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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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船不到三天就到了离沧州不远的海边,这儿水浅,海船无法靠岸,但岸边有毛文龙的据点,船上的水手朝据点发出信号后,就有一条小船过来接应。戴着枷锁的武长春,在李应元的押解下,换乘小船被驳运至沙滩后,便穿越沙滩,赶在天黑前,来到沧州吴桥的一家客店。这也是毛文龙在这儿开设的黑白两道兼而有之的客店。李应元显然与店主极熟,所以当天的酒肉招待十分丰富,这儿厨子的手艺也远胜船上的水手,戴着枷锁的武长春饱餐了一顿后,就靠在墙边睡了。他睡得正熟时,忽然感到有人在推摇他,惊醒一看是李应元。他摸不透李应元的意图,疑惑地朝他看着,李应元拿出钥匙,把枷锁打开,面对意外不解的武长春,笑道:“春哥一路受苦了。”

武长春摸了摸被拷疼的手腕,笑问道:“应元弟准备放虎归山?”

“不错,小弟出来前,大帅就觉得你多半是锦衣卫的人,特为关照一路对你观察,如果你一点不怕,那就证实他没猜错,要我随时把你放了,以便日后送些与我们有关的情报。不过,你要是坚持让我们送你到北京,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还得多戴几天枷锁。”

武长春想了想:“还是现在让我走吧!我倒是不怕多戴几天枷锁,只是这儿离辽东近些,可以少走几天的路程,同时也便于我向满鞑子解释,以利于日后的潜伏。至于大帅失去了一次向朝廷表达忠诚的机会,我倒是可以写封信,你带着去见田尔耕,他会向朝廷转达大帅对朝廷的忠诚。但是此事除了大帅,你对谁也别说。”

“那就这样,大帅让我去北京还有一件事,就是要我为他的一位老朋友温体仁送点东西。现在我就去取笔墨。”

“慢。”武长春把他叫住。

“什么事?”

武长春把鞋脱下,把鞋底揭开,取出一块金块,递给李应元:“这是我备不时之须的黄金,你拿去,就算谢你一路对我的照顾吧!另外请你给我弄双鞋来。”

“这金子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没准在路上用得着。”

“我用不了那么多金子,你要想快点见着田尔耕,那就需要打点,现在的北京官场真是腐败透了。”

李应元高兴地收下,他与他爹有着同样的毛病,好赌,但他的技艺远不及十赌九胜的其父,这次在来路上,他赌了几场,把钱全都输给了船上的老大,他正差钱在回路上翻本:“那就谢谢春哥了。”

说着他便脱下自己的鞋给武长春穿上,两人的脚大小正巧相同,之后,他又将随从的鞋拿来,把武长春送到路口,方才停住道:“春哥,我不送了,望春哥一路走好。”

武长春感激地:“谢谢应元弟一路照顾,同时代我向大帅转达谢意。”说罢便转身前行,行进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中。虽然天色晦暗,但他心中却充满了意外腾起的喜悦。他本以为与赫梅蓝的情缘已断,就此永别,没能想到,在他深陷绝望、心灰意懒的时刻,竟会出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幕。他倒并非恋着颠鸾倒凤,而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女人。尽管他清楚地知道重新见面,风险比先前更大,但他还是甘冒风险。觉得与这心爱的女人缠绵的同时,干着间谍的勾当,更富刺激不说,还能粉碎李永芳那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把他气得吐血。这也是武长春心怀喜悦决心回去的强大动力。

武长春尽管急着回关东,但他途经秦皇岛时,依然去探望了自己那位残疾的哥哥,把另一块金子换成银子,给了哥哥一半。

李应元到了北京,先去见礼部侍郎温体仁,他是毛文龙的朋友与浙江老乡。礼部是个清水衙门,在这部门里当官,不当清官也难,因为想贪也没有门路。毛文龙对他是知根知底,知道他不是对钱毫无兴趣的官僚。而毛文龙也需要有人在朝廷里为他说话,所以常在暗中给这位“清官”送些银子,让这位老乡在别人指责他搞独王国、劫持正当贸易的客船时为他辩解。温体仁能写一手好文章,也有辩才,但他最大的长处是能见机行事,始终能清醒巧妙地把自身利益放在首位。温体仁表面上不参与党争,不属于任何一派,可他在暗中与两派都有联系,他曾拿了毛文龙的钱贿赂过崔呈秀,让他求魏忠贤给毛文龙发放军饷。这次李应元携带一千两银子,就是请他在朝廷中为毛文龙说话,温体仁是照收不误。

之后,李应元又带着武长春的信去了锦衣卫。田尔耕收到信后大感意外,马上召见他,对他道:“你们大帅有眼力,他没看错,武长春是我们在满鞑子那儿的细作,为了武长春的安全,你一定要保密,我一定会把大帅对朝廷的忠诚,通过魏公公转达给皇上。关于你们大帅提出的补发欠饷、补给军备的事,我做不了主,可我也会转达给魏公公。”

李应元一听,急忙起身拜道:“多谢指挥使。”

已过午夜,魏忠贤还精神十足地坐在一张宽大的座椅上,几个重要的党羽崔呈秀、吴淳夫、田吉、倪文焕及田尔耕等围坐两旁。他正在与这些亲信商议孙承宗辞职后,由谁来继任空缺的经辽使,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多次无果。这些亲信一坐下,魏忠贤就问靠他最近的崔呈秀:“志清,孙承宗下来了,那个经辽使总不能老是空缺,你问过没有,咱们人里哪个愿意去补这个缺?”志清是崔呈秀的字,他多次要崔呈秀为他推荐合适人选。

崔呈秀一脸无奈:“我问过了,余涛、诸仁勇和唐克清,他们都以没有从军的经历和身体欠佳不肯去,我也为这事焦急呢!”

魏忠贤一听,恼火地:“他妈的,这帮小子,我给了他们的好处不少,可是到了派他们用处的时候,一个也不肯挺身而出,这帮小子以后不能重用!”

“实在不行的话,那只有学生去了。”崔呈秀这样说,是心是里清楚魏忠贤离不开他而故意卖乖。

果然,魏忠贤想了想后道:“不行,谁都知道,你是我的左臂右膀,你给我出点子行,让你带兵不一定能服众。经辽使可不好当,你没看见,当过经辽使的,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你要是把这个经辽使给当砸了,那不成了东林党人攻击我的把柄?实在不行,只能让马世龙顶这个缺,这个回回还是有点能力的。”马世龙是回族。他这样说,也可以看出这老太监那务实精明的一面。在他掌权后,倒是从来没把自己的亲信安排在军中担任要职,在这方面他始终清醒,敢于放权,能够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知道,当前边关吃紧,如果让自己亲信在军中担任要职,一旦兵败,于国于己都没好处,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命运是同大明皇朝紧密相连。

吴淳夫一听,马上道:“干爹,孩儿觉得有些不妥。”

魏忠贤的目光移向了这个干儿子:“有什么不妥?”

“孩儿以为,咱们就是借着马世龙把孙承宗给逼走的,如今又要重用他,这不是给那些同情孙承宗的人翻案找到理由吗?”

魏忠贤觉得此话有理,但他又想不出合适人选:“这个不行,那个又不行,那就没人可派了?”

田尔耕此时才道:“小的倒是可以推荐一人。”

“谁?”

“陪都南京的兵部侍郎高第。此人虽是进士出身,但他当过大同总兵,领过兵,一直是个武职。虽说他是因为与孙承宗有矛盾,才为九千岁造生祠的,并非真心拥戴九千岁,但是,这个职务最好是由这种脚踏两头船的投机者,而非真心拥戴九千岁的人去干。成功了,是九千岁的知人善任,搞砸了,摘了他的脑袋显示出九千岁能秉公执法。九千岁始终能处于主动。”

魏忠贤又想了想:“这个主意好,就让高第出任经辽使。这事就这样定了,大家还有什么事吗?”魏忠贤赞同这一建议,原因是高第最早也是东林党人,他是改换门廷投靠魏忠贤的,对于这种看风使舵、随时转向的人,魏忠贤并不赏识,他觉得当前实在没人,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众人都没有反对,因为魏忠贤不想睡觉,其他人早就困了,都希望会议早点结束。然而田尔耕又接着道:“小的还有一件事需要向九千岁禀报。”

“什么事?”

