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厦将欲倾
季伯卿和陆南生虽按兵不动,但显然兵权不完全掌控在他二人手中。
其他收到勤王之命的将领,有的也被扣押了家属,有的则本身就想把宝押在高义身上。他们看出矢志北伐的桓翀绝不愿参与内战,其南下救扬州的可能性极小,如此,扬州欲自存便极为艰难。权衡利弊,审时度势,顺从高义之意,立下勤王之功,事后凭此加官进爵,似乎是更好的出路。
高衍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正在扬州加强武备,并于附近州郡调兵遣将。纵横捭阖的说客也开始发挥作用。有人劝战,有人劝和,有人干脆就是鲜卑人资助的奸细。
上下游的紧张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晋国内战一触即发。
又过了一日,高义终于收到了陆南生与季伯卿的联名回函。
信中说了两点:
一、匈奴仍在北方虎视晋廷,所以内战打不得。只要高义愿意收回成命,陆南生可以保证桓翀军绝不与高义为敌,同时季伯卿与陆南生二人以后就以拱戍荆州为己任,为高义严守武昌门户,与建康朝廷分庭抗礼。这样的君子之诺,是有其分量的。
二、离容不能死。离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季伯卿与陆南生必倒戈相向,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端了高义的武昌大本营。
陆南生写信的语气极为强硬,但他其实已焦躁得数日没有合眼了。
他心中暗自希望高衍对高义的威胁低头,主动送上萧旻。这样既保证了离容的安全,也避免了内战的发生。反正都是高氏兄弟当道,皇帝落在谁手中,他并不关心。不过,若是高衍真这样做了,是不是恰证明他对离容的情义重于自己呢?
离容今后会怎么看他?
明月常向别时圆。
魏兴郡的城墙上晚风如薰,叱咤疆场的陆公子于此寂寞独立。
对于晋国来说,这位近乎天纵英才的年轻将领就是最坚固的城墙,然而骄人的战绩并不能让陆南生感到一点安慰……
如果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话。
他派去武昌城中解救离容的一队死士至今没能传来好消息,可见荆州刺史府守卫森严。领命而去者也怕对方恼羞成怒。
多久没见到她了?算来已近半年。
嫁给军人自然是聚少离多,可为什么他没有提前想到会有人抓她做人质呢?本以为留在崔夫人身边应是万无一失的……
他为她考虑得太少了。
自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没有什么能解决他此刻面临的问题。
他想到曾经痛失双亲、被迫离开故土的自己是多么彷徨茫然。那时他聚众为盗,虽是要反抗鲜卑,但刀下未必没有不该死的亡魂。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他已淡忘,只知手上的墨香从那时开始就变成了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挣扎在背弃信仰的边缘,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那时他看到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感到厌烦,甚至怀疑自己像野兽一样活着是否不如去死。
跟他一起纵横江北的兄弟,从不像他这样自寻烦恼。他也渐渐说服自己做到简单残忍不问来路。他把眼前的一切视作释教所说的末世景象,即使是杀戮,也没有什么对错,因为所有的重生必在毁灭之后方能出现。
直到一阵清风送上悠远的故都旧曲,有个柔柔细细的嗓音用三言两语道尽了他沦落至此的无奈和必然——
当时她满身尘污,还露着一条纤细的胳膊。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要被山野的荒风吹得七零八落,但一双明眸灿灿若星,闪烁着不会熄灭的火光,说出的话更似有千钧之力。
在乱世混到穷途末路者多矣,自己至少还能凌驾于这样的生命之上。柔弱的杂草尚且要在冰雪覆盖中坚强地忍耐寒冷只待暖春到来,没有理由他看不到新世界的光明。
于是他终于有勇气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并且接受了那暂时残缺的部分。他试着寻找填补缺失的材料,然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她。
没错,就是她了。
他做土匪时,因始终抗拒着土匪的身份,对抢来的金银财宝或女人都缺乏欲望。直到遇见她,他才有了要将之牢牢占为己有的贪心。
那时候他觉得,上天似乎对自己格外眷顾,不只让自己遇见她,还让她对自己倾心相许。
她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
为了他,她不怕丢官弃职,不怕受到牵累。她的义无反顾有时让他都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所以他才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她失望,包括了不能做回冷血的禽兽,不能为了小家之私而置天下于危境。
手中的家信似有余温,看着那隽秀有力的字迹,就如看到那坚韧不屈的人。
乱世也许就是黑白混淆的,但她心中始终是非分明。因为她对所有事件与人物的评判,从不受到个人利弊的影响。她的眼光冷静而不冷峻,始终带着怜悯世间苦楚的善良。
陆苕,陆苕,好名字。多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走路远迢迢,而不是相隔迢迢山水。
古来思念征人的闺中之怨都被诗人写得缠绵凄恻,其实当戍边的将军想念自己的妻子时,又何尝不有百转柔肠。
几天之内,分别来自扬州和荆州的诏书向雪片一样飘向各州各郡。扬州有天子,但萧旻是个“白板天子”,诏书无玉玺之印。荆州的诏书是高义伪造的,却盖了玺印,看着反而比较真。
所有人都在被迫站队,甚至有郡太守与州刺史意见向左的情况发生。州刺史领州兵赴京拱卫王室,郡太守领郡兵表示效忠高义。
擦枪走火的争端时时发生,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危险中。
匈奴与鲜卑人当然密切关注着晋国的局势,只是桓翀、陆南生和季伯卿这三支兵马不动如山地镇戍江北,使他们暂时无虚可趁。
与此同时,一只轻舟小船载着建康的使者逆流而上。准确地说,从高衍收到高义威胁信的那天开始,这条小船便上路了。只是船中人十分不情愿走这一趟。
此人在船里绝食,自残,甚至险些要投水明志,好在被看护者拦阻。如此折腾了半个月,才到达武昌。
高义正在郊外打猎,却听手下忽然来报,说建康派人来了。
他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侍从,问:“人?什么人?”
报信者回道:“这个……小的不知。”
高义再问:“长什么样?”
若是什么高衍派来的拖延时间的说客,他当然懒得去见。
报信者答:“呃……那人看上去很年轻,长得有些女气。”
难道高衍真把萧旻送来了?
高义脸上倒没有欣然喜色,只是勒转马头,扬鞭向刺史府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