了巅峰,他进军了餐饮业和房地产,两者都做得风生水起,最后还得了个什么全国富豪榜前三的名号。
可他没敢忘记贫苦的过去,一有了多余的资金,便会捐献给灾区、贫困农村,甚至资助了不少孩子上大学。
之后的一切都欣欣向荣,他一度觉得,这便是苦尽甘来的幸福人生。
可没想到,妻子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儿子也是,甚至好吃懒做,不断败坏家风,将外面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个又一个地带回家里,逼得儿媳妇跳楼自杀。
那是第一次,他气得晕倒过去。
医生跟他说,他有了心脏病,切忌暴怒、大动肝火。
之后,他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强制妻子签字离婚,给了足够的赡养费,甚至将儿子吸毒嫖娼的证据一五一十送到警局。
虽然公司的股票因此跌涨不断,但好歹最后也安稳保住了。
后来家里剩下的人不多,除了两个保姆,便剩下未成年的小孙女。
那时候,小孙女跟他说:“爷爷,等我长大了,要做一个像您一样的人,该狠心的时候就狠心,该善良的时候便善良。”
至此,爷孙俩相依为命。
我挑挑眉毛:“所以,先生您是想再为您孙女的未来铺平一下道路?”
方雍垚点头:“笑颜这孩子,说是要变得坚强勇敢,但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害怕很多东西。”
“当年她妈妈死在她面前,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后来,她便一直做噩梦。”
“如今我离开人世,我希望,能给她找一个能依靠、能信任的人,替我继续保护她,关心她。”
我若有所思一会儿,说道:“先生,我这边会尽快安排相关事宜,找一个德才兼备、能力出众的男子,作为您孙女今后的臂膀。”
可方雍垚沉默摇了摇头:“我是男人,自然也了解男人。”
“她还太小,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很容易被有心之人算计。”
“我看——就你吧,你暂为照顾我的孙女如何?到时,我会写下承诺书,将一半的功德点赠于你。”
我承认我爱钱,财迷心窍,见钱眼开。
所以我很痛快地答应了方雍垚的请求。
正待我俩聊得不错的时候,一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女孩哭着跑进来。
只见她白皙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双眼红肿得像个包子一样。
方笑颜颤颤巍巍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露出方雍垚死去的样貌。
我看着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问道:“她就是先生您的孙女吗?”
方雍垚点头:“是啊,还不错吧?”
我刚想赞赏地回应,一道声音出现,打断了我的话。
“喂,你不是说,你从没有亲自找鬼魂的道理吗?那你从刚才就一直客气接待他干什么?!”
我回头一看,是刚刚出车祸死去的男人。
“呃……呵呵,他不一样,他一生积德行善,我是接了任务前来寻找他的。”
闻言,男鬼魂那张不满的脸才慢慢恢复正常。
为了消除尴尬,我转移话题问道:“你不是去鬼市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男鬼魂扒拉扒拉身上满是血渍的衣服,扭捏道:“地图……被一个女的抢走了,我……没记住怎么去鬼市,就回来找你了。”
“……”
如果人死了,还能再死一遍,我真的想打死眼前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