“驻皮岛的毛文龙派人找我,希望我能对九千岁说说,眼下他们的人马已经扩展到了两万多人,粮饷供给不足,他说他也知道朝廷财政紧张,只希望把多年的欠饷发了,再补充一些军备器物即可。”田尔耕管起这件闲事,完全是因为武长春给他写信,他虽然非常得势,但能念及情义,在这一点上有别于魏党那些不讲情义、始终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的势利之徒。

倪文焕蓦地站起:“不给!以前他除了孙承宗,谁的话也不听,从不把九千岁放在眼里。这小子实际已经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横行海上的盗匪,最近,我就收到有人控告他派人化装成海盗,抢劫商船。”

田尔耕辩解道:“倪大人说的也是事实,但他一直和满鞑子周旋,满鞑子多次想招降他,都被他拒绝,还攻入满鞑子的腹地,不断给满鞑子制造麻烦,是满鞑子背上的一根芒刺。咱们给他补点粮饷和军备器械,让他牵制满鞑子,对高第来说,也是减轻他的压力。九千岁既然任命了高第为经辽使,咱们也得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去支持他,这样他守不住辽西,山海关总能守住。”

头脑清醒的魏忠贤觉得此言有理,便道:“田尔耕说得对,要是高第垮了,最后连山海关也守不住,对咱们有啥好处,我看就从大局出发,补发他的欠饷,补充一点军备器械。”

田尔耕见魏忠贤同意了,马上道:“要补恐怕也只能从山海关外调拨,孙承宗在那儿贮足了粮草和军备器械。”

魏忠贤便道:“那你就拟定该补多少,让马世龙照单派送。”

“遵命!”

马世龙与孙元化在山海关总兵府的官署里坐着交谈。马世龙唉声气叹气地道:“初阳兄,我这总兵的位子坐不久了,这次柳河兵败责任在我,让孙老师替我背了黑锅,我是极为不安。听说朝廷里弹劾我的奏章可以装几麻袋,现在那个阉竖之所以还没把我撤了,估计是经辽使的人选还没落实。昨天我给魏忠贤写了封信向他请辞,同时对他说,他要换人,谁都能换,就是你与袁崇焕不能换,如果换了,不但宁远保不住,就是山海关也难保住。”

孙元化有些悲观:“魏忠贤恐怕未必能听马总兵的。”

马世龙却道:“我想多半会听,你别看这老太监大字不识一个,但他自有精明之处。我注意到,他从来不在边关安插亲信,不干预边关的军事,还能想办法给边关发饷。这说明他清楚地知道,边关失守,让满鞑子打进北京,对他也没啥好处。”

两人正说着时,一卫士向马世龙递上一封信:“大人,这是兵部派人送来的急件。”

马世龙拆开一看,愁云顿添,把信递给孙元化:“朝廷让我从关外拨些粮饷与装备给皮岛的毛文龙,这说明朝廷中主张退守山海关的人占了上风,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在关外储备那么多粮饷和军备了。”

孙元化看完信,想了想:“马总兵,在下倒有些不同看法。”

“请说。”

孙元化道:“关外决不能撤,关外的粮草与装备也不能动,拨给毛文龙的粮饷和装备,倒是可从山海关调拨。在下以为,满鞑子两次都是趁朝廷换帅时攻占了辽东,如今他们决不会放弃孙老师下野的机会趁机进犯辽西,时间肯定在明年正月。那时大凌河冰封,他们的骑兵可以涉冰过河,如果没有关外屏障,他们必然直达山海关,这对京师是极大的威胁,这个道理,马总兵一定要对朝廷说清楚。”

马世龙无奈地道:“我早就说清楚了,但是朝廷派来的新帅肯定不听。”

孙元化虽然觉得马世龙说得有理,但他还是抱有希望:“可是关外众将不肯后撤者居多,要是新帅想要后撤,众将也不会答应,我想新帅也得听听众将的意见吧!”

“但愿如此。”马世龙看着还抱希望的孙元化,也只能这样说,接着他又道:“你是司职供给的主事,关于拨送粮草与军备的事,就按你说的办,从山海关拨些粮饷和军备给毛文龙吧!”

“下官还有个请求。”

“请说。”

“请求把押送这批粮饷与军械的使命交给在下,在下很想去见见毛文龙。”

马世龙马上明白地:“你是想说服毛文龙作出保证,在满鞑子南犯时出兵牵制满鞑子?”

“正是。如果满鞑子南犯时,他肯出兵,就可大大减轻辽西的压力。”

马世龙苦笑道:“毛文龙早就成了山大王,他完全是从自身利害出发,拿了朝廷的粮饷,未必肯为朝廷出兵。我同意给他拨些粮饷,主要还是怕他反叛朝廷,投奔满鞑子。”

孙元化坚持道:“在下倒很想见见这位山大王,我们同为吴越人,我想尽力地说服他。”

马世龙思索片刻,终于道:“那好,你就去试试吧!”

孙元化得到马世龙的同意后,不到三天,就把拨给毛文龙的粮饷与军备装上四艘大吨位的海船。海面正好起风,他便立即登船,下令启航。因为是顺风顺水,仅用了五天就抵达皮岛。驻守皮岛的前哨派人向毛文龙报告时他正在召集部将开会,商讨如何解决岛中缺粮的问题。因为当下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当他听到朝廷的粮饷与军备到了,真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这次朝廷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以前都是反复请求,多方打点,方才求十得一地得到一些粮饷与军备。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次押运的官员竟是山海关的主事孙元化,这也是朝廷迄今为止前来皮岛级别最高的官员。他估计这不是温体仁帮的忙,而是武长春。李应元是前天从北京回来的,他说武长春给田尔耕写了封信,求他帮忙向魏忠贤提出拨些粮饷的事。毛文龙知道田尔耕是魏忠贤的亲信,他在魏忠贤面前说话,远比温体仁管用。因为高兴,毛文龙马上派孔有德去码头为孙元化引路,自己换穿一套朝服,带着手下几位干将,尚可喜、耿精忠、李九成等来到大寨门口迎候。他是近年来首次穿上这套朝服,以示对朝廷来使的敬重。

孙元化在孔有德的陪同下朝大寨的门口走来,尾随在后的士兵拖着六门架在轮车上的火炮。毛文龙一见,迎上前去。孙元化也抢上一步,躬身行礼道:“兵部主事孙元化拜见平辽总兵毛大人。”毛文龙的总兵一职是去年孙承宗下台前刚册封的,他只拿到一次官饷。毛文龙热情地握着孙元化的手,操着生硬的葡萄牙语道:“欢迎孙先生光临我部视察。”毛文龙之所以用葡萄牙语,是因他对山海关的官员非常了解,知道孙元化是个通晓外语、精通火炮的专家。他这样卖弄他那蹩脚的葡萄牙语,一是表示对孙元化的敬重,二是表明,他也不是像外界传说那样,是个粗俗的海匪头目。

孙元化大惊地看着毛文龙:“真没想到,毛总兵还能说葡萄牙语。”

毛文龙得意地:“可我早听说了,孙大人精通火炮,精通红毛夷文。”

孙元化解释道:“不,不,我只是略懂一点拉丁文,不懂葡萄牙语,只知道两种语言有些近似,就像吾伲嘉定话与你们杭州话儿似的,毛总兵如此博学,不才深为敬佩。”

毛文龙笑道:“孙大人谦虚了,孙大人是无人不晓的火炮行家,小弟久仰了,小弟学点红夷文,为的就是想购置一批红夷炮,学点放炮的手段对付满鞑子。”

孙元化转身指着身后的几门炮:“不才这次就带来了六门仿制红夷的火炮。”

毛文龙立即走到一门炮前,一面抚摸,一面高兴地:“太好了,这炮与我在画页上见到的红夷炮一样。”

“是的,只是在威力上还不如红夷炮,我们还在研究如何在威力上赶上红夷炮。”

“小弟备了些薄酒,为孙大人接风,等接风过后,我就看看孙大人试放几炮。”

孙元化却道:“现在离吃饭的时间尚早,我可以先放炮,再喝酒!”

