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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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童年(11)

每天早上醒来,外婆都要花很多时间,坐在床头梳理她的长发,有时候她的头发打结了,她扭着头,咬着牙,扯下几绺黑发,悄声骂几句,生怕惊醒我:“讨厌的头发,倒霉的头发,真该死!”

她理顺了头发之后,便很快编好辫子,抹一把脸,睡眼惺忪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神色。她站到圣像面前,开始了早晨的祷告。只有祷告才能真正带给她一天的活力。

她挺直背脊,扬起头,热切地望着喀山圣母[38]的圆脸,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低声地祈祷:“万能的圣母哇,请您赐福新的一天吧……”

说罢,她以头磕地,然后慢慢直起身来,开始更加热切地祈祷:“您是快乐的源泉,美丽的化身,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能找到新的语句来赞美圣母,每天我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她的祷告。

“您最圣洁的心灵啊,那么纯洁,那么神圣!指引我的灵魂,护佑我的心灵,您是太阳,明亮,灿烂。尊贵的上帝的母亲哪,您为我们清除恶魔,为我们挡住欺凌,也让我们免遭无故的厄运……”

她的双眼透着笑容,当她再次抬手,在胸前缓缓画着十字时,我觉得她好像年轻了许多。

“耶稣哇,上帝的儿子,看在您圣母的分上,对我这个罪人发发慈悲吧……”

她的祈祷总像是一首颂歌,一首朴实虔诚的礼赞。

早上,外婆不会花很多时间做祷告,因为家里已经没有用人了,外婆还得去烧水备茶。要是到时候外公喝不上茶,那他又会发上半天脾气的。

有时候,外公比外婆醒得早,他会到阁楼上来,如果正好看到外婆在祷告,他会静静地站在一边听,发黑的薄嘴唇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等到早餐喝茶的时候,他便会说:“我教过你多少遍了,该怎么做祷告,你这个木头脑瓜,还是按你自己那一套来,嘀嘀咕咕的,简直就是个异教徒!我都听不懂,你叫上帝怎么受得了!”

“他能听懂的,”外婆自信地回答,“不管人们对他说什么,我相信,他都会懂的。”

“你这个疯婆子,什么德行!咳!”

外婆的上帝永远和她在一起,她甚至会和动物们讲起上帝。我感觉她的上帝能轻而易举地让一切生灵都服从于他——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蜜蜂,甚至是花草树木;她的上帝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亲切。

酒馆老板娘养了一只淘气的公猫,又馋又懒,还特别会巴结人,它一身灰毛,非常可爱,虽然它喜欢谄媚,又狡猾贪吃,大家还是很喜欢它。一天,这只猫抓了一只八哥,外婆见了,硬是从它嘴里夺下了那只受尽折磨的鸟儿,生气地对猫说:“你就不怕上帝惩罚你吗?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恶棍!”

看门人和老板娘听了她的话,都笑话她,但她怒气冲冲地回敬道:“你们以为畜生就不知道上帝了吗?任何生灵都和你们一样知道上帝,你们这些冷血的家伙……”

给发福的沙拉普套马具的时候,她会对无精打采的马儿说:“上帝的仆人哪,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呢?是不是觉得自己老啦……”老马叹口气,摇摇头。

不过,外婆提到上帝的名字倒不如外公多。外婆的上帝我能够理解,我也不觉得他可怕,可在他面前你绝不能撒谎,因为那是可耻的。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对外婆说过半句谎话。在这样一个慈祥的上帝面前,任何东西都无法隐藏,我记得,我甚至连要隐藏什么的念头都没有过。

一天,酒馆女老板和外公吵了一架,把外婆也一块儿骂了进去,甚至还朝她扔胡萝卜。

“太太,你真糊涂哇!”外婆一点都不生气。

可我却为外婆抱不平,我决定要报复这个红头发、双下巴、眼睛细成一条缝的胖女人。为了找个整她的最佳方案,我考虑了很久。

根据我的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手段不外乎剪掉仇家的猫尾巴、在狗食里下毒、杀鸡,或者半夜里潜入对方的地窖,把煤油倒进泡菜缸里,或者把装克瓦斯的木桶塞子拔掉,等等。可这些我觉得都不好,我要想一个更大胆、更厉害的办法。我终于想出了下面的点子:

我瞅准了酒馆老板娘爬下地窖的时候,盖上了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之舞后,把钥匙扔上了房顶,然后便一溜烟跑回了厨房。外婆正在厨房做饭。

起先,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可当她知道前因后果之后,二话不说就先给了我一巴掌,她把我拉到院子里,叫我爬到屋顶上把钥匙找回来。我虽然对外婆的反应很意外,却只能一声不吭地取下钥匙。随后,我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眼看着她放出那个令人讨厌的胖女人。两人一路说笑着朝我这边走来。

“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板娘威胁地朝我挥挥拳头,可脸上却是笑盈盈的。

外婆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回了厨房,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是拿胡萝卜打你吗?”

