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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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童年(7)

有时候,我会觉得外婆摆弄圣像的认真劲儿,就像是表姐卡捷琳娜在玩洋娃娃的样子。外婆常常见到鬼,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一大群。

“大斋期的一天夜里,月光皎洁,我从鲁道夫家门前经过,突然看到屋顶上的烟囱边有一个黑乎乎的鬼。他个头很大,毛茸茸的,头上的角伸到烟囱里,正探着头呼哧呼哧地闻着气味,他拖着双大脚绕着烟囱打转,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我赶紧画了个十字,念道:‘基督复活,让他的仇敌遭殃吧!’那鬼立刻尖叫一声,栽下了屋顶——遭殃了!那天,鲁道夫家破斋戒,正在煮肉,那鬼闻着肉的味道正高兴着呢……”

我想象着鬼一个跟头栽下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外婆也跟着我笑了。

“鬼也很淘气,就像小孩子一样。一天夜里,快午夜了,我正准备去澡堂洗东西,炉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跑出来好几个小鬼,一个比一个小,红的,绿的,黑的,好像一群小蟑螂!我赶忙往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我的路——我的脚边爬满了小鬼,它们爬到我腿上,对我又掐又咬又抓,我甚至都没办法抬起手来画十字把它们赶跑。这些小家伙毛茸茸,热乎乎,软软的像小猫似的,喜欢立起来用后脚走路,打打转,翻翻筋斗,龇牙咧嘴地露出它们的小乳牙,眨巴着绿绿的小眼睛。它们头上的角才刚刚冒出来,像两个小疙瘩,尾巴就像小猪尾巴……老天,怎么回事!我失去了知觉,是的。醒来以后一看,蜡烛已经烧光了,水也凉了,该洗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咳!’我想,‘该死的,活见鬼!'”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灰色的石头炉门被打开,一大堆小鬼跌跌撞撞跑出来,挤满了整个澡堂,它们露着粉红色的舌头,时不时去吹吹蜡烛,那景象很有趣,但也叫人害怕。

外婆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来了劲儿:“我还见到过被诅咒的人。也是在晚上,一个大风雪天,我正走在久科夫山谷里。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地方,那边有个池塘,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就是想在池塘的冰窟窿里淹死你的父亲。我就是走在那个地方,正要到谷底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还有车子的急刹车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辆由三匹黑马拉着的雪橇朝我的方向飞奔过来!赶车的是一个胖胖的小鬼,头戴一顶尖尖的红帽,站在座位上,手里拿着根铁链充当缰绳。

“马儿朝着池塘奔去,消失在风雪之中。雪橇上坐着的也都是鬼,它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大呼小叫地一闪而过!一连有七架这样的雪橇从我身边驶过,像救火车队一般,清一色的黑马,其实它们都是受过父母诅咒的人!鬼就喜欢拿他们开心取乐,一到晚上就找他们出来拉车,载它们去寻欢作乐!我猜我那次看见的,可能是鬼在办婚事呢……”

外婆言简意赅,由不得你不信。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听外婆背诗。诗里讲述圣母如何穿越世间荆棘,劝诫“强盗郡主”延加雷切娃停止抢劫和殴打俄国人[16];还有的诗讲神人阿列克赛[17]、武士伊万[18]、智者瓦西莉莎[19]、公羊神父和上帝的教子。她还会讲关于女王公玛尔法[20]、强盗头目乌斯塔[21]、有罪的埃及女人玛丽亚[22],还有伤心的强盗母亲的故事,等等。

外婆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传说和诗。她什么都不怕,不怕外公,不怕鬼,不怕任何邪恶的力量,不过她害怕蟑螂,她老远就能感觉到蟑螂的存在。

有时,她会在半夜把我叫醒,悄声对我说:“阿廖沙,亲爱的,有只蟑螂在爬。看在耶稣的分上,去把它弄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敌人,却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蟑螂。

“找不到哇!”我告诉外婆。外婆一动不动地蒙头躲在被窝里,听我这么说,就会喘着气说:“哦,有的!再找找,我求你了!它在的,我知道它在那儿!”

她从来都没有弄错过,我往往能够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蟑螂。“你把它弄死了?哦,感谢上帝!也谢谢你,我的宝贝!”她掀起被子露出头来,喜滋滋地说。

如果我找不到蟑螂,那她就睡不着觉了。在寂静的深夜里,稍有一点动静我就会感到她身体的颤抖,听到她压低嗓子细声细语地说:“它在门边呢……现在爬到箱子底了……”

“你为啥那么怕蟑螂?”

“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处?”外婆说起来振振有词,“它们只知道爬来爬去,这些黑乎乎的鬼东西!上帝给每一种生物都分派了特定的任务:千足虫出现说明房子太潮湿了;臭虫出现是因为墙壁脏;跳蚤沾上你,那你就要生病了——这些都很清楚,很明确!只有它们,谁说的上来它们派什么用场?它们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天,她跪在地上,正和上帝谈得欢,外公突然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嘶哑地吼道:“哎呀,孩子他妈,上帝登门了!染坊着火了!”