“好!那我就先看孙大人放炮。”毛文龙也急于想看看这些国产火炮的威力。说罢,毛文龙就带着孙元化及与一门火炮来到海滩,又命部下把一条破旧的小船拖到离岸六七百米的地方后,问孙元化:“这炮靶是否远了一点?”

孙元化颇为自信:“不远。”说罢,就命一士兵装好炮弹,亲自用自制的称之为角器的瞄准器对准炮靶,接着又点燃捻线。随着一声震响,前方的靶子被击得粉碎。毛文龙带头击掌叫好,岸边爆出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毛文龙又对孙元化道:“孙大人,您一定得多待些日子,帮我培训一批炮兵。”

孙元化爽快地:“没问题,我也想抓紧时间,帮毛总兵训练一支炮队,我敢肯定地说,满鞑子会在明年正月南犯辽西,届时,毛总兵可以携带炮队,乘虚进击满鞑子的后方,牵制满鞑子部分兵力,减轻辽西的压力,那可是为朝廷立了大功。”

“满鞑子每次南犯,我毛文龙都没有闲着,走,咱们喝酒时再谈。”

说罢,毛文龙便拉着孙元化的手,转身离去。在宴席上,孙元化与毛文龙谈得十分投缘,并向他介绍了他的干儿子孔有德,并当面指示这个干儿子挑选一些精明强壮的士兵,带着他们跟孙元化学习操作火炮。

次日清晨,孙元化起床洗漱完毕,吃过送来的早饭,刚出门,孔有德已经带着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横站成一排,等在门口。孔有德一见孙元化,赶忙上前施礼道:“孙大人,小的奉干爹之命挑选了二十人,前来跟孙大人学习操作火炮,刚才听说大人正在用餐,没敢打搅。”

孙元化一听,赶忙道:“对不起,今天我起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孔有德却道:“不是大人起早了,而是我们来早了。”

孙元化对孔有德的认真积极非常赏识,这与他见过的那些懒散的明军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给孙元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孔有德的悟性极高。优秀的炮手一定要学会计算角度及测量距离的方法,为此孙元化专门翻译了一本测量距离的专著《矩度》。此书一般人很难看懂,不易掌握,但孙元化只是对矩度的要领讲了几课,孔有德便心领神会,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炮手,在几次试靶中弹无虚发。

孙元化在皮岛待了二十多天方才离去。在回程中,毛文龙又派孔有德护航,其间孔有德多半在孙元化的船上,向孙元化请教,直到回程过半,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他才回到自己船上返回皮岛,他的好学精神给孙元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觉得这是难得的人才。回去后孙元化马上派人把自己的一部军事著作《经武全要》送给孔有德。孔有德深受感动,复信中把孙元化称作为终生难忘的恩师。

武长春到了山海关,就用剩下的银子买了一匹好马,起早贪黑地赶往辽东。因为天不冷,好几个晚上都在野外露宿。这种动力完全缘于对赫梅蓝的思念,离辽阳越近,这种思念亦愈加强烈。过柳庄时天色骤变,下起大雨,他非但没有进庄歇息,连借雨具的念头都没,而是马不停蹄地驰往汤苑。赫梅蓝一定以为他被绑送北京是有去无回,极重情感的赫梅蓝势必悲痛欲绝。当他赶到汤苑时,已过子夜,浑身湿透的他朝墙内张望时,见到院里深处有着灯光,不免心中窃喜。但他欲要扯铃时,忽地想起,要是里面住着的不是赫梅蓝而是阿巴泰,那可就麻烦了。两人的关系阿巴泰并不知情,所以略一思索,决定发挥他那间谍专长,潜入侦察。他翻过篱墙进入院内,迎接他的不是明月,而是那条蹿来的藏獒。藏獒是不叫的,当它发现是常来常往、早就熟识的武长春时,便摇起了尾巴表示欢迎,它得的奖励是武长春随身携带的一块牛肉干。武长春很快来到屋内,发现亮着灯光的是赫梅蓝的寝室,但他还是息声屏气,不敢进屋。他知道,阿巴泰有四个老婆,有时他那最小的老婆也会住进这间寝室,当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悄然推开一条门缝,贴眼一看里面没人,方才将门完全推开。当他看清衣架上挂着的是赫梅蓝的那套汉装,桌上的首饰也是她的,满心的喜悦陡然升起。他知道待在汤苑的是赫梅蓝,现在,她一定是在温泉里泡澡。武长春立即把门关上,转身朝着温泉的石屋走去。

武长春的推测没错,自从赫梅蓝得知武长春被绑送北京后,在情感上已是心如死灰,身体康复了,心境依旧,现在隔天才去一次都护府整理一些密件,晚上总是回到汤苑。她知道李永芳确实派人前往北京,但是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在她面前做戏,武长春活着回来的希望近乎于零。现在她最怕听到武长春的死讯,希望永远没有这一消息,这样,即便武长春不再回来,在她心里还是活着。她明知这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安慰,但她需要这种安慰。今天下雨,而且不小,她还是不听明月的劝阻回到汤苑。现在离迁都沈阳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对这儿的留恋也就越深,那些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夜晚令她刻骨铭心,永远也无法忘怀。今天,到这儿时已经很晚,但她睡不着,便在温泉里泡了好长一会,感到有些倦意方才起身,披上浴衣,趿着木屐从浴室内走出,当她沿着廊道朝寝室走去时,忽然一怔地停住脚步,呆住地朝前看着: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幽暗的道口处。当她认出那个胡子拉碴、有些消瘦的人影正是日夜思念的武长春时,依然恍惚地站着没动。因为她不敢相信这是还能活着的武长春,直到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迎面走来,赫梅蓝才抢先一步紧紧将他抱住,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而紧抱着她的武长春却调侃道:“你就不怕我已经变成了鬼?”

赫梅蓝动情地:“你就是变成鬼,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武长春笑道:“你愿意我变成鬼吗?”

赫梅蓝紧贴着他那厚实的胸脯:“如果我们生不能在一起,那我愿意变成鬼,与你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此时,武长春想起了李永芳,恨恨地:“可我还是想活着,这不但是为了你,也是为那老秃驴,你也知道,最想让我到阎王那儿报到的就是那个老秃驴。”

赫梅蓝一时无语。

武长春低眼瞅着她:“怎么,你不恨那个想置于我死地的老秃驴吗?”

赫梅蓝这才道:“长春,你别这样想,他虽然讨厌你,你死了,他不会伤心,但他还没有到置你于死地的地步,你的心该放宽些,我求你了行吗?”

武长春直视着,欲言又止。赫梅蓝那种始终不忘她是爱新觉罗的一员、把大金的利益放在首位的态度,让他内心感到不快。她的话也提醒了他,自己是大明锦衣卫的佥事,是这儿潜得最深的卧底。

赫梅蓝见武长春不语,又道:“长春,我求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吗?你们都是大金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因为我斗得你死我活,那我还是不如死去。”

赫梅蓝见武长春依然不语,又问:“长春,你怎么不说话了?”