“哦,原来你是为了我才那么干的,啊?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去喂老鼠!那你就会清醒了!你真是英雄啊!我要是告诉你外公,他非扒掉你一层皮不可!还不上楼看书去!”

一整天,外婆都没再和我说话,直到晚上做祷告前,她才坐到我床边,和我说了些我永生难忘的话:“听着,小家伙,你要记住:大人的事你永远都别管!大人们历尽磨难,受尽诱惑,都学坏了。而你没有,还没有。所以,你要继续以一个孩子的思想去生活,等着上帝来开启你的灵魂,为你指明你该走的路,该干的事。听懂了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该受什么罚,这和你没关系。上帝会裁决的。这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点鼻烟,然后她眯起眼睛加了一句:“有时候连上帝都很难判断谁该受罚。”

“那么,上帝什么都知道吗?”我惊讶地问。

她悲伤地回答:“要是他什么都知道,很多事情人们就不敢去做了!他在天上俯瞰着我们这些罪民,看着看着,有时候就会流眼泪,就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哦,我的子民哪,我亲爱的子民哪!我的心在为你们流血呀!'”

说着,外婆自己也哭了起来。她就这样泪流满面地走到圣像面前去做祷告了。

从此之后,我觉得外婆的上帝跟我更加亲近了,也更好懂了。

外公给我上课的时候,也和我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在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上帝会提供他的帮助。可外公的祷告却与外婆的截然不同。

每天早晨,在祷告前,他总是要先洗漱穿衣,梳理好头发胡子,在镜子面前打理好衬衫领子,小心地把黑色三角围巾塞进背心里,一切打理停当之后,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走到圣像前面。

他每次都站在地板上同一块大木疤的位置上,双臂垂在细瘦的身子两边,人像个士兵似的站得笔直。他默默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庄严地开口道:“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

我老觉得,他一开口,屋子里就变得特别安静,连苍蝇都不敢出声。他仰着头,竖着眉毛,吹着胡子,坚定有力、一丝不苟地背着祷告词,像是学生背书那样:“审判日必将来临,每个人的行为终将暴露……”

他轻捶着自己的胸口,提出他的请求:“我只对您,只对您一个人有罪……求您转过脸去,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当他念着这些“信条”的时候,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一边念,他的右腿还一边打着节拍。他衣冠整洁,整个身子向圣像倾斜着,似乎被渐渐拉伸,越来越高,越来越瘦,越来越僵硬。他用权威的口气祈祷着:“是您,生育了伟大的救世主,来医治我内心的罪恶;我从灵魂深处呼唤您,圣母哇,发发慈悲吧!”

接着,他会满含泪水,伤心地哀号几声:“别管我做了什么,我对您的信仰胜过一切,哦,我的上帝呀,请您不要再给我施加我无法承受的压力……”

他抽搐着,不停地画着十字,急促地呜咽着,一个劲儿点着头,像一头想要撞人的羊。后来我有机会去参观了犹太教会堂,才知道外公的祈祷方式和犹太人的一样。

桌上的茶壶早已在冒气,屋子里弥漫着奶酪黑麦馅饼的香味。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外婆倚着门,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唉声叹气。阳光欢快地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树枝上的露水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早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茴香、醋栗和熟苹果的香味。外公还在左摇右晃地大声祷告:“熄灭我热情的火焰吧,因为我卑鄙可恶!”

所有的晨祷词和晚祷词我都会背了,不但会背,我还能仔细地听外公的祷告,检查他有没有念错、念漏什么。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可一旦发生,我就抑制不住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就感。

外公做完祷告,才会扭头对我和外婆说:“早!”

我们鞠躬,这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吃早饭。

“今天您漏了‘胜过’这个词。”我立刻对外公说。

“你胡说八道吧?”他有点怀疑。

“真的漏了!您应该说,‘愿我的信仰胜过我的需求’,可您漏掉了‘胜过’。”

“是吗?”他心虚地眨眨眼睛。

我这样揭他的短,他肯定会记得报复我的,但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看到他的窘态,并以此为乐。

有一天,外婆打趣地说:“孩子他爸,你的祷告大概连上帝也听腻了吧,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

“什么?”他拖长声音气势汹汹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对造物主从来都没说过掏心窝的话!”