“什么!”外婆从地板上一跃而起,两人大踏步朝染坊方向飞奔而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取下来!纳塔利娅,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外婆的声音坚定洪亮。

外公却只是不住地哀号。

我跑进厨房。朝向院子的窗上透着晃眼的金光,厨房的地板上不时有片片红光滑过。雅科夫舅舅一边往光脚丫上套靴子,一边乱跳乱叫,好像地上映着的火光烫到了他的脚似的:“啊哈!是米哈伊尔放的火!放了火他就溜啦!”

“闭上你的狗嘴!”外婆呵斥道,一把把他往门口推去,他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透过窗玻璃上的霜花可以看到染坊的屋顶正在燃烧,火势汹涌,直逼着敞开着的门。红红的火焰在静静的黑夜中绽放,盛开,一直到了高空,才看到弥漫的烟雾,但它却遮不住银白色的天河。

白雪被火光映照成红色,周围房子的外墙好像都在颤抖,摇晃;火舌从染坊墙壁的宽缝隙里钻出来,恣意舔舐着墙面,蜿蜒着往上蹿,包裹住了整个屋顶,只留下一根黏土砌成的烟囱冲出火光,缓缓向天空吐着一缕青烟。火势越来越猛,我能听到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此时的染坊就好像教堂里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让人无法抗拒它的魅力。

我抓起一件厚重的羊皮袄,盖在头上,随便套了双不知道是谁的靴子,摇摇摆摆地走到了门口,跨上台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火光迷乱了我的眼睛,噪声震耳欲聋。外公、舅舅、格里戈里慌乱地叫成一片;外婆的举动也让我害怕:她头顶一个空麻袋,身披一条盖马的毯子,冲进染坊,一面大喊:“一群傻瓜,硫酸盐会爆炸的!会爆炸的!”

“格里戈里,快拦住她!”外公大声吼道,“她会完蛋的!”

话音刚落,外婆已经从火海里钻了出来,她浑身冒烟,怀里抱着一大坛硫酸盐。“孩子他爸,快把马牵走!”外婆声音嘶哑,边咳边说,“快把我身上的毯子拿掉哇,没看到都着火了吗?”

格里戈里赶忙一把扯下外婆肩上的毯子,然后抓起一把铁锹,奋力铲起大块的雪往染坊里丢。

舅舅拿着斧头在他身边蹦来跳去,外公紧跟在忙忙碌碌的外婆身后,往她身上撒雪。

外婆把抢救出来的坛子埋到雪堆里,然后跑去打开院门,“街坊邻居们,来帮忙救火吧!”她扯着嗓子,向跑来的人们鞠躬求救,“火就快烧到谷仓了,然后就是干草棚——咱们家会被烧光的,各位的家也会遭殃。快把谷仓的顶篷掀了,把里面的干草都扔到院子里去!格里戈里,把雪往上铲,往地上扔有什么用!瞎跑什么,雅科夫,快给大家递铁锹和斧头!各位行行好,一起动手,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外婆风风火火的。她的全身被大火照亮,只见她像一个黑影在院子里东奔西跑,掌握着所有的情况,指挥着每一个人。

沙拉普跑进了院子,唰一下扬起前蹄立了起来,把外公掀了个大跟头;这匹大马的眼睛滴溜溜转,照映着红红的火光;它嘶鸣不止,在大火面前不安地躁动,却步不前。它变得难以驾驭,外公放掉了缰绳,跳到一边:“孩子他妈,牵住它!”

外婆冲到马蹄下,一动不动地站着,朝它张开双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呜咽着平静下来,眼角却还在偷偷瞥着大火。

“别怕,”外婆低沉着嗓子,她拍拍马儿的脖颈,把缰绳握在手中,“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让你担惊受怕呢?小傻瓜……”

这个“小傻瓜”足足比她大两倍。它乖乖地跟着外婆朝大门走去,边走边打响鼻,注视着外婆那张通红的脸。

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裹在衣服里,一个一个地从屋里抱了出来,她大声叫道:“瓦西里·瓦尔耶维奇,我找不到阿列克赛……”

“走吧,走吧!”外公答道。我赶忙躲到门廊的台阶下面,免得她看到我把我带走。

染坊的顶塌了,只留下几根椽木冒着烟,闪着火光。屋子里不时传出爆炸声,蹿出红色、绿色、蓝色的火焰,喷向正在铲雪灭火的人群。染坊里的几口大锅发疯般地沸腾着,散发出浓浓的烟雾和一股股怪味儿,熏得人眼泪直流。我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撞到了外婆的脚。

“闪开!”外婆大叫一声,“会被踩死的,快闪开!”