武长春本来把爱她放在首位,如今听了这番话,又把她的身体放在首位,不想去扯那些让他心烦不快的话,于是道:“我想让你陪我去泡温泉。”

赫梅蓝这才发现武长春的全身是湿透的,不免心疼道:“你一定饿了,累了,又被雨水淋成这样,你该先把身子擦干,吃些东西再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这种关切让武长春感到温暖,但是潮起的欲望无法阻挡:“看到你,我就不饿不累,既然还要泡在水里,那就用不着擦干,我是怎么逃回来的,可以跟你在温泉的池子里说。”

赫梅蓝看着他那副猴急的模样,问道:“你是爱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都爱。”武长春说着,一把将赫梅蓝抱起,朝温泉走去……一对情深意浓、久别重逢的恋人,而且是一方误以为对方不在人世,如今又空降般地出现,那种迸发的激情可以想象。

皇太极从努尔哈赤那儿出来后,立即在议事厅内单独召见了李永芳:“李永芳,根据你的情报,谁最能被南朝任命为经辽使?”皇太极这样问,是因为他非常赞同李永芳的判断,明朝当局接替孙承宗的经辽使多半会放弃关外的城堡,退守山海关。因此,他说服了努尔哈赤推迟用兵。对于后金来说,最利于用兵的时间是冬季的冰封期,如今冬季将到,努尔哈赤急于知道明朝当局会派谁来担当这经辽使。

“这个奴才还说不准,不过奴才以为此人不一定是魏忠贤的嫡系,多半还是有过带兵经历的人。”对此,李永芳也很焦急,多次催促在北京的谍报网,要不惜代价地收集这方面的情报。然而至今毫无收获,他只能凭借一些小道消息做出这一推测。

皇太极又道:“不管谁当这个经辽使,大汗年底迁都,明年正月用兵是肯定了。我们已经养精蓄锐三年没有用兵,而明军肯定错以为我方忙于迁都,必然松懈,此时突然出兵正是最好时机。不知你在辽西的细作网布置得如何,届时,那些细作能做内应,我们会省力多了。”

“奴才早就在辽西开始布置细作,其中的重点是锦州、大凌河与宁远,同时,已经开展策反。第一个对象是大凌河的守将孙得功。我没有得到四贝勒的允许,就许愿他归顺后,保证他的官职不小于游击,他还没有给奴才回讯。不过奴才想,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他明白,大凌河是守不住的,他多半会选择归顺。”

皇太极笑了:“你的许愿还小了点,我看可以给他个副将。”

就在这时,卫士进来报告:“四贝勒,指挥使的姑爷武长春回来了。”

皇太极和李永芳全都感到十分意外。皇太极看了一眼呆住的李永芳,才道:“快传他进来。”

卫士离去片刻,有些憔悴的武长春走了进来,停在皇太极面前,扑跪在地:“奴才武长春辜负四贝勒与指挥使的信任,没能劝降毛文龙,罪该万死!”

皇太极并没生气,他在武长春出发前,早就预料这是多半的结果,所以安慰他道:“毛文龙不识抬举,顽固不化,不愿归降,自寻死路,这怎能怪你?起来吧!你能回来就好。”皇太极对武长春非常赏识,他派武长春去毛文龙处,主要还是为了笼络李永芳,丢卒保车的政治需要。如今,他既让李永芳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远高于武长春,让他更卖力地为大金效力,又没失去喜欢的才子,这是只赚不亏的交易,皇太极自然高兴。同时,他清楚地知道,李永芳本以为给他戴绿帽子的女婿定是有去无回,他那借刀杀人的诡计成功了,如今却功败垂成,那种暗中高兴的心情必然一落千丈,化为妒恨,而且这种妒恨还只能窝在心里,这又让皇太极觉得这种弄巧成拙的好笑。但他很给李永芳面子,没把高兴与好笑流露出来,他是天生的极有定力的政治家。

武长春也看出了皇太极的这种心态,故作感激地:“四贝勒宽宏大量,奴才永生难忘。”

皇太极让武长春坐下后,又关切地问:“听说毛文龙派人把你押往北京,你是怎么逃脱的?”

武长春早就编好了故事:“这次押送我的是毛文龙亲信李九成的儿子李应元,奴才与他一起在军营中长大,他对奴才还算客气,看管不严,伙食也没亏待我。我被押送到沧州的当晚,他在一家客店里喝高了,我便趁看守打盹,先用戴着的枷锁将其击昏,尔后翻出窗外,潜逃到一户农家,用藏在鞋底的一块金块贿赂了这户人家,让他们替我劈开枷锁,东藏西躲地逃了回来。”

皇太极饶有兴趣地听完后,又问:“因为李应元没在伙食上亏待你,所以你才有力气用枷锁将看守击昏?”

“正是。”

皇太极笑道:“就凭这一点,我们要是把他逮住,也要对他从宽处理。”

武长春马上道:“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把他拉过来,让他成为我们的线人。”

皇太极一听,目光投向了愣在一旁的李永芳:“长春的这一建议很好,你回去后可以考虑实施。今后我们收拾毛文龙时,也得要有内应。”

李永芳反应还不算慢:“遵命。”应该承认,他也有相当的自控定力。

武长春又对李永芳跪拜道:“我刚出山海关后,正巧遇到了马子腾,他说,岳父大人得知我被毛文龙绑了,马上命他携带重金,前往北京救援。对此,小婿深感岳父大人的厚爱。”

武长春这样说,明是对李永芳表示感谢,实是在挖苦他,他是离开山海关,走了两天,才见到懒散而来的马子腾。当马子腾说自己是奉命带人去北京营救他的,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李永芳在做戏给赫梅蓝与皇太极看的,当时就联想到见着李永芳后,李永芳的兴奋即刻会化为妒恨,而且不能发泄。今天他如愿地欣赏到这一幕,心中自然十分快意。

皇太极也听出了武长春的话不是感谢,而是挖苦,但是这话说得是那么冠冕堂皇,表面上还不能不信。对于武长春这种聪明的挖苦,皇太极反倒有些欣赏。但他还是觉得要给武长春一些敲打,以示对李永芳的倚重,于是对武长春道:“我知道,你岳父可是把你当作儿子一样关爱,这一点你得牢牢记住,时时想着。”

“四贝勒说得是。”

李永芳似乎听出皇太极是在敲打武长春,这对他多少有些安慰。

李永芳回到家中,刚走进机要房,拎着一个小箱的马子腾便走了进来:“指挥使……”

李永芳一见,冷冷地:“你回来了?”

“回来了,真没想到,我还没有进关,就在半路上遇到那小子,那小子也真是命大,居然还能活着回来。”马子腾十分无奈地道。

李永芳:“你是刚刚回来?”

“是的。”

“你不是与他一起回来的?”

“不是,他说我们两个一起走目标大,要我晚走半天,他是你女婿,官又比我大,小的只能听他的……”马子腾看出李永芳心中窝火,猜出李永芳已经知道,武长春昨天就到了,而且知道武长春去了汤苑,与那小丈母娘在温泉里鸳鸯戏水,尽情享乐。现在他只能装呆扮傻,这是避免成为出气筒的上策。

李永芳毫无表情地坐下。马子腾小心地把手中小箱子放在桌上:“这是这次出差的银子。”

李永芳回过神来,拿起笔写了一张批条递给马子腾:“你没功劳还有苦劳,去库房领十两银子的赏金吧,这箱银子,你也交还给库房。”

“多谢指挥使。”马子腾一听,高兴地拿着批条与银箱去了。李永芳的态度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他根本想到不到城府极深的李永芳,虽然为武长春突然回来而妒恨窝火,但他一直在冷静思索,难道这小子真有神助,能在半道上脱逃?看来,这小子是锦衣卫卧底的可能性增大,我还得防着点……

李永芳正思索时,身后的脚步声把他惊动,他知道是谁来了,但是故意不动。

“指挥使……”

李永芳这才转身站起:“哟!小主子回来了。”

赫梅蓝一扫往日的愁云,挂着微笑:“回来向指挥使报到呀!”

李永芳故作发现地朝她看了片刻,方才假笑道:“昨天小主子还挺虚弱的,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容光焕发,可是吃了什么仙药?”

“仙药倒是没吃,大概是苍天有眼吧!”赫梅蓝当然能听出此话的实意,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李永芳冷冷地:“你也真是神人,居然能看到苍天的眼睛。”

“我不是神人,但我觉得光明磊落的人,都能见着苍天的眼睛。”

李永芳知道斗嘴占不了上风,于是道:“你来的也巧,我正想与你谈一件光明磊落的事。”

赫梅蓝有些摸他不透:“请说吧!”

“前几天你八叔找我,说是尽管大汗对建神机营的事情没有兴趣,但他觉得大汗早晚会重视起来,上次神机营的火炮炸膛死了几个人,就把这事给搁下了,这是缺乏远见。”

赫梅蓝马上明白地:“你还想派武长春去神机营?”

李永芳也不否认:“是的,他可是我们大金中唯一带过炮队的人,你该比我还了解他,他聪明、能干,只要他肯下功夫,一定能把神机营办好。”

赫梅蓝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多说,而是道:“现在武长春在我八叔那儿,你可以把这想法跟我八叔说,用不着跟我说。”

“你不同意,我就不去跟你八叔说,我害怕你的光明磊落。”

赫梅蓝冷冷一笑:“你要是出于公心,干吗害怕?”