他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他跳上椅子,抓起一只碟子朝外婆扔去。

“臭婆娘,你给我滚出去!”他声音尖厉,好像锯子锯玻璃的声音。

每当他讲到上帝的无边法力时,他总是同时强调他的残酷无情。

比如,有一次,他说,人们如果犯了罪过会被洪水淹死;再犯,上帝就会烧毁他们的城市。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类。对他来说,上帝是一把高举的宝剑、一根责打罪人的皮鞭。

“任何违背上帝意愿的人都必将遭受恶果!”他用柴棒一般的手指敲着桌面,警告我。

我很难相信上帝会如此残忍。我怀疑,这些都是外公自己编出来吓唬我的,目的也不是让我惧怕上帝,而是让我怕他。

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想让我听你的话?”

“当然!你敢不听吗?”他的回答同样干脆。

“那外婆呢?”

“你别听她那个老糊涂的!”他厉声道,“她没脑子,没文化——一辈子都这样。我会让她知道她没资格和你讲那些大事儿!来,回答我,天使一共分多少等级?”

我回答以后,又问:“高官是什么意思呀?”

“你问题可真多!”他嗤笑一声,避开我的目光,咬咬嘴唇,想了一想,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当官和上帝没关系,这是人世间的事。做高官的人——比方政府官员什么的,都是吃法律饭的。”

“啥是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人们引以为习惯的东西!”老人说到这里,犀利聪慧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眨着,“人们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达成了协议:哪类事应该怎样解决最好,这就是习惯,立下个规矩,就成了法律!这就好比小孩子玩游戏,事先得说好游戏的规则。那个规则就是法律。”

“那官员呢?”

“官员就是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专门破坏法律。”

“为什么?”

“这你还不懂!”他皱着眉头说,“上帝掌管着人间的一切事务!人们想要这样做,上帝却要那样做。人世间的事没什么是可靠的。只要上帝吹一口气,那一切都会像尘土一样随风吹散!”

我有充分的理由对官员发生兴趣,所以我继续追问:“雅科夫舅舅唱过一首歌:圣洁的天使,你是上帝的仆人,人间的官员,你是撒旦的奴隶!”

外公双目紧闭,捧起胡子塞进嘴里。从他抖动的腮帮子,我知道他在笑。

“真该把你和雅科夫捆在一个麻袋里扔下河去!”他说,“他不该唱这种歌,你也不该听他唱。这是异教徒唱的,他们编的恶意的玩笑!”

外公的视线穿越我,陷入了沉思,他接着又叹口气加了句:“咳,什么人!”

尽管在他的心目中,上帝凌驾一切,他还是和外婆一样,认为上帝掌管他所有的事务——不仅是上帝,还有很多其他的圣人。

外婆知道的圣人不多,只有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他们都慈善可亲,走遍乡村、城市,具备人类的一切特点。

而外公的圣人几乎全是殉难者,不是捣毁了神像,就是和罗马皇帝争斗,为此他们饱受磨难,经受火烤和剥皮之苦!有时,外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要是上帝能帮我卖掉这所房子就好了,哪怕只卖五百卢布也好。我愿为尼古拉圣人做感恩的祷告!”

外婆在我面前取笑他:“这个老糊涂!好像尼古拉闲着没事呢,还会来帮他卖房子!”

有一本教堂日历我保存了很多年,上面有外公亲笔写下的很多注释。比如有这样一句:“恩人救我于灾难。”我记得这个“灾难”指什么。那阵子,外公为了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开始放债,偷偷接受人家的典当。有人告发了他。一天晚上,警察冲进来搜查。慌乱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平安无事。那晚,外公一直祷告到早晨太阳升起,然后当着我的面,在日历上写下了这句话。

晚饭前,外公和我一起念《圣诗》,念祷告词,或者念那本厚厚的叶夫列姆·西林的著作。

晚饭以后,他又开始做祷告,在寂静的夜晚,他单调的忏悔久久回荡在屋子里:“我该如何供奉您,该如何报答您,最仁慈、不朽的上帝呀……保佑我们不再受诱惑吧……保佑我们不再受人欺负吧……让泪水洗刷我的罪恶吧……”

外婆却常常会说:“哦,我累坏了!看来今晚我做不了祷告了,我要睡觉了。”

外公会带我去教堂:周六是去做晚祷,周日则是去做晚弥撒。甚至在教堂里,我也能分辨出人们在向哪个上帝祈祷:神甫和辅祭是在对外公的上帝祈祷,而唱诗班颂扬的则是外婆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