一个面戴金属头盔的骑士闯进了院子。他高举马鞭,威严地大喝:“闪开!”他的马儿吐着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铃铛欢快地唱着歌,好像过节一般。外婆一把把我推到台阶上。

“听到没有?快走开,听话!”

这时候,我不得不照外婆的意思做了。我回到厨房里,站在窗前往外看。可是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

唯一有趣的东西便是那个闪亮闪亮的金属头盔,在一大片冬帽当中特别显眼。

火很快就被熄灭了。

警察驱散了人群。又过了一会儿,外婆走进厨房。“谁在那儿?是你?怎么没去睡觉?害怕吗?别怕。已经没事了!”

她在我身边坐下,身子来回晃着,一言不发。

真好,又回到了安宁的黑夜。只是看不到大火了,也怪可惜的。

外公出现在门口:“孩子他妈?”

“嗯?”

“烧到没有?”

“没什么大碍。”

他划亮一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大花脸。

他点亮桌上的蜡烛,挨着外婆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去洗把脸吧!”外婆说,其实她自己的脸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上帝有时候还真是慈悲为怀,”外公叹一口气,“他赐给你智慧。”

他拍拍外婆的肩膀,咧嘴一笑:“多亏你了!”

外婆也笑笑,正想说什么,外公脸色一变:“不能再留格里戈里了,都怪他粗心大意,这家伙也算是活够了!雅科夫坐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账东西。你最好去看看……”

外婆起身走出去,抬着一只手,嘴对着手指头吹着气。

“全看到了?”外公说,眼睛却没有看着我,“你觉得你外婆怎么样?别忘了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身体也不好……可她还是那么能干哪——唉!”

他弯下腰,好久不吭声,半晌才又站起来,掐掉蜡烛芯,问道:“你害怕吗?”

“没有。”

“那就对了。没什么可怕的。”

他烦躁地扯下身上的衬衫,走到角落的脸盆架边,一跺脚,怒冲冲地说道:“谁干的蠢事!应该像对付小偷傻瓜那样,把他拖到广场上去抽一顿!就该这样对付他们,那就不会再有什么火灾了!……还不快回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走出厨房。可是那晚却没法入睡。我刚钻进被窝,就听到一声号叫,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我跑回厨房,只见外公手持蜡烛站在屋子中间,蜡烛在颤抖,外公的两脚在地板上磨蹭着不肯向前迈步。他喘着气问:“孩子他妈,雅科夫,他怎么了?”

我爬到炉炕上,蜷缩在角落里。屋里又一次慌乱成一团。号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一阵盖过一阵,像波浪般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

外公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外婆呵斥着把他们撵出了厨房。

格里戈里忙着往炉子里塞木头,往铁锅里加水,乒乒乓乓干得热火朝天,他摇晃着大脑袋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活像一只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把火生上!”外婆指挥着。

格里戈里赶忙爬上炉子来找引火物,一摸摸到了我的脚,他吓了一跳,叫起来:“谁呀?咳,吓我一大跳!到处乱跑,碍手碍脚的!”

“发生什么事了?”

“你纳塔利娅舅妈要生啦。”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跳下了炉炕。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生小孩并没有这样叫哇。

当格里戈里把铁锅放到火上以后,他又来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黏土烟斗给我看。

“为了我的眼睛,我开始抽烟了。你外婆叫我闻鼻烟,可我觉得抽烟更好些。”

他坐在炉炕边上,挂着两条腿,注视着微弱的烛光;他的脸颊上、耳朵上沾满了烟灰,衬衫被撕破了,还可以看到他桶箍似的宽大肋骨。他的黑眼镜的一边被打破了一大块,从这个破洞里,可以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像是一个伤口。

他往烟斗里塞了些烟草,听着产妇的呻吟,咕哝着自言自语,像个醉汉:“你外婆好像烧伤了,这样还怎么接生呢?听听你舅妈的声音;人们都把她给忘了,刚着火那会儿,一个惊吓,她就开始了……你瞧瞧,要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多难,可是人们还是不尊重妇女。女人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我是说,母亲——你一定要记住!”

我打起了瞌睡,后来又被关门声、米哈伊尔舅舅醉醺醺的叫喊声,还有嘈杂的人声不断地吵醒。我听到几句奇怪的话:“通往天堂的门该打开了……”

“给她喝杯掺上朗姆酒和烟灰的灯油:半杯油,半杯酒,再加一勺烟灰……”

“让我看她一眼……”米哈伊尔舅舅一个劲儿哀求。

他瘫坐在地上,两腿叉开,一边吐着唾沫,一边拍打着地面。

炉炕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我终于受不了,跳了下来。

可我刚走到米哈伊尔舅舅身边,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腿,使劲一拉,我便后脑勺着地摔倒在地上。