“我是出于公心,但我总觉得会被别人误解为私心。为了表明我没私心,我可以把神机营的选址,安排在你爹在盛京新建的那个汤池的不远处。”

“我爹可不想在泡温泉时听到炮声。”

李永芳一听,仰天长叹:“唉!这样看来,我为大金着想是多余的了。”

赫梅蓝欲言又止地朝他看着。

李永芳避开她那透视般的目光道:“喔,现在我这儿的密件堆积了不少,你也该来分类归档了。”

李永芳离开后,赫梅蓝陷入了深思……

皇太极觉得此次派武长春去毛文龙那儿有些对他不住,倒也不是良心发现,而是知道赫梅蓝喜欢他。皇太极深爱着这个聪明美丽的侄女,把她视作女儿。他对赫梅蓝与武长春私通虽不支持,但能理解,甚至有些同情,因为李永芳与武长春的反差太大,要不是为了在政治上笼络这个脱了毛的汉人,需要那颗聪明的脑袋,他是绝不会把侄女嫁给李永芳的,如今赫梅蓝偷情,他也不是毫无责任,何况武长春是魅力十足、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女人与男人一样,很难抵挡情欲的诱惑,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只要不闹得众所周知,他也不便多说。他知道历险归来的武长春一时也无心工作,干脆给他几天假期,算是在武长春与李永芳之间搞点平衡。于是武长春便把汤苑当作了度假村,住在那儿,天天受着赫梅蓝的款待。赫梅蓝知道武长春喜欢吃苏州的小笼汤包,今天,她从李永芳那儿回来后立即和面调馅,做了起来,蒸好后还亲手端上。武长春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望着这些极为精致的小笼汤包道:“小蓝,你知道吗?我被毛文龙绑了送往北京的途中,一直想着你做的小笼汤包,我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吃不到你做的小笼汤包了。”

赫梅蓝托着下巴颏儿,含情脉脉地朝他一瞟:“这不是又吃着了吗?”

武长春觉得此时的赫梅蓝比那些精致的小笼包还要可爱,忍不住搂着她亲吻了一阵,方才松开她吃了起来。他连声道好,一口气吃完后,又道:“小蓝,有了这次经历,我现在感到这小笼汤包变得格外浓香可口。”

赫梅蓝欲言又止地瞧着他。

武长春看出地:“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赫梅蓝微微一笑:“我八叔最近又想要建神机营。”

“你八叔跟你说的?”

赫梅蓝摇了摇头,武长春马上明白地:“是李永芳对你说的?”

“是的。”

“他还是想让我去神机营?”

赫梅蓝默认不语。

武长春冷笑道:“这不是你八叔提出的,是那老秃驴提出的,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老秃驴最恨的就是我活着回来,现在他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我不被炸死,他就不会甘心!”

赫梅蓝平静道:“那你就不能不被炸死?我想,凭着你的聪明,你准能找到火炮爆炸的原因。”

武长春颇感意外:“这么说,你答应他让我去神机营了?”

“我也没有答应,我只是想,我们大金确实需要一支神机营。”

武长春直视着赫梅蓝:“看来,他给你下了诱饵,暗示可以把神机营安置在靠近你的地方,给你方便?”

赫梅蓝被他的反应之快给逗笑了:“你也够聪明的,凭着你的聪明准能把神机营带好。”

武长春坚决地:“不,我不去,他就是把神机营安置在你爹的温泉里,我也不去!”

说完,他把嘴一抹,冷冷地道:“谢谢你的小笼汤包,我还有事,我去了。”

赫梅蓝急忙站起:“长春……”

武长春不予理睬地走出小花厅。

赫梅蓝也生气地叫了起来:“武长春,你有什么了不起!”

武长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剩在厅里的赫梅蓝无奈地坐了下来……

回到自己住处的武长春,躺在床上思索着,他早就料到李永芳不会放过他,这次意外归来,必然对他更加猜忌,他知道努尔哈赤马上就要迁都沈阳,冬天一到,定会发兵南下,如不离开皇太极去神机营,李永芳就放心不下,极有可能直接向皇太极表明对自己的怀疑,担心向皇太极递交的绝密情报会被他透露给明军,让后金在南进时遇到麻烦。皇太极对这些疑点可能不信,但会警惕,这就对他窃取情报极为不利。刚才他对赫梅蓝发脾气,并非不想去神机营,而是不能轻易答应,因为轻易答应了,李永芳又会怀疑他觉察出这一阴谋。武长春还想到,他去神机营后,后金南下,不会带着一支不够成熟的炮队前往,他可以留在后方,这样更容易把收集的情报递送明军,如果继续跟着对他有所警惕的皇太极,反倒行动不便,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去神机营。

让武长春做出这一决定的底气是他已经发展了一名高级卧底,那就是去皮岛之前,与他大吵一场的傅英。

武长春刚去贝勒府时,傅英对他十分冷淡,瞧他不起,经常冷嘲热讽。最初还以为是自己夺了傅英的位子受到皇太极重用的缘故,后来发现,傅英是瞧不起李永芳那种死心塌地的汉奸,而自己是李永芳的女婿。于是武长春便主动与傅英套近乎,他知道傅英有爱好兰花的癖好,特向赫梅蓝要来几盆名贵兰花,送给傅英,赫梅蓝也喜欢兰花,是个养兰高手。然后他又经常与傅英喝酒聊天,从研究养兰,到论古谈今,逐渐熟悉起来。一次喝酒时,发现酒醉失言的傅英对明朝的感情极深,他是因为上司叛变,受到胁迫才跟随上司投降,十分痛恨后金在征服辽东时血腥屠杀不肯投降的汉人。于是,武长春又主动与他深谈,成为十分投缘的朋友。水到渠成后,武长春便向他表明,自己是锦衣卫的卧底。傅英得知后也主动告诉他,自己早就想反水归正,报效大明。武长春去皮岛前与他争吵,摔砸端砚,那是演给李永芳看的一场戏,他断定自己去皮岛后,皇太极必然让他接替自己,负责与李永芳联络。这场戏的目的就是防止李永芳怀疑傅英被他收买,为他提供情报。回来后傅英告诉说,李永芳为了这场争吵专门带着礼物向他表示道歉后,武长春得意地笑了……

他正想着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急忙起身下床,开门一看是周小旺,马上放他进来,把门关上,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周小旺问“今天春哥可是与二格格闹别扭了?”

“你听谁说的?”

“马子腾,这小子早就知道那老秃驴派我盯着你,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那老秃驴要他转告我,要盯住你不能放松。”

武长春思索片刻,脸上出现决心已定的神情:“你抽个空去见傅英,我想找个机会见他一面。”

“好。”周小旺说罢转身离去。

次日,武长春出门,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与傅英在郊外一家小酒馆里会面,告诉他正如事先预料的那样,已经遭到李永芳的怀疑,为了避免暴露自己,上策是去神机营,傅英对他的前瞻远见大为佩服。武长春估计努尔哈赤肯定会在冬天出兵南下,傅英也完全认同。他们一起商量了傅英跟着皇太极南下后,如何把所得到情报传递给他,再由他送往明军。直到傍晚,他们把所能想到的事情都商量完后,傅英才离去回城。

武长春没有回城,而是直接去了汤苑。他在汤苑的门口停住,拉过门铃,前来开门的是明月,她望着站在门口的武长春,冷嘲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武长春赶忙作揖道:“我来向二格格认个错不行吗?”

明月板起脸道:“晚了,二格格说不想再见你了。”

武长春一听,想了想,转身离去。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身后又响起了唤声:“你给我站住!”

武长春驻足转身,朝明月看着。

明月又气又恼又想笑,挖苦道:“今天你怎么就那么听话?”

武长春故作无奈地道:“现在我是听话不好,不听话也不好,你说我该咋办为好?”

明月数落地:“你好像总是有理,我是从小就跟着二格格的,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像你这样待她,亏得二格格的脾气好,要是换我的话,早就与你一刀两断!永不见你。”

武长春笑道:“这么说,我可以进去了?”

明月故作严肃地:“现在还不行!你先得先向我保证,绝不能让二格格生气!”

武长春马上伸起右手,高声道:“武长春向明月小姐发誓,今天绝不惹二格格生气!”接着又压低嗓门问:“明月小姐,你说我是不是还该说,如果我还惹二格格生气,就该遭到电击雷劈?”

“你自己觉得该不该说?”

武长春笑道:“我看雷公电婆最近好像挺忙的,管不着这等闲事,说了恐怕也是白说。”

明月被他逗得抿嘴笑了:“看你这张油嘴,算了,今天就进来吧!可我得警告你,要是你再惹我家的二格格生气,我就永远不会放你进门。”

武长春进来后又问:“现在是不是请明月小姐代我进去通知一下,我来道歉了。”

“我怕我去通知,她不肯见你,你还是直接进去请罪吧!”

“是!”武长春便朝院里的屋内走去。

赫梅蓝正百无聊赖地朝窗外看着,忽然,她发现身后有个影儿,一惊地站起一看,竟是思念的武长春,她知道武长春迟早会来到身旁,与她和好,但没想到如此之快。当她发现武长春满脸歉意,知道他是来道歉的,心中虽然高兴,但是脸还冷着,端着一副不想理睬的模样问:“你来干吗?”

武长春赔笑道:“我明白了,要是我还想吃到小笼包,就得听小主子的,去神机营当炮队的头儿。为了能吃到小笼包,就是被炮炸死也值!”

赫梅蓝想笑,但她坚持忍着道:“这话我不信,你要是去神机营是勉强而为,还是不去为好。”她清楚地知道,小笼包可没那么大的魔力,魔力是她的身体。

武长春看出赫梅蓝心里乐了,立即行动起来,上前把她抱住,柔声细语地道:“那我就承认,这是假话。”

“那真话呢?”

“我早就被您的美丽征服,除了投降,别无选择。”虽然他知道,这是俗得不能再俗,调情大全的常用语,但他知道女人就是百听不厌,非常管用。

赫梅蓝嗔他一眼:“你不是说世上有两个武长春,你劝我去找那个武长春吗?”

武长春一听笑了:“这话你倒是记得牢。”

“这话我永远不会忘!”

武长春在汤苑待了整整两天,方才心满意足地结束假期,回到皇太极那儿报到。当他出现在皇太极书房的门口时,只见皇太极正背着手,站在墙边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辽西地图。

“四贝勒……”

皇太极回头一看,是武长春,便道:“进来吧!”

武长春进来后,跪拜道:“奴才给四贝勒请安。”

“起来吧!”武长春起身后,皇太极朝他看着,笑道:“你休息了几天,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这是因为四贝勒对奴才关心所致。”武长春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四贝勒给他放了八天假,除了一天因为假装与赫梅蓝闹翻,两人天天缠绵在一起,虽说十分高兴,但论消耗来说,比起那次皮岛之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四贝勒这样说,完全是几天不见的客套话。

皇太极停了停才问:“长春啊!你觉得你回来后干什么好?”

武长春心想,原先自己不是在机密室里分管机要与都护府联络吗?如今这样问,显然已经决定他去神机营,便道:“奴才想回神机营,奴才以为这是我大金的短板,要想入主中原,没有炮队恐怕不行。”

皇太极一听,高兴地:“说得对,没有一支强大的炮队,恐怕很难入主中原,你岳父最近也与我这样说了。”其实,皇太极对武长春这次能安全回来,也不是一点怀疑没有。他处事谨慎,聪明过人,当李永芳向他提出想把武长春调回神机营,当时就明白李永芳对这位女婿起了疑心,这里有赫梅蓝的因素,但他可能也发现了一些证据不够、暂不便说的疑点,想让他远离机密,这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便顺水推舟,借着李永芳的建议把他调离。这样决定,一是不让武长春看出对他的怀疑,二来让他们翁婿之间添点隔阂。皇太极对汉人的驾驭之道,就是不能让汉人之间过分亲密。

皇太极说后,又当场任命他为炮队游击,对武长春来说这是官升一级。李永芳因为去皇太极那儿商议机要,当天就得知武长春同意调往神机营的消息。这一消息满足了他的预谋,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完全是赫梅蓝的功劳,这个小骚货虽然骚劲十足,但她头脑一直清醒,总是把大金入主中原的大业放在首位,武长春能放弃在皇太极身边工作去神机营,是她用身体征服了武长春。想到这里,他非但没有高兴,反倒醋意倍增,更加窝火。回到家中已经是夜晚,他独自吃过饭后,经过机要房时,发现里面亮着灯光,知道赫梅蓝回来了,便推门而入,他的醋意早就憋不住了。此时,赫梅蓝正站在千屉柜前,把密件分类归档,她掉首一看是满脸假笑的李永芳,马上看透他的心思,回过头来继续分放着密件。

李永芳停在她的身旁:“小主子,我刚从四贝勒那儿回来,四贝勒告诉我,武长春主动提出要去神机营,四贝勒很高兴,马上升任他为炮队游击,直属四贝勒管辖的汉军正黄旗。”

赫梅蓝只是淡淡答道:“你不是也希望他去吗?”

“不错,我觉得这是您的功劳。”

赫梅蓝冷冷地:“我可不这样认为。”

李永芳故作疑问:“难道您没跟他说起过此事?”

“没有。”

李永芳一听,酸气十足地:“这说明你们心灵相通,用不着说,他也能心领神会。”

“你还需要我夸奖你的想象力吗?”

“这倒不用。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该去对他说,集中心思,搞好炮队,别再让他被炮弹给炸了。”

“他被炮弹给炸飞了,让高兴的人更高兴,有什么不好?”

“那可是大金的一大损失啊!”

赫梅蓝冷嘲地:“那就希望你能集中精力想着大金,别老想着炮弹爆炸。”

李永芳来劲地:“我正是为大金着想,才向小主子提出让武长春去炮队。”

赫梅蓝没再答话,她觉得再与他斗嘴实在没趣无聊。但心里却有点上火,不过她知道李永芳的目的就是要看她上火发泄,她就克制下来。忽然,她发现错放了一个文件,又拿出重新放进一个柜屉。就在这时,书记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指挥使,这是关内刚刚送到的一份重要的密报。”

李永芳接过密报,拆开一看,兴奋地对赫梅蓝道:“太好了,我还真没想到,那个老太监居然会让高第出任经辽使,这可是迄今为止南朝派出的最让我们满意的经辽使!”因为兴奋,他居然丢开了醋意,当即派人把这份密报递送给皇太极。

魏忠贤坐等在椅子上。崔呈秀和捧着一把尚方宝剑的王体乾站在一旁。

高第苦着脸,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后,扑跪在魏忠贤的面前:“下官高第拜见九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是刚从留都南京赶来,他不笨,已经猜到了这次魏忠贤召见他的原因。

魏忠贤客气地:“高大人请起,坐下。”

高第起身后在一旁坐下。

魏忠贤关切地:“高大人近来身体可好?”

“不太好,最近下官一直是头晕脚软,今天赶到京城,下车时都站不稳,摔了一跤。”这是他正想说的话。

魏忠贤看出地:“是不是你知道了我想委任你为兵部尚书兼经辽使,你就开始头晕脚软了?”

“正是。”

“你倒是够坦率的。”魏忠贤对他如此坦率感到有些意外。

“在九千岁面前,下官不敢说假话。”

魏忠贤想了想,问:“要是你觉得你不便出任此职,那你看谁能担当此任?”

“这个下官就说不准了,九千岁独具慧眼,还是请九千岁选定为好。”高第这样说,是因为知道举荐不当,也要受到牵连,他心知肚明,在他熟识的人中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没人能够胜任此职。

魏忠贤清楚地知道,眼下的形势,不管是谁,叫他担任此职都会想法子推托,高第的态度不出意外,于是道:“高第,老夫信得过的人中只有你有掌兵的经历,还是你任此职老夫最为放心。”

高第一听,赶忙起身跪下:“九千岁,下官虽有从军经历,但无实战经历,下官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自知之明,实在是不能担当如此重任,请九千岁一定另请能人。”

魏忠贤一听,马上道:“高第,跟你实说了吧!为了这个经辽使,老夫也反复考虑了好久……”

王体乾插话道:“九千岁因为日思夜虑,一个多月来寝食不安,人都瘦了一圈。”

魏忠贤又把脸一沉:“老夫想到最后,还是觉得由你出任此职为好,老夫想,你守不住关外,山海关总守得住吧!只要你能守住山海关,老夫就重赏你。”

一旁的崔呈秀也发话了:“高第,委任你为兵部尚书兼经辽使是九千岁对你的信任,你口口声声地说,九千岁是你的大恩人,如今这是你知恩图报的机会,你怎么能退缩呢?难道要把孙承宗那老头子叫回来吗?要是他回来的话,肯定把你从南京调到最前线,让你去送死。”

高第思虑许久,知道推不掉了,方才无奈地道:“要是让下官守住山海关就行了,下官愿意出任此职。可是,前方将士多半是孙承宗的亲信,而且边关的兵将一向骄悍,难以驾驭,现在他们都力主守住关外,我去之后,他们肯定不听调度。”

魏忠贤神色又开朗起来:“老夫知道你会这样想,所以从皇上那儿要来了一把尚方宝剑,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行吗?”

高第只得苦着脸道:“多谢九千岁。”

魏忠贤对王体乾道:“把皇上赐的尚方宝剑给他。”

高第接过尚方宝剑,叩谢道:“谢谢九千岁,下官将竭尽全力把山海关守住。”

魏忠贤又严肃地道:“高第,现在老夫把你看成是自己人了,可老夫还是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守不住山海关,那就提着脑袋来见老夫。”

“微臣明白。”

高第回到家中,把这任命告知他的大小老婆,三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努尔哈赤坐在炕桌旁看着《三国演义》,此书他是百看不厌,而且每次看后总有一些新的启迪,这也是他把此书当作教科书,令他部下认真研读的原因。当他看到官渡之战时,库哈图进来报告:“大汗,四贝勒与李永芳来了,说有重要的事向大汗报告。”

努尔哈赤把书撂到炕桌上:“传他们进来吧!”

库哈图退出片刻,皇太极带着李永芳进来,在努尔哈赤面前行起跪拜之礼:“儿臣拜见父汗。”

“你们都起来坐吧!”

皇太极与李永芳起身后,在小太监端来的两张凳子上坐下。

努尔哈赤看着皇太极问:“我儿满脸高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

“儿臣刚刚收到李永芳递送的密报,北京城里的那个老太监,任命高第到山海关出任经辽使。”

“是不是曾经驻守过大同的那个高第?”努尔哈赤对于曾任明军前线的重要将领了如指掌,但对高第并不熟悉,因为大同并非重要关隘,而且他在那儿任职的时间不长,所以没有注意。

皇太极便介绍道:“正是,他是进士出身,一直出任武职,但他从来没有打过仗,早年,他也算是东林党圈子里的人,后来见到魏忠贤得势,又转投魏忠贤,他在鹿皮关任总兵时,还不到一个月,就因给魏忠贤造了生祠,被孙承宗撤了,后来又被魏忠贤安排了一个闲职,去南京的兵部担任侍郎。”

努尔哈赤把目光投向李永芳,笑了:“这么说,这个老太监想把辽西拱手相让了?”

李永芳急忙起身道:“大汗说得是,密报上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

“什么插曲?”

“传说,高第接到任命后,和他的大小老婆抱头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都哭肿了。”

努尔哈赤一听,仰首大笑,示意李永芳坐下,又道:“既然是传说,那只能当笑话听,现在他是否已经到任了?”

“还没接到这一情报,估计他还没到任,不过还有一个传说,就是魏忠贤只要他守住山海关,可以放弃关外的九城四十五堡。”

努尔哈赤问:“你是否已经在九城四十五堡把细作布置完了?”

“奴才早就布置完了。”

努尔哈赤又把目光投向皇太极,问:“皇太极,现在机会来了,你看咱们是先出兵呢,还是先迁都?”

皇太极想了想:“儿臣认为还是按原计划,先迁都,等过了正月十五冰封大凌河后,再发兵南下。”

“理由呢?”

“高第还没到,等他到任撤兵关内,引起明军混乱,他又指挥无方时,才是我们发兵的最好时机。”

努尔哈赤闭目深思了一会,睁开眼睛:“李永芳,你也是这个意思?”

“四贝勒说得是,奴才也是这个意思。”

努尔哈赤这才满怀信心地道:“朕也是这个意思,等朕迁都沈阳后,朕要倾全国之兵一举拿下辽西,只要占了辽西,拿下山海关便指日可待!”

当天傅英就看到了北京发来的高第将要出任经辽使的副本,同时收到高第的个人资料、李永芳对他的评价报告及派往大凌河的一份细作名单。他将细作名单抄录后,又按武长春定下的联络方式,派人去一指定的药铺,购买半斤山药、二两茯苓与三两当归。这是个只有一个掌柜、一个伙计的小药铺,两人都是由武长春布置、由傅英物色发展、经过考验的细作。半斤山药、二两茯苓、三两当归是要武长春与傅英见面的暗号。武长春接到通知后,当晚就与傅英在药铺后院的一间小屋里会面。他俩在桌前坐下后,傅英报告道:“昨晚,李永芳突然来到四贝勒那里,告诉他朝廷任命高第为经辽使,四贝勒显得相当兴奋,今天一早就带着他去见他父亲。”

武长春一听大惊,半晌才道:“朝廷真是昏了,怎么能派这等无能之辈为经辽使,你这消息可靠吗?”武长春对高第非常了解,知道他是在鹿皮关任上被孙承宗撤掉的总兵,此人除了舞文弄墨外没啥本事。

傅英也叹了口气:“绝对可靠,我见到了那份密件的副本,我对朝廷的昏庸也是感到难以想象!”

武长春略思片刻,又问:“你可知道,他们打算何时出兵?”

“正月十五前后,今天李永芳还把一份潜伏在大凌河的细作头目名单报了上来,我已抄下带来。”傅英说着,从袖管里掏出一份抄录的名单。

武长春接过名单仔细看过,深思许久,忽然明白地冷笑道:“这是李永芳在试探你我,是不是潜伏在这儿的细作。”

傅英疑惑地:“他用这份名单来试探你我?”

武长春肯定地:“没错,现在看来,我上次去皮岛与你吵架的戏,没有完全骗过李永芳,他了解我的性格,再生气也不会与别人吵架,即便吵架也不会砸东西,还把一块珍贵的端砚给砸了。现在回想,我不是个好演员,戏演得有些过分,以致他不太相信,他可能因此也怀疑你早就被我策反,拉了过来。”

武长春立即作出这样的判断,完全是因为想起明军在柳河兵败后,作为主谋的李永芳非但没有高兴,反倒回家发泄,赏了那上炕的老妈子一记耳光。这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后怕警觉,不敢麻痹。现在他清醒地知道,这老家伙绝不会放过设计诱骗他上当的机会,以便证实他是锦衣卫卧底的猜测。

傅英却不太明白:“那他为何用这份名单来试探?”

“我对你说过,他早就怀疑我了,所以他一直没把重新布置在关内的细作网名单透露给我,今天他交上一份名单,显然是想看看,要是大凌河的这批细作在他们南下前先被剪除,那就证明你我是潜伏的细作。”

傅英想了想,恍然大悟:“李永芳这么做,是估计到高第上台后,大凌河军心不稳,即便没了这些细作,拿下也是轻而易举?”

武长春肯定地:“不错,在他看来以死几个细作的代价,挖出潜伏在深处的你我,那是划算的买卖,这是个相当聪明的钓饵,我会让他失望的。为了以防万一,从现在起我不找你,你就别来找我。”

“明白了。”

努尔哈赤宣布迁都的三天后,就乘坐一辆豪华的龙辇,在卫队的护卫与皇太极等人的陪伴下,带着后宫眷属、贝勒与大臣们,浩浩荡荡地来到改名盛京的沈阳。宫殿早就造好了,比北京的紫禁城小多了。当时有人觉得宫殿太小,不够气派,努尔哈赤却豪迈地道,大金入主中原,进驻北京是迟早的事,用不着把盛京的宫殿造得太大。

入住新都一定要祭天,这也是仿效明朝,努尔哈赤在起兵反明时,举办过一次祭天大典,宣布了对明朝的七大仇恨,十分牵强地表明了反明的理由。这次到盛京后的第九天,他便率领众贝勒与群臣,举行了祭天大典。祭台早在城南的郊外建好了,祭台是圆形的,一条百余米长、方砖砌成的通道被称为天道,直通祭台,天道的两旁插着旗幡,一队乐手吹奏着极有气势的《祭天颂》,两旁五步一岗地站着全副武装的武士。一身盛装的努尔哈赤,带着皇太极等四大贝勒与群臣,沿着天道朝祭台走去——登上祭台,上面的正中放着一张供着三牲、点着香烛的供桌。供桌前放着一只巨大的铜鼎,两旁还站着几个大喇嘛,满人笃信属于藏传佛教的喇嘛教。努尔哈赤登上祭台后,停在铜鼎前跪了下来,后面的群臣也跟着跪下。他接过一小太监递来的祭文,开始诵读起来:

“大金国主臣努尔哈赤诏告于皇天后土曰,五年前臣祭告天地,心怀七大恨,誓曰灭明,上天福佑,万民拥戴,所到之处,箪食壶浆。如今南明依然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荼毒四海,以至天下分裂,华夷相仇,华夷本为一家,天下分久必合,臣发承上帝,诞膺天命,一统天下,以济兆民,恳祈照临永光,神其鉴兹,伏惟尚飨!”

读毕,努尔哈赤用太监递来的烛火把祭文点燃,抛进铜鼎,算是把他的祭文送到天上。之后,他又当即宣布今冬进军南下,夺取辽东。努尔哈赤很有演说天才,当他慷慨激昂地道完这次进军必胜的理由后,群臣们更是斗志激昂,信心倍增。

当天武长春也来了,但他还没有资格登上祭台,而是站在台下,当他听着努尔哈赤读完由他起草的祭文,发表演说时,心中隐隐在为明军担心,想着他在上个月发的密报是否送到了北京。

武长春送出的密报,早就迅速安全地被锦衣卫的交通线送到了北京的联络点——小白楼。玉玲儿接到密报时,正是夕阳残照的黄昏。在这之前她刚给田尔耕写了一封措词坚定的请辞信,要求在指定的时间内,派人与她交接,届时不来,她将不辞而别。然而,今天是最后一天,田尔耕至今没有回复。她看过密报后,长叹一声,马上派人去通知锦衣卫,武长春的密报到了。按锦衣卫的规矩,对于特级密报要由极为可靠的信使秘密来取,不得直接送往锦衣卫署,武长春的密报属于特级密报。同时,她又写了一张便条给田尔耕,提醒这位锦衣卫的头号人物,她决定辞职,等待交接的最后期限明天将到,无论是否派人交接,她那离去的决定不会改变。当她想到将要离开这居住多年的小白楼,不免有些惆怅,抚琴弹起她最爱的《高山流水》。她正倾情弹拨时,一根琴弦突然崩断,让她顿时怔住,看着古琴。

外面传来上楼的声响,果然,来者是田尔耕,他一进屋便问:“玲姑娘,这琴好像断了弦?”

玉玲儿站了起来:“是的,中间那根断了。”

田尔耕笑道:“这琴弦咋地早不断,晚不断,偏偏等我来时才断?”

玉玲儿平静地:“天意。”

田尔耕似乎听出了话外有音:“天意?”

玉玲儿客气地:“是的,田大人请坐。”

田尔耕马上道:“您也请坐。”

二人坐定后,玉玲儿便把那份密报递给田尔耕:“这是武长春的密报。”

田尔耕接下后,还没拆开就道:“嘿,这位老兄的这封密报还够长的。”

玉玲儿也道:“这也是我接到过的最长的一份密报。”

田尔耕认真地看着。武长春在密报中说,他已被调往神机营,感到李永芳怀疑他了。不过,他对此已有新的安排,情报的来路不成问题。并告诉说,满鞑子近日就要迁都沈阳,之后,敌酋将亲自率兵南犯,要田尔耕马上向朝廷报告,通知前方做好准备。密报中还说,后金已经掌握高第即将接替经辽使。他们清楚知道高第一定会放弃孙承宗时在关外构筑的城堡,将驻军撤到关内。敌酋正等着明军后撤人心混乱、无心恋战的途中举兵南下,一举拿下关外的辽西地区,然后乘胜直取山海关。因此他在密报中告诫道,明军决不能后撤,不撤虽然也有损失,但不撤死战的损失肯定比后撤的损失小,起码可以保住关外近半的城堡,减轻山海关的压力。另外,武长春还问,他早就向田尔耕报告过,满鞑子有个针对孙承宗大人的阴谋,想诱使孙大人冒进柳河,怎么还是让满鞑子的阴谋得逞?他有些埋怨地问田尔耕,是否忘了把这极为重要的情报向朝廷报告?最后还问,朝廷怎么会任命高第这样的庸官为经辽使,难道是朝廷无人?他感到十分不解。

田尔耕看完信,抬起眼睛,故作委屈地对玉玲儿道:“关于针对孙承宗阴谋的事,我也觉得奇怪,因为我马上向崔呈秀报告了,他怎么没向魏公公报告,我就不清楚了。”

玉玲儿一听,知道他是在装傻,故意推卸责任。但她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去拆穿他,而是冷笑道:“事后您好像也没去追问。”

田尔耕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此话的实意,就装出无奈的样子:“你说,我能去追问吗?”

玉玲儿觉得可笑:“这话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田尔耕玩世不恭地:“因为没人可问,也只能问你。”

玉玲儿还是忍不住地道:“难道这么聪明的指挥使就看不出,把孙承宗逼走是自毁长城吗?”

“我得申明,我绝不像玲儿想得那么聪明,但我以为,事情恐怕也没像玲儿说得那么严重吧!”

玉玲儿沉默。

田尔耕等了一会,见她还是沉默不语,想起武长春提的最后一个问题,便道:“高第出任经辽使的事,我也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我想,他关外守不住,山海关总能守住。”

玉玲儿只是长叹一声道:“不谈这些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替武长春与你们联络,山海关守得住守不住,与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关系。”

田尔耕看着玉玲儿,非常认真地道:“今天我来这儿,主要还不是来拿武长春的密报,不然我派个人来拿就行了。主要还是想知道你为何要辞职,辞职后要去哪儿?”

玉玲儿淡淡地:“我是向往平静,方才决定辞职,辞职后我决定出家为尼。”

田尔耕颇感意外:“你能耐得住空门的寂寞?”

“有了平静,就不会感到寂寞。”

田尔耕看着态度认真的玉玲儿:“玲姑娘,你可是我们锦衣卫最优秀的线人,你干得很不错,当前,也是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玉玲儿坦率地:“田大人也知道,我的父兄都是战死在辽东,我身为一介女流,不能像父兄那样为国效力,战死沙场,所以才来这儿当你们的线人,如今我忽然发现,我的努力也改变不了现状,我已经厌倦了,想找个安静的去所度过一生。”

田尔耕朝她看了好一会,方才劝道:“玲姑娘,别这样悲观好吗?我真诚地恳求您,继续留在这儿,为大明效力。”

玉玲儿坚持道:“我曾悲观过,可我现在只有平静,没有悲观。”

田尔耕追问道:“你去意已定,真的不肯改变吗?”

玉玲儿更为坚定地:“是的!”是田尔耕的这番表演让她更加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田尔耕看出了这一点,只能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玉玲儿早把行李收拾好了,她的行李极为简单,仅是几件上路时必用的衣物,打个小包就行了。她不缺钱,但没多带,多余的全都分给了留在小白楼里的小姐妹。为了不惊动大家,天亮前,她还没等那些小姐妹们起床,就带着孤寂悄然离去,风餐露宿地走了十多天,前往燕山深处的普宁庵剃度为尼,她曾来过这儿,喜欢这儿的宁静,她早有准备,把这儿